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没辙,我算了日子等这事了结,我刚好来得及回谷参加她的及笄礼。你在京城这么多年,对京城极为了解,也替我打听下有什么好宝贝,我寻回去给她作及笄礼。”

江善芷听东辞愈发温柔的声音,不禁猜测他话里这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叫人远在千里还念念不忘,这感情真叫人羡慕。

“一转眼那小煞星也已及笄,可以嫁人了。”左一江往他腿边扔了块石头。

“你想说什么?”东辞瞪他。

“我说你可以娶她了,别告诉我你没想过。”左一江揭穿他的心思。

东辞神色微怔,半晌方道:“她是天之骄女,我是罪臣之后,当诛之身,我父亲与谷主和夫人之间又曾有生死大仇,我如何娶她?”

“谷主和夫人乃豁达之人,你何需担心这些。若是两情相悦,你要是个男人,哪怕用抢的也要把她抢到手。”左一江说着忽然看向江善芷,扬声,“你说对吧?江姐姐。”

江善芷正意犹未尽地仰头把竹筒里的最后一滴粥倒进嘴,被他吓了一跳,咳了两声方道:“对对对,你对。”

其实她顾着喝粥,没听到左一江在说什么。

左一江站起,摸墙走到她身边,把捂了许久的粥递给她:“给你。”

“给我?那你呢?”江善芷惊讶地看他。

“我吃早上剩的烤蛇段就可以了。你既然吃不惯蛇,就多喝些粥。”左一江见她不接,便把竹筒搁在地上,慢慢又走回原处坐下。

江善芷看着地上的竹筒,许久无话,心却暖透。他眼虽盲心却如明镜,竟将她一举一动都感受入心。

东辞看着两人,默默一笑,将手枕到脑后,眼一闭,自去休息。

一夜无话,任外间风啸树摇,这洞里逍遥一刻便是一刻。

翌日恰是晴天,光线明亮。江善芷睁眼时,东辞已将替左一江疗治所用的东西备好,见她醒来,不由笑着打招呼:“江姑娘。”

“东辞先生。”江善芷客客气气回了句,跑到洞口拿雪抹抹脸后回来,又道,“我来帮你。”

东辞不和她推却:“我正缺个下手,劳烦姑娘了。”

江善芷痛痛快快应下,倒是左一江不耐烦地抗议:“她一个姑娘,你让她脏手作甚?”

“你啰嗦,快躺好。”东辞还没答话,江善芷就先推推他。

左一江只得躺了。

东辞一手拈起薄如翼的刀片,正色道:“眼睛周围不能上任何止疼药物,左一江,你自己忍着。江姑娘,你替我看牢他,别让他乱动。”

“好。”江善芷郑重点头,严阵以待。

“我开始了。”东辞语毕将手中薄刃往左一江眼角划下。

江善芷不忍,将眼睛转开,正好瞧见左一江倏尔攥紧的拳、绷紧的手臂。他一声没吭,却也叫她觉得痛。她转过头,飞快看了眼他的眼,紧闭的左眼下血流如注,东辞已捏来白棉布压在刀口之下,棉布转眼红透。她看得心脏阵阵紧缩,忙又把眼转开。左一江攥紧的拳松开,五指朝下深深抠进地里,不住刨着,想借这动作转移痛觉,江善芷见他指尖已磨出血来,心一软就握住他的手。

“你忍着点,很快就好。”她急道。

左一江手上动作忽然一停,下一刻便将她的手用力抓在掌中,仍是未发一语。

待到东辞替他双眼都放去毒血,扎上金针,他绷紧的身体方渐渐松下来,可手却仍将江善芷柔荑紧紧握住。东辞拿烧沸放凉的水洗净手上血污,回过替他包扎时看到,忍不住揶揄:“有这么疼吗?你把人家的手都抓红了。”

左一江才忽然松手,沙哑道:“江姐姐,抱歉。”

“没事。”江善芷抖抖手掌,见他脸色如纸,嘴唇干枯,满身的汗,不免又心疼,好在他眼睛的肿总算消了一大半,便道,“我再去煮些水。”

“有劳江姑娘。”东辞回了句,将金针拔去,取出药与绷带替他裹眼。

江善芷取雪进来时,左一江的眼睛已包了一半,东辞正在嘱咐他:“毒已清,无大碍了。外用药一日一换,内服药随餐,我另外再给你开个方子,你回去后抓来煮水洗眼。五日过后就能恢复。”

听了此语,江善芷总算放心。

“东辞先生,多谢你。”她诚心道歉。

东辞奇了:“你跟我道什么谢?要谢也是这小子谢。”

江善芷大窘。她与左一江非亲非故,这么一说倒像两个人间有什么似的,当下便低头默默去煮水。

左一江给了东辞一肘子:“你话太多了。”

东辞退开,笑而不答。伤口包好,左一江起身扯了东辞往外头去探路。洞里静下来,江善芷这才用双手捂了脸颊。脸颊竟烫得很,她到底怎么了?

天已大亮,外头有鸟鸣声传入,阳光正盛,林中不像前几天那般静谧。江善芷煮了水就坐在洞里发呆,想着这两日经历的事,想着左一江的眼睛,又想着姜桑梓的安危,脑中仍是乱的。

正想着,外头脚步声匆匆传来,东辞与左一江回来。

“江姐姐,殿下的人找来了,已经到前头坡下。你准备一下,下去找他们。”左一江道。

“真的!”江善芷跳起,大喜。

她就一个人,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便跑奔到洞口处。洞外还是白茫茫一片,瞧不清路。她探头看了两眼,往后道:“你们还愣着作什么,我们去找他们。”

左一江眼睛上裹着绷带,瞧不见她的欢喜模样,却也被她的喜悦传染,唇角扬起:“我们不和你一起,你要自己过去。沿着这几棵树下去便成,很快就能遇到他们。”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回去?”江善芷大惑不解。这地方天寒地冻,他眼又有伤,先前一直在期待着救兵,如今救兵赶到,他却又不走了。

“江姐姐,你失踪了两夜,不能和我一起出现在人前。你先走吧。”左一江双手环胸开口,包在绷带下的眼睛悄悄睁开,可眼前只有一片白。

真想见见她此时模样。

江善芷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她失踪了这么久,若再与不相干的男人同时出现在人前,只怕有嘴难辩,名声不保,就算她不替自己着想,也得为姜桑梓着想。他们确实不能同时出去,可是…

“那你…”他眼睛还看不到,江善芷担心他。

“我不会有事的,这不是还有东辞在,他会带我出去。”左一江摸索着把东辞放在洞边的蓑衣斗笠拾起递给她,“你见到他们别提起我,就说是独自躲在这里,没遇上任何人。记住了。”

“小侯爷。”江善芷眼一红,飞快地拿手背揉揉眼,将泪水揉去。

她没有想到的事,这个男人全替她想了。

“去吧。江姐姐,我们还会再见的。”左一江露出酒窝,笑得像个孩子。

“谢谢。”江善芷哽咽一声,披了蓑衣,戴了斗笠,转头按他说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去。

左一江站在洞口,什么都看不到,仍未离去。

“一次…两次…三次…”东辞数着数。

“你数什么?”左一江问他。

“数她回头看了你几次。”东辞笑着戏谑。

左一江难得地,没有回嘴反驳。

雪地难行,江善芷走到左一江所说的方向艰难行了许久,终于见着霍翎派出的人。

她腿一软,坐到了雪地里,前边的人围来,小心扶她,她看着满眼的人却忽然难过,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树林。

石洞早就不见,左一江的人影自也消失无踪。

她抹抹泪,爬起,跟着人慢慢踏上归路。

身后百米之处,左一江隐于树后问东辞:“她安全了?”

“嗯,已经走了。”

左一江点点头,再无言语。

姜桑梓在灵风馆里失了眠,到天亮时方浑浑噩噩睡着。还没睡多久,她就被人摇醒。头疼欲裂地睁眼,她看到江善芷的丫头闻茶站在床前。

“姑娘,夫人要你醒了就去太虹苑的景阳门找她。”

“母亲可有说何事吗?”姜桑梓抚着头挣扎坐起,脑壳抽疼万分。

“没有。”闻茶回道。

姜桑梓想了想,扶着她的手下了床:“替我梳洗更衣吧。”

陆氏昨天将她从上虹殿带回后,就没再同她说过话,今天一早就命她去景阳门,必有要事。

匆匆梳洗妥当赶到景阳门,那里已停了不少车马,其中一人便是霍翎。他已穿戴整齐坐在飞焰背上,正听人禀事。姜桑梓望了一圈,没有瞧见陆氏,心里奇怪,便朝霍翎跑去,跑到离他五步外时,她停步道:“殿下。”

霍翎转过头,瞧见她离得远远的。

他微颌首算是打招呼,淡道:“找到太子妃下落了,你要同去迎她吗?”

公事公办的口吻,已无从前熟稔。

“去!”姜桑梓仰头道。

骄阳之下,她目光如昔,他将脸转开。

“会骑马吗?给你寻匹温驯的。”霍翎又道。

“我会。”姜桑梓当即点头。

可还不待霍翎出声,后边的马车上传出陆氏声音:“阿芷,过来这里。”

姜桑梓回头一看,陆氏正从马车小窗里探出头,温和地看着她,她便没了言语。

霍翎也不看她,只道:“罢了,你去马车上呆着吧。”

言罢,他一夹马腹,抖开缰绳轻叱出声,纵马而出,竟不再同她说话。姜桑梓只得回头上了马车,陆氏坐在马车里正拈着串佛珠一颗颗数过,口中默诵着经文,见她上来只看她一眼,目光复杂,说不上来悲喜。姜桑梓正倦,也不耐烦再应对别人,轻唤了声“江夫人”后就坐到一旁闭了眼。

马车晃晃悠悠倒像会催眠,姜桑梓不知不觉迷糊过去,打个盹的功夫,马车就停了,她立刻醒来。

外头传来清朗男声:“卑职神机营左掖副将沈鹏,参见殿下。”

姜桑梓一愣,飞快跑到马车前,推门而下,陆氏想叫住她都来不及。

果然是两个脾性截然相反的人。陆氏苦笑一下,垂头又默诵起佛经。

姜桑梓下了马车往前走几步,就见着站在人前的霍翎,他已下马,正在问话,旁边有人拱手朝他行了军礼。那人身着青亮锁甲,头戴红缨盔,背上长弓与箭壶,腰间别着长刀,生得端方,眉间英气勃发,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正是她当初替自己绸缪婚事时所相中之人。

“沈统领免礼,镇远侯在本王面前夸过你,我记得你名字。”霍翎虚扶一把。

“侯爷谬赞,卑职愧不敢受。”沈鹏站起自谦一句,方道,“太子妃已经找到,就在那边的营帐中歇息。”

“辛苦沈统领了。去请她出来吧,本王接她回去。”霍翎点点头,忽又复道,“沈统领,太子妃一直都在太虹苑里养病,这里没有什么太子妃,你们也没上山寻过她,可听明白了?”

沈鹏一愣,立刻俯首领命:“卑职明白,定不走漏半点风声。”

“你的人可能明白?”

“明白了。”沈鹏沉声。

霍翎这才放他去请江善芷,一转头,他就看到姜桑梓,她正若有所思望着沈鹏,十分熟稔的模样,他便不叫她,自往旁边走去,倒是姜桑梓瞧见了他,唤了句:“殿下。”

他方止步。

“何事?”霍翎简言。

姜桑梓觉得霍翎因为昨天的事在发脾气,她想了想,大胆道:“殿下可是生气了?”

“你想说什么?”他问她。

“其实江夫人说得并没错,你我之间,以如今身份,是该远着些。我倒觉得殿下昨日说得好,先做朋友反而更加自在。”姜桑梓笑道。

两人间仍有三步之隔,没人上前,那距离像凝固似的。

昨日重誓已下,为兄为友,不得靠近。

霍翎静静看她,她一如往昔,毫无异样,像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对一切无动于衷。

“你说做朋友就朋友吧。”他低头搓搓手,随意回答。

姜桑梓见他似无意多谈这话题,暗笑自己自作多情,当他在乎昨日之事,巴巴跑来安慰他。讪讪一笑,她便也不多说,往旁边走去。

走了两步,她就听身后又传来一语。

“姜桑梓,你是真这么想,还是根本不在乎?不在乎做这个太子妃,不在乎为我霍翎之妻?”他未在她眼里看到过一丝留恋与动容,那双眸太冷静清醒了。

他原当那日安国夫人说过的话只是笑谈,可怎知那是真的。

她本不愿嫁进皇家,她有更满意的归宿…他非她良配…他堂堂一国储君,却非她所想,所即便为友为兄,她也能云淡风轻。

姜桑梓蹙眉,转头道:“殿下何出此言。你是一国储君,天下女子无不以能嫁殿下为荣,我自也一样。”

霍翎目光与她眼眸相触,半晌方淡淡笑开,声音微凉。

“姜桑梓,有没人告诉过你,你说谎的时候,眼神特别用力,像真的一样。”

差一点,他就信了。

第29章 平安

姜桑梓这次可以确定,霍翎真生气了。姨母那天在上虹殿与她说的那些话,他大概是听见并记在心里了。真是个记仇的男人!就算她从前有些自己想法,可嫁他之后,她从未有过别的心思,也想和他好好过日子。他还想她怎样?易魂之事非她所愿,立下重誓亦是无奈之举,她只是希望两人之间关系能简单些,不论是夫妻还是兄妹亦或是朋友,皆有相处之道,完全不必复杂,也许两人会轻松得多,他却责她不在乎。

他那目光像在看个虚伪透顶却又自作聪明的人。

她在他眼中,原来是这样的人?

“是桑梓的错,下次不会了。”姜桑梓小退半步,恭恭敬敬行礼,宛如寻常闺秀,“殿下乃是龙血凤髓,桑梓不过武夫之后,妄图与殿下平辈论交,是桑梓僭越了。日后桑梓会谨守本分,不会再逾越半分,还请殿下恕桑梓无礼之罪。”

他一定是没见过她真虚伪的模样。

“你!”霍翎气得想笑。他哪里是这个意思,这丫头分明长了反骨,他怨她两句,她倒好,故意说反话来气他了。他心里原有些难过,这时也被她给气得通通抛到脑后,只想着能狠狠咬她两口发泄。

好顽劣的丫头。

“殿下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大量,就莫与我这小女子计较了。自古以来夫为妻纲,您就是桑梓的天,以后殿下所想便是桑梓所想,殿下所愿便是桑梓所愿…”姜桑梓垂着头还叨叨。

“够了。”霍翎真想堵上她的嘴,“你这个…马屁精!”

他算是领教这女人的小心眼了,一言不合就与他犟!她就不能说两句贴心话来哄哄他?他也不过是想听她一句真心话罢了!

简直了!

“谢殿下夸奖。”姜桑梓笑眯眯抬头。

霍翎捏着眉心。这还有完没完?

“姜姐姐——”幸而有人拯救了霍翎。

江善芷已从营帐中出来,远远地瞧见姜桑梓,拎着裙子就飞奔而来。姜桑梓脸上虚伪的笑还没收起,就被软绵绵的身躯粘上。江善芷跑到她跟前,双臂张开狠狠抱住了她。

“哇,我好想你。”

江善芷只做两件事,埋胸,大哭。

有了江善芷,霍翎就这么被姜桑梓遗忘了。她也顾不上怼他,摸着江善芷的头一顿安慰,胸口的衣裳都被她哭湿一大片。

“好了好了,已经回来了,没事了。”姜桑梓记挂江善芷许多天,这会连她的哭声都深觉怀念,“快告诉我可有受伤,让姐姐给你看看。”

“没有。”江善芷把头压在她胸口摇了摇,觉得真是太舒服了。

霍翎看不下去,默不作声走开,自去找沈鹏吩咐余事。

好不容易江善芷才呜呜咽咽地止了哭,姜桑梓摸了帕子把她脸上的泪给擦了,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她一圈,才放下心,把她往马车那边领。

“阿芷,还有个人来接你了。”

“谁呀?”江善芷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道。

“你母亲江夫人。”姜桑梓把人牵到马车前,掀了马车帘子。

马车正中的软榻上陆氏正坐得笔直,看到帘子被掀起便猛地望来,恰与江善芷的目光撞在一块。江善芷顿时一呆,下意识道:“娘…”

“江夫人已经知道易魂之事,她想见你,有些东西需要你亲自向她证实。”姜桑梓在她耳边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