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安静了一会儿,随即传来幽幽琴声,那人弹得比他要好太多。
夜色渐深,屋内琴声一静,烛火熄灭,初霁几乎能想得出来他们相拥而眠的场景。他如今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了吧,这个男子,比他好太多,他实在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他想,对于琴杳来说,或许任何人都可以替代他,但与他而言,却没人能替代琴杳。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被丢下了。
初霁眸中神色全然消褪,他闭上眼,额头轻触地面,对着门拜了拜,然后站起身来,踉跄而去。
琴杳斩断他脚上枷锁给了他自由,但是又生生的将他的自由剥夺了。想来也是,神明怎么会拯救他这样的人呢……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琴杳坐在书案对面,沉默不言。男宠笑道:“国师突然吹熄了灯火,可是因为小人弹得不够好听?”在黑暗之中,琴杳精准的找到对方仍旧放在琴案上的手,然后将他推了下去。
“没错,不好听,弦声中全是虚假的讨好与沉重的贪念,你弹的乐曲,远不及他万一,不堪入耳。”这一番话说得男子脸色青白,琴杳冷冷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
第八章
祭天礼当天,琴杳穿着繁复宽大的白色礼袍登上天坛长长的阶梯。
真是讽刺,明明肮脏至极的祭祀却要用这样洁白的颜色。十名童男童女已被药晕,摆在天坛地上,他们同样身着雪白的衣衫,等待着上天的召唤。琴杳净了手,从神官的手中接过匕首。她要用这把匕首刺入孩子们的胸膛,将他们的心生生掏出,祭祀给上天。
刀刃直指苍穹,神官们奏起祭祀之乐,琴杳面无表情,挥手刺下……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长箭不知从何处射来,一箭直直|插|入她的手腕,匕首落地,琴杳手腕上的血如泉涌,她眉头皱了皱,径直将透骨长箭拔了出来,怔怔的望着站在天坛右侧的太子,他竟能……伤了她!
有兵器竟能伤了这具不死不灭的身体……
琴杳不知心头是喜是忧,心绪翻覆之间,她强自定下神来。
皇帝久病床榻,着太子来监督祭天礼,他定是没想到,他的儿子也存了谋反之心。刺杀国师的人竟然是太子,天坛之上的神官们尽数呆住,天坛下的禁卫军们立时拔剑出鞘,通通围上天坛将在场神官尽数扣押住。太子拔剑出鞘,剑尖直指琴杳:“祸国殃民的妖女,迷惑我父王,危害我社稷!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
琴杳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十个孩子,滴血的手腕转了方向,不让自己的血脏了他们那一身洁白。
“好啊。”琴杳想,左右她也厌烦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自己了,她径直向太子走去,如此坦然的模样倒是骇得在场之人不敢动作。琴杳站定在天坛中间,张开双臂,声色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请太子赐琴杳一死。”
初秋微凉的风拂过天坛,带起琴杳的宽大的衣袍,像一片风筝,只待人斩断牵缚住她的那根线,她便能随风而去。
太子冷冷一笑:“好,我便承你此愿。”
他拾地上弓箭,再次引弓直指琴杳。琴杳闭上眼,生死之间,解脱之前,她恍然想起了盛夏那天看见的那双清澈的眼,初霁,初霁,但愿他此后的人生当真能如雨后初霁,再无阴霾。
箭啸声破空而来,忽然之间,琴杳只觉身子一偏,她被一个熟悉的气息拥在怀里,那人带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只利箭堪堪擦过琴杳的耳廓,死死钉在地上。
琴杳睁开眼,不敢置信的望着初霁。他停在她身子的上方,脑袋恰好挡住了头顶的日光,为她挡出一偏安全的阴影:“你……是怎么来的!”
初霁默了一会儿,小声答道:“我只想来看你做完祭天礼便走,我说是你的……男宠,他们便让我站在天坛之下观礼。”
琴杳愕然。感觉到初霁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琴杳别怕,我保护你……然后我就离开。”
第九章
他怎么这么笨,明明,她已经拼命的让他逃开了:“我不用你护。”琴杳强自压抑着声色,冷冷道,“琴杳便是琴妖,我是妖怪,害人性命,该死。”
初霁的手仍旧放在她的头顶:“琴杳不喜欢害人性命。”
琴杳冷笑:“你又怎么知道。我当初救你,不过是为了吃你的心。”
“嗯。”
“我每日与你躺在一起是为了吸你阳气。”
“嗯。”
琴杳声色有些压抑不住的波动:“你听懂了吗,我是妖怪!你要命的话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初霁默了一会儿,又摸了摸琴杳的脑袋:“我不怕妖怪,也不怕你害我,我就怕你赶我走,但你已经赶我走了……我便无所畏惧了。”他说着,忽然喉头一动,温热的血液从他嘴边滑落,滴滴点点落在琴杳苍白的脸上。
初霁用手笨拙的替她抹去脸上的血,但却抹花了她一张脸,初霁无奈:“对不起。”琴杳呆怔了半晌,颤抖着指尖抚上了初霁的宽厚的背,那处濡|湿|一片,有一只冰凉的箭直直插在他的后背中。
原来,方才太子射的竟是双箭,一只落在琴杳耳边,一只落在初霁背上。琴杳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慌张的想坐起身来,想看看初霁的伤势,但却被他紧紧护在身下。此时蛮横的妖力皆不知跑去了哪里,琴杳彻底慌了神:“初霁,初霁,你起来,你让我看看你。”
“你要好好的。”
“我好好的,你让我先看看你!”
“琴杳,我总是……没用。”初霁身上的力气在渐渐流走,他撑不住身子,唯有轻轻倒在了琴杳怀中,“但我知道,琴杳一定能活下去。你那么漂亮又温柔,你应该……你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见更明媚的阳光,更灿烂的花朵,像自由的风……活得精彩。”
那是他此生所向往的,但是在遇见琴杳之后,他向往的只有她。
“趁现在!诛杀妖女!”太子一声令下,禁卫军将琴杳围成一圈,锋利的枪直指琴杳。
感觉怀中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琴杳双手紧紧将他抱住。她这一生,为了活着而活着,满手血腥,肮脏得令她自己都嫌弃,但却有个男子说她温柔,把她当神一样供奉,心甘情愿的为她身死,只是为了他们初遇时,那兴起的一出胡闹,她从来没有救过初霁,是他救了她。
“你总是这样对我好。”逼人的杀气从四面八方而来,琴杳只抱着初霁静静道,“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又怎舍得让你失望,怎舍得再伤你一次。”
天坛之上,大风忽起,整个京城的人皆听到一阵琴弦的铮铮之声,待天坛上的人都回过神来时,中间相拥的那一妖一人已不见了踪影。
尾声
“仓木妖琴,食人心,腹饿而化魔。不死不灭,刀枪不入。”白衣女子低声轻念,她从衣袖中掏出一支笔,“你的鬼,我收走了。”
笔尖在琴杳眉心轻轻一点,一点金光粘在白鬼笔尖,被她收入袖中。
琴杳脸色有些苍白:“白鬼姑娘,多谢。”
白鬼默了一会儿:“其实,若待到化魔之后,我也是可以收走你内丹的。”
“也不差这几天。”琴杳笑道,“初霁离开后这一年,我看过了足够明媚的阳光,赏够了足够灿烂的花朵,这一生,从未如此自由过。我已经很满足了。”她摸了摸肚子,“若再多待几天,我神智全无,化了魔,又伤人性命总归是不好的。我想干干净净的下去见初霁。”
白鬼将笔收回袖中,声音在风中飘散:“奈何桥边,三生石旁,他定舍不得丢下你先走。”
琴杳浅浅一笑,回头看了看陌上夏花中的坟头,她知道,初霁从来不会扔下她先走,她以后,也不会丢下他了。
白鬼
楔子
一片火海,烈焰之中男子温柔的声音仿似还在耳边回响:
“好好活下去。”
她惊醒,夜空之中繁星闪烁,哪有什么灼人的烈焰,只是心头那窒息的感觉犹在,让她不由蹙了眉头。还是这个梦,可是她已经开始渐渐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了,岁月无声,却能敌过刀光剑影,杀人无形。
白鬼坐起身来静静仰望空中银河,百年,千年,到底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她自己也记不得了,幸好,在她将所有都遗忘之前,这一百只鬼,一百个执念终于收完了。
白鬼走入瘴气弥漫的山林间,枯木荒草遮住了上山的小径,许久未曾来过,她寻了好一会儿方向才找到上山的路。
罗浮山不高,没一会儿便登上山顶。
她仰头一望,阴霾的天空下是已经枯死的巨大榕树,树根错杂,静静的盘踞在那方,树干笔挺,枯枝向四周延展开,摆出苍凉的姿态。能想象得出,在榕树还活着的时候,这里当是一片阴凉。
白鬼走上一根巨大的根系,行至粗壮的树干旁边,她摸着树干,垂了眼眸,神色难辨。
多年夙愿,今日终于可以了结,她不知自己是该做什么表情。
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她从袖中掏出那只收了一百只鬼的毛笔,用它轻轻在树干上写了一个“活”字。霎时,这不见痕迹的一字蓦地散出一缕柔和的光,百鬼笔从中间裂出一道痕迹,一声脆响之后,白鬼手中的笔化为齑粉,随着山风一吹,飘飘扬扬,不见了踪影,而“活”字慢慢隐入树干之中,仿似为这死掉的榕树注入了春天的生机一般,枯枝之上慢慢生出嫩芽,生机渗入大地。像是被一场雨水洗刷过一般,山中浓厚的瘴气褪去,青草与花朵破土而出,一整座罗浮山宛如新生。
仰头望着枝繁叶茂的榕树,白鬼脑海那就久远的被时间封锁的记忆像是从破了重重枷锁一般,清晰的呈现在脑海里,许多年前,她与容兮便在这里相遇。
彼时,她一身是血,满脸肃杀,他白衣翩翩,笑容轻浅。
“来,我护着你。”
正文
给她百鬼笔的大佛告诉她,百鬼笔唯一不能实现的愿望,便是不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生死乃是天地大道,无人可逆。索性她要复活的不是人,而是神明,山神。
白鬼在大榕树边搭了间小屋,住了进去。日日守着榕树,等着它化灵。
不再四处奔波,忙于收集执念之后,白鬼的生活突然清闲下来,她开始常常回忆从前,她与容兮的相遇,相识,到最后的生死相别。
当初容兮为了救她葬身火海之后,白鬼觉得这一生都再无意义,可经历过这一百只鬼,一百种执念,她再回头看看,那样的痛与爱皆已成了昨日云烟。
她守着罗浮山,却也不再执着于见到容兮,只是她此一生,再无他求。
百鬼笔消失之后,她的生命也开始跟着慢慢流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样的时间于曾经的她而言不过是弹指之间,但现在,时光却在她身上刻下不可抹去的痕迹。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榕树也不曾有再孕育出一个山神的迹象。
白鬼知道,要才恢复灵气的罗浮山再孕育出一个山神,或许要再等百年,千年,万年,甚至永远也等不到。她没有永恒的生命,只有静静的等待,但等待,至少是一种希望。
而且等待,于她而言已不再只是想见容兮这样简单的意义了。
每一天的晨曦日落,每一年的春花秋月,在她的眼中都是不一样的美丽。至此她才明白当初容兮消失之时对她说的“好好活下去”到底暗藏着怎样的意味。原来,那个温文儒雅的男子将她看得如此透彻明白。
年复一年,关于罗浮山上老妇人的故事已被山下的人传得乱七八糟。白鬼仍旧只是每日坐在院中摇椅上,赏天地之景,可生命,总是有尽头的。
阳光明媚的午后,白鬼在院中摇椅上慢慢闭了眼,恍惚之间,她仿似看见有一个小孩从榕树上跳了下来,他跑到她身边,左右打量了许久,脆生生的问:“你是谁?为什么一直守着我?”
白鬼轻轻笑道:“若是是烦了我这老太婆,那以后,我不守着你了,可好?”
男孩想了一会儿,摇头:“你守着我吧,没关系。”
“歇一会儿吧。”白鬼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这么多年了,且让我歇一歇,再换个模样来看你。”
世界黑了下去。
不过幸好,天地仁慈,了了她最后的愿望。
后记
百年后。
白牙一身是血,跑入罗浮山中,一路向山上艰难的走着,终于到了山顶,她看见老榕树下有一间破旧的木屋。她心中蓦地一动,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熟悉的感觉。
她身后追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白牙有些好奇的走进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里,每行一步,熟悉的感觉更甚,走到木屋前,还没推开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回来了。”
白牙一惊,转过身去,看见一袭白衣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山风一吹,榕树的叶子相击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有精灵躲在上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