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一润失笑:“梁宵宵,你刻薄如同市井泼妇,精明势利。”
“呿,你我不是城堡里公主,天真烂漫不知世事,杜卿格若没有那张皮相,你也不会爱上他,人与人交往,皆因有利可图。”
“不,我现在只担心杜卿格会抛去杜圆舞不管。我知道一个极为严重的抑郁症病例,病人意志活动减退,生活极为被动,整日关在房内不言不语。一日家人开门进去探视,遍地都是屎尿,病人正抓起一把屎往嘴里塞。倘若杜圆舞有日严重至此,杜卿格会否仍有耐心照料?”
梁宵宵骇然:“舒一润你天真如同稚儿。你我都知六楼老年病区,阿尔兹海默症、血管痴呆者比比皆是,你可见过有几个子女日日探视服侍膝下?终年不闻不问,半年探视一次已是至多。也有子女来得极勤快,为的是同医生商量,怎样从痴呆父母嘴里套出存折密码。呵,父母子女血缘之亲厚尚且如此,遑论兄妹。”
舒一润说:“正因如此,我才害怕杜卿格会抛去杜圆舞。因为我爱他,我不希望他叫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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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新病人 ...
舒一润同梁宵宵谈至畅快,忽然季医生过来:“小舒,我们收新病人,随我来听病史。”
舒一润心里仍记牢杜圆舞,心不在焉在桌旁坐下。
病人进房来,季医生说:“杜圆舞?”
舒一润猛一抬头,对面杜卿格陪伴杜圆舞,坐在她身侧,看到舒一润时也显出讶异之色。
此次杜圆舞的发病过程、既往病史,舒一润记得极为详尽,特别记牢他们家族史。
杜家祖上做小本生意,世代从商,流传至上几辈,已渐渐发迹,在业界闯出名号。豪宅里出生的子女,养尊处优的背后,亦有难言之隐,杜家家教极严,要求子女表现优异,不丢杜姓颜面。杜卿格自小出众光彩,深得长辈喜爱;杜圆舞在兄长光环笼罩下的阴影处长大,与杜卿格同校时,杜卿格全校第一,她却成绩了了,家里人常拿她与杜卿格比较,自此她始感压力,高考前首次发病,服用抗抑郁药一段时间,渐至好转,从未复发。直至几月前,杜圆舞即将毕业,在选择职业上与父母争执,才第二次复发。
舒一润惊叹,她从不知薄幸名狂的杜卿格小时竟如此优异,他总把自己经历藏住背后不说,她从不知杜卿格心里喜乐苦痛,此时听他缓缓述说,为之恻然。
护士盯牢杜卿格脸孔,问话时声音甜腻许多倍,舒一润心里鄙薄,在季医生吩咐下,不甘不愿回去办公室写大病历。
梁宵宵笑:“舒一润,又轮到你们收新病人。”
“是杜卿格胞妹,我写得至为心甘情愿。”
“哗,上天待你不薄,给你掉下来一段缘分,近水楼台先得月。”梁宵宵的眼神狡猾。
舒一润正待开口,杜卿格走进来。
“一润,好巧,圆舞竟由带你的医生收治。”
舒一润翻了翻季医生开给杜圆舞的长期医嘱单,上面标明三级开放。
她笑:“杜卿格,杜圆舞是三级开放,要求家属二十四小时陪同,你有否找到可靠护工?”
杜卿格讶然:“护工?不不,我不请护工,我自己来陪伴她。”
“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
“她不会同你说话,甚至生活不能自理。”
“我来照料她。”杜卿格语气坚定。
舒一润与梁宵宵对视一眼,突然微笑。她忽然打心底为自己庆幸,杜卿格叫她一颗心落了地。
杜卿格大惑不解:“为何发笑?你乐见圆舞得病?”
舒一润连忙抿紧嘴:“不,我为我可以日日骚扰你而欢笑。”
杜卿格无奈。
舒一润问:“护士将圆舞安排在几床?几时入住?”
“75床。此时入住,我将去买些生活必须品。”
舒一润说:“我来向你提供意见。在此住院,外带药品需交给护士保管,衣物可放置衣橱,你可以将笔记本电脑带至此处,此处覆盖无线上网。另外,你需要去医院食堂办饭卡,需要购置脸盆、牙杯牙刷等洗漱物品,还需水杯、保温瓶、便当盒,你还需替杜圆舞准备卫生棉。这些东西在医院小卖部出售,是否需要我带你去?”她前所未有的殷勤。
梁宵宵瞠大双眼,笑出声来。
杜卿格微笑:“不了,我自己可以处理。一润,我去购置物品,你代我照看圆舞好吗?”
“再好不过,她原本就是我的病人。”
杜卿格走后,梁宵宵捧腹不止:“哗,舒一润你献媚之意甚于佞臣。”
舒一润朝她挤眼:“他朝你也将会遇上叫你心甘情愿赴汤蹈火的男人,此乃命中劫数。”
她去看望杜圆舞。杜卿格没有动用特权要求私人病房,或者这家公立医院并无提供此种服务,所以杜圆舞与其余两个病人一同住在一处。舒一润知道这两个病人,一个是强迫症,一个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病情都比较稳定,舒一润放下心来。
杜圆舞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舒一润叫她,她并不应声,替她喂水,她也乖乖的喝下去,与无血无肉的娃娃一般。
不久后杜卿格回来。手里大袋小袋,此时其余两个病人去了大厅活动,病房里并没有人。舒一润便替杜卿格归置好一切。杜卿格去看另两张床床尾插的一小张病历卡,问:“一润,OCD是何意?”
“强迫症。”
“那么PTSD呢?”
“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两样病是否危险?圆舞是否会受到波及?”他爱护胞妹之意明显。
舒一润笑:“杜少,请你坐下,放下心来。这一科唯一一个非神经症的病人并不在这间病房。”
杜卿格疑惑:“你说心身科多为神经症病人,我不知还有精神病病人。”
“有一个,是一个男孩,精神分裂症单纯型。他母亲不忍心将他送去重症精神病房,心身科便收治了他。请你放心,他一直很安静。”
杜卿格不说话,微微点头。
舒一润问:“你预备在此二十四小时陪伴,那你的工作呢?你是否需要通知阿姨叔叔来此?”
杜卿格神色冷然:“不用,有我便可。我已休年假,工作之事托付给言陌。”
舒一润看表:“下班时间了,我将回家,明日再来。”
她走至病房门口,杜卿格突然叫住她:“一润。”
她转过头去。
“谢谢你。”杜卿格言辞恳切,神色动容。
舒一润微笑摆摆手,他不知道她在那幢豪宅里放了多少他的物品;他不曾看到过她在思念苦楚时,将自己躲到挂满他衬衫的衣柜里;半夜梦回她顾视四周,不寒而栗,觉得自己心理已至变态扭曲,若杜卿格知道,他只会惧她怕她,大抵不会对她说感谢。
舒一润回到家,白千张打电话来:“舒一润,听闻杜圆舞已寻到,可是真实?”
“是,她被人送至我们医院,被我在无主病房看到,通知杜卿格前来认领,现已入住心身科病房。”
“恭喜你,终于得到机会接近杜卿格。”
“是,明日开始,我将会申请晚上值班。”
“实习生不必做到此等地步。”
“不,”舒一润微笑,“杜卿格将二十四小时陪护杜圆舞,我将二十四小时陪护他。”
白千张骇然:“舒一润,你晚上值班,白日上班,你可吃得消?”
“通宵于我来说无碍。我曾做过上届学长学姐的睡眠剥夺实验的被试,我能够两夜不睡,且夜里值班室里有床位可以入睡。”
她们缄默。
半日白千张叹息:“舒一润,你病已至膏肓,药石罔及。杜卿格会否接受你这份心意?”
“那是他的事。世人皆说女追男隔层纱,我却追得辛苦。我本不机伶,不知投机取巧之风月计谋,只得这么一个蠢笨方法去接近他,渐而感动他。”
白千张说不过她:“那么我祝福你。”
舒一润挂下电话,开始收拾衣服并牙杯牙刷等洗漱用具。她觉得她大约只得这么一个机会去接近杜卿格,她如同一个溺水之人,牢牢抓住这唯一一根稻草。
她知道明日过后,她很长一段时间大抵不能有一个好睡眠,所以今夜睡得极早。
这一觉很黒甜,她没有被闹钟惊醒,醒来时已是七点半。她慌慌张张出门,来不及先去看杜卿格同杜圆舞,已经是交班时间了。
刘主任曾经说,实习生实习三个星期后,要开始新病人交班。舒一润正好在第三个星期,季医生说:“小舒,昨日新收的病人,由你来交班,简要说发病过程、既往史、个人史、家族史和体格检查便可。至好不要照着病历读,你有否记下首日病程录?”
舒一润点头:“有。”
季医生满意转过头去。
梁宵宵拉她衣角:“呿,舒一润,我们皆是交班前十分钟背首日病程录,你今日迟到,勿有时间准备,是否需要我读病历,在你身后提醒你?”
“不,”舒一润微笑,“杜圆舞的病历,我记得很熟。”
关于杜卿格的一切,她勿需特意牢记,耳目自然接收并铭刻。
她交班完毕,刘主任表扬她:“小舒对这个病人很熟悉,交班很详细,很不错。”
舒一润看到小朱即时变色。
这时护士长说:“昨天开例会,科教科的陆主任说,心理咨询热线安排了实习生实习,每晚八点至早上六点,额外工资是没的,不过可以积累工作经验,实习生有谁愿意值班的,可以来我处报名。”
舒一润听到小朱轻轻说:“去的人是六儿。”
她微笑不语。
今日季医生上午门诊,嘱咐舒一润查房询问病人信息后便匆匆下楼。舒一润先去护士长那里报了值班的名,随后走至75床查房。
杜圆舞已打理干净,油光水滑身段如同蜡像,躺在床上静止不动。杜卿格从厕所走出,舒一润闻到他剃须水的味道。
“早安。”她说。
杜卿格说:“早安,今晨护士来叫同病房的病友出去做治疗,圆舞不肯去,会否有影响?”
“他们做的是工娱治疗。杜圆舞是重度抑郁,她对日常一切丧失兴趣,快感缺失,自然不会愿意去。她才住院第一天,杜卿格,请你给她时间,给我们时间。”
“那么她服用的药物——瑞美隆、文拉法辛,有何副作用?”
舒一润突然气馁,杜卿格一早便将她当一个单纯的医生,毫无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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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执着 ...
舒一润查房回办公室,刘主任翻手上纸张,忽然说:“小舒,你报了心理咨询热线值班?精神可嘉。”
小朱即时酸笑:“一润,你已得主任嘉奖两次,留院有望。”停一停,又笑:“是不是,一润?”
她的言语背后有另一层意思,舒一润微笑不语,微笑是最佳社会礼貌,阻挡小朱挖苦的诚意。
她看看表:“我约了病人做心理咨询,我先走。”她即时逃离办公室,梁宵宵随后跟出来。
“咄!那个小朱,自己无为,反来挖苦争取的人,这类人大抵思想龃龉,你有否听她方才说,报名的人是六儿?”
舒一润说:“我们在心身科至多一个月,一个月后背转身去,谁都不认识谁。”她也至多一个月,可以与杜卿格同在一处,呼吸同十几坪米的空气。
舒一润心不在焉,走去75床看杜圆舞。
杜卿格不在病房,临时找来的护工正在陪同杜圆舞。
舒一润大吃一惊:“杜卿格呢?”
护工说:“杜先生说出去处理私事,立即回来。”
舒一润坐在床边等候杜卿格。半小时后,杜卿格还未回来,她坐立不安,仿佛看见杜卿格已受不了医院气味,将胞妹扔给护工,自己远走高飞。
她再也忍不住,走出病区寻找杜卿格。
她在医院门口看见杜卿格,对面一个美艳女郎。
“杜少,我来同你说清楚。”女郎披一头黄卷大波浪,随着她讲话微微弹跳。
“请讲。”
“听闻你胞妹是神经病,住到精神病院里,是吗?”
“你看我与你此时在哪家医院门口讲话?”
“那么是真的了。杜少,我和你玩不下去,我不能叫别人知道,我男友的妹妹是疯子,你我交友原则,至要紧是欢喜快活,你既打算长住医院陪一个疯子,我也勿需陪同,再会。”
杜卿格微笑:“劳你专跑一趟,其实只需在电话里说明。”
女郎变色:“杜少,你妹妹是疯子,你也是。多可怕,你此生永无爱人的能力。”
杜卿格不说话,即时转身离去。
他走至住院大楼楼下,想起自己尚有一只手表落在女郎处,他从不将任何私人物品落在他人处,便回转身来去找女郎。
这次换他看到舒一润同女郎交涉。
舒一润说:“小姐,你有两处误区需得旁人解释。”
“你是谁?”
“第一,杜卿格的妹妹不是疯子,她得的是情感障碍,属于神经症,你需得了解此类知识;第二,杜卿格也不是疯子,他只是不爱你,但他关爱他妹妹,你需得收回此类侮辱言语。”
“神经病!”女郎惊诧,她指指医院:“你不是里面跑出来的吧?还偷了医生的白大褂?”
“恰恰相反,”舒一润微笑,“我来向一个疯子普及心理知识。”
女郎变色,蹬蹬蹬走远,拦住一辆车扬长而去。
杜卿格震惊,他苦笑,他的女友轻视他和杜圆舞,他最想远离的人却挺身而出为他辩解。舒一润维护他时熠熠生辉的眼睛,有谁不被诱惑?
舒一润回到病房,杜卿格给了护工丰厚的小费请她离开,正在亲自喂杜圆舞喝粥。
“一润,你有否去另外病人处查房?勿需守在圆舞处,我们不需特权。”
舒一润笑:“我一个实习生给不了你什么特权。”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她亦有自己正事要做。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起女郎之事。
下午五点后,办公室众人皆下班,梁宵宵临走前伏在舒一润耳边轻轻说:“舒一润,大都会里光怪陆离,诱惑至多。机会稍纵即逝,你需牢牢抓住,若一概沉默寡言,不需一个月,众人皆将你忘至角落处。”
舒一润骇笑:“多谢提点。”
她趴到窗口处,医院里一条露天走廊,上方缠满绿色攀爬植物,杜卿格自食堂处打饭上来,正走在绿荫下,热天里人们皆满头满脸油光光冒汗,杜卿格袖口卷至手肘处,一身清爽。舒一润朝他吹一声响亮口哨,趁他抬头还未寻到始作俑者,缩回窗户里。
杜卿格回到病房,看见杜圆舞床上坐一医生。医生转过头来,赫然是舒一润。
他大吃一惊:“一润,你还没有下班?”很快反应过来,动容:“你勿需为我做到此等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