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谢姐姐。”香伶感激地说道。
“去吧。”峥嵘对她一笑。香伶点点头,转身那主殿走去。上夜又称值夜,是宫里的规矩,入夜之时安排宫人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揽星殿里除了峥嵘和满公公外,其他一干人等按规矩轮值。峥嵘看着香伶渐渐走远,终还是不忍心将事情告诉她。
宣福宫里,芝兰和荟心正在侍候贞静夫人卸去妆饰。贞静夫人已换上一件柔黄色团花掐丝边的绸衫,乌黑亮泽的秀发披在身后,铜镜里的容颜依旧饱满紧致,只是那双眼眸里的世故与城府显露了她的年纪。十五连枝灯映的殿里明亮通透,铜镏金香熏炉里点着有安神效果的凝露香,香气弥漫,沁人心脾。
“夫人,浸浸手吧。”芝兰端来一盆掺了茉莉花汁的温水,恭敬地说道。贞静夫人将手伸进铜盆里,温度适宜的水漫上了她白皙柔嫩的双手,茉莉花瓣浮在水上,随着波纹轻轻碰触她的双手。
“今晚是哪一宫的嫔妃侍寝?”贞静夫人一边按摩手指,一边问道。她极是注重外表保养,每日必用花汁浸渍双手,睡前再以珍珠粉敷面,以保容颜常春。
“回禀夫人,是听雪堂的杜良媛。”芝兰小心翼翼地说道。
“哦?听着倒是耳生,是新进的宫嫔吗?”贞静夫人淡淡地说道,眸光却冷了几分。芝兰侍候在贞静夫人身边已有十来年之久,惯会察颜观色,怎会瞧不出来贞静夫人眼底深藏的嫉恨之意。
“杜良媛是大理寺御史杜大人之女,闺名唤做杜恩儿,是两月前进的宫。”芝兰恭顺地应道。杜恩儿自进宫后被冷落在听雪堂数日,李自忠受了杜彬的好处,本有意帮衬,怎奈出了东方玄怒闯暴室一事,此事便只能悻悻作罢。但杜彬筹谋多年,打小便将女儿按宫里的规矩教导,怎肯就此罢休,他原是宰相刘安的门生,便借着这层关系攀附上了紫玉皇后。
☆、第八十一章 良媛杜恩儿
后宫与朝堂看似各自为政,互不相干,但实际上却是荣辱相关,密不可分,紫玉皇后能坐稳后位这么多年,自然与刘安在朝堂上的势力有关。那刘安本就是老奸巨滑之人,他身居宰相高位,干的却是卖官敛财的背德之事,他如此肆无忌惮,更与紫玉皇后的庇护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便是朝堂与后宫的相处之道,同样也是贞静夫人心中最大的一根刺。
贞静夫人的母家贪污受贿被朝廷问罪,自她获得恩宠之后,宣远帝顾及皇家颜面,便寻了个由头为她母家翻案,饶是如此,却也只是给了她兄弟一个没有实权的闲差,贞静无人纵然心中不平,也不敢在宣远帝面前表露出分豪。
这后宫里的美人数不胜数,各有各的姿容,各有各的柔情,贞静夫人能够二十年恩宠不衰,除了她保养得宜、容颜依旧外,自然还因为她在宣远帝面前永远那么柔和顺从,不曾有过半分忤逆。纵使后宫中百花争艳,姿态千秋,却再也没有一人能像贞静夫人这般似水柔情,她望着宣远帝时,宣远帝便是天地中的唯一,也正是因为这种充满敬仰与爱慕的眼神,大大满足了宣远帝的虚荣心,才叫他对贞静夫人恩宠依旧。至于这双明眸里的情意是真是假,宣远帝不必知道,也不会知道,因为贞静夫人永远不会叫他发现背后真正的自己。
正因为母家势力寡淡,贞静夫人这些年没少在前朝安置眼线,一来稳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二来也方便监视刘氏一族的动静。先前的郑充华与史美人便是幕僚进献上来的,没想到此二人这般不中意,白白费了那些功夫,叫贞静夫人好不恼火,此时听到杜彬之名,便知杜恩儿的恩宠与紫玉皇后脱不了干系,当下脸色一沉。
“皇上在听雪堂宿了几日?”
在后宫之中,宣远帝虽可以任意宠幸嫔妃,但宠幸了谁,宠幸了几日,却从来不是秘密,几乎只要宣远帝前脚刚踏进某一宫大门,后脚便有人将消息传至各宫。古往今往,没有哪一朝的后宫可真正安宁,所有的平和都暗藏汹涌,只是未到掀起波涛的时刻罢了。
芝兰身为宣福宫的掌事女官,早已将这些事记在心里,当下便恭恭敬敬答道:“回禀娘娘,也就是这三五日的事。”她说得虽是轻松,但心里很明白,能叫薄情风流的宣远帝独宠三五日,已经非常寻常。贞静夫人眉头一蹙,就着芝兰手上的丝帕拭干水渍,问道:“你且说说,她生得如何?”
关于杜恩儿的传闻,芝兰早有听闻,但也不敢在贞静夫人面前照实说出:“奴婢不曾见过,想来也不过尔尔,若不然怎会被晾在宫中不闻不问这些时间。”
贞静夫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眸光已冷了下来。她陪伴在宣远帝身边已有近二十年,怎会不了解宣远帝好色成性、喜新厌旧的脾性。郑充华与史美人已算得上是姿容俱佳,当年也不过零零散散被宠幸了几日便被抛诸脑后,那杜恩儿才进宫三个月便已被封为从五品良媛,位份尚在郑充华之上,更接连被宣远帝宠幸几日,又怎会是尔尔之人。如此下去,晋品升级指日可待,紫玉皇后手中又多了一张王牌。
在这后宫之中,除了紫玉皇后之外,原还有一位德妃,即是齐王东方鸳的生母。德妃产子之后母凭子贵,再加上母家势力庞大,一时间风头无二,成了这后宫中最得宠之人。然树大招风,在东方鸳三岁那样,德妃忽然身患重病,不多日便暴毙而亡,宣远帝痛心疾首,亲书祭文以示悼念,自此三妃之位空悬,多年来未在有一人晋及此位。然而,贞静夫人却很清楚,德妃是因何而亡,也正是因为她知晓实情,所以这才多年来才低眉顺目,得以保全自身。
如今唯有贞静夫人的位份仅在紫玉皇后之下,又生有皇子,荣辱存亡,或只在一念之间,为了巩固地位,也为了东方明的前程,有些事,她不得不早做筹谋。
“皇上前些日子赏了一对翡翠手镯,你明儿从库房里取出来送到听雪堂去吧。”
即是新贵,该要的礼数仍不能少,免得叫那推波助澜之人心生间隙,这后宫的生存之道,没有人比贞静夫人更加清楚了。
“是,夫人。”芝兰躬声应道。
“你再去安排一下,本宫要见一见那位蜀国女官。”贞静夫人淡淡说道。
“夫人是想收拢那位女官吗?”芝兰神色一惊…
“即有姿色,若就这样被埋没宫中,岂不可惜。”贞静夫人取下那对珍珠耳环置在手中,洁白的颜色如少女的脸颊般润泽无瑕。
“但是北静王与她…”芝兰有些犹豫。暴室一事早已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宣远帝与东方玄在御阳殿上的对话已不是秘密,便是紫玉皇后,也对此事有了几分忌惮。贞静夫人神色自若的打开首饰盒将珍珠耳环放了进去,取了一盒用珍珠磨成的养肤粉,拿柔软的丝帕沾取了些许,在脸颊上轻轻拍打着。
“你尽管去安排便是,这些事,本宫自有分寸。”
“是,奴婢遵命。”芝兰恭顺地应下,不敢再多言一句。贞静夫人待她虽比旁的宫人亲厚,但不管如何她始终还是个奴婢,主子让做什么,她便只有去做什么。
听雪堂位于瑶华宫之后,经过一座小花园便是,面积不大,笼统就三间配殿,不过胜在清幽安静,落雪之时满目银白,因此而得名。自杜恩儿得宠之后,内务府按良媛的待遇送来了数名仆从和用具摆设,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就为着讨好这位新贵,而各宫送来的礼品也堆满了库存,用意再明显不过。
宣远帝早早便去上朝了,杜恩儿本想再去睡个回笼觉,但见天气甚好,便在宫人的陪伴下前去小花园散步。园中百花已然凋残,露出颓靡之势,杜恩儿着了一身粉蓝色绣梅花华衣,外披杏白薄烟纱,云鬓里簪了一对翠珠连袂金步摇,身姿婀娜,行走间似弱柳扶风,朱唇轻点,目若星辰,端是个绝色美人。
“良媛,这园中的花都谢了,没甚看头,要不奴婢陪您去御花园中走走吧?”采琴是从杜府陪嫁过来的,身份自不是寻常宫人可比,此时她搀扶着杜恩儿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眼见四周百花残败,不由得说道。
“花不过是死物,怎能叫它夺去主人的风头,倒不如残败了更好些。”杜恩儿扫了一眼脚边花坛中的残枝,嘴边露出一抹笑意。
“良媛花容月貌,满城皆知,便是牡丹也不及良媛的十分之一,要不然陛下怎会对良媛恩宠有加呢。”采琴话里满是奉承之意,直叫杜恩儿心花怒放。
“你这张嘴,惯会说好听的。”
“奴婢说得都是实话,这几日陛下夜夜宿在咱们宫中,奴婢听说在这宫中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采琴不住的夸赞。她身为杜恩儿的贴身侍女,自然不少得拉拢人脉,也就将这后宫中受宠的嫔妃一一给打听清楚了,其实若论恩宠,杜恩儿尚远远不及瑶华宫的冯昭仪,但采琴自是会挑好听的去讨杜恩儿欢心。
杜恩儿乃是杜彬请人按宫廷礼仪教导出来的,除了言行举止外,还包括了闺房取悦之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侍奉君侧,为家族增添荣耀。在入宫之前,杜恩儿已在嬷嬷的教导下懂得了如何欲拒还迎,再加上娇媚的面容,风流的体态,饶是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宣远帝也难以把持,连着宠幸几日仍不知疲倦。
“你啊,说这些话也不知道害臊。”杜恩儿伸出削葱似的手指轻刮了下采琴的脸颊,那神情里的得意却是怎么都掩藏不住。
“奴婢这是在为良媛高兴呢,这种福利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采琴洋洋得意地说道。
“就怕陛下新鲜劲儿过了后,便将我抛诸脑后了。”杜恩儿那双剪水秋瞳里染上了一层忧思。犹记得那日鸿雁高飞,她乘一顶小轿从偏门抬入皇宫,入住至这间偏僻清幽的听雪堂,身边侍候的人除了采琴之外,便只有二名年纪尚轻的宫女和一名小太监。一开始他们待她还算客气,里里外外侍候的妥妥当当,但过了月余见宣远帝仍没有召幸的意思,那趋炎附势的嘴脸便露了出来,不止将采琴的话置若罔闻,便是连杜恩儿的吩咐都马虎了事。
杜恩儿是以御妻身份入宫,倘若得不到恩爱,今后便只能独守空房,在漫漫长夜中蹉跎韶光年华,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锁在高高宫墙内再也见不了天日,杜恩儿便惶恐难安,夜不能寐,想尽法儿托人将书信带给父亲杜彬,求他想个法子,这才有了紫玉皇后推波助澜一事。
☆、第八十二章 狭路相逢
紫玉皇后虽稳居后位,但到底年岁渐长,恩宠不在,与宣远帝貌合神离,一直想要培养几名合适的宫嫔为己所用。杜彬乃是刘安的门生,门庭算不得大富大贵,在朝堂上却也有一席之地,紫玉皇后是精明之人,断不会轻易推一名女子到宣远帝身边,为避免养虎为患,她特意静观了一个月时间,把杜恩儿的脾性摸了个通透,才将她召到长乐宫里来。
那日宣远帝要来长乐宫用膳,紫玉皇后特意让杜恩儿在旁侍候,宣远帝见她眼生,不免多问了几句。杜恩儿对答得体,颇得圣意,再加上姿容出众,当晚便被召幸,第二日破格晋升为良媛,而那些原本对她不咸不淡的宫人,个个都换了副嘴脸,恨不得要将她供到台上去。
杜恩儿年纪虽轻,但自小由教事嬷嬷陪伴长大,自是懂得宫里这些谄媚奉承没有半分真心,当下便将那三名宫人给遣了出去,不出一日,内务府便新送了七八名宫人进来侍候,哪一个不对她恭恭敬敬。杜恩儿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仰仗紫玉皇后眷顾,每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叫紫玉皇后也格外看重她。
正知这恩宠来之易,亦有可能似昙开般夜开昼凋,才叫杜恩儿忧思难安。
采琴见状忙安慰道:“良媛花容月貌,这宫里哪个人及得上,奴婢瞧陛下清早离去时的模样,可恨不得将良媛带在身边片刻不离呢。”
“帝王恩宠最是难以捉摸,乍见新人笑时,又哪会听得见旧人哭。”杜恩儿叹气一声。
“良媛若是哭上一哭,陛下的心估摸着都要碎了。”采琴打趣地说道。
“你呀就是嘴甜。”杜恩儿眉头稍展,微笑着嗔道。
“良媛若当真担心此事,奴婢倒有个法子。”采琴左右看了一眼,贴在杜恩儿耳边悄声说道,“良媛应当想个法子,尽早怀上龙胎,若是能生个皇子,母凭子贵,也就不必再担心陛下的恩宠荣衰了。”
饶是杜恩儿这般打小被教养长大的人,闻言也不禁脸颊微红,但细细之下,此话却不无道理。花无百日红,再美的容颜也抵不住时光侵蚀,唯有诞下子嗣,才是长久之策。杜恩儿愁眉深锁,说道:“但这孩子岂是说怀就能怀上的。”
“奴婢听说宫中有一味药,服后可比寻常更加容易受孕,奴婢想个法子为良媛寻来此药。”采琴神秘地说道。
“此事需要先向皇后娘娘禀明才可,若不小心惹恼了她,今后这宫中岂能再有你我立足之地。”杜恩儿有些犹豫,她仍牢记着父亲杜彬教诲,万事要以紫玉皇后为先,切不可隐瞒忤逆皇后。
“良媛,皇后娘娘现如今虽待咱们亲厚,但往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您方才都说帝王心思难以捉摸,那皇后的心思岂不同样也是海底针吗?有些事您得多为自己打算,可不能事事让别人牵制着。”采琴比杜恩儿要年长几岁,在杜府时便是个厉害的主,杜彬让她做为杜恩儿的侍女陪伴进宫,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杜恩儿到底年轻,听了采琴的话心中不由得没了主意。她一方面想要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一方面又怕得罪紫玉皇后,使得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庞烟消云散。那被宫人冷落、白眼的日子,杜恩儿半点也不愿再过了,但倘若得罪了皇后娘娘,连累的便是整个杜家。但,如果当真能怀上龙胎…
她脑海里天人交战,犹豫不决,忽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一道雪白的身影在宫人的簇拥下沿着小径走来。但见那人身穿雪色刻丝暗纹锦衣,杏白合欢花缎裙逶迤拖地,外披着淡白云水妆花薄烟纱,眉间贴着淡粉色梅花钿;乌黑亮泽的秀发梳成别致的元宝髻,一枚嵌珍珠和田玉簪子戴在发间,柳眉笼烟,目若秋水,便仿佛沁雪的白梅,风姿高雅,清丽难言。
她款步而来,如踏着烟霞一般轻盈,杜恩儿直愣愣看着,甚至忘了宫廷礼数,直到采琴在她耳边悄声提醒:“良媛,她是瑶华宫的冯昭仪。”杜恩儿这才惊觉回神,忙屈身行礼:“妾见过冯昭仪。”
冯琬性子最是清冷,对后宫之事从来漠然置之,她即不关心谁得了宣远帝的恩宠,也不关心哪一位妃子又怀了龙胎,除了按礼晋…江紫玉皇后外,她几乎不与任何一宫的嫔妃来往,自然也就对眼前这位新贵眼生,眉头不禁微微一蹙,朝绿意望去。
绿意轻声说道:“昭仪,她便是住在听雪堂的杜良媛,大理寺御史杜彬之女。”
冯琬倒也听宫人议论过,只是未往心里去,此时淡淡拂手示意,说道:“妹妹不必客气,快起来吧。”
瑶华宫与听雪堂相距较近,按理杜恩儿应当先登门拜见,只是先前她被冷落宫中,饱受白眼,便不愿再出门。后来好不容易在紫玉皇后的帮衬下得已荣获恩宠,这几日陪伴在皇上身上,也就将瑶华宫一事给抛诸脑后了。杜恩儿过去就听地冯琬的名字,知道她是一等贵族文宣王之女,入宫已有近十年时间,虽未诞下子嗣,却从未被宣远帝冷落过。此时见冯琬神色淡漠,杜恩儿不由得担心她会怪罪自己无视,便诚惶诚恐地说道:“妾未能登门拜见姐姐,还请姐姐恕罪。”
“不必客气了,妹妹只需好好陪伴皇上便是。”冯琬笑了一笑,神色疏离。
“多谢姐姐教诲。”杜恩儿恭顺地说道。冯琬依旧那般淡漠,扶着绿意的手从杜恩儿身边经过,踩着晨阳渐渐远去,徒留下一股香风盈绕不散。采琴很是不忿,撇撇嘴说道:“不就是早入宫几年嘛,有什么了不起的,竟这般瞧不起人。”
杜恩儿从来自负美貌,入宫之后所见的嫔妃,虽也有样貌,但不过尔尔,无甚过人之处,直至今日见到冯琬,她才知道何为天外有天,单是那出尘绝俗的气质,已叫她自惭形秽。有此等人才伴在宣远帝身旁,她的恩宠又能维持得了几时?
杜恩儿心头一颤,抓住了采琴的胳膊:“你方才说的事,当真管用吗?”
采琴先是一怔,才明白过来她话中何意:“良媛有所不知,那求子的方子在民间便已十分盛行,许多大户人家的妻妾都会求来服用,何况宫中名医无数,必会事半功倍。”
若说杜恩儿之前还有所顾忌,此时见了冯琬,早已顾不得许多,把心一横,说道:“此事你私下悄悄去办,切勿叫人察觉出来。”
“良媛且放心,奴婢必不负所托。”采琴笃定地说道。
这些年冯琬独居在瑶华宫中,除了绿意之外,再未有过其他亲近之人,便是对宣远帝,她了一直是这样若即若离的的态度。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心思难以捉摸,才叫宣远帝欲罢不能,宠爱有加。冯琬素来畏寒,腊月未至,绿意便已在殿中点起炭火,又取了一张狐皮毯子铺在美人榻上,冯琬有些倦乏,绿意取了一盅红枣姜糖膏过来,柔声说道:“方才在园中走了一圈,昭仪先将这碗姜羹喝了驱驱寒气吧。”
过去在文宣王府时,冯琬因着身子怯弱,每每入冬之时,府里就会备上红枣姜糖膏,每日取上一勺用温水兑服,即可驱寒又可暖心。冯琬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感叹地说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唯有绿意你做的红枣姜糖羹一如往昔。”
“奴婢只会做这姜糖羹,昭仪若是喝厌了,奴婢便该去头痛了。”绿意笑着说道。
“你呀,惯会拿巧的。”冯琬轻斥一声,那脸上的笑意从嘴边蔓延到眼底,直叫这窗外的阳光都失了颜色。她接过绿意手里的孔雀纹瓷碗,拿勺子细口喝着,滋味香甜略带辛辣,暖暖的沁入心脾,让冯琬的脸色也缓了些许。
“昭仪,奴婢瞧那杜良媛倒是个温顺的人儿,改明儿得空奴婢去唤她过来,陪昭仪下棋抚琴,可好?”绿意试探着问道。
“罢了,她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何苦叫咱们落下拉党结派的名声。”冯琬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
“自奴婢陪伴您入宫那日起,您便一直郁郁寡欢,不为旁的,便是为了自个的身子和文宣王府,昭仪您也该好好保重身体呀。”绿意心疼地说道。
若非为了文宣王府,冯琬此时或许早已是一缕孤魂。窗外的阳光明媚耀眼,而那光亮半点都照不进冯琬的心,只因她的心在十年前入宫之时便已成一滩死水。旁人都认为,被选在君王侧该是多么荣耀的事,但对冯琬来说,这重重的高墙与冰冷的宫殿,都不过是装饰华美的牢笼,她被囚禁在这里,失去了自由,失去了笑容,也失去了至爱。
想起那个再也不可能相依相守的人,冯琬的心犹如刀割一般疼痛。十年,并没有将她的伤痛减轻分毫,只让那思念、那时光更加深刻入骨。然而,即便知道那人在哪里,即便他们有一日擦肩而过,都不能再望彼此一眼。
☆、第八十三章 往事如烟
冯琬垂下双眸,或许是时间久了,连眼泪都已经流干了,就算痛得锥心刺骨,那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漠疏离。旁人或许察觉不到,但对从小就陪伴在冯琬身边的绿意来说,那剪水秋瞳中的沉静,便已是最深的伤痛。
绿意叹息一声,劝道:“昭仪,不该想的人和事,便就让它过去吧,否则痛的苦的只有您自己,那人也定不愿看到您如此悲怀,伤了自己的身子。”
冯琬伸手抚摸平坦的腹部,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宫里人人都在猜测,为何这十年她恩宠不断却始终未能怀上龙胎,这一切只是因为十年前她初入宫时紫玉皇后亲自送来的那碗药。没有随从,摒退宫人,就在长乐宫里,紫玉皇后喂她喝下了那碗伤根伤本的寒凉之药,从此断了她孕育子嗣的可能。
“琬儿,本宫最后叫你一声琬儿,等出了这个门之后,你从此便是陛下的冯容华,从前的情情爱爱就都忘了吧,如此于你于平儿都是好事。”在那华美富丽的宫殿之上,紫玉皇后的声音充满阴鸷,每一个字都如利箭般锋利,扎在冯琬心头,从未消散。
是的,那个曾与她缘定三生的人,就是现如今的郑国太子——东方平。
冯琬还记得,那一年她一十三岁,跟随文宣王入宫参加宣远帝的万寿宴,皇宫里歌舞升平,热闹欢腾,她觉得无趣,便一个人偷偷溜出宴席,来到安静无人的御花园中。那夜月色静好,白梅初绽,冷香满枝,她踮脚去摘,却怎么也够不到,真着急的时候,一只手从她头顶伸过,将那花枝轻轻松松折下来递给她。冯琬回头,就看见了身后那个丰神俊秀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件黄色织玉绵华衣,一根赭色嵌玉革带束起挺拔的腰身,眉目清朗,笑容温和,似月光般忽然照进了冯琬心头。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注定了彼此牵扯不开的情缘。郎才女貌,便是诸多挑剔的紫玉皇后,也对冯琬格外满意。皇室联姻大多与利益相关,而冯琬的出身与背景,都符合紫玉皇后对未来太子妃的要求,况且这个人,还是东方平亲自看中的。那是冯琬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她时常进宫,与东方平一起陪伴紫玉皇后游玩赏花,纵然两人交待甚少,但每一次眼神交汇,都是对彼此难以掩藏的深情。紫玉皇后见他们情意甚笃,再加上也想借助文宣王的势力使东方平坐稳太子之位,便准备寻个时机向宣远帝提一提他们的婚事。
然而,在紫玉皇后开口之前,文宣王却忽然收到宣远帝圣旨,命他择日将冯琬送进宫中。冯琬顿时犹如晴天霹雳,急进宫求见紫玉皇后,可宫人告诉她的消息却是紫玉皇后携了太子太子东方平前去归元寺诵经祈福,需得七日后才会回宫。冯琬欲往归元寺寻去,但迎亲的轿辇却在第二日就停到了文宣王府门口,说是择日,竟连半分余地都没有留下。那凤冠霞帔被端到冯碗房中,顿叫她万念俱灰,佯作平静支开下人,欲以三尺白绫了却自身,若非绿意推门,冯琬早已香消玉埙。
文宣王到底心疼女儿,欲进宫向宣远帝求情,而在鬼门关走了一回的冯琬,忽然清醒过来。她纵然可以一死了知,但宣远帝若牵怒于文宣王府,降一个抗旨不遵之辈,她到了阴曹地府,又有何颜面去见冯家列祖列宗?
或许这就是宗室之女的命运,注定要为家族、为权益奉献自身,冯琬无法选择,也没得选择。所以她穿上了凤冠霞帔,乘坐轿辇走进皇宫,从此成了这高高宫墙下一朵失去芬芳失去颜色的梅花,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鲜活与明媚。等到东方平回宫的时候,冯琬已经被删封为容华,宫廊上的匆匆一眼,已是沧海桑田。
最苦莫过心若死灰,冯琬没有去问东方平是不知情,还是故意避去归元寺,她不能问,也不敢问,倘若答案是后果,那么她曾经的坚持与深情,都会成为最可笑的事。那一日长乐宫中,冯琬早已知道紫玉皇后手中的是一碗毒药,她甚至想就此死了,即成全了文宣王府的义,也成全了东方平的忠。
然而,她却还活着。
当求死都成为一种奢求,那么活着就是最大的折磨。冯琬却只能活着,活在这冰冷无情的皇宫里,活在宣远帝身边,活在对自身深深的厌恶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复,只剩下麻木与冷漠。
她忘了吗?
不,她当然没忘。
不提,不念,不思,不恨,亦不忘。
如今的她,是郑国的冯昭仪,再也不是往昔的冯琬。一切都变了,却又一切都没变,这就是她的命运,无可更改的命运。
“绿意,你后悔吗?”冯琬抬眼眼前这名跟随她在后宫中蹉跎了十年韶华的侍女,纵然尊卑有份,绿意亦是她在宫里唯一的温暖与安慰。
绿意自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眼眶一热,真切地说道:“能陪伴在昭仪左右,已经是奴婢最开心地事了。”
韶光短暂,哪一个女子经得起岁月蹉跎,像绿意这般年纪,若在普通人家里,早已相夫教子,享尽天伦,而如今她却只能留在这重重宫墙下,任岁月荏苒。冯琬心中万分不忍,拉了她的手说道:“你若是中意了何人,便说予我听,本宫自会为你做主。”
“奴婢此生只愿陪伴在身昭仪身边,求昭仪成全。”绿意双膝一弯,跪了下来。冯琬轻轻叹息,虽然她们尊卑有别,但在冯琬心里,她早已将绿意视为亲人,她希望她能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纵然那幸福姗姗来迟。
离万寿节尚有二十来日时间,郑皇宫上下已到处可见忙碌的宫人,礼部与内务府向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筹备寿宴之上,各国质子亦摩拳擦掌,准备在万寿宴上一鸣惊人。身为郑国的附属国,他们都很清楚,唯有向宣远帝表明忠诚,才能获得庇佑与平安。六国之中,有燕国这般为利益驱使而与郑国结为同盟的,有璃国与崎国这般甘愿为走狗的,有梁国与晋国这般明哲保身的,更有蜀国这般忍辱负重的。
郑国对质子皆以礼相待,给予与皇子同等的俸银,看似宅心仁厚,实则是牵制各属国的计谋之一。各属国如今虽仍各自为政,但年年朝贡自不必说,事事还要受到郑国牵制,细作深藏宫廷,若有一丝异动,便会引郑国举兵来犯,表面上的平和,也不过是权宜之策罢了。
在六国之中,蜀国已算国力强盛之地,当日若非燕国半途出兵偷袭,郑国纵然取胜,也难逃两败俱伤的局面。宣远帝也正是知道蜀国不可小觑,明里对楚南仍与其他质子一般待遇,但暗里却派人许多宫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基本上除了楚南从蜀国带来的侍从外,其余分拨下来的宫人都是宣远帝布置的眼线。峥嵘正是因为知道他们居心叵测,所以只给他们派了洒扫清洗的杂活,从未叫他们进入内殿。
天气日益转冷,内务府早早便发了御寒的衣物及衾被,具是花色时新,趁天色晴好,峥嵘和玲珑两人便按宫人的品阶将东西发放了下去。楚南着了一件梅竹纹的皮袄,透过花棱窗看见院中百花凋残,枝叶飘零,不禁低叹一声:“如今蜀国应是落雪了。”
蜀国地势偏北,较郑国要寒冷一些,常常未至腊月便已飞雪缤纷,天地银装素裹,仿若仙境。峥嵘奉上一杯热茶,问道:“殿下是想念蜀国了吗?”
离开蜀国已有四个月,虽然郑国允许质子与母国通信,但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必须先经过内务府严审,冷不丁便要被扣压上月余,一来一去极费时日,楚南又不屑为此向那趋炎附势的奴才行好,因为这四个月里只向蜀王楚衍写了一封家书,却至今都未曾收到回信。
“不知父王和母后的身体可还安康…”楚南如朗星般的双眸里透出隐隐担忧。
“殿下不必担心,大王和王后身在蜀国,定会平安无事的。殿下只需照料好自己,才能叫他们宽慰。”峥嵘柔声安慰道。
“终究是本王不能尽孝于他们膝下。”楚南黯然地说道。
“殿下为保家国平安,以嫡子之身远赴郑国,才是叫大王与王后最引以为豪的事。”峥嵘犹记得当日的蜀皇宫中她遭到林薇儿与众皇室家眷的谩骂,只因她“天煞孤星”的命格,便要承担起祸国殃民之罪。而那时唯有楚南从人群中站起来,不顾众人诋毁抗…议,以一人之力维护了她的尊严,并自请以质子身份入郑。
峥嵘感激他,尊敬他,至少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是这个少年将她从绝望边缘拉了回来,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她所爱的人都已不在世上,倘若没有这个辅佐幼主的责任在身上,峥嵘想,她或许根本撑不下去。
☆、第八十四章 节外生枝
若非这场战祸,楚南本无需继承大统,但如今他却已是大蜀唯一剩下的希望。希望是绝境中的光,它会指此出路,却也会因为锋芒太过而引来杀机,所以他现在必须收敛起所有锋芒,韬光养晦,等待真正能发光的那一刻。
“峥嵘,这些日子当真辛苦你了。”楚南由衷地说道。
“殿下言重要了,只要殿下与蜀国都能平安无事,峥嵘再无他求。”峥嵘微微一笑,说道。
楚南心中仍十分介怀那关于东方玄的传闻,但每每面对峥嵘,他都无法问出口。楚尧之死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楚南不愿看见峥嵘脸上再露出悲伤的神情,他宁愿她像现在这般,在自己身边静静微笑。
“本王听满公公说贡女们正在排练剑舞?”楚南寻了个话题说道。
“她们几人正在加紧苦练,离万寿节尚有些时日,我相信她们会有所成果。”峥嵘说道。
“峥嵘,你且认真告诉本王,你当真认为剑舞可在万寿节上一鸣惊人吗?”楚南正色问道。
峥嵘怔了一怔,沉默下来。
其实他们二人都很清楚,万寿节上百花争艳,不止是六国,还有诸位皇亲国戚与皇子,都不会放过这个是最能讨好宣远帝的机会,剑舞虽好,却还远远未到惊艳四座的地步,再加上之前出了容笃笃一事,难保紫玉皇后不会在暗地里打压各国舞女,叫她们与恩宠失去交臂。
“殿下,事已至此,咱们如今也唯有静观其变。剑舞不同寻常舞蹈,手持兵刃极易伤人,眼下最要紧的是叫她们加紧练习,勿要在万寿宴上出了岔子。”能否一鸣惊人峥嵘自是担忧,但想到林薇儿等人在蜀国时都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哪里舞过刀弄过剑,更不由得更加担忧她们是否能胜任此舞。
“你若得空,便去盯着些,别叫她们再生出事端来。”经容笃笃之事后,楚南已越发厌恶林薇儿等人的所作所为,对她们也根本不作期待。
“是,殿下。”峥嵘垂首应了一声。
湘春苑后头有一处戏台,地方不大,甚至还有些陈旧,原是宫廷戏伶排练所用的,后来宫里新拨了一处畅音园以供戏伶使用,这地方便就被冷落了下来。虽是荒芜之地,却也不是可以擅自使用的,满公公备了些银两给内务府的管事太监,才被获准暂用此地。此事除了峥嵘外没有人知晓,林薇儿等人还当是宣远帝格外看着她们,才允许她们单独排练,一时间更是目中无人,只当那恩宠已是垂手可得之事。
峥嵘来到戏台之时,远远便看见乐师和舞师束手坐在一旁,而林薇儿等人则围在一张石桌前吃着糕点与水果,剑被随意扔到地上,无人看管。那剑看似与寻常兵器相同,但实则剑锋钝刃,并不能伤人,并且要轻上许多,是峥嵘觉得原本的剑器太过沉重,担心她们难以掌控,便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叫司造局的人帮忙赶制了这一批薄剑,做为剑舞专用,为此峥嵘还将自己这几个月攒下的俸银尽数交了出去。
林薇儿一打眼瞧见峥嵘走过来,撇了撇嘴,全然不当回事,自顾自跟其他蜀女聊天愉快,笑声阵阵。峥嵘忍不住皱眉,朝负责训练她们的舞师走去。这舞师约莫四十余岁,依旧身段婀娜,是先前随满公公一同来到郑国的,舞技在大蜀乃是一绝,后因年纪渐长,才担起了教师之责。她见峥嵘走过来,便起身行了一礼。峥嵘向她问道:“万寿宴举办在即,怎还不加紧训练?”
“方才练了一个时辰,林姑娘嚷着手疼,便不肯再练下去了。”舞师无奈地说道,“我催促了几遍,她们都不肯起身继续。”
“你们一天排练多久?”峥嵘问道。
“原安排的是早上一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用过晚膳后再将白天所学的复习一遍,笼统不会超过四个时辰。但几位姑娘总是拖拖拉拉,不是这个叫着手疼,便是那个喊累,现在每天用于排练的时间不过二个时辰而已。”舞师心知此次事关万寿节,是万万不马虎不得的,更不愿替林薇儿等人担那失责之罪,便一股脑儿将事情全盘说出,也省得倒时候成了替罪羔羊。
“那她们现在练得如何了?”峥嵘望了一眼那在远处谈笑风生的蜀女们,皱眉问道。
“这个…”舞师脸上浮起为难之色,犹豫了片刻后,才据实说道,“大人,请恕我直言,林姑娘天资聪聪颖,原可以担当领舞之责,但她似乎无心于此,颇为倦怠,若长此下去,莫说万寿节,便是寻常家宴,也难以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