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心乱如麻,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回头看见楚南正在雅风与罗祥的陪伴下走进来,脸色很是不好。峥嵘迎向他,行礼道:“殿下回来了。”

楚南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峥嵘一笑道:“殿下想来是累了,先进屋里休息吧。雅风,你去唤小厨房做些吃食过来。”

雅风应了一声,行礼退下,峥嵘陪着楚南走进正殿,木棉与罗祥都留在屋外,他们二人面面相觑,隐约都觉得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楚南在榻上坐下,峥嵘给他倒了一杯茶,问道:“殿下怎么了,莫不是陛下说了什么?”

楚南将茶水一饮而尽,方开口道:“我向皇上提起回国之事,皇上却说刺客之事尚未察明,现下起程或仍有凶险,让我再静待一些时日。”

峥嵘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宣远帝如此谨慎多疑之人,就算明知那刺客不是冲着自己去的,为了以防万一,他也会留下楚南,直到事情查明为止。峥嵘又问道:“那殿下又是如何回答的?”

“我便说父王病重,我远在郑国,每日都忧思难安,愿能早日尽孝床前。”楚南这番话倒是出自肺腑,他担心如果宣远帝知道蜀王假传病重之事,恐怕会对蜀国不利,唯有尽快回去,才是上上之策。

“皇上是不是说殿下乃是质子身份,郑国便有责任保证殿下的安全,叫殿下稍安勿躁?”峥嵘道。

楚南十分惊奇地问:“峥嵘,你怎会知晓?”

“皇上便是这般的脾气,在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不会让我们离开的。”峥嵘叹气说道。

“难道我们就这样无限期的等下去?”楚南脸上浮起焦急之色,“蜀国如今情势不明,倘若三皇兄当真谋反,那父王与母后岂不就有性命之危?”

“三皇子纵然想要谋反,但有大王与太后在,他也未必能得程,殿下不必太过担心了。”峥嵘想要安慰他,但这句话说出来连她都觉得底气不足。楚南望着她,双眸清亮冷静:“峥嵘,你还要瞒我到何时?倘若父王有办法对付三皇兄,他便不会以病重为由来让我回国,如今大蜀之内定然发生了不得了的事,甚至…与那夜所出现的刺客有关,对吗?”

☆、第二百二十七章 此刻的决心

峥嵘怎么都没有想到楚南会说出这句话来,她的脸上充满震惊:“殿下,你…”

“你与满公公虽什么都没有说,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不知道。”楚南神情凝重地说道,“峥嵘,他总是将我当成那个在大蜀时什么都不懂的七皇子,但我已经不是了,许多事,你们瞒得再紧,我也能看出来端倪。你且告诉我,刺客之事,是否与三皇兄有关?”

“殿下…”峥嵘原本就有意隐瞒这件事,但现在被楚南发现,不知为何,她竟然不觉得担忧,更多的反而是欣慰,眼眶中泛起阵阵酸楚。楚南看见那双晶莹如玉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倘若我说错了什么,你且骂我打我便是,我…我以后绝不多说一句了。”

“不,我只是觉得高兴。”峥嵘低头抹去泪水,展颜笑道,“殿下到底是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我为太后高兴,也为大王高兴。”

“我能走到现在,都是你的功劳,若没有你陪伴在身边,我无法在郑国坚持下去。”楚南说道,“峥嵘,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我冲动行事,怕我坏了一直以来的计划,但是你为何不试着相信我,相信我可以解决并处理好这些事,难道我当真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是我错了,我不该再用过去的眼光来看殿下。”峥嵘感叹地说道。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你不要再一个人独自承担了,好吗?”楚南握住她的手,动容地说道。他长高了许多,峥嵘需要抬头才能看得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么镇定明亮,与过去的孤傲全然不同,他到底是长大了,可也失去了原本的自己,峥嵘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殿下说得不错,刺客之事,确实与三皇子有关。”峥嵘终于不再隐瞒。

“难道皇兄已经到了左京?”虽早有预料,但听到峥嵘亲口说出来,楚南仍然震惊不已。

“此事尚不能确认,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五名刺客是从大蜀过来的。”峥嵘说道,“他们所使用的袖箭,为大蜀所造,应是有人对他们下了命令,倘若完不成任务,便要以死谢罪。”

“三皇兄他…他当真想要谋反…”楚南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他与楚明西的感情算不得深厚,但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竟然会做出如此无情背德之事…

“事情应该还没有到那一步,三皇子是想阻止殿下回去大蜀,只要没有了殿下,他继承王位便是名正言顺之事,他要以此堵住悠悠众口,若他当真想要谋反,早就应该举兵逼宫。”峥嵘锁着眉头说道。

“父王必然已经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才会称病将我召回大蜀!”楚南怒喝道,“三皇兄如此大逆不道,还想要名正言顺登上王位,简直痴心妄想!”

对于王位,楚南原来并没有太多的渴望,一开始是因为他是唯一所剩下的嫡子,只能走上这条路,后来则是希望可以完成峥嵘的期望,还她一个她所想要的太平盛世。但是现在,他却从心底感到愤怒,不是因为王位,而是因为楚明西的所做所为!如果楚明西当真是个仁德治国之人,楚南甘心让王位拱手相让,但是他却偏偏用了最不堪的手段,囚蜀王、控朝政、杀储君,犯下种种不可饶恕的罪行,倘若当真让他登上王位,蜀国百姓必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何来太平盛世,何来国泰民安?

“这些刺客现在很有可能仍在左京,或仍会乔装进宫,殿下这几日行事要更加小心一些,尽量不要离开揽星殿。”峥嵘叮嘱道。

“所以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快回到大蜀,如此才能想到办法与三皇兄抗衡。”楚南神色凝重地说道,“三皇兄既然派出杀手来到左京,便说明他已经知道我们与父王的计划,再拖下去,难保他不会做出逼宫夺位之事。”

峥嵘隐瞒楚南这件事,就是担心他会义气用事,没有办法冷静处理,但是她没有想到,楚南所有的想法都是从大局考虑,他没有责骂楚明西,也没有想要揪出藏在左京的刺客,更没有想过去宣远帝面前戳穿楚明西与东方鸳的狼子野心,他只是想回到大蜀,用自己的能力去解决这件事。

“殿下当真想要在此刻回去大蜀吗?”峥嵘望着他问。

“倘若我留在郑国,或可以保得自身平安,但却要将父王等人陷在危险境地,更给了三皇兄谋反的机会。”楚南神情里没有任何犹豫,“我是大蜀未来的继承人,平叛乱保国运是我的责任,我不应该逃避,更不能逃避,峥嵘,你一向不也是如此教我的吗?”

“即使这回国之路艰难万分,即使有可能命丧中途?”峥嵘接着问他。

“我若是怕死,便不会自请来郑国当质子;我若是畏首畏尾,又何必去求皇上让我们尽早起程。”楚南坚决地说道,“峥嵘,你或许不相信,但这确实是我的决心,不管前面有任何艰难险阻,我都会想办法回到蜀国。”

“不,殿下,我相信你。”泪光迷蒙了峥嵘的视线,欣慰的笑意却在她清丽的脸上逐渐绽放开。

“你说过想要看到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国家,这是你的理想,也是我的目标,我会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楚南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才不过十三岁的少年,那眼神却有着与年龄截然不同的温柔与坚定。

“殿下一定可以做到的,只要殿下坚持自己最初的想法,就一定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峥嵘第一次主动握住楚南的手,楚南欣喜不已,喃喃的唤她。

“峥嵘…”

“殿下放心吧,我会想办法让殿下尽快回到大蜀。”峥嵘笑着说道,心中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犹豫。

“不,是我们,我们所有人都会回到大蜀,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楚南真切地说道。峥嵘没有说话,她努力向他笑了一笑,那笑容里所掩藏的悲苦,却是楚南所读不懂的深刻。

木棉仍守在殿外,心里头是在想着峥嵘方才那失魂落魄的表情,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头,见到峥嵘从殿里出来,急急忙忙就要将她往房里拉,峥嵘满脸不解地问:“木棉,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殿下回来了,我也没来得及问,姐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贞静夫人给你气受了?”木棉分外认真地问。

峥嵘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嗔道:“就算最近殿里没什么事,你也不用整日盯着我吧?”

“我不止要盯着姐姐,还要盯着那些欺侮姐姐的人!”木棉气鼓鼓地说,“要是让我发现,我就画个小人,天天拿针扎它!”

“好了,别在这里胡说了,叫人听了去,就有你好看的了。”峥嵘摆着脸色道。

“姐姐,当真没有发生什么事吗?”木棉还是满脸不放心。

“没有,没有,当真什么都没有!”峥嵘张开双手原地转了一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可是我总觉得你方才怪怪的,还有说得那些话…姐姐,你该不会是瞒着我们要去做什么事吧?”木棉紧张地抓住她胳膊。峥嵘失笑道:“我眼下确实没什么事,倒是有件事让你去做。”

“我?什么事呀?”木棉奇怪地问。

“入春了,天亮潮了很多,常有蛇虫鼠蚁出没,你去御医院拿些硫黄回来放在院落里,别叫它们爬进殿里。”峥嵘说道。

“御医院啊…”木棉脸上忍不住多了几分扭捏之态,“好吧,既然姐姐说了,那我便去一趟吧。”这话说得似乎颇为强人所难,但脚步可是一点都没有耽误,连那背影里都透出一股轻快,峥嵘目送她离去,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后退走去。

满公公刚吩咐了几名太监将庭院的花草稍作修整,他见到峥嵘从廊下走来,便迎了下去,问道:“姑娘刚才前殿过来,可有看见殿下?”

“殿下已经回来了。”峥嵘向满公公行了一礼,才道。满公公是阅历何等丰富之人,一眼便瞧出峥嵘有话要说,便问道:“可是殿下发生了何事?”

峥嵘顿了片刻,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来往后,才将楚南所说的话都告诉了满公公。满公公听罢,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到底还是我们小看了殿下。”

“殿下小小年纪便能看一切都看得通透,当真十分难得。”峥嵘欣慰地说道。

“如此可见殿下才是真正能当得起一国大任之人。”满公公说道。

“殿下说得不错,只有尽快回到蜀国,才有可能挫败三皇子的计划,倘若我们一直留在左京,恰巧就是随了三皇了的愿。”峥嵘轻蹙娥眉,“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让楚南殿下平安回到大蜀。”

“但从眼前的情况来看,这并非易事。”满公公摇了摇头,叹气说道。

“这或许就是最后的机会,即便再难,我们也要去做。”峥嵘说道。满公公看到她脸上的坚决,心头惊了一惊,问道:“莫不是姑娘已经有了主意?”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无法等待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小小的庭院里被罩上一层温和的晚光,百花摇曳,风吹起峥嵘玄色的衣裙,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望向天边那抹灿烂的金色,说道:“公公,不管以后我做了什么事,那都是为了蜀国,为了楚南殿下,也请公公尽量阻止楚南殿下,告诉他这一切都早我心甘情愿的。”

“姑娘,你…你此话何意?”满公公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她此刻的心思。

“在这揽星殿里,公公是看得最清楚、也是看得最明白的人,等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公公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峥嵘拢了一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低眉说道,“倘若楚南殿下问起来,公公便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满公公心头一骇,突然猜到了什么:“姑娘,你是想用自己去交换殿下回蜀国?”

“蜀国等不了了,楚南殿下也等不了了,这或许就是最后的办法。”峥嵘长叹一声。

“不,姑娘,你不能这么做!”沉稳如满公公,此时也不禁激动起来,“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或许…或许还会有其他办法!”

“倘若有办法的话,公公早就去做了,如今三皇子与东方鸳勾结在一起,大蜀已经岌岌可危,我们倘若再无动于衷,或许就会落得上无法挽回的境地。”峥嵘说道,“公公既然明白我要做什么,也应该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我现在只担心楚南殿下会冲动行事,到时候还请公公想办法住瞒住楚南殿下,待事成定局,再告诉他不迟。”

“姑娘,你当真决定好了?”满公公心痛地问。以峥嵘的才貌,在皇宫里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当日在梅园时宣远帝挑中香伶,满公公本就觉得那或许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倘若峥嵘甘心走入后宫,宣远帝定然不会拒绝,但这也等同于葬送了她的终生!

她若是个攀龙附凤的女子倒也罢了,可她偏偏有着这世间最高洁的气度,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品格,以怎么忍受得了后宫那些尔虞我诈之事,况且这根本非她所愿,如此岂不就是将她推进一生一世都无法逃脱的痛苦深渊中吗?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只求公公能帮我。”峥嵘垂眉曲膝恳切地求道。

满公公眼眶一热,伸手将她搀扶。在这近一年时间的相处里,满公公早已经清楚峥嵘的性格,她看似柔弱,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她有她的坚持,一旦决定了,就没有什么事可以改变,正因为满公公了解她,所以才知道自己此刻已劝说不了她。满公公曾侍奉过三朝君主,除了董太后外,他头一回这般钦佩一个女子,这高洁柔韧的性格,当真像极了年轻时的董太后,难怪当年董太后会亲定了她为未来太子妃。

只可惜…

到底是命运的捉弄了,让这样一个弱女子在尝尽世间的悲欢离合后,又再走上一条她最不愿意走的路…

满公公长长叹息着,终于开口说道:“姑娘放心吧,咱家会按你说的去做。”

“多谢公公成全。”峥嵘感激地说道。

“这个谢字,咱家当不想,真正应该向姑娘道谢的,应该是楚南殿下,是大王,是太后娘娘,更是所有蜀国的臣民。”满公公动容地说道。

“公公言重了,峥嵘方才就已经说了,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峥嵘强装出一幅坚强的样子,笑了一笑说道。

满公公沉思片刻,担忧道:“此前皇上曾为姑娘与北静王许了婚事,虽未下圣旨,但终究金口已开,此事亦已算人人知晓,姑娘打算如何处理?”

“公公不必担心,这件事我自会想办法。”峥嵘低垂眉眼,竟似有一层哀伤。满公公知道她心意已决,是断不会改变主意的,唯有惋惜的叹气。

他们在这揽星殿里相处的时日虽算不得长久,但满公公却知道在她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她能做出这样的决断,该是多么不容易啊!满公公愈发疼惜她这番舍小家为大家的忠义之心:“但愿姑娘将来不会后悔。”

后悔…

峥嵘没有回答,她看着天边那一抹斜阳渐隐,心头便也似在逐渐坠入黑暗,她选择的是一条自己最不愿意走的路,怎么能笃定的说不后悔…

这一夜,木棉躺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十分安稳,峥嵘却望着漆黑的夜色毫无睡意,她的心很乱,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倘若楚南殿下发现实情,又该如何?只要她踏进后宫,此后便与蜀国无缘,忠勇王府便就只能是遥远的回忆,她或许可以助楚南成就大业,可那时的她,已再也不是她。

一行清泪从峥嵘脸上无声的流下,这是一条不归路,而她已无法回头。

第二日清晨,当木棉睡眼惺忪地醒来时,峥嵘已在铜镜前梳妆完毕,她依旧穿着颜色暗沉的女官服,清丽的脸庞未施脂粉,如瀑的墨发间只簪戴了一枚非常普通的素银簪子,然而便是这样平平无奇的装扮,也丝毫减不去她的秀雅与美丽。

木棉揉了揉眼睛,好奇地问:“姐姐,今日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一会你且侍候殿下梳洗,倘若殿下问起,你便说我去了内务府。”峥嵘回眸对她说道。

“莫不是内务府又要发用度了?”木棉刚刚醒来,脑袋里还有些迷糊,没算清日子。峥嵘不再多说什么,站起来道:“我去去便就回了。”

木棉应了一声,目送峥嵘离开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天确实不是发放用度的日子,况且时辰还这么早,这时候去内务府做什么?那里头都是些势利小人,峥嵘平日里还特意嘱托她们要少跟那些人来往,怎么今日反倒主动去了?

木棉觉得诧异,忙追出去,今日没有太阳,天空阴沉的如同一块没有洗干净的布,院子里静悄悄的,早已经看不见峥嵘的身影。

尚未到辰时,宫廊里还鲜有人行走,偶尔遇见一两个宫人,也都是行色匆匆,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一下。峥嵘走得极快,纤细的身影穿过花园,匆忙的脚步每踩在地上,便跟踩在她心头一让隐隐作痛,但她还是没有停留或犹豫,她怕自己会不够坚强,会改变主意,所以天色才刚刚亮,便就出门了。

去内务府不过是峥嵘找来的借口,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宣福宫。

那里是贞静夫人的居所,她去找贞静夫人,也只有一个目的。

守宫的太监一如往常般守在宫门口,峥嵘刚想说明来意,其中一名太监便行了个半礼向她道:“姑娘想必是揽星殿的左大人吧?”

峥嵘微微诧异,点了点头道:“正是。”

“夫人早有过吩咐,倘若左大人前来,无需通报,便可带往侧殿等候,请左大人随奴才来。”那太监恭敬的曲身相迎。峥嵘心头传来一声闷痛,贞静夫人竟早就料到她会前来…

她抬头看着在阴沉天色下仍然泛出金光的“宣福宫”三个字大字,那巍峨的宫门与她来说便是了深的牢笼,只要她在此时踏进去,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风从宫廊里吹过,明明就已经入了夏,为何这风中仍然带着丝丝凉意?

又或许,凉的并非风,而是峥嵘的心…

峥嵘想起当日与紫玉皇后说过的话,她说自己无心后宫,只想陪伴在楚南殿下身边,当一名小小的女官足矣,这些话不止是为了自保,更是发自她的内心。这后宫,她从来没有想过走过去,尤其是在冯昭仪死后,她更加视它为毒蛇猛兽,再好的女子,都会在里面被消磨了容颜,蹉跎了年华。

她也知道,自己一旦入宫,头一个竖下的敌人便是紫玉皇后,今后晨昏定省,哪怕她再小心翼翼,都将受到紫玉皇后刁难。

这里面的艰幸与困苦,虽未发生,但她都看见了,还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

倘若她所承受的这些能帮助楚南殿下回到大蜀,能让楚南殿下在政变中夺得王位,便就都已经值了!

那太监见她久久没有动,催促道:“左大人快些随奴才进去吧!”

峥嵘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迈进宣福宫的大门。那太监带她来到侧殿听羽阁,让她在此稍候,便去请贞静夫人。等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峥嵘听见殿外传来环佩叮咚之声,贞静夫人挽着侍女芝兰的手款步走进来,一件琥珀色印花五彩并蒂莲水裙随着脚步起伏晃动,鹅黄色薄烟纱菱绵飘扬,肤色白净,容颜无瑕,举手投足间皆是一股妩媚。

峥嵘肃了肃神色,向贞静夫人行礼:“臣左峥嵘见过夫人。”

“左大人不必多礼,看坐。”贞静夫人抬手示意。芝兰忙将一个脚凳摆到峥嵘身旁,先前她总是一幅傲然无礼的模样,今次兴趣是猜到峥嵘的来神,连神态里都多了几分尊敬。峥嵘依言坐下,贞静夫人接过茶水饮了一口,说道:“本宫方才从长乐宫里回来,左大人要是再早一些,兴许就见不到本宫了。”

“是臣来得凑巧。”峥嵘垂眉说道。

“本宫方才回来的时候,瞧见园里的花都开了,左大人要是愿意,哪日得空便陪本宫去逛逛园子。”贞静夫人早已猜到峥嵘的来意,也不直接点明,只淡淡地说道。

“这是臣的荣幸。”峥嵘说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当真甘心吗

贞静夫人低叹一声,又道:“本宫与左大人一见如故,只可惜左大人并非后宫中人,长久出入总有不便之处。对了,左大人今日来寻本宫,不知所谓何事?”

“夫人想叫臣陪伴一同游玩赏花,臣自然乐意,夫人说臣不宜长久出入后宫,那便求夫人给臣一个能随意进出后宫的理由吧。”峥嵘的神情看上去那般平静,似乎来时的犹豫与不安都已在此时消失怠尽。

贞静夫人脸上露出笑意:“如此说来,左大人是想通了?”

那日贞静夫人说得话还如针一般扎在心头,何谓想能这,何谓想不通,都不过是情形所逼罢了,贞静夫人此言便等同又在峥嵘心头撒了一把盐,可她只能生生忍受着,强作镇定说道:“夫人既然愿意给臣这一个圆了夙愿的机会,臣今后也必定会加倍报还夫人的恩德。”

峥嵘怎会不明白贞静夫人的用意,她所谓的好心,不过也是在为自己的前程谋划,她想借峥嵘固宠,其实想让峥嵘为东方明的将来铺路。峥嵘知道自己将来就会成为她手中的一枚棋子,但宣远帝如何与她无关,东方明如何更与她无关,她所想要的,只是借助这至高无上的皇权,铺平楚南殿下要走的路。

桌子上面放了一盘鲜嫩的桔子,贞静夫人拿了一颗在手上,不慌不忙的剥着,她修饰的精致无瑕的手指握着桔瓣,便如同白雪美玉一般,朱唇微启,缓缓送进口里,却是许久没有说话。峥嵘安静的等待着,不焦急,也不发问,只到贞静夫人吃了两瓣桔子,接过芝兰手里的帕子拭了拭手,方说道:“这随国送来的贡桔当真不错,吃在嘴里连心头都感觉甜了。”

莫明其妙的一句话,让峥嵘不免忐忑,却没有在脸上显露出分毫,镇定地说道:“再好的桔子,也不过是闲时裹腹的果品,怎及得上园中百花芳香醉人。臣方才来的时候,便瞧见宣福宫院里的花开得正好,只是比起夫人,它们都却还远远不及。”

贞静夫人拿着锦帕掩面,低低笑了一声:“左大人当真惯会说好听的话。”

“臣所言句句属实,在臣心中,百果不及百花,而百花不及夫人,臣荧火之光,但求夫人照拂。”峥嵘这时才明白贞静夫人是在提醒要记住自己的身份,随国与蜀国同是大郑属地,桔子与美人亦都是贡品,死物与活人,在这大郑皇宫里并无区别。

贞静夫人听罢果真满意的点点头:“有左大人这句话,本宫也就放心了。”

她款款走到峥嵘面前,峥嵘忙站起来,贞静夫人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这进宫前的事,本宫自然会为左大人安排,但进宫之后要如何做,却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记住你刚才说的话,否则,本宫自会有办法叫你付出代价!”

前半句话说得和颜悦色,而后半句话却是狠厉尽露,便是峥嵘也不免惊了一惊。这贞静夫人在宫中素以温柔娴淑著称,最得宣远帝欢心,今日看来,想必背后也少不得算计之事,但她们所求之并不冲突,峥嵘也没有兴趣去为那恩宠拈酸惹醋,待助楚南完成大业后,她宁可自己被冷落宫中。

峥嵘敛起神色,向贞静夫人揖礼道:“若得夫人成全,臣感激不尽。”

“这几日皇上去了广清宫,还不是时候,你且先回揽星殿里去,待时机成熟,本宫自会派人去找你。”贞静夫人挥了挥手,淡淡说道。

“多谢夫人。”峥嵘躬身行礼,退出听羽阁。见她离去,芝兰才上前搀扶贞静夫人坐回到榻上,瞟了一眼那在院中远去人人影,低声说道:“夫人有意栽培她,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份,只是此女毕竟来自边陲小邦,恐怕会有负夫人的重托。”

“本宫知道她想要什么,既然如此,本宫便卖她这个人情,即成全了她,也能让本宫在皇上面前再博一个贤德的名声,何乐而不为?”贞静夫人饮了口茶,神色平静地说道,“此女性子刚烈,她若有意入后宫,何必等到现在,今次要不是情势所迫,她未必会来寻本宫,正因为她心不在此,才不会对本这造成威胁。”

“可倘若她往后改变了心意呢?”芝兰忧心冲冲说。她在贞静夫人身边侍候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勾心斗角没有见过,上至紫玉皇后,下至最低阶品的采女,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往宣远帝跟前凑,左峥嵘现下还没有进宫,自然不知道这锦衣玉食、仆役跟随的妙处,待她尝到甜头,如何能保证她不会变了心思?

“本宫既选了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对付她。”贞静夫人勾起唇角,一双妙目射出两道狠光。她之所以看中峥嵘,除了她的品貌无双以外,更是因为她在皇宫里无亲无故,没有任何靠山,这样的人,才最好掌控。

直到走出宣福宫,峥嵘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只在里面呆了短短一柱香时间,她便觉得浑身发软,难以抑制心头的悲伤。

那话,终究是说出去了,从此以后,她便要活成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模样,再出不会左峥嵘。

她失魂落魄地靠着宫墙,有宫人陆陆续续经过,向她投过诧异的目光,这里仍是后宫的范围,峥嵘不想引人注意,勉强打起精神,快步离开,浑然不知暗处有一道影子正在偷偷的注视着她,待她离去后,才转往走向长乐宫的方向。

天色依旧那般阴沉,峥嵘心乱如麻,不想在这时候回揽星殿,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曲荷园。

这座园子地处偏僻,平日里甚少有人来往,园中杂草丛生,甚中荒凉,但那一汪池水了却飘浮着碧绿的荷叶,粉嫩的荷花半开半收,阵阵清香被风送了过来。峥嵘走到池边,池水倒映出她憔悴苍白的容颜,那双剪水秋瞳里难掩悲伤,似乎已经要溢出眼眶。她呆呆看着,恍恍惚惚看见池面上出现一道墨色身影,剑眉入鬓,紫金冠高束,深邃的眼眸一如既往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妄,然而唇边那抹笑容,却那般温柔,那般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