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问题刚出口,我便明白了。
“是啊,”我的小朋友说道,她知道我已经懂了,“一旦生命在什么地方落脚,它就会一直待在那里。随便你列举…极寒的北极地,旧地火星的冰冻沙漠,滚烫的热泉,像天山这儿的陡峭山壁,甚至是在自主智能的程序中…一旦生命的脚步迈到了门口,它就会永远留在那里。”
“这其中有什么深意?”我问。
“这是个充满智慧的见解…如果纯粹按它原来的意思看…那就是说,有朝一日,生命将充满整个宇宙,”伊妮娅说,“将会有一个绿色的银河,然后蔓延到比邻的星簇和银河。”
“这想法真让人感到不安。”我说。
她停下脚步,望着我。“为什么,劳尔?我觉得很美妙啊。”
“绿色植物我倒是见过,”我说,“虽然能想象得出绿色的大气,但那很怪异。”
她微微一笑。“不一定只有植物是绿色的。生命会适应不同的环境…鸟儿,乘坐飞机的男男女女,驾着翼伞的你和我,人类会适应飞翔…”
“那还没有成真,”我说,“但是,我的意思是,在这样一个绿色的宇宙中,有人类、动物,以及…”
“活的机器。”伊妮娅说,“机器人…无数形态的人工生命…”
“是啊,人类,动物,机器,机器人,不管是什么…都会适应整个宇宙…可我不明白这怎么才能办到…”
“我们会办到的,”伊妮娅说,“不用多久将会有更多。”我们又走完了三百级台阶,停下来喘着粗气。
“除此之外,进化还有别的什么方向?”重新开始攀爬时,我继续问道。
“递增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伊妮娅说,“几个世纪以来,科学家一直在来来回回争论这一点,但从长远看,进化毫无疑问喜好这两个特点。而在这两点之中,多样性更为重要。”
“为什么?”我问。她肯定是厌烦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为什么,就连我都觉得自己像是个三岁小毛孩。
“科学家过去认为基本的进化机制是大量复制,”伊妮娅说,“这被称为差异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当生命的逆熵能——也就是进化——增加时,生命的基础构造的多样性往往趋于减少。看看旧地的那些遗孤吧,比如说,同一种基础DNA,但也会有同样的基础构造:管状肠道、辐射对称、眼睛、进食口、两性…差不多是从同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
“但你不是说多样性很重要么。”我纳闷道。
“的确是,”伊妮娅说,“但多样性不同于基础构造的差异化。一旦进化获得了一个良好的基础构造,便会扔掉各种变体,把心思集中在那个构造之上,用它创造出近乎无限的多样性…成千上万属于同一组别的种族。”
“三叶虫。”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啊,”伊妮娅说,“到了…”
“甲虫,”我又说道,“各种各样该死的甲虫。”
伊妮娅透过面具朝我微微一笑。“没错,到了…”
“虫子,”我继续道,“我去过的每个星球上,都有一大群一大群该死的虫子,全都雷同。蚊子。种类无穷无尽…”
“你明白了。”伊妮娅说,“当生物体的基本构造定下来,新环境开放之后,生命便像是开进了快车道。以这些生物体的基本形态为基础,通过对多样性稍稍调整,生命便安身于这个新环境之下。新物种。自从星际航行成为可能之后,在过去的一千年里,植物和动物出现了成千上万个新物种…并不都是通过生物工程制造出来的,有些仅仅是被扔到了新的类地星球上,便以疯狂的速度适应了新的环境。”
“三枝杨,”我能回想起的只有海伯利安上的物种,“常蓝植物。雌木根。特斯拉树?”
“这些是本地物种。”伊妮娅说。
“这么说,多样性是好的。”我试图找回原先的谈话思路。
“多样性是好的,”伊妮娅说,“就像我说的,它能让生命转入快车道,开始漫无目的地绿化整个宇宙。但旧地物种中,至少有一种完全没有产生多样性…至少在他们居住的那些美好星球上没有。”
“我们,人类。”
伊妮娅严肃地点点头。“自从我们的克罗马农祖先灭了尼安德特人之后,我们就一直卡在这个物种上,”她说,“现在是迅速改变的大好时机,但霸主、圣神、内核之类的机构不接受这样的发展。”
“人类机构也有多样性的需求?”我问,“宗教呢?社会体系?”我想到了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球上那些帮助我的人,德姆?瑞亚和德姆?洛亚一家人。我想到了阿莫耶特光谱螺旋和这个部族社会复杂而费解的信仰。
“当然,”伊妮娅说,“看那儿。”
贝提克在一块大理石板前停下了脚步,那块石板上刻着一些字,既有中文,也有早期的环网英语: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谢道韫(大将王凝之之妻)
公元四百年
我们继续往上爬。抬头望去,在下一段阶梯的顶部似乎有一抹红色的东西。是通向泰山顶峰的南天门?我们也差不多该到了。
“美吧?”我说道,指的当然是这首诗,“对人类的制度来说,难道延续性不比多样性重要?”
“那当然重要,”伊妮娅同意,“但是在过去的一千年来,人类差不多一直在这么做,劳尔…在不同的星球上重塑旧地的制度和概念。看看霸主,看看教会和圣神,看看这个星球…”
“天山?”我说,“我觉得它很棒啊…”
“我也这么觉得,”伊妮娅说,“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借用的。虽然佛教有那么一点演变…至少没有了过度崇信,恢复了具有早期标志的思想开放…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都是在重现随旧地一同失去的东西。”
“比如说?”我问。
“比如语言、服饰、山名、当地习俗…见鬼,劳尔,就连这条朝圣旅途和玉皇庙都是,如果我们到得了那儿的话。”
“你是说旧地上也有一座泰山?”我问。
“当然,”伊妮娅说,“还有泰安、天门、龙口。三千多年前,孔子曾亲自爬过这座山。但旧地上的这条天梯只有七千级。”
“我倒希望爬的是那座山。”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爬不爬得动了。虽然一级级台阶都很低,但这数目就实在让人头疼。“不过我明白你的想法。”
伊妮娅点点头。“保留传统当然是好事,但一个健康的生命体是会进化的…不仅是物质上,还有文化上。”
“又回到了进化这个话题上,”我说,“你说过去几个世纪来我们忽略了进化研究,那到底还有哪些方向、趋势或目标?”
“还有不少,”伊妮娅说,“一个是个体数量的大量增加。生命喜欢纷繁复杂的物种,但它也喜欢数不胜数的数量。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宇宙就是为个体而造的。塔列森图书馆里有本书叫《进化的等级体系》,作者是旧地的斯坦利?萨尔斯。你翻到过么?”
“没有,我一直在看二十一世纪早期的全息色情小说,肯定是被我漏掉了。”
“嗯,”伊妮娅说,“萨尔斯用一句话巧妙地作了概括——‘在有限的物质世界中,可以存在无限数量的特殊个体,只要那个世界在不断扩大,而他们又能互相寄居。’”
“互相寄居,”我重复着,仔细思索着,“是啊,我明白了,就像寄居在我们肠道内的旧地细菌,被我们拖进宇宙的草履虫,还有我们体内的其他细胞…世界越多,人就越多…没错。”
“重要的一点是人越多,”伊妮娅说,“世界上曾有数千亿人,但在陨落和圣神期间的这三百年,宇宙的实际人口数量——驱逐者不算在内——已经趋于平稳。”
“啊,节育措施是很重要的,”我重复着圣神在海伯利安上宣传的东西,“特别是在十字形让人类活过一个又一个世纪的前提下…”
“没错,”伊妮娅说,“当人造永生到来时…物质和文化就变得愈发萧条。这是假设事实。”
我皱皱眉。“但不能因为这个理由拒绝延长人类的生命,对不对?”
伊妮娅的声音听上去似乎非常遥远,就好像她在思索什么更加宏大的主题。“对,”她说,“当然不能。”
“还有什么进化方向?”我问。红色的塔顶已经出现在我们上方,我暗自希望对话会让自己远离坠落山崖的恐惧。
“值得一提的还有三项,”伊妮娅说,“递增的特性,递增的互相依存性,递增的可进化性。这三者都非常重要,但最后一项是最为关键的。”
“什么意思,丫头?”
“我是说,进化本身也在进化。这是必需的。就可进化性自身而言,它也是一种继承而来的生存特质。各种系统——不管是生命系统还是其他——都必须学会如何进化,并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身进化的方向和速度。一千多年前,我们…我是说人类…差一点就做到了这一点,但内核却将它从我们手中夺去。至少是从我们大多数人手中夺去。”
“‘我们大多数人’,这是什么意思?”
“劳尔,我保证不出几天你就会明白这一切。”
我们来到了南天门,穿过其拱状的入口。这是一座红色的拱门,顶上是金色的塔状屋顶。对面便是天街,一条缓缓的坡道,通向隐约可见的山顶。事实上,天街只不过是一条在赤裸的黑石间开辟出的小径。我们就像是走在旧地没有空气的月球上——这儿的条件对生命来说是有点苛刻了。我刚要对伊妮娅说生命不会踏足到这种环境中,话还没出口,她便领着我们偏离了小径,来到一座小型岩石庙宇外。这座庙建在陡峭的悬崖和裂缝间,离山顶有几百米远。有一扇非常古老的气闸门,看上去像是来自极早期的种舰。让人惊讶的是,伊妮娅上前启动按垫的时候,它竟然真的能用。我们三人站了进去,外门旋转关闭,内门打开了。我们走了进去。
这是个很小的房间,光秃秃的几乎没多少东西,只有一个插着鲜花的华丽青铜壶,一张矮座上放着几根绿色的树枝,还有一尊美丽的雕像,是一个真人大小、穿着袍子的女子,似乎是用黄金制成的,曾经应该是金色的。女人脸庞丰满,神态安详,像是一名女神佛。她似乎戴着一顶叶子编成的镀金冠,脑后是一个黄金圆,就像是基督的光环,真是怪异。
贝提克脱下头盔说道:“有空气,气压正合适。”
我和伊妮娅褪下拟肤束装的兜帽。能正常呼吸真是太好了。
雕像脚底处放着一把香烛和一盒火柴。伊妮娅单膝跪地,拿起火柴,点燃一支香烛。熏香的气味非常浓烈。
“这是碧霞元君,”她抬头望着那金光闪闪的笑脸,同样露出微笑,“曙光女神。只要点上这支蜡烛,我便许下了一个求孙的心愿。”
我刚想笑,但马上就僵住了。她有个孩子,我的挚爱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我的喉咙绷紧了,我不得不把视线挪开,但伊妮娅走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臂。
“现在来吃午饭吧?”她说。
我已经忘了装在褐色袋子中的午饭了。要是戴着头盔和滤息面具,吃东西可不会那么容易。
于是我们坐在昏暗的光线下,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在缭绕烟雾和阵阵熏香的陪伴下,吃起了僧侣们为我们准备的三明治。
吃完后,伊妮娅重新打开内部闸门。“现在去哪儿?”我问。
“我听说山顶东边有处地方叫舍身崖,”贝提克说,“以前是一个诚心献身之地。据说只要从上面跳下去,就能立即和玉皇交流,保证你的心愿得到了却。如果你真想抱孙子,也可以从这儿跳下去。”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机器人。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他有幽默感,顶多只是表现出一丝歪理。
伊妮娅大笑起来。“先去玉皇庙吧,”她说,“看看有没有人在家。”
到了外面,隔着一层拟肤束装望向清净纯透的一切,我立即被震撼住了。但由于正午日光毫无阻隔地猛烈照下,滤息面具也几乎变得模糊起来。就连影子也非常刺眼。
离山顶和玉皇庙大约还有五十米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从岩石后的黑暗阴影中走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以为那是伯劳,于是傻傻地握紧了拳头,但紧接着便看清了那是什么。
站在我们身前的是一个个子非常高的男子,他穿着一身真空作战装甲,配着切枪。标准的圣神舰队海兵和瑞士卫兵装束。透过抗冲击面罩,我能看见他的脸——皮肤黝黑,面容坚定,寸头竟是一头白发。那张黑色的脸庞上有新添的青灰色伤疤,那双眼睛并不友善。他扛着一把海兵级多功能突击步枪,现在举了起来,对准了我们。拟肤束装的频段上出现了他的信号。
“站住!”
我们停下了脚步。
那高个子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圣神终于抓住了我们。
伊妮娅向前走了一步。“格列高里亚斯中士?”从拟肤束装的频段上传来她的声音。
男子昂起头,但并没有放下武器。即便在极度真空下,那把枪无疑也会完美地运作——不管是钢矛云、能量光束、带电粒子束、实弹,或是超动能武器。枪口正对着我的挚爱。
“你怎么知道我的…”高个子开口道,他似乎向后退了一步,“你是她。你是那个女孩,那个我们跨越无数星系寻找了那么久的女孩——伊妮娅。”
“没错,”伊妮娅说,“还有谁活着么?”
“三个。”名叫格列高里亚斯的男子说道。他朝右手边指了指,我勉强分辨出那儿有什么:一块黑色的岩石上留着一条伤痕,一堆黑漆漆的残骸,像是星舰的脱离舱。
“德索亚神父舰长在吗?”伊妮娅问。
我记起了这个名字。对德索亚和伊妮娅来说,十年前,他在神林上找到我们,将我们从尼弥斯手中救起,又将我们放走,我记起了他在登陆飞船无线电中的声音。
“嗯,”格列高里亚斯中士说,“舰长活着,但也差不多了。在我们那艘又旧又可怜的‘拉斐尔’号上,他被严重烧伤。要不是他昏迷了,让我有机会把他拖进救生船,他也早已和‘拉斐尔’一起化为灰烬了。还有两人受了伤,但神父舰长伤得最重,他快要死了。”他放下步枪,满面倦容地靠在上面。“真死…我们没有重生龛,我敬爱的神父舰长已经命我保证,在他死后将他轰成灰,而不是让他重生成一个没有头脑的蠢货。”
伊妮娅点点头。“你能带我见见他吗?我得和他谈谈。”
格列高里亚斯扛起沉重的武器,满面狐疑地望着我和贝提克。“这两位…”
“这位是我的挚友。”伊妮娅抓住贝提克的手臂。接着又握住我的手。“这位是我的挚爱。”
高个子点点头,转过身,带着我们爬上最后一段坡道,向山顶的玉皇庙挺进。
22
海伯利安离焦点星球天山几百光年远的地方,一位已经为人遗忘的老人从长久无梦的冰冻沉眠中苏醒,开始慢慢地觉察到周围的环境。他正睡在一张非触地式吊床上,一大摞维生组件包裹着他,仿若无数哺婴的猛禽轻轻抚触着他的身体,数以万计的管子、线缆和脐线正给他喂食、给他的血液解毒、刺激他的肾脏、用抗生素抑制感染、监控他的生命迹象,为了让他恢复生机,持续地侵犯着他的身体和尊严。
“啊,靠,”老头粗声粗气道,“我这么个老家伙,起个床可真他妈难受,简直就是在做吃屎般的噩梦。要是能从床上下来撒泡尿,我愿意付出一百万马克。”
“早上好,塞利纳斯先生,”诗人老头身旁有个女性机器人,她正通过一块漂浮着的生物监控器上观测着他的生命迹象,“你今天看上去精神好多了。”
“干这些蓝皮小娘们。”马丁?塞利纳斯嘟哝道,“我的牙呢?”
“还没长出来,塞利纳斯先生。”那个机器人说道。她名叫拉迪克,约有三百多岁…不过和飘浮在吊床中的木乃伊相比,这岁数还不及他的三分之一。
“随它去,”老头咕哝着,“反正也不会醒鸡巴太久。我睡了多久了?”
“两年三个月零八天。”拉迪克说。
这里是岩石塔楼的最高层,屋顶上的帆布已经卷了起来,马丁?塞利纳斯凝望着上方的天空。湛蓝色。从那淡淡的光线看来,应该是清晨或是傍晚。轻快飞过的辐射蛛纱闪着微光,但还没照亮它们半米长的薄脆翅翼。
“什么季节?”塞利纳斯勉强开口道。
“晚春。”那女性机器人回答。诗人老头的其他蓝皮机器人仆从陆续在房间内进进出出,做着难以理解的差事。只有拉迪克一直监控着诗人沉眠后苏醒的生命迹象。
“他们走了多长时间了?”他没必要特别解释所谓的“他们”是谁。拉迪克完全知道诗人老头指的是谁——不只是劳尔?安迪密恩,来到他们这座被遗弃的大学城的最后一个访客,还有女孩伊妮娅——早在三个世纪前,塞利纳斯就认识她了——而且他还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她一面。
“九年八个月一星期零一天。”拉迪克说,“当然,都是按地球的标准算法。”
“咳咳。”诗人老头咕哝着。他仍旧凝望着天空。日光没有直接照射而下,而是透过卷至东部的帆布,泼洒在岩石塔楼的南墙上,但仍旧明亮得让他那垂老的双眼盈满了泪水。“我成了个黑夜老怪了,”他嘟哝道,“就像是吸血鬼德古拉。每隔几年从这该死的坟墓中爬出来,看看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
“是,塞利纳斯先生。”拉迪克没有反对,她在控制面板上改了几项设置。
“闭嘴,小娘们。”诗人说道。
“是,塞利纳斯先生。”
诗人老头呻吟起来。“拉迪克,我得等多久才能坐进悬椅?”
光着脑袋的机器人噘起小嘴。“还得等两天,塞利纳斯先生。也许两天半。”
“啊,真他妈见鬼,”马丁?塞利纳斯嘀咕着,“每次的复原工作都越来越花时间。总有一天我会醒不来的…这沉眠机器都不会有办法把我叫醒。”
“是,塞利纳斯先生,”机器人仍旧没有反对,“对于你的身体系统来说,每一次冰冻沉眠都越来越难熬,而且复苏和维生设备也太陈旧了。你说得没错,再来几次的话,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哦,闭嘴。”马丁?塞利纳斯咆哮起来,“你真是个阴险可怕的臭娘们。”
“是,塞利纳斯先生。”
“拉迪克,你和我在一起有多久了?”
“两百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九天。”机器人说,“按标准算法。”
“而你还没学会怎么泡上一杯香喷喷的咖啡。”
“没有,塞利纳斯先生。”
“但你还是放好了咖啡壶,是吧?”
“是,塞利纳斯先生。完全遵照你的指示。”
“是你妈的头。”诗人说。
“但在至少十二小时之内,你还不能从口中摄入液体,塞利纳斯先生。”拉迪克说。
“啊!”诗人说。
“是,塞利纳斯先生。”
几分钟的沉默,像是马丁?塞利纳斯又重新睡着了,但紧接着老头便说道:“那俩孩子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先生,”拉迪克回答,“我们现在只能接入海伯利安星系的圣神通信网,而且,他们新使用的加密算法多数都很难破解。”
“有什么小道消息么?”
“就我们所知,还没有,塞利纳斯先生,”机器人回答,“圣神正处于动荡中…许多星系发生了革命,在偏地展开的针对驱逐者的圣战出了很多问题,在圣神疆域内也不断有战舰和运输舰发生起义运动…在一些高度加密和措辞慎重的信息内,有一些流言蜚语,提到了一个词:病毒感染源。”
“感染源,”马丁?塞利纳斯重复着,他微微一笑,露出空荡荡的牙床,“我猜,是那个孩子。”
“很有可能,塞利纳斯先生,”拉迪克说,“不过也有可能是那些星球真的发生了病毒性瘟疫…”
“不,”诗人几乎是猛烈地摇晃起脑袋,“是伊妮娅,是她的教义。就像北京流感一般蔓延开来,拉迪克,你不记得北京流感,对吗?”
“不记得,先生。”机器人说,她检查完读数,将组件设置到自动状态,“那事发生在我出生之前,在所有人出生之前。所有人,除了你,先生。”
照往常,诗人应该会吐出一长串脏话,但他仅仅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就是个怪物。只要掏两毛钱,就可以来看看这番杂耍…看看银河内最老的老家伙…看看这个会走路会说话的木乃伊…就像是…观赏一只苟延残喘的恶心怪兽。很怪,是不是,拉迪克?”
“是的,塞利纳斯先生。”
诗人嘟囔了一声。“啊,蓝皮小妞,别抱太大希望。在听到劳尔和伊妮娅的消息前,我可不会轻易咽气。我必须完成我的《诗篇》,在他们为我造出结局之前,我还不知道真正的结果。在我见到他们怎么做之前,我如何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没错,塞利纳斯先生。”
“蓝皮小妞,别迁就我。”
“是,塞利纳斯先生。”
“差不多在十年前,那个小伙子…劳尔…问我他的任务是什么。我跟他说…营救伊妮娅…推翻圣神…摧毁教会的力量…不管地球在什么鬼地方,都把它带回来。他说他会帮我完成这些事。当然,当时他和我一样已经喝得烂醉如泥。”
“是的,塞利纳斯先生。”
“然后呢?”
“然后什么,先生?”拉迪克问。
“然后,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完成了这些他发誓要完成的事,拉迪克?”
“九年八个月前,从圣神的通信信息中,我们得知他和领事的飞船逃离了海伯利安,”机器人回答,“伊妮娅应该仍旧安然无恙。”
“是啊,是啊,”塞利纳斯嘀咕着,有气无力地挥着手臂,“但圣神被推翻了么?”
“就我们所知,还没有,塞利纳斯先生,”拉迪克说,“我刚才已经提到,圣神被一些小麻烦缠上了,从外世界来到海伯利安游玩的重生游客,数量也下降了一点,但是…”
“龟毛教会还在搞他们的僵尸事业?”诗人问道,原本微弱的声音稍微变强了一点。
“教会仍占有优势,”拉迪克回答,“接受十字形的沼泽人民和山区人民的数量每年都有增加。”
“干他娘的,”诗人骂道,“我想地球也没回到它该在的位置。”
“还没听到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拉迪克回答,“当然,我刚才说过,近年来我们的电子窃听术只限定在海伯利安星系内,而且自从领事的飞船载着安迪密恩先生和伊妮娅女士离开后,差不多十年来我们的解密技术都没有…”
“好吧,好吧,”老头说道,他的声音似乎又充满了极度的倦意,“让我进悬椅吧。”
“恐怕至少还得等两天。”机器人重复道,声音很平和。
“滚一边凉快去。”诗人又骂道,他飘浮在一堆管线和传感线缆中,“拉迪克,能推我到窗边吗?求你了。我想看看春天的茶马树和旧城的遗迹。”
“好的,塞利纳斯先生。”机器人回答。能为老头做些监控生命体征之外的事,她显得格外高兴。
整整一个小时里,马丁?塞利纳斯就那么望着窗外,极力控制着苏醒后的剧痛和心底里意欲回到沉眠状态的可怕冲动。晨曦微露,他体内的音频植入物将清脆的鸟鸣传到他耳内。诗人老头怀念他的义女,那个称自己为伊妮娅的女孩…他怀念他的挚友布劳恩?拉米亚,伊妮娅的母亲…在很久以前最后一次的伯劳朝圣途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俩都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他想起他们当时互相讲述的故事,想起他们亲眼见到的一切…他想起光阴冢山谷中的伯劳,它那闪着红色的双眼…他想起那位学者…叫什么名字来着?…索尔…还有那个睡在襁褓中的婴孩,正逆着时光之路向虚无成长…他想起那位军人…卡萨德…对,卡萨德上校。诗人老头从没把军队的蠢驴放在眼里过…军队里的所有人…但卡萨德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也有一段有趣的生命经历…还有那位神父,雷纳?霍伊特,就是个白痴假道学,但是一开始那一位…那个双眼充满悲伤、带着皮本日志的人…保罗?杜雷…倒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人…
晨曦慢慢灌进屋内,泻在马丁?塞利纳斯的身上,照亮他身上无数的皱纹和仿若羊皮纸般的透明皮肤,皮下的蓝色静脉毫发毕现,它们在富丽的光线下孱弱地搏动着,马丁慢慢地陷入了沉眠。他没有做梦…但诗人头脑中的一部分已经开始勾画从未完成的《诗篇》的下一个章节。
格列高里亚斯中士没有夸大其词。德索亚神父舰长在“拉斐尔”号的最后一役中遭受了严重的创伤和烧伤,濒临死亡。
中士已经把我、贝提克和伊妮娅领进了玉皇庙。这座建筑同这次会面一样怪异。庙外有一块巨大的无字石碑,表面非常光滑,伊妮娅曾简要提及这块碑的来历,它来自于旧地上原来的那座玉皇庙,数千年来它一直矗立在那座门外,虽有众多朝圣者络绎不绝地前来,但从未有人在上面题过字。庙内的殿院已经经过密封并加压,里面回声不绝,有一条岩石台阶绕过一块巨石(那其实是泰山顶峰)。在庞大庙宇的后部,建有一些为朝圣者而设的小型睡房和膳房,在其中一间房间中,我们见到了德索亚神父舰长和另两名幸存者。除了格列高里亚斯和垂死的德索亚,还有另两名男子:武器系统官单卡雷遭受了严重的烧伤,昏迷不醒;霍根?利布莱尔是四人中受伤最轻的,格列高里亚斯说他是“拉斐尔”号的“前任”副官,他只是断了左臂,那条胳膊被吊在吊带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烧伤或受冲击而成的淤伤,但这名瘦削的男子身上有一丝宁静和孤僻的意味,就像是正处于休克中,或是正在沉思什么事情。
伊妮娅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了德索亚神父舰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