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蠢头蠢脑地点点头。但云雾太密,她看不清我的动作。

“劳尔,那些都只是可能。”她轻声说,“但那次最有可能发生的死亡并不是现在这次。别担心,如果我觉得这次会是…死路一条,那我就不会叫你俩一起来。”虽然她的声音中含着紧张,但我也听出了一些诙谐的意味。

“我知道,”我真高兴贝提克听不到这次谈话,“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想的是,或许她知道我和机器人会安全抵达泰山,而她自己却不能。但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只要我和她的命运仍旧纠缠在一起,我就会接受一切。“我只是在想,丫头,为什么我们又开始逃跑了。”我说,“被圣神追得四处逃命,我已经烦透这件事了。”

“我也是,”伊妮娅说,“相信我,劳尔,我们不是为了逃命而来这里的。哦,见鬼!”

这样的话真不应该从一名弥赛亚口中说出,但紧接着我便明白了她大叫的原因。一面岩壁突然出现在我们前方二十米处,碎石坡之间是一块块巨石,陡峭的山崖笔直落下。

贝提克在前面开路,他在最后时刻拉下控制杆,双腿从镫具中脱出,身上的翼伞就像是降落伞。他在地上蹦了两下,迅速卸下翼伞,脱掉轭具。罗莫曾经多次和我们说起,如果着陆在危险和风大的地方,必须迅速从翼伞中脱离,不然它就会把你拽下悬崖。这里显然是一个会被拽下悬崖的地方。

随后伊妮娅也着陆了,接着是我。三人中,我着陆的过程最惊险。我先在地上蹦得老高,接着几乎是陡直落下,不小心硌到了小石子,崴到了脚踝,于是跪倒在地,翼伞重重砸在头顶的巨石上,金属骨架弯折,帆布也破了。之后那翼伞向后倾覆,拽着我往悬崖边掉去,就同罗莫警告的一模一样。幸好贝提克及时抓住了左框架的支柱,伊妮娅也扯住了断裂的左侧板,两人稳住了翼伞,我乘机挣扎着从轭具中脱身,拖着背包,一瘸一拐地从残片中走出来。

伊妮娅趴到我脚边那块冰冷潮湿的石块上,脱下我的靴子,看了看我的脚踝。“只是扭伤,没什么大碍,”她说,“可能会发肿,但应该能走路。”

“很好。”我傻傻地说道。我正呆呆地感受着她赤裸双手对我赤裸脚踝的抚触,突然,她从医疗包中拿出一样东西,贴上我肿胀的皮肤,我感到一股冰凉,立马回过神来。

两人扶我起身,大家收好装备,于是手挽手,开始沿着湿滑的坡道往上,前往那片明亮的云雾之地。

我们爬上泰山的山坡,来到了阳光下。太阳正挂在高空。我已经脱下了拟肤束装的兜帽和面具,但伊妮娅建议我穿着束装,于是我留着它,只是在外面套上了保暖夹克,这样不至于看上去像是赤身裸体。伊妮娅也和我一个装束。而贝提克正揉搓着手臂,高空的低温几乎已经把他的皮肤冻得惨白了。

“没事吧?”我问他。

“没事,安迪密恩先生,”机器人说,“但如果在那个高度再待上几分钟…”

我朝山下的云层望去,我们已经把损坏的翼伞折叠起来,留在了那里。“我想,我们离开这里时,用不着那些翼伞。”

“对,”伊妮娅说,“快看。”

这时我们已经出了巨石和碎石坡的区域,来到了一片绿草茵茵的高地上,两边是高耸的悬崖。在长满肉质草的草地上,纵横交错的是柴羊的足迹和石头小道。冰雪融化而成的小溪潺潺地顺着岩石流淌而下,溪涧上还架着石板桥。远处有几个牧人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们向高处爬来。现在,我们转过冰原下的一条之字坡道,抬起头,望向出现在眼前的一座建筑。它由白石建成,坐落在灰色的城墙上,看样子只有一个可能:一座庙宇。冰雪山坡一路延伸至蓝色的天际,在这蓝白两色的广袤空间中,这座建筑闪闪发亮,就像是一座圣坛。这时,伊妮娅指了指小径旁的一块白色巨石,光滑的石面上刻着一首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旧地中国之唐朝)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泰安。在那儿的山坡上,建有几十座寺庙,几百家商店、旅馆和农家,还有无数小型神龛,有一条热闹的街道,两侧摆着许多货摊,每个货摊都罩着一个明亮的帆布篷。这里的人都很好——这真是一个匮乏无用的词语,但我想,也就只有它合适——他们都一头黑发,目光明亮,牙齿雪白,肌肤健康,仪态举止充满了骄傲和活力。衣料有丝质和染色棉布,颜色鲜艳,但也有着雅致朴素的感觉。这里有许多僧侣,穿着橙色和红色的袍子。由于雨季时一向没外人来泰山,所以就算这些人瞪着眼睛朝我们看,我也不会觉得意外,但事实上他们的眼神都很友好,很亲切。实话说起来,街上还有许多人围在我们身边,叫着伊妮娅的名字,拉着她的手或袖子。我想起伊妮娅以前是来过泰山的。

伊妮娅指了指泰安市上面的一堵山崖,那儿有一块白色的巨石。在巨石的光滑一面上刻着很大的汉字,伊妮娅说是《金刚经》,是佛教的一部重要经典。它随时在提醒僧侣和过客,世间万物的根本本质就像是头顶这片浩瀚空无的蓝天。伊妮娅又指了指泰安城边上的一天门,那是一座巨大的岩石拱门,上部是红色的宝塔状屋顶。通往玉皇顶的两万七千级台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有人在那儿等着我们。在泰安市中心的庞大寺院中,一千两百多名红袍僧侣安静地盘腿而坐,排成整齐的队列,他们正等着伊妮娅的到来。驻留喇嘛跪地行礼,向伊妮娅致以敬意,伊妮娅扶他起身,抱了抱这位老者。接下来,我和贝提克坐到了垫着垫子的低矮讲台边,而伊妮娅开始简略地向众人演讲。

“去年春天,我和你们说过,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轻声地说道,声音在巨大的大理石厅堂内清晰可闻,“现在我感到很开心,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你们。你们中,有一些人在我上次来时便取得了共享礼,我知道,你们已经学会了死者的语言,学会了生者的语言,甚至还有一些人学会了聆听天体之音,并且,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很快就能走出第一步。

“从许多方面来说,今天是一个令人心痛的日子,但我们的未来是光明的,有希望,有改变。我很荣幸,你们能选择我作为你们的老师。我很荣幸,我们能一起探索这个难以想象的富饶宇宙,并分享这些经历。”她顿了顿,望了望我和贝提克。“这两位是我的同伴…我的朋友贝提克,我的爱人劳尔?安迪密恩。他们同我一起完成了此生最漫长的旅程,分享了其中的艰难困苦,他们也和我一起完成了今日的朝圣之旅。离开你们之后,我们将花上一天时间,穿过三座天门,进入龙口,最后,愿佛陀保佑,我们将前往碧霞祠和玉皇庙。”

伊妮娅又顿了顿,她望着一个个光秃秃的脑袋,一双双明亮的黑色眼睛。我明白,这些人不是宗教狂徒,也不是毫无头脑的仆人或自惩的苦行者,事实上,这一排排人,都是些有智慧、有渴求的机敏年轻男女。虽然我说“年轻”,但在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庞中,还有许多蓄着灰胡子、一脸皱纹的老者。

“我亲爱的喇嘛朋友告诉我,今天有更多人想要共享虚空的礼物。”伊妮娅说。

前排约有一百名僧侣跪在了地上。

伊妮娅点点头。“那就开始吧。”她轻声说。喇嘛拿出几壶酒,几只简单的铜杯。但伊妮娅没有立即倒酒并割破手指挤出鲜血,她说道:“但是,在你们享用这杯酒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们,带来的变化将会是身体上的,而不是心灵上的。你们个人对上帝或悟道的追求,仍将维持原样。这次改变不会带来顿悟或救赎,而只是…改变。”

我年轻的朋友竖起一根手指,那根她即将割破的手指。“我的血液细胞拥有特殊的DNA和RNA结构,还有独特的病毒因子,它将入侵你们的身体,从你们的胃壁组织开始,一直扩展到你们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这些入侵病毒将化为你们身体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它们将传承给你们的子孙。

“我已经将知识传授给你们的老师,他们也已经告诉你们,这项身体的改变将让你们更加直接地接触到缔结的虚空,当然是在训练后。由此,你们将学会死者的语言和生者的语言。最终,在经过更多的历练后,你们将可能聆听到天体之音,并真正走出第一步。”她将手指举得更高,“亲爱的朋友们,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真切切的变异病毒。请谨记在心,你们将再也无法得到圣神的十字形,你们的子孙也不会。你们的基因和染色体的本质将发生改变,让你们永远无法得到肉体上的永生。

“亲爱的朋友们,这一共享之物将不会给你们不死之身,得到了它,死亡便将成为一条必经之路。我再说一遍——我不会给你们永生,也不会有顿悟。如果你们寻求的只是这些东西,那你们必须自己去寻找。我给你们的,只是对人类生命经历的一次深化,同其他分享人生之人建立联系的纽带,不管他们是不是人类。如果你们现在改变主意,那也没有任何羞耻之处。但享用这杯酒的人,就必须担起责任,会有一些不适,也会有非常大的危险,并且,你们也将成为传授虚空之道的老师,也将身携这一引导抉择之路的新病毒。”

伊妮娅静静等待了片刻,但几百名僧侣没有一个人离去。所有人仍旧跪在那儿,稍稍埋着脑袋,仿佛是在冥想。

“那就这么定了,”伊妮娅说,“愿你们一切如意。”她在手指上割了一刀,在每一个酒杯中滴进一滴鲜血,那些酒杯由多名年长的喇嘛举在身前。

杯子沿着队伍传下,仅仅几分钟之后,几百名僧侣便都喝过了一小口美酒。这时,我从垫子上站起身,打定主意想走到离我最近的那条队伍后,喝下这杯酒,但伊妮娅招招手,让我回到她的身边。

“还没到时候,我亲爱的。”她摸摸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很想和她争论几句——为什么我不能喝?但我没这么做,只是默默回到贝提克身边。我凑到机器人旁边,低声问他:“你也还没喝过这杯酒,是吗?”

蓝皮肤的男子微微一笑。“没有,安迪密恩先生。我永远也不会喝。”

我正要问他为什么,但就在这时,共享礼结束了,一千两百名僧侣站起身,伊妮娅走到他们中间,一面交谈,一面握手。她扭回头,越过一颗颗光秃秃的脑袋朝我望来,我明白,我们该上路了。

尼弥斯、斯库拉和布里亚柔斯凝视着站在吊桥对面的伯劳,他们没有马上相移,而是先在真实的时空中对这名敌手品评了一番。

真是荒唐,布里亚柔斯发出信息,保护孩子的恶魔。全身上下都是尖牙利刺,太可笑了。

去跟古阿斯唠叨这些,尼弥斯应道。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斯库拉回应。

准备好了,布里亚柔斯回应。

三人一齐相移。尼弥斯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变得厚重,光线变得像是墨汁,她知道,就算伯劳了无新意地将吊桥砍掉,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任何差别:在快时间下,吊桥的下落过程将会花上数个时代的时间…这足够让他们三人来回穿行几千次了。

尼弥斯打头,三人成一列纵队走上了桥。

伯劳没有动,它的脑袋没有紧随他们的方向而移动,那双红色的眼睛发出暗淡的光芒,就像是深红色的玻璃反射着最后一丝夕阳。

有什么不对劲,布里亚柔斯发来信息。

闭嘴,尼弥斯命令道。除非我开启链接,不然别上通用频段。现在,她离伯劳已经不足十米远,那怪物仍然不作任何反应。尼弥斯继续穿过浓厚的空气往前进,最后迈步走上了坚硬的岩石地。斯库拉紧随其后,站到尼弥斯左手边的位置。布里亚柔斯走下桥,站到尼弥斯右边。他们离那海伯利安的传奇之物仅三米远。而它仍旧一动不动。

“快滚开,不然就受死吧。”尼弥斯从相移状态中脱出,对着那铬银雕像喊道。“你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那女子今日必将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伯劳没有任何回应。

干掉它,尼弥斯对两名兄妹下令,同时重新相移。

伯劳消失了,它从时空中逃脱了。

时间波冲击着尼弥斯的身体,她眨眨眼,继而用全波谱视野扫描业已定格的周边环境。悬空寺中有一些人,但没有伯劳的踪影。

脱出相移状态,她命令道,兄妹两人立即遵命行动。整个世界明亮起来,空气开始流动,声音又回来了。

“找到它。”尼弥斯说。

斯库拉迈开大步,前进到八正道的“慧”轴上,其后顺着阶梯一路拾级而上,来到正见平台。布里亚柔斯迅速移动到“戒”轴,跃上正语塔楼。而尼弥斯取道第三条阶梯,也是最高的那条,朝高处的正念和正定塔楼跑去。她的雷达探测到最高的那栋建筑中有人,几分钟后她抵达了目的地。她先朝建筑和山壁扫描了一阵,确认没有隐藏的房间。正定塔楼中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尼弥斯一开始还以为找到了目标,但她马上发现,虽然这名女子的年龄和伊妮娅差不多,但却不是她。这座雅致的塔楼中还另有一些人,其中包括一个年迈的女人,尼弥斯认出是在达赖喇嘛的宴会上出现过的金刚亥母,还有达赖喇嘛的传令员兼安保长,卡尔?林迦?威廉?永平寺,达赖喇嘛本人也在。

“她在哪儿?”尼弥斯问道,“那个叫伊妮娅的女孩在哪儿?”

没等大家开口说话,身为勇士的永平寺便以闪电般的速度从披风下掏出一把匕首,向尼弥斯掷去。

尼弥斯不费吹灰之力便躲了过去,就算不在相移状态,她的反应也比大多数人快得多。但当永平寺拿出一把钢矛枪的时候,尼弥斯便进入了相移态,她走到这名定格的男人旁,用相移场将其包裹起来,将他向移门外的深渊猛地投了出去。当然,在永平寺脱离能量场的包围圈之前,他的样子始终都像是被定在了半空中,似乎就是一只掉出鸟巢的笨鸟,飞不了,但也不想往下坠落。

尼弥斯转回身,面向男孩。她移出相移态。在她身后,永平寺发出尖厉的叫声,陡然坠向深渊。

达赖喇嘛大张着嘴巴,双唇成一个O形。对他和屋中另两个女子来说,永平寺就像是突然从他们眼前消失,然后突然出现在移门外的半空中,像是瞬间移动到了那儿,迎向了自己的死亡。

“你不能…”老迈的金刚亥母说道。

“你不许…”达赖喇嘛开口道。

“你不会…”尼弥斯猜这个说话的女人可能是瑞秋,也可能是西奥,两人都是伊妮娅的同谋。

尼弥斯没有开口。她转入相移态,向男孩走去,用能量场包裹住了他,接着举起他,带着他来到敞开的移门前。

尼弥斯!布里亚柔斯突然从正精进塔楼向她呼叫。

什么?

布里亚柔斯没有在通用频段上用言语叙述,而是花费更多的能量将全部视像信息发了过来。在他们头顶那墨汁般的空气中,一条聚变焰尾就像是一根蓝色的柱子定格在了那儿,是一艘太空船正在降落。

移出相移态,尼弥斯命令道。

众僧侣和老喇嘛用一只褐色的袋子为我们装了食物。他们还给了贝提克一套老式的增压服,我只在浪漫港的宇航博物馆中见过这种东西,他们甚至还想给我和伊妮娅也各来一套,但我们给他们看了看穿在保暖夹克下的拟肤束装。最后,一千两百名僧侣都来到一天门那儿向我们挥手送别,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三千人也聚集过来,为我们送行。

在这条天梯上,除了我们三人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所以爬起来比较容易,贝提克戴上了头盔,合上了透明罩,就像是戴上了个密封罩子,我和伊妮娅戴上了滤息面具。每条阶梯都足有七米宽,但一点也不陡,第一段路走起来非常容易,每隔几百级就会出现一块宽阔的平台。这些台阶的内部受到加热,所以就算我们已经来到了泰山中途这片常年冰冻和积雪的区域,整片台阶也仍然通行无阻。

没过一个小时,我们便来到了二天门,这是一座十五米高的拱门,顶上同样是巨大的红色塔顶。一段路之后,我们便开始攀爬龙口所在的近乎垂直的断裂线,此时,风开始大起来,温度急转直下,空气也变得非常稀薄。先前在二天门时,我们已经重新背上了轭具,现在,我们便将轭具和台阶两边的硬碳绳索相连,为防从这条越来越陡峭的阶梯上摔下或是被风刮下,我们调整了滑轮的夹具,将它变成了一个制动器。没过几分钟,贝提克便在透明头盔中充好了气,他朝我们竖竖拇指,于是我和伊妮娅封上了滤息面具。

我们奋力向上攀爬,目的地是一千米上方的南天门,整个世界落在我们身后。这景象是几小时以来我们第二次见到了。但这次我们每爬上三百级台阶便会短暂休息一下,站起身,喘口气,眺望照亮一座座高峰的正午阳光。我们已经爬过了一万五千级台阶,泰安已经消失在了冰野和山壁的好几千米下方。这时我意识到拟肤束装的通信线路又一次让我们有了私下交谈的机会,于是我说道:“丫头,感觉怎么样?”

“好累。”伊妮娅说。虽这么说,但她戴着滤息面具的脸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能告诉我这是去哪儿吗?”我问。

“山顶的玉皇庙。”伊妮娅说。

“我猜到了。”我抬起一只脚,迈到宽阔的台阶上,接着又抬起另一只脚,迈至下一级台阶。此时台阶穿过了一块冰雪悬岩。我知道,如果转回身往下瞧一瞧,我也许会被那股眩晕感征服。这比滑翔飞行可怕多了。“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爬到玉皇庙,而我们身后的一切都要见鬼去了呢?”

“你说见鬼去,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是说,尼弥斯和她那两个兄妹很可能在找我们。圣神显然是要行动了。一切都要完蛋了,而我们却在进行什么朝圣。”

伊妮娅点点头。稀薄的风咆哮起来,一如不久前我们飞入高速气流时那般。我们三人都埋下脑袋,弓着身体,慢慢向上攀爬,就像是扛着什么重物。我很想知道贝提克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为什么不能呼叫飞船,离开这鬼地方呢,”我说道,“如果我们最后还是要呼叫飞船,就赶快把事办完吧。”

虽然伊妮娅戴着面具,但我还是能看到她那黑色的双眼,眼眸中是深蓝天穹的倒影。“如果呼叫飞船,那就会有二十几艘圣神战舰如鹰身女妖般从天而降,”伊妮娅说,“没准备好,就不能这么干。”

我指了指陡峭的阶梯。“爬这座山就能让我们准备好?”

“我希望如此。”她轻声说,透过耳塞能听见她粗重的喘息。

“那上面有什么,丫头?”

我们来到了下一段三百级阶梯的起点。三人都气喘吁吁地停在了那儿,累得不想去看风景。我们已经爬到了浩瀚无云之地,天空几乎是漆黑一片。能看见几颗亮星,一颗小月亮正向天顶疾驰而去。或者,那可能是一艘圣神舰船?

“劳尔,我并不知道那上面会有什么,”伊妮娅的声音充满了倦意,“我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约看见一些东西…梦见一些东西…但每一次梦到的都不太一样。在我亲眼见到现实之前,我不想多说。”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但事实上我在撒谎。我们又开始攀爬。“伊妮娅?”我说。

“嗯,劳尔。”

“为什么你不让我喝…嗯,就是那个…共享之酒?”

她扮了个鬼脸。“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我明白,不过大家都是这么称呼它的。你至少得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喝那酒啊?”

“劳尔,你还没到时候。”

“为什么?”我又感觉到内心波澜壮阔的怒气和失落,其中还混杂着对这个女子的爱。

“你知道我说的那四个步骤…”她开口道。

“学会死者的语言,学会生者的语言…嗯,对,我知道这四个步骤。”我几乎是不屑一顾地说道,同时疲惫不堪地把脚迈向这无穷无尽的阶梯,踏足于一块块大理石台阶上。

伊妮娅对我表现出的语气置之一笑。“人们一开始面对这些事的时候,往往会…执迷于此。”她轻声说,“我现在希望你能全神贯注,我需要你的帮助。”

听上去像那么回事。我凑向前,摸摸她穿着保暖夹克和拟肤束装的后背。贝提克朝我们看了看,点点头,似乎对我们的接触报以赞许。我告诉自己,他不可能听到我和伊妮娅通过拟肤束装进行的通话。

“伊妮娅,”我轻声说,“你是新时代的弥赛亚?”

我听到了她的叹息声。“不,劳尔,我从来没有说自己是弥赛亚,也永远也不想成为弥赛亚。我现在只是一个累极了的小女人…还受着头痛和腹痛的折磨…我今天刚来例假…”

她必定是见到了我震惊眨眼的表情。好吧,见鬼,我心想,碰到弥赛亚抱怨经期综合征,并不是天天会有的事。

伊妮娅咯咯地笑了起来。“劳尔,我不是弥赛亚。我只是被挑中成为传道者,我也在不断尝试,在…在我还办得到之时。”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我不由得紧张得胃都抽紧了。“好吧。”我说。我们走完了三百级台阶,又停下来休息了片刻,喘气喘得更厉害了。我抬头仰望,还是看不见南天门的影子。虽然时值正午,但天空却漆黑一片,繁星璀璨,它们几乎不会闪烁一下。这时我意识到高速气流的咆哮声已经听不到了,泰山是天山星球的最高峰,顶峰刺向大气层的最外围。如果不是穿着拟肤束装,那我们的眼睛、耳膜、两肺都会像暴胀的气球一般爆炸,鲜血也会沸腾,还有…

我试图转移注意力,不去想这些。

“好吧,”我说,“但假设你是弥赛亚,你会带给人类什么样的消息?”

伊妮娅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注意到她的笑声中带着深思熟虑,而不是幼稚。“劳尔,假设你是弥赛亚,”她一边喘气一边说,“你会带什么消息?”

我大笑起来。由于已经处于近真空之地,所以贝提克不太可能听到这声音,但他面带疑惑地朝我看来,必定是见到了我扬起头的样子。我朝他挥了挥手,继续对伊妮娅说道:“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没错,”伊妮娅说,“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是说小毛孩,当时还没见过你…我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经历这些事…我一直在想自己会带给人类什么样的消息。除此之外,我也知道自己还要传道,我是说,某种深奥的大道。就像是登山训众。”

我左右四顾,在这么高的海拔上没有冰,也没有雪。白净的台阶一路向上,穿越了一层层陡峭的黑岩。

“啊,”我说,“这里就是山。”

“是啊。”伊妮娅说,声音又显出了无比的疲惫。

“那你想出那是什么消息了吗?”我又问。与其说是想要答案,不如说是想让谈话继续下去,让自己分分心。她和我已经谈了一小会儿了。

她又笑了。“我一直在思索,”她最后说,“试图把这消息提炼到像登山训众那么既简短又重要。最后我意识到那没有什么用处——就像马丁叔叔在那段躁狂期试图超越莎士比亚一样——于是我决定把这条消息提炼得更短。”

“怎么个短法?”

“我把它缩减成三十五个字,太长。二十七个字,还是太长。几年后,我把它提炼到了十个字,仍旧太长。最后变成了四个字。”

“四个字?”我问,“哪四个?”

我们又走到了下一块休息区…第十七或十八块。我们愉快地停下了脚步,大口喘着气。我弯下腰,戴着拟肤束装手套的手撑在膝盖上,集中精神克服呕吐的感觉。我戴着滤息面具,要是呕吐的话,那可真是太失礼了。等我接上气,缓和好猛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便又问道:“哪四个字?”

“重新选择。”伊妮娅说。

我一边喘气一边思索着。“重新选择?”最后我说道。

伊妮娅笑了。她已经接上气来,正俯瞰着陡直的景色,而我甚至不敢望上一眼。她似乎还饶有兴味地观赏着,我真恨不得把她丢下山去。年轻人,有时候就是让人难以忍受。

“重新选择。”她坚定地说道。

“介不介意解释一下?”

“好。”伊妮娅说。“这是一个完整的概念,弄得简单一点。随便列举一个类目,你就能明白了。”

“宗教。”我说。

“重新选择。”伊妮娅说。

我大笑起来。

“劳尔,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她说。我们又开始往上爬,贝提克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丫头,我知道。”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我也不是很肯定,“类目…啊…政体。”

“重新选择。”

“你认为圣神不是人类社会的进化终点?它带来了星际和平,是相当称职的政府,还有…哦,对…永生。”

“是时候重新选择了,”伊妮娅说,“另外,说到我们对进化的看法…”

“什么?”

“重新选择。”

“重新选择什么?”我问,“进化的方向吗?”

“不,”伊妮娅回答,“我指的是我们对进化的看法,比如它有没有方向。也就是说,我们关于进化的大多数理论。”

“嗯,那你同不同意教皇忒亚…也就是那位海伯利安朝圣者杜雷神父…在三个世纪前说过的一些话?他相信忒亚?德?夏丹的理论是正确的,认为宇宙在朝意识化和神性化发展,也就是所谓的欧米伽点。”

伊妮娅望着我。“你在塔列森图书馆读了很多书,是不是?”

“没错。”

“不,我不同意忒亚的理论…不管是很久以前的那位耶稣会士,还是短命的教皇。瞧,家母认识这两个人,杜雷神父,还有现在的这位冒牌货,霍伊特神父。”

我眨眨眼。我本以为自己了解这一切,但当伊妮娅提到这个现实…这跨越了三个世纪的联系…便不由让我踌躇了片刻。

“总而言之,”伊妮娅继续道,“过去一千年以来,进化学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一开始,内核因为害怕基因工程的快速发展,生怕人类的爆炸式发展会演变出各种各样内核无法寄生的形态,于是积极反对这方面的研究。之后,霸主由于受到内核的影响,几个世纪以来都忽视进化学和生物科学的研究。而现在,圣神也非常怕。”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圣神会害怕生物学和基因学的研究?”

“不,”我说,“我想我明白这一点。内核想让人类保持在能够让它们安然寄生的形态,教会也是。在他们的定义中,辨别人类的关键词是手脚等器官的数量。但我想问你的是,为什么要重新研究进化的含义?为什么要重新开辟关于进化方向等等的争论?旧理论不是也很有道理么?”

“不。”伊妮娅说。我们静静地爬了几分钟,接着她回答道:“除了像忒亚那样的神秘主义者,大多数早期的进化学家都非常谨慎,在思考进化理论时刻意不去想有关‘目的’或‘目标’的问题。那是宗教,而不是科学。就算是关于方向的念头,对于大流亡前的科学家来说也是一种被诅咒的事。在进化学中,他们只能用‘趋势’这个词,差不多像是反复发生的统计学怪事。”

“然后呢?”

“然后就是这些目光短浅的偏颇之理,就像忒亚?德?夏丹的信仰一样。进化是有方向的。”

“你怎么知道?”我轻声问道,心里在想她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她马上做出回答。“有些是我在出生前就看见的。”她说,“通过我那赛伯人父亲和内核的联系。几个世纪以来,那些自主智能就已经完全理解了人类的进化,而人类还懵懂无知。身为超级寄生体,这些人工智能的进化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更高层次的寄生。它们只能看着世上的生物和它们的进化曲线,要么旁观…要么出手阻拦。”

“那么,进化的方向到底是什么?”我问,“朝更高层次的智能前进?还是某种类神的集群意识?”我很好奇她对于狮虎熊的理解。

“集群意识,”伊妮娅说,“哎呀,还有比这更无聊、更讨人厌的东西吗?”

我没有吭声。我已经把这当成她在传道时用的方法,认为她在讲解她的理论:学习死者的语言等。我暗暗在心中记了下,下一回她讲解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必须更加认真地听讲。

“人类的一切有趣经验,差不多都是个人经历、试验、解释、分享而得的结果,”伊妮娅说,“集群意识就是那种古老的电视广播,或是在数据网鼎盛期时的生命形式…交感式的白痴行为。”

“好吧,”我仍旧迷惑不已,“那进化到底走哪个方向?”

“朝更多的生命去。”伊妮娅说,“生命喜欢生命,道理非常简单。但让人惊奇的是,非生命也喜欢生命…而且想进入这个圈子。”

“我不明白。”我说。

伊妮娅点点头。“早在大流亡前的旧地上…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一名来自俄国的生物学家,他就明白了这一点。此人名叫弗拉基米尔?维尔纳茨基,他创造了‘生物圈’这个词。而这个词,如果事情按我预想的那样发展的话,将会很快具有新一层的意义。”

“为什么?”我问。

“你会明白的,我的朋友,”伊妮娅说,她握住了我戴着手套的手,“总之,维尔纳茨基在一九二六年写过这样一句话——‘原子一旦被卷进生命物质的洪流,就不再乐意离去。’”

我沉思了片刻。我并不懂多少科学——我知道的那些都是从外婆和塔列森图书馆中学来的——但这句话听上去有点道理。

“一千两百年前,这句话被更加科学地归纳为多罗法则,”伊妮娅说,“它最根本的理论是进化不可倒退…像旧地的鲸鱼是个罕见的特例,它们在变成陆地哺乳动物后重新想变回水生动物。生命勇往直前…它一刻不停地寻找着可以侵入的新环境。”

“是啊,”我说,“就像人类坐进种舰和霍金驱动飞船,离开了地球。”

“并非如此,”伊妮娅说,“首先,我们贸然行动,是因为受到了内核的影响,而旧地也因掉进肚子中的黑洞而奄奄一息…这同样是内核的作品。其次,因为有霍金驱动器,我们跃出我们银河所在的这条旋臂,找到那些索美尺度极高的类地行星…总之,我们改造了大多数的星球,在上面播撒出众多的旧地生命,先是土壤细菌和蚯蚓,接着是你以前在海伯利安沼泽地中狩猎的鸭子。”

我点点头,但心里却在想,如果迁移到广袤的太空,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呢?既然家园已经不在,我们都无法回家了,去那些景色和气息和家园稍稍类似的地方…又有什么错呢?

“关于维尔纳茨基的理论和多罗法则,还有一些更有意思的地方。”

“是什么,丫头?”我还在想鸭子的事。

“生命不会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