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数日过去,陆氏与辛氏间的事务移交完成,成功卸去掌家之责,定下离府的日子。

离府这日,天降大雨,浇得到处泥泞一片,雨珠打在树叶上砸起“啪啪”不断的声响。出府的马车在二门外等着,姜桑梓送陆氏出门,依依不舍地与之告别。

“雨大,回去吧。”陆氏不让她再送,自己上了马车,将车帘放下。

马蹄压过泥泞,溅起污泥点点,陆氏终于出了江家,离了江作天。姜桑梓将伞从枕墨手中取过,自己撑了伞往回走去,还没过廊下,就看到江作天躲在大芭蕉树下失魂落魄地看马车渐远。

姜桑梓刚要叫他,他便也看见她。

“你母亲走了?”江作天伤没好,一瘸一拐走过来。

“嗯,母亲走了。”姜桑梓福了福身,见他神色凄然,想他毕竟也是阿芷父亲,便又道,“父亲,你也保重。”

江作天仿佛没听见般,跟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大雨满天浇头而下,泥泞溅满袍角,他亦不管不顾。

姜桑梓摇摇头,转身离去。

又三日,皇后来旨,召“江善芷”进宫小住。宫里的马车停在江府大门之外,姜桑梓早已等候多日,终于盼来这一天。

因是进宫,她不能带丫头陪同,只可只身一人踏上马车,吩咐下人将行李放好,她走到马前门前,宫人才一掀帘,里头就扑出来个人,把她狠狠抱住。

“姜姐姐,我来接你了。我好想你。”

“阿芷!”姜桑梓见到来人,又惊又喜,竟是江善芷亲自出来接她了。

“我求了殿下,他让我出来接你的。”江善芷拉她进马车,甜甜笑起。

姜桑梓也高兴,与她一块挨着车壁坐好,聊起这些时日的事来。

“阿芷,这事你可怪我?”姜桑梓将江家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予她听。

江善芷却忽然握住她的手,激动道:“不怪,我早劝过母亲放手,也早想替母亲出这口气了,可惜我不中用,还是姜姐姐厉害,几天时间就做了我想做的事,姜姐姐好棒。”

她夸着,恨不能扑到姜桑梓身前狠狠亲她几口。

姜桑梓被她夸得脸都红了。

两人在车里正说着,马车却突兀停下,外头传来宫人的喝骂声,似乎有人冲撞了马车。

姜桑梓将帘子挑开一角朝外张望。车子已离江府有段距离,窗外是热闹的官道,有人半趴在马车轱辘前,拦着马车不让前行。

“鸿宇公子?”姜桑梓认了许久,才将那衣衫褴褛的男人与前段时间在江府里所遇之人联想到一起。

江善芷一听这名字,便也扑以窗前朝外望。

“果然是他,他怎会落得这般田地?”江善芷大惊。

姜桑梓便又将他染上欢喜毒/瘾的事说了,江善芷沉默良久,长叹道:“此毒害人不浅。”

“你在这坐着,我下去看看他拦车所为何事。”姜桑梓拍拍她的手,起身推开马车门,跳下车去。

“滚滚滚,里头坐的可是宫里的贵人,岂是你这又脏又臭的乞丐能见的!”护送马车的宫人踹了江鸿宇一脚,要把他踢开,却不妨被他抱住了脚,怎么甩也甩不开。

“求求你,让我见见江姑娘,我…我只想同她说一句话…我辜负了她的心意…”江鸿宇死死抱着那人的腿,脸上黑黑灰灰全是污垢,发丝散乱不堪,全无往日清明。

“叫你滚,你耳朵聋了?”宫人不耐烦,又要踹他。

“住手。”姜桑梓瞧不下去,喝止了宫人。

“江姑娘,你看这…”宫人也很为难。

江鸿宇一见是她,便松手朝她爬去,可才爬出两步,整个人却突然抽搐不停。姜桑梓顿在了马车旁边,也不知如何是好。

“姜姐姐,他这是毒/瘾犯了,救救他吧。”江善芷从帘里钻出头来,心有不忍道。

“救他?他一个外男,我们两怎么救?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未出阁的姑娘,拿什么身份救?你想过后果吗?”姜桑梓把她往后一扯,背过头去与她小声说道。

“我没想过,我只知道,那是条人命,姜姐姐,你想想办法吧。”江善芷又看了眼江鸿宇,急得眼泪都快出来。

姜桑梓抚额,咬唇急思了片刻,忽想起一事来。

“最近殿下是不是奏请皇上,建了专戒毒/瘾的慎戒堂?”

这事近日已在京中引起不小的议论,姜桑梓在江家都听说了。

“确有此事。”江善芷点头。

“有了,用殿下的名义,把人带去慎戒堂。”姜桑梓扬眉笑道。

慎戒堂建在京城北边,原是处皇宫别苑,因年久失修宫里无人愿意去那里,便一直空着,霍翎奏请皇帝获准之后,便将此地简单修缮,成立了专戒欢喜毒/瘾的慎戒堂。

慎戒堂初建不久,堂中收留的人极少。能服食欢喜毒的,大多是京中有些家世的人,这样的人家一旦家中有子弟染了毒/瘾,为颜面与家族安危着想,都不愿意声张此事,皆都瞒着人,以至于无法戒除毒/瘾,致使毒/瘾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如今虽有慎戒堂,但到底碍于种种原因,并无人将染毒者主动送来此处。

这里还很安静。

左一江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打盹,才眯了眯眼,就被马车声吵醒。他将眼睁开一道缝,看到慎戒堂门前有两辆马车停下。

生意来了?

他一醒神,由躺在石狮上变成坐着。

前头马车上跳下两人,其中一位,蜜合色的袄裙,衣上绣着几朵小木槿,娇俏鲜嫩的模样,正是他的“皇嫂”。

江善芷与姜桑梓并肩往慎戒堂走去。慎戒堂外无人,门可罗雀,她们也不知该找何人问询。江善芷心里着急,就快步踏上石阶,欲上前拍门,可还没走到门前,就被人用小石子砸到脑袋。

“你到这里做什么?”

石狮子开口说话?

江善芷定睛一看,噢不,是石狮子上坐的人开口了。

她盯了那人两眼,哧溜一下缩到姜桑梓身后。

“姜姐姐,我不要见他,不要和他说话,你替我告诉他,太子妃来送病人了,让他开门。”

姜桑梓一头雾水。

左一江给气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宅斗神马的,速战速决,就这么干脆。

神助攻来了,说吧,想我虐小江几章?

第40章 离魂

慎戒堂门前清静非常, 流浪狗摇着尾巴悠悠跑来,从江善芷与姜桑梓裙边蹭过,撒欢奔到石狮子前冲着左一江“汪汪”直吠,向他讨食。左一江气正不顺, 凌空踢踢脚要赶走这狗, 奈何这狗死皮赖脸就是粘着他。

眼前除了江善芷就是姜桑梓,想想自己曾将两人弄混, 又表错了情, 左一江心里就来气。

“江姑娘, 你告诉她,慎戒堂不收来历不明的人, 谁送来的人谁出来说清楚。”左一江晃着脚逗狗, 也朝姜桑梓开口。

姜桑梓转头看江善芷,还没等她开口, 江善芷就扯着她背后的衣服道:“姜姐姐,你告诉他,这人是江家远房亲戚江鸿宇, 因为被人诱哄吸食了欢喜散染上毒/瘾, 被赶出江家,走投无路,才送到太子殿下!这里来。”

江善芷重重咬了“太子殿下”四个字, 她就是故意的。

一阵风吹过,姜桑梓打了个寒颤,她想进屋了, 便又要朝左一江开口。

左一江早就听到江善芷的声音,闻言“嗤”了声,不待姜桑梓传话就道:“江姑娘,我不知道是谁把人送来的,你让她出来说话。”

“姜姐姐,你叫他下来,我是太子妃,他得管我叫‘皇嫂’,叫他下来说话!”

姜桑梓默默看了眼躺在地上被冷风吹的直哆嗦的江鸿宇,同情极了。

“哟,懂得拿‘皇嫂’架子压人,怎么不出来说话?江姑娘,她不出来我可走了,今天慎戒堂里头没人。”左一江从石狮子上跳下,拍拍双掌就要扬长而去。

江善芷从姜桑梓背后探出脑袋:“姜姐姐,别让他走了,快快。”

姜桑梓这传声筒当得憋屈,她也不知这两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明明面对面站着,非要她传话。

“够了!”姜桑梓怒喝道,“你两有完没完,多大人了还像小孩一样?再不进去,别等毒/瘾发作,江鸿宇先冻死了。”

她狠剜了两人一眼。

江善芷马上闭嘴,不甘不愿道:“姜姐姐,那人不愿意见我,也不愿意和我说话,我才出此下策的。”

姜桑梓狠狠盯向左一江。

被姜桑梓看傻子似的眼神一望,左一江忽觉自己遇到那丫头就变蠢,什么幼稚的事都做遍了。他摸摸鼻子,不和她一般见识,自去瞧江鸿宇。

看了半晌,他方正色道:“腿断了?”

姜桑梓没好看地看了眼躲在背后不争气的江善芷,也问道:“嗯,他为买欢喜散向地痞借了利银,无钱偿还故被人打断腿,又叫江家逐出。小侯爷,他这腿可还有救?”

“这腿要叫东辞诊过才知,但他这毒/瘾颇深,戒断起来有些麻烦。你们把他抬进来吧。”左一江挥挥手,叫候在旁边的宫人把人再抬起往慎戒堂送去。

“多谢小侯爷。”姜桑梓上前几步,朝他抱着。

左一江看了眼两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江善芷”与“姜桑梓”和初见时的两人好似倒过来了。

“不客气。”左一江公式化开口,“不过你们一会要将这事的来龙去脉和我说清楚,是你说…还是她说?”

他朝江善芷呶呶下巴,江善芷“哼”了声把头转开,姜桑梓只好道:“我说吧。”

“嗯,走吧。殿下晚些时候也要过来。”他说望向江善芷,她脸上并无喜意,倒是姜桑梓脚步微滞,露了丝笑。

真是…奇怪了。

慎戒堂里格局方正,被霍翎分了几个区域,刚送来的人要先往收治所登记身份,再由东辞诊治。姜桑梓两人沉默地跟着左一江往收治所行去。这地方布置简单,并无庭院花园,只有些草木花丛,无人打理随意生长,堂里人不多,都是身材魁梧的大汉,来来往往的见了左一江也只是点头而已。

东辞正在收治所的书案上提笔疾书,看到姜桑梓与江善芷颇为意外。姜桑梓是第一次见东辞,客客气气地与他行过礼,东辞含笑还礼后命人将鸿宇抬到后屋,他亲自替其诊治,姜桑梓便留在外间将江鸿宇的事细细说给左一江听。

好容易交代清楚所有事,左一江去寻东辞,只叫姜桑梓两人在外头坐坐,待霍翎到了再一同回宫。姜桑梓就拉着江善芷出门,在屋外的石凳上坐着说话。

“你和小侯爷怎么了?”姜桑梓还记着刚才两人乌眼鸡似的模样,一个是极少生气的江善芷,一个是不爱与人打交道的左一江,八杆子打不到一块,这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事。

江善芷可怜兮兮地看她两眼,忽“哇”地一声抱住了姜桑梓。

她的伤心事又被勾起。

“他拿剑指着我,说我骗他自己是江善芷,还说不要见我,不见就不见,我也不要见他!”江善芷颠三倒四地告状,眼眶红得像兔子。

“别哭别哭,你说清楚了,我替你拿主意。”姜桑梓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江善芷哽咽着把从雪枫林的事一路说到了前些日子与左一江争吵的事。姜桑梓听了后良久无语。这事…还真不好拿主意。

“阿芷,我问你,你和小侯爷非亲非故,不过萍水之交,那他误会你重要吗?”

“不重要。”江善芷吸吸鼻子。

“你在他眼里是‘江善芷’还是‘姜桑梓’重要吗?”

“也不重要。”江善芷蹙眉。对啊,他怎么想的与她何干?

“那你哭什么?他误会你,你不理他不就结了。”姜桑梓眼珠一转,不怀好意思道,“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喜欢上他了。”

江善芷猛地站起捂住了姜桑梓的嘴,连哭都忘了。

“我没有!”江善芷死命摇头,那脸越摇越红。

姜桑梓眨眨眼,拉下她的手,笑眯眯开口:“没有没有,你说没有就没有。”

江善芷怎么瞅怎么觉得姜桑梓不相信自己。

“你别难过了,我给你带了礼物。”见她有炸毛的趋势,姜桑梓忙又岔开话题。

“什么礼物?”她脸红红地问道。

“兔子呀,在马车里,一会给你。”姜桑梓哄道。

江善芷俏脸板下:“我不要。”

“为什么呀?”

“不要,我讨厌兔子。”江善芷扭开头,掰着手里折的草梗,强硬道。

“啊?你不是喜欢兔子?我瞧你那儿还养了只呢,凑成一对岂不是刚好。且我住熙平那里,她有喘疾,不能养的。”姜桑梓纳闷。

“就是不要,你别给我。”江善芷把草梗一折两断,扔了。

“你不要就还我,我的霜咬还缺活的猎物,正好给它塞牙缝。”左一江凉意四散的声音从二人后头传来。

姜桑梓恍悟,原来她早就知道这兔子是左一江所送,按她刚刚所述,左一江应该是将自己当成了“江姐姐”,所以…送兔子来讨好了。被陆氏猜中,他这是喜欢上阿芷了。

“你休想。”一听要把兔子喂狼,江善芷跳起,“姜姐姐,你别理这人。”

“…”左一江沉默。女人真是善变。

这两人斗嘴斗得欢,像两个大孩子,姜桑梓转头忍着不笑出声来。

“你在笑什么?”远远的,熟悉的声音传来。

姜桑梓胸口被心狠狠撞了下。

霍翎来了,他们已经有许多天没见过面,她发现自己有些想他。

屋外老树下光影斑驳,霍翎穿了身不打眼的寻常衣裳,踏着满地光影走来,清俊的容颜挂着迷人的笑,目光只专注在她身上。

那样明媚的笑,只有姜桑梓才会有。

姜桑梓被他看得脸红,忙将头转开,福了福身,道:“殿下,我在笑刚刚有两只雀鸟在檐头打架,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江善芷发现自己被人比作雀鸟,狠狠瞪左一江。

“…”左一江郁闷,话也不是他说的,怎么又被她怨上了。

霍翎并不深究,仍问她:“江家的事我听说了,是你的主意?”

江作天的妾室倒卖御赐药品与陆氏离家之事,早就传到江婧耳里,江婧正满肚子火气,要待江作天伤好之后再让皇帝把人叫进宫来好好教训一顿,霍翎如何不知。

他那舅舅就是太迂腐了,欠管。

“怎么?你怪我?”姜桑梓偏头笑嘻嘻看他。

“不敢。”霍翎摇头。

左一江见这两人说话的模样,再一看杵在旁边的江善芷,不由奇怪。

“皇嫂,你不上去?”他疑道。

“人家好好说话,我上去做什么?”江善芷不爱搭理他。

“你与他不是夫妻吗?”左一江更奇了。

江善芷一怔,反应过来后将头转开:“不和你说话。”

“…”左一江心塞。

几人在屋外说了番话,霍翎便带着人进屋去寻东辞问江鸿宇情况。天已过午,正是阳光熏人的时刻,姜桑梓被晒得昏昏欲睡,靠着树杆便打起盹来。

江善芷正在里屋看东辞的手札,不妨倦意突然袭来,她不受控制地闭眼,陷入黑甜。

“幸亏送来得及时,救了他一条性命,若再晚些,他的性命便不保。”东辞一边向霍翎解释江鸿宇情况,一边与他踏出屋子,“只是可惜他的腿,恐怕日后不良于行。”

“能保下性命就不错了,欢喜散这玩意儿也敢碰。”左一江跟在二人身后,漫不经心道。

“还是先助其戒断毒/瘾再言其他。”霍翎道,“东辞,你可有把握?”

“若是他意志够坚定,在下便有九成把握。”东辞回道。

“好,此事便交托给你。”霍翎说着笑起,“累了半日,走,带你们去回宾阁打打牙祭,叫上那两个丫头。”

“不去了。”左一江目色微冷,几步越过两人。

他不想见她与霍翎夫妻和顺的情景,心会疼。

“怎么了?”霍翎不解,却忽见他的脚步顿在了外屋的玄关处,仿佛僵硬成石,心里疑窦便生,也跟着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