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与兰若就在行进之间,后有追兵,却明知道前方可能有更厉害的埋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的往前闯。
世界之中只有这二人,由原先的生疏忽然生出了几分生死与共的感觉,至少在这一刻,朝露知道,她二人必须要逃开一个。
一咬牙,她用无形剑的剑风微微阻隔住兰若前进的方向,而正在这时,漫天遍地蛛丝一般的烟气在山谷之间滕饶,风声鹤唳,隐天蔽日。
月华无光,雷光卷动。兰若在后方大喊了句:“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要对我们下手?”
她二人一时间也不知去向,只好停在了半空中,谁料一停俱停,不论是忽而刮起的飓风,亦或是周边不断闪烁的雷光。
朝露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来者不善,恐怕……”
恐怕来者是对着自己而来。
所以她微微一动,感觉到周遭的气机忽而收紧。如此反倒是冷静的说:“兰若姐姐,你先走吧。看来这里……只是要留下我的。”
“你……”
“不信你可以动下试试……”她这时倒是逼出了几分智慧。
兰若学着刚才朝露的动作,挪了挪脚,而那倏然停止的万千气机的确毫无所动。朝露苦笑。果然,这些人的目的……昭然若揭。
情势已经如此明显,对方的目标仅仅是朝露而已。她微叹口气,藏在宽袖之中的手心中,牢牢的攥着的小金蟾已经被捏了又捏,连渗出了多少汗珠也不自知。
眉间皱了又皱,连打了几个川字细纹,她才苦笑着将小金蟾送到了兰若手中,喉间已经暗哑到自己不知如何去说。
兰若的双眸顿时瞪大,而后将那丝惊疑收摄了回去,慢慢的凝为沉静,就连声音的波动也听不出异样,单手将之接过后说:“这有何用?”
“烦劳兰若姐姐将其带回去送到夙白身边,这里面就有我们要的那东西。余的,就等我还有命与你解释的时候再说吧。”
此刻已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们也都心知肚明。但教兰若放之朝露不管,却也有些于心难忍。
只是这看似迷糊的小姑娘,此刻却非常的镇定,身子动也不动,不去触动那天地机关,将余下的话送了出去,逼着兰若做了决定。
“其一,必须救夙白;其二,兰若姐姐告知师尊此事便好。若我二人一个都逃不出去,岂不是毫无生机?”
兰若收好小金蟾,微微颔首,“你自己保重。”
转瞬即逝,她的身形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果不其然,万籁俱静,仿若一切又回到了初进谷时候的观感,若一直不动,也不过是束手待毙。朝露却就在兰若离开后,渐渐的寻回了慌神的感觉。
若说她全无主意,方才也不会让兰若先走;可若果说她机智过人,此刻却又有些六神无主。
茫然的双眸打量着天上的群星璀璨,苍穹悬月,地上群山耸立,万树摇曳。一缕清风从前方缓缓流过,直在她身周环绕,扑面而来的凉意冻的她微微打了个抖索。
拖……恐怕是她目前所能做的。等到兰若回了天上,等到师尊下来救她。
所以她牢牢的站在原处,持剑而立,口中只问:“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风中将那悦耳的声音传送到了山的这头,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才转身说:“看,她在问我等做什么?”
黑衣人沉默不语,负手而立,望着天空那处有些出神,这时候白衣男子逸出了几声低笑,最后还是他长声说道:“斩你,于此。”
还未待身边的人再多说话,他的手已然狠狠挥下,谷间轰鸣顿起,千丝万缕的气机再度浮起,上下笼绕,将那个黑色的身影瞬间压下。
那娇小的身躯在光轮之中渐渐隐没,却又在一股剑气长啸之中,顶开了一层空间,将她的身子包裹其中,与天地之色揉为一体。
“咦?”
白衣男子发出声奇怪的疑问。
旁的黑衣男子说:“拖着,难道不是正中下怀?”
“倒也不是,只是她用的法器好生奇怪,若不是提前布下的天地大阵,恐怕措手不及下倒也有被逃走的机会。”
“这般说,你这么多年的探查到好似缺了什么似的,会不会节外生枝?”
黑衣男子极为自信的一笑,眉心处阴霾顿起,“万万不会。”
弦月蒙雾,天际无云。刹那间风云变化,平地起雷,不过片刻间竟有了斗转星移之念,一道紫色天光从最远处射来,不偏不倚的正砸在某处山头。
白衣人眼前一亮,赫然笑道:“正主来了。成败在此一瞬。走。”
有位不太得志的进士著书,名为《苍天录》,此书之中甚多天象异变、民间轶事都会颇费笔墨的描写。
而这座烟霞山中的巨变也被收入其中,书中说那日里,晴日忽而转阴,转瞬就电闪雷鸣骤降大雨,不意间,烟霞山四野仿若进入了幽冥鬼界。风声作作直似那鬼哭狼嚎。而后烟霞山中的居民只觉地动山摇,一道破天紫光之后,烟霞山最高峰望月峰拦腰折断,坠落深谷。从此后,再无望月峰,仰头望月的女子赫然跪下,将那烟霞最高的风骨也改作了拜月。此进士书中叹言: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想来老天爷也要让这傲然凝视自己上千年的女子,俯首称臣。
这一事件的始作俑者,正悬在半空之中,双目间依旧没有任何戾气,只是虚晃一下,移到了她的身边。
大雨凌厉,劈头盖脸的。天地大阵自紫光过后,隆然启动。困守其中的朝露赫然被这漫天雨剑砸的通体冰凉、疼痛。
乍一看她那身公主服,居然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莫沉只是微微走神,便出手扶住她软软瘫下的身子,叹了口气,“莫沉只此一次脑子还算清明,居然没有迷路,赶上了。”
“师尊……”灿若繁星的眸子微微一弯,也不管此刻的情形有多危急,朝露先钻入了自己的避风港中,在莫沉的怀里寻了个位置,先避避这漫天的风雨。
莫沉的手温热的,在朝露顶上轻轻一抚,还未来得及说两句体己的话,便有翻天覆地的山洪水瀑从四面八方迎来。
烟霞山困住二人这方寸天地,已是乾坤颠倒。
或可说:天崩地裂。
“露儿……露儿……”
也不知是谁,竟然如此温柔的唤着自己。一念之间,是多想立时回应了他。可是话语滚到喉间,如何都说不出口。
只是意识愈沉,沉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当中。
娆天的背影宽厚,堪堪遮住了案桌上繁杂的卷宗,只这么一眼,就能让昭华心中甚是欣喜。他是九重天上最尊贵的神,也是五界之中最强的男人,能嫁与他,应是自己早年之誓最大的体现。
只不过度过了那叫人心痛的不眠之夜后,昭华的心反倒是沉静了——将新妇置于此,只能说明,他眼里、他心中,全然没有她。
大抵凡人区区百年,也有多少牵强的婚姻,更何况神仙之间,看惯了世事无常,习惯了闲云野鹤,所谓婚嫁本就是两相权衡之下的好事,而又有谁在乎所谓的□一途?
默默的走到娆天身畔,他起手所画,是另一个女子的身影。清雅若竹,立于百花丛中,却未能与那些繁花相互辉映,倒是衬托的愈加水灵动人。
“谁家女子,竟有如此风情。”她未料自己居然能按捺下了心中那一丝烦躁。
娆天起身,看她,再看画。
“夙瑶。我渡劫之时,凡间的妻。”
他倒是不瞒她。
她亦是在受尽娇宠之后,于那一刻,首次尝到了丝丝的苦涩。
“当真是位……精致的女子……”
娆天的手停在画上,渐渐的凝了滴墨悬在笔尖,后轻轻搁在砚台之上,转身看着昭华。
昭华本就长就了张芙蓉面,若繁花丛中最艳丽的那一朵,一瓣一叶都长得极为舒展,雍容的紧,点漆的眸间藏着的安稳、倔强、执着以及英气,都把此身荣华洗却成了极为耐看、毫无俗气的美。
帝后服着在她身上,当之无愧的合适。只是她……晚了一步。
娆天认真的说,“过些日子,我想将她接往天上来。”
昭华一愣,藏在袖间的手微微颤抖,强自镇定的粉面转为煞白,却犹自努力的将后面的话说出了口:“是么……夫……”
天上不是凡间帝王家,没有那般多的繁文缛节。她亦是多么的像将夫君二字吐出口来,眼光及处,却在那画上唯一的空白处,停留了下来。
就与那落白一般,她的脑中也是空白的。
只有那些话,缓缓从心底浮上——她才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君。
“帝君果真是用情极深,昭华怎敢不应……只是若违了天规引渡凡人上天,恐会横生枝节,帝君请万事小心。”
后来夙瑶上了天,从未见过这般女子,能够得享仙缘,不嗔不燥,始终是淡淡的站在云端。偶尔会有些失措行径,也都在娆天的护持下,全数化解。
他给了昭华想要,却未得到的所有温柔,予了这命数并不长久的女子。
也还了些愧疚搁在昭华身上。只是她是个倔强的女子,从来不需要这种怜悯。
渐渐的,她就喜爱坐在窕云台上,孤孤零零的看着地上。只有这样,拨开云层,她就能看到自己的家乡洛水,也能想起年少轻狂之时,与洛无极说的那番话,才不会觉着自己在九重天上,虽独享富贵荣华,却这般寂寞孤独。
“昭华……”
一声叹息,听来竟是这般触动人心,温柔似水的揉进了昭华的心中。
她缓缓转身,却看见云端之上,赫然伫立着的,是一抹挺直的身影,清俊的无人可比,难得的是那身素衣,也换成了一身白色戎装,瞧着竟有些不似昭华原先认识的洛无极,倒是掩盖了那身原有的书卷气,显出了几分英姿飒爽。
欣喜浮上那张原本颇为落寞的面庞,昭华直直站起,呆呆的看着洛无极,半晌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世人都以为她应该过的很好,却恐怕只有眼前的人,能够一眼看穿她此刻的心境。
“过的好么?”洛无极依旧柔声的问。
原本逼上眼睛的泪,居然被他这声问候给笑了回去,昭华想要像往常一般去牵他的手,却被微微闪开。
洛无极的表情未变,“若非你来了这窕云台,我恐怕还见不着你。只是你啊……总这般让人担心,又何苦初初嫁上来。”
“我……”
憋着的那股委屈,终于在洛无极面前,显露无疑。告诉他……自己真的喜爱着的那个人,总是用一副愧疚的眼睛看着自己。而此刻,她却因为此刻的身份,要与自己最亲近的人,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洛无极微叹,向前一步,与她并肩,就似在洛水台上,观千秋明月,听瀑声阵阵。
时光荏苒,年少时候的豪言壮语,竟是这般方式,保全了洛水一族。
他弃笔从戎,化为战将,最终上天受封,得享几世传名。
她上嫁九天,以己之力,保得洛水安宁,再无蛟龙作乱。
“昭华,无极说过,即使你不上天,也能保住洛水周全。”
昭华微微侧头,一时怔忡。
那张淡然的面,忽然模糊了起来。
是谁说,是谁说……
要守着昭华,永生永世……
再无可能。
再也回不去。
“啊……”一口气提到嗓子间,然后有一只手似乎在缓缓舒展着自己的胸部,直将那股盘旋于胸腔的悲怨尽数排出。
而后耳旁传来声柔柔的声音:“朝露,醒醒。”
朝露睁开眼,却看见一个意外的人扶着自己,她不是兰若,也不是惜芳,却是……天香。
天香……天香……
朝露的眼睛滑过几丝疑问,终于迟迟的问:“是你救了我?”
这是个被封印住的山洞,略有些阴冷破败。一看就是不知哪个时代的方士遗留下的洞府,却再无人来过此地,所以处处都是落灰。
天香苦笑,让开了身子,她的身后,是一张石床,床上躺着的紫色宽袍之人,正是朝露心心念念的师尊莫沉。
“师尊……师尊……”挣扎着爬起,朝着石床跑去。
他静静的躺着,就似睡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