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间不多了……你也何苦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若说改变,你倒真是变了不少。”
“如今……我只是莫沉而已。”莫沉笑,不动声色的将手中的水盅放在了旁边的小桌上。
“好,莫沉。”那人很是清明,也不再纠缠,而是斩钉截铁的问:“如果我再也醒不过来,你能保证照顾好她么?”
“当年莫沉收她为徒,已然决心忘记过去。世事如梦,三世参悟。莫沉已然不是你所记得的那个人。”
“那敢情好……”他终于是哀戚的笑了笑,“我杀孽太重,落得如此地步倒也无可厚非,能与她再结识一场也是上天待我不薄。”
“你……”莫沉似乎有话想问,却终是没有问出口。
那些年九重天上、九重天下的故事何止一点可以概括之的。
洛水玄鱼出了这么一个战神洛无极,与三公主昭华情同兄妹。若非昭华自请上天嫁往天宫,又怎么会有洛无极战无不胜的传说出现?若非昭华慨然下凡追随娆天而去,又怎么会有洛无极隐匿不出从此江湖不见的结局?
只能说……这一切,此三人从未脱过干系。
“你想错了。洛无极是自杀而亡,并非你想的那般。”似是解释着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他说道:“自昭华去后,无极再也无人可惦念,杀孽渐重,心魔难处,终是在走火入魔之前斩断仙根,堕入凡间。却哪里知道,这一走又是一轮遭罪,好在……一切都即将结束了。”
“眼下露儿已经去了洛水……”
“看来是藏不住了。你守了她这么多年的天真倒也难为你了。”洛无极微微一笑,那身体若隐若现又开始渐渐稀薄。
而见到此情形,莫沉出手,一道金光打入洛无极的胸口,助他凝练雏形,多存留一刻。
“就算我醒了,我也不是洛无极,而是个花仙夙白;你却不同,你成就神位早有前世记忆,就不要再那般对昭华……”
“忘记,前世之事早已忘记。”莫沉难得的说了一句,却让洛无极浮现了丝诧异的表情。
也容不得洛无极不想,当年是谁置昭华于不顾,以至于她苦闷不堪;当年又是谁放弃了九重天无上尊位追随着那凡间女子?——入世之后,却说放弃又放弃?
太久了啊……的的确确太久了啊……从生到死,又死到生,从娆天到莫沉,这时间真的太久了……以至于莫沉早已经在修那忘情道时,将这些过往蛰伏的没了踪影。只是偶尔在灵台一线忆到过往那些场景。
所以莫沉又苦涩的笑了:“莫沉已是莫沉,早已不是那娆天。三世之悟,早已明了。并非放弃,而是随缘。既然莫沉先行遇见了露儿,自当好好待她。”
“若她又出现了呢……”洛无极原想问这话,却又咽了回去。他一生都不是咄咄逼人之辈,以至于终生做那守护之人,为族人放弃了自己良善本性,一跃而成煞人噬鬼的战将,虽非他本意,也终究是为成全苍生。
不论如何,这句动摇他人心思的话,他还是未问出口,不为别的,他只怕自己是醒不过来,即便是问了又怎样?
从某程度上,他知晓,夙白才是他内心最本源的表现,而他亦不后悔,以夙白重生人间。只是这时间,短了些……
好想睡,再睡回去。
洛无极深吸了口气,却发觉,贪念空气也是徒劳无功,他只是个魂魄,无感无觉,只有些念还在心头而已,好在,还有所依。
强撑住一线倦意,他喘了口气说:“以无极平生所学,若想要救此刻的夙白,倒也还有些方法,只是不知道莫沉能否相助?”
“你说。”莫沉垂眉。
洛无极此刻的脸色与躺在床上的夙白一般,面若金纸,他盘腿而坐,念道:“需上神百年功力相度,可否?。”
百年功力,对一位神仙来说,就如同折损了寿命一般,的的确确非常困难。
几乎连想也未想,莫沉便点了头。他走到床边,扶起夙白的上身,使他的身体与洛无极悬在原处的身影合为一体。
只见夙白的唇未动,声已出,“既然如此,无极承情了。”
将夙白的外套褪下,露出身结实的肌理,上身处那一道刀疤格外的触目惊心,若是夙白醒着,定是会恼羞成怒,毕竟这身伤疤像是个不愉快的回忆,般般是不给人看的。
当然,洛无极毕竟还不是夙白,他闭着双眸将自己的魂魄再度沉入了夙白的体内,感受着背后莫沉在一笔一笔的画着符字,用尽最后丝力气说:“自此之后,洛无极就是夙白,夙白却不是洛无极。在此先行谢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莫沉沿着打过的字符点住夙白的肩背处,将自己的仙力源源不断的注入其中,双目微闭,点点烟气在灵台缠绕。
“无极一生,已无憾矣。”话刚说完,洛无极亦或是那渐渐重合的夙白的唇角浮起了一丝苦笑。
洛无极所做早该结束,如果夙白还能活,就是夙白与莫沉一争高下之时,莫沉明知道他付出了百年的功力,对自己,并无任何好处,他也依然办了。
此刻属于洛无极的那部分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夙白的那部分情感越来越重的穿越而来,洛无极明显的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气息围绕着自己,昭彰着那份敢爱敢恨的心绪。
他笑了,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
就因为藏的那么深,所以错过了很多事情很多人,以至于洛无极的那一生是以了结生命为最后的结局。
反倒是夙白,即便是受了多重的伤,背叛过信任过,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情感。或许洛无极所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至终,他做到了。
意识渐渐模糊的那一刻,洛无极的脑中还余下一个画面。
那是尚是年少时期的昭华,在一次外出时候被蛟龙一族给掳了去,是洛无极领命带着批人马救回了昭华,也就是那一次营救,教所有人发现了洛无极那一身儒生气质下的大将风范。
可是她说:“哥哥,其实我是故意的。”
“昭华你……”
“我想出去……结果还是被救回来了,哎。”昭华的唇角浮起的笑格外调皮。
洛无极不懂,此刻的他也有些疲惫,却在昭华接下来的话中,渐渐凝于沉默。
她说:“因为蛟龙在,玄鱼终日生活在担惊受怕下,连洛水都不敢出。我只是想试试而已,真不怕被抓,左右是有你来救我呢?”
话刚落音,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好似过分了些。”她眨了眨那双会说话的眸子,转向了自己一向信赖的洛哥哥,“哥哥,若有一天,我们一起保护好洛水玄鱼,让大家都不再担惊受怕的好。”
年少的昭华,迎风而立,素净的面上满是向往的看着洛水上的白云朵朵。衣袂上还残留着洛无极落下的血斑,若绽放的桃花点点,煞是美丽。昭华三公主,自幼就在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酿出了执着的性情,甚至是不可理解的想法。
之后未久,一代战将洛无极脱颖而出,渐成玄鱼一族足以铭刻于族志的传说。
再之后,九重天上多了位昭华帝妃,玄鱼族攀附上了天庭,再无忧烦。
他二人,终于完成了当初洛水台上的誓言。
只是昭华永远不知,洛水上,却有一个为了年幼时分的笑谈,守候了一生的男子。
洛无极吐出了最后一丝烟气,身体融入了夙白的体内,随着百年功力的度入,这个在世间只存留了片刻的魂魄,渐渐回归原体,属于洛无极的那部分气息,终于再度掩回了历史的尘埃,恐怕只有他身后的莫沉知晓,洛无极曾经在现世回过人间,虽然只是,片刻。
第六十六回 万颗玄鱼泪
一路烟卷云绕,窜出水面之时已是午夜时分。
夜色深沉,繁星灿烂。那弯弦月泛着淡淡的银光,在天边折射出丝丝流光。倏然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点亮了不远处一座高高的石台。
那石台约两人高,以汉白玉的材质铸成,光润白洁,兰若问:“听说那座洛水台曾经是洛水玄鱼的守地,自从退居水中之后,这里才被弃而不顾,就这巧夺天工的铸造手艺来说,也算是当地一景,不过谁也料不得这里并非是人力所为。”
不知是触动了什么心思,朝露忽然说:“我想上去看看。”
口中说着,也容不得兰若说不,她双脚微微一顿,便自飞上了洛水台。洛水台台上雕镂着精致的花纹,如一抹明镜立于水旁,那碧波荡漾的水光在汉白玉的石台上,月华之下,酝酿出极为温柔的色泽。
此刻,就连垂挂在对面山崖的瀑布,如银龙入水,溅出了清凉的水花,在洛水台边打着旋的便撒向立于台上的朝露与兰若。
而或许正是被这眼前的美景所感染的兰若,心情也略微轻松。她微微一笑,抬手抛出方才从洛水取回的法宝辟水灵珠,灵珠闪烁着淡淡的柔光,瞬时间便将那些凭空撒来的水避开向了两旁。
仙乐飘渺,正从一波平静的洛水中隐隐传来,天边弦月旁居然盘旋起数只闻乐起舞的仙鹤。眼前有长天瀑布,有青山绿水,有洛水仙乐,还有天外仙鹤,恰似仙境重开,真正让这两个一直在奔波的女子,呆愣在原处。
有仙,可以天为棋盘,以星为棋子,仙光掠过,一子落下或许已过流年岁月;有神,纵横天地间,世事万物不过蝼蚁,可剑破苍穹,手覆大地。
而朝露此刻的心境,更是微妙。不知是从洛水中出来后观尽前事,亦或是前尘过往席卷而来却又如烟云消散的落寞。
黑天白月之下,万籁俱静,唯有瀑声隆隆,仙音悦耳。
她忽然,有些想师尊了。
想念那些没有任何心事的过往,怀念种瓜小童时候的天真单纯,更怀念彼此牵着的手中,从未有过的别样心绪。
忽而抬首,光影交错间,她似乎看见一点金光从远处飞来。
不过是刹那的时间,她就感觉到身周的一切都在倒退,只因为金光愈来愈大,剧烈到双目睁之不开的地步,然后是一声“嘭”的震天巨响,却没有发生在所处的天地之间,而是似乎在耳畔响起,再接下来——脑中一片空白。
兰若似乎比她略微快些,在身下升腾起黑色烟气的时候,两手间握出两把折扇,一打开便是万花攒动,而另一只手顺势便拉拔住向下坠去的朝露。
那股黑色烟气被那飞出的万花挡住,朝露眨了眨眼,心有余悸的对兰若点了点头,抬手便放出了自己的无形剑。
一股剑气携带着煞气从袖中倾泻而出,与兰若的扇舞合为一体,同时击向席卷向二人的烟气。
“是谁?”
脑中浮起的却是这个问题,究竟是谁,是谁居然就在洛水旁对她们发动了攻击,如此的明目张胆?
如果是这样,对方难道是想截获了她们,然后嫁祸给洛水玄鱼?
因为对于九重天上的天宫来说,并没有谁了解洛水与朝露的干系。但是一旦兰若仙子在这里着了道,天宫却第一个会寻洛水玄鱼的晦气。
这般想着,朝露在无形剑自行挡住下方攻击的时候,抽空对兰若说了句:“对方难道是想要栽赃嫁祸?”
兰若明眸微闪,厉色笼面,“敢对我动手,好大的胆子。”
话虽如此,眼下的境地却是无人对抗,而布局已有。这种算准了她们二人会踏上洛水台的心计,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而兰若自然也没料到,她居然也成为局中人,被算计进其中,难以脱身。
此刻她总算是秀眉微挑,冷冷的说:“我们马上离开这里,以免牵累了玄鱼。若果是这样,倒是蛟龙有了极大的嫌疑,设计此事的人心计颇深,走!”
最后一字吐出口,二人皆是撤回了手,身子迅速上拔。
只感觉到劲风扑面,脚底下的洛水台已然被黑色烟气蔓延,而无形剑断后,借无上的煞气阻隔住黑烟的袭击,恰恰那一顿的时间,两人迅速的冲破了席卷而上的藩篱,在烟气合拢的最后一刻,腾云而去,向着来路直上九重。
兰若不是个会打架的主。
朝露更不是,她就是个二把刀。拿着那把无形剑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此刻如是想着,朝露只恨上天没有多赐给她二人多一些的力量,也恨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居然法力毫无长进,三两回下来简直就是个要人命的事。
兰若长舒了口气,手中的绸扇舞的密不透风,而那股直冲云霄的力量追着二人往那山谷谷地处飞去。
山谷谷地处,正站着两个男人,面上皆罩着银丝面具,一人着身黑衣,而另一人则是一袭白衫,黑白相衬,临崖而站。
其中一人着锦绣华衫虽是黑色,却自有一种雍容华贵藏于周身,站立在原处,向前一迈,也能迈出几分潇洒自得的气质来,显出平日里此人不是养尊处优便是人上之人。
白衣男子望着远方,说:“就要来了。”
他仅是布衣,声音中却含着几分难掩的风情,一挑一顿间都带着的慵懒和诱惑,令闻者动心,这份诱惑与夙白的又是不同,夙白的妖孽教人惊艳,而这男子的声音,却满是魔性的蛊惑。
那黑衣男子却笑了笑,声音暗哑低沉,“筹谋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要尘埃落定了。”
白衣男子倏然转身,清亮的眼睛在对方身上盘桓片刻,才轻笑了声:“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
“那你站在这里又是为何?”
“图个高兴。”这白衣男子的声音忽然抬高,兴奋不已,望着远处渐渐显出的黑点,表明着他们的猎物已然越来越近。
黑衣男子呵呵冷笑着,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那一刻,就在月光映衬下,一抹苍凉之色滑过眼底,意味悠长,缠绕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就在那白衣男子转身的刹那,换做了厉色浮面。
“收。”
单掌一收,紧紧的攥作一团。只看着山谷之间仿若布下了天地大阵,从上而下整个将远方的黑点罩向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