巨佛闭着眸,表情痛苦,伸手将两人魂魄握住,交换了位置。
…
“不要。”
惊叫一声,姜桑梓从床上猛地坐起。
那梦委实可怕,虚虚实实分不清楚,只消想想便让她毛骨怵然。
“啊——”
还未等她从梦境的虚实里脱离,旁边忽然传来“砰”地一声,有人尖叫着冲出屋去。姜桑梓转头望去,竟是下人失手砸了端在手上的托盘。她莫名非常,抬起手,一阵酸涩僵硬从身体上浮起。
疼。
像久未上油的械具,关节卡顿,肌肉发酸。
她这是昏迷了多久?才会让身体变成这样?
如是想着,她忽然瞧见自己身上一袭红衣似火,额前流苏珠翠过眼,竟是嫁衣?
惊愕之下她再顾不上身体的僵硬酸疼,跌跌撞撞下床,找到了铜镜,上前一望。
胭脂染颊,花色点唇,额间花钿如梅,长发尽绾,髻间束着赤金宝冠,华丽无双,冠上垂落飞凤衔玉珠,晃过她的脸颊,将这张清丽的脸庞衬出十分娇艳。
身上是袭正红嫁衣,百子石榴纹的上袄,十六幅的马面裙,裙上百蝠献喜的刺金图案,鲜艳而喜庆。
姜桑梓的魂,江善芷的身。
身上服冠是郡主才有的服制,她们昏迷期间都出了何事?怎么眼睛一睁她就嫁人了?姜桑梓满脑袋浆糊,正懵着,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人冲入屋中。
“阿芷。”
姜桑梓转头,门外进来的是身着大红喜服的左一江。
长身玉立,华贵无双。
“我…侯爷,是我。”姜桑梓看到他,总算松口气。
阿芷不是嫁给别人,就好办了。
左一江眼中喜色渐去,慢慢冷静下来。
姜桑梓回来了,江善芷肯定也回来了,虽然仍旧是易了魂,也比昏阙不醒的好。
…
“姜桑梓”未醒,霍翎无心他事,每夜都回东宫,不是练剑就是习字,或处理公务。
今夜左一江大婚,他也只遣人送去大礼,人还是回到东宫,捧了坛酒边饮边练剑。剑招才走出一半,春申就带着月蓉匆匆跑来。
“殿下,太子妃醒了。”
“砰。”酒坛落地,砸得稀烂。
霍翎汗也顾不上拭,衣裳也不换就冲去寝殿。
幔帐之下“姜桑梓”呆呆坐着,目光茫然,直至听到他奔来的脚步声。
“殿下。”
一句话,便将所有喜悦凝固。
只是不管怎样,她们都醒了。
…
左一江与江善芷是皇家赐婚,又兼帝后二人是左一江在大安朝唯一的长辈,于情于理,左一江都要带着新妇进宫领恩谢旨。
“江善芷”在新婚之夜醒来的消息隔天就传遍了兆京,众人皆说是安乐侯痴情感动天地,才令她转醒,甚至惊动了帝后二人,这第二天帝后的赏赐就格外的多。
姜桑梓跟在左一江身后只叩拜了帝后两人就被赐了座,帝后怜她才醒,不叫她多行礼,她自个儿却是晕的。昏迷多日醒来,一睁眼就成了侯夫人,这事搁谁身上也要懵的。
从前江善芷顶着她的身份和霍翎拜会两宫,行完东宫婚礼,她尚无多少感觉,如今风水轮流,她方明白江善芷当日之无奈。
远远地,她只能抛给霍翎一个苦笑。
今日叩谢帝后,霍翎自然也带了江善芷过来。
漫长的昏迷过后,四人第一次相逢。
云谷之行,势在必行。
…
出了五月,皇帝正式下旨,令霍翎率使团出访苍羌,按着与苍羌使团来访时所签下的协议,带去绸缎、布帛、瓷器、牛羊等物,太子妃陪同,江善芷作为译经者随行,沈鹏带兵护行。
到了出发这日,兆京城门外的若大广场被出访苍羌的车马占满。
霍汶携江婧之手亲登城楼,送别霍翎。
此去苍羌数万里,一路上需途经十数座城池,百来个村落,他是少年储君,是该去看看大安的锦绣河山与黎民百姓了。
“父皇,母后,儿臣拜别!”霍翎饮下掺过乡土的酒,与太子妃在城墙之下朝城楼远拜。
霍汶挥手,江婧紧紧挨在他身侧,轻泣。
马儿仰首嘶鸣,车轱辘压过砂石,震得地面微颤,大安使团浩浩荡荡出发,绵延十里。
“阿芷,你可是在想小侯爷?”姜桑梓瞧着江善芷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笑道。
她二人同坐一车,从进马车时,江善芷就一直在走神,姜桑梓同其说话也不怎么搭理,目光总往车外瞄。她在江善芷眼前挥了挥手,才算把她的魂儿勾回。
“哪有。”江善芷不承认。
左一江不在苍羌使团的名单上,但他要带他们去云谷,是以独行,在兆京外的杨家村会合。
“到杨家村了没有?”虽然不承认,江善芷还是忍不住问道。
姜桑梓没揭穿她,只是挑帘看了看,笑回:“自己看看。”
江善芷趴到车窗上往外望去,枣红的马并行在马车一侧,马上坐着英挺男人,瞧见她的目光,会心笑起。
他已经来了。
如今,她已是他的妻子。
…
盛夏蝉鸣阵阵,山中日光斑驳落下,偶有夏风掠来,吹得草叶簌簌作响,吹得人遍体畅快。
八月的云谷,山花已谢,草木繁盛,仍是世外仙源般的所在。
一男一女相依而立,站在庄后的石崖前,远眺雁回洞。
“她进去了?”男人开口,声音动听而温柔。
“嗯。这孩子的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甜美的女音像山涧溪水,甜凉入心。
“历经死劫,又逢生别,她才刚过及笄礼,很多事情需要她自己想通才好。你莫操心了,她脾气随你,不会有事的。”那人便劝道。
“我脾气怎么了?”女人笑嗔一句,也不知做了什么,惹身边人一阵长笑。
林间忽然响起阵脚步,有人匆匆而来,抱拳禀话:“谷主,夫人,庄外有人求见。”
两人同时转身,露出温和笑颜。
清朗如月,明媚似霞,竟是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谷主,是一江求见,他还带回三个人,说是我大安太子、太子妃并译经女官。”
“一江?霍翎?这两人怎突然到此?”俞眉远转头,望向霍铮,有些疑惑。
“去见过就知道了。”霍铮扬唇微笑。
说话间,他牵了她的手,腾身而起,往山庄掠飞而去,化作云光雾色。
第78章 故人
藤木铺就的地面踩起来嘎吱作响, 檐角风铃被风吹出清脆铃音,竹帘半放,遮着一窗山水如画。虽是盛夏,这地方不需冰块也凉爽非常, 屋里点着驱虫的香, 不知用何物配成,嗅起来只有淡淡清香, 没有药味。左一江跪坐在蒲团上沏茶, 这地方他数年未归, 竟丝毫没变过。霍翎坐在矮案的另一边,看趴在窗口的姜桑梓和江善芷。
她们很兴奋, 正小声说话, 像两只小雀鸟。
姜桑梓和江善芷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能进云谷。比起兆京,这里像个世外之境, 没有礼教规矩,没有束缚拘束,虽无帝都之华, 却返璞归真, 触目所及皆是画景。
“好了,过来喝茶。”霍翎唤她们。
此番为进云谷,霍翎让出访苍羌的车马停在了离云谷最近的曲水镇外, 他们四人轻车简行到了云谷。左一江出自云谷,身上自有云谷令,进谷并非难事。
他们的运气不错, 果然如魏东辞说得那样,霍铮夫妇回云谷了。
“哦。”姜桑梓拉着江善芷过来,两人各自端起茶,慢慢饮着,目光还在四处瞄。
“喜欢这里?”左一江问江善芷。
“喜欢。”江善芷点头。虽说大婚已过,可她一醒来就是太子妃,并没真的与他作过半日夫妻,故尚无为人妻的自觉。
“那以后我带你到此小住。”左一江慢悠悠地拎起红泥炉上的小铜壶,掀起紫砂壶盖往里再倒水,细长的铜壶嘴里流出热气氤氲的水,浇得壶里茶叶浮沉不断。
江善芷正要说好,就闻外头传来个声音:“谁要来这里小住?”
声音悦耳,透着亲昵。
四人便齐齐往门口处望去。竹帘子被人挑起,白雪红梅的裙裾先闯进眼帘,容色娇美的女人出现在帘下,含笑而入,举手抬足似行云流水,妩媚天成。
“果然被我猜中,他一回来就偷我茶喝,自己喝也就算了,这还带了人回来?”朗笑声在她身后响起,玄衣男人替她挑着帘,让她先进屋子方跟着迈脚。此人眉色舒展,双眸如星,容颜俊美无双,又添刚毅沉敛,倒似一方墨玉,积翠已成墨。
“多大的人了,还同小辈计较?”女人便回首嗔笑道,他便摸摸鼻头,只是笑着。
这两人形容皆好,叫人难以看出年龄,只是一句“小辈”,已说明一切。
来的正是当朝晋王与晋王妃,云谷之主霍铮及神箭俞眉远,皆是朝堂、沙场及江湖传闻里的绝顶人物。
“谷主,夫人,我哪里偷?这不是知道你们要过来,提前帮你们把茶泡好。”左一江先起身开了口。
霍翎、姜桑梓与江善芷都跟着站起行礼。霍翎虽是太子,但在这两人面前也不敢倚仗身份,礼貌抱了拳:“霍翎见过皇叔,皇婶。”
“见过晋王,晋王妃。”姜桑梓与江善芷要屈膝行礼,膝头还未弯下,便被一股无形气劲托起,她们惊讶望去,只看到俞眉远吟吟笑脸。
“不必多礼,这儿没有晋王和王妃,我们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霍铮淡笑。
“你们随一江便成,不用客气。”俞眉远走到四人面前,细细打量而过,“晃眼十多年过去,小翎儿长大了,越发高大英挺,我可记得你以前雪团一样,最喜欢你皇叔抱你,我怎么骗你,你都不愿让我抱一下。”
霍翎听到自己小名,脸微微一红,小时候的事他只有零星记忆。
俞眉远回望霍铮,目光悠远:“你可记得,那年大雪,皇兄…也就是当今皇上领兵西北,皇嫂独自带着翎儿在宫里,你一回宫,翎儿便将你错认为父。”
“怎么不记得。那可是你我大婚之年,离京两年,历经生死,我才将你又带回兆京,可惜成婚不过两月便又分离。”霍铮哪里能忘从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和血掺泪。
“不说这些了。”俞眉远从回忆里醒来,又望向姜江二人,“这两位…我记得。”
姜桑梓与江善芷惊讶了,她们几时与这样的人物打过照面?
“上次回宫里我遇见过你们,你们才…这么点大。”俞眉远手比了个高度,才过她的腰,“手牵着手在宫里迷了路,遇上我两人,管我叫‘姐姐’,管他叫了‘叔叔’。”
姐姐和叔叔这里头可差着辈份,叫俞眉远笑了霍铮好久,连带着也记住这两个小姑娘。
姜桑梓和江善芷立刻脸红,她们可不记得这些事,不过…原来她们两小时候就手牵手要好过了吗?后来怎就生分了?倒是可惜。
“皇叔,皇婶,她们两一个是镇远侯家的嫡女姜桑梓,一个是太傅江家的嫡女江善芷。”霍翎开了口。
“镇远侯?你是姜梦虎的女儿。”俞眉远一下子就认出“姜桑梓”来,她与姜梦虎可是同袍,曾沙场共征,“想不到他能养出这么漂亮的闺女。听说皇上指婚,你是翎儿的妻子。”
顶着姜桑梓壳的江善芷回答不出。
“你是皇嫂娘家的江善芷?”霍铮便朝“江善芷”温声道。
姜桑梓与江善芷都没说话。
“江善芷已与我在两个月前成婚了,但她…她是阿芷,也不是阿芷。”左一江接下话。当时江善芷昏阙,两人婚事从速,故还未传到云谷。
果然,霍铮与俞眉远皆面露诧异,一为他成婚之事,一为他的话。
“皇叔,皇婶,我们此番前来云谷,正是为了她二人之事,想请皇婶相助。”霍翎道。
“坐下说吧,她们怎么了?”俞眉远眉轻蹙,拉着两个姑娘坐下。
“皇婶,不知你可听过易魂之说?”
一听“易魂”二字,霍铮与俞眉远均面色一凛。
…
茶饮过几盏,杯中茶色渐淡,霍翎将这些时日来姜桑梓与江善芷间的事细细说出,半点不瞒,霍铮与俞眉远越听越是蹙眉。
“皇婶,我听老尚书大人提及,你也曾遇‘易’魂而归之事,故而才带着她们来此,想求解脱之法。”霍翎将一切说完,抱拳恳道。
“我四人深受易魂之苦,明明已是夫妻,却近之不得,且几番离魂,她二人痛苦难忍,所以…”左一江想起江善芷的离魂与近一个月的昏迷,仍心有余悸,下一次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俞眉远闻言良久无语,半晌方长叹一声道:“我以为我遇到的事已是匪夷所思,不想有人更甚于我。恐怕你们要白跑这一趟,我父亲口中所言的异魂,指的并非魂魄相交,我所遇之事与你们也全然不同,所以…我亦不知这其中玄妙与破解之法。”
她是异魂而归的人,便是死后重生回到六岁稚龄,与易魂是两码事。
“怎么会…”霍翎将拳攥起,望向姜桑梓,她已满脸沮丧。
盼了这么久,怎知竟还是徒劳一场。
江善芷捧着茶也怔怔地,倒是左一江仍道:“谷中奇人甚多,不知可有精通此道之高人?”
霍铮握住俞眉远的手,道:“谷中的人擅长的皆是人之道,像此等涉及鬼神魂魄之道的,倒是没有。”
四人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时之间竟再无计可施。
俞眉远瞧着他们黯然神色,面现不忍,又思忖片刻忽道:“我无法帮到你们,但是也许有一个人,能够帮你们。”
“何人?”霍翎与左一江异口同声,姜江也是目光一亮。
俞眉远瞧了霍铮一眼,缓缓道:“我有位故人死前曾告诉过我一件事,苍羌巫蛊盛行,尤以国师为强。我那故人曾求过他逆转命盘,改写轮回,行逆天之术,将亡者之魂召回。”
“那他成功了吗?”姜桑梓听得心悬,不禁问道。
“算是成功了吧。”她与那人皆重生而回,只可惜结局仍非他所求,“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若你们已无计可施,不妨打听一下苍羌国师,我听说这人名唤云照,是扶澜帝身边的第一人。若他真有通天之能,或可为你们解惑。”
苍羌,扶澜帝…
江善芷看着左一江神色渐沉。
这趟苍羌之行,想来谁都避不过去。
他非去不可。
…
送走了霍翎、左一江四人,霍铮揽着俞眉远的腰站在山头上,风将衣裳吹得猎猎作响。
“阿远,你说的故人,可是他?”霍铮问道。
“是他。那是他七日回魂时的临去之言。”俞眉远点头。
霍铮低头,在她额前落下轻吻。
他知道,这个故人说的是魏眠曦。
…
出使苍羌的车马浩浩荡荡驶往苍羌,两个月时间已抵大安国境前的淮岭城,霍翎下令车队暂歇。淮岭再往南,已经没有城池,只有南疆的崇山峻岭与一条天罗河,天罗河旁是天罗山,以此山为界,大安与苍羌南北毗邻。天罗山界方圆十里倒有个小城,原为无属之地,两国边民生活困顿,常聚于此处做些小本买卖,只是无人照管,边民时有纷争,严重时举械斗殴,血流成河,结下死仇,叫地方成了座黑市。
十七年前大安的长宁公主和亲远嫁入苍羌,为了两国邦交,也为解这无属之城的累世仇怨,耗费三年精力,将这地方变成了两国国界处的互市贸易地,由两国各派兵马驻守一边,既解边民困顿,又护两国平安。
十多年过去,这城发展和倒越发繁荣,连西北边疆的异域族人也听闻其名,不远万里带商队来此行商,是以这地方聚集了很多异族之人,城中百姓装束皆各俱本族风格,早已不是大安中原的打扮了。
为感念公主之德,此城便以公主为名,唤作长宁。
今日恰逢每月十五的大集市开放日,长宁城的中央集市开放,各地商贩都会在今日赶来,交纳一笔税费后就能在此占到一个摊位,兜售各种物品,故今日城中人特别多,车水马龙,拥堵不堪。
才到淮岭,霍翎和左一江就带两人换作寻常打扮到长宁城,不想今日人这么多,倒把四人挤散。霍翎带了姜桑梓,左一江自然要看紧江善芷,分作两边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