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道:“你认不了!”我抬头,谢审言也抬头,我们同时说:“大人,是我干的\自愿的……”

众人一片大笑声:“没见过这样的……”

马大人又狠拍堂木,人声一静,我咬牙道:“大人!请问一问那郑四,谢公子被抓进府中可曾出过一言?!”

马大人看向郑四,郑四忙道:“谢公子不曾说过话。”

我说道:“不曾说话,怎能自求受刑?!大人!谢公子历尽伤痛折磨,从始至终,未吐一字求饶!我身后有众多府中人等,大人可随意选择,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谢审言看向我,脸色更白了,我盯着他说:“我不要你毁掉你自己用生命维护的尊严!我知道我真的是谁!我不在乎我的声誉。我既然能被人当成青楼女子,我也能担下这个罪名!我用不着欠你这个情!”

我转头说道:“大人,施在谢公子身上的恶行不能被一笔抹杀,否则这世上良恶混淆!他受的苦难绝非他所情愿!他今天要承担下这样的罪恶实在是因他善良大度。请大人千万明察,快让我画押存档,我任大人处置!”

谢审言也看着马大人声音嘶哑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这位小姐真的没害我!你让她画押就冤枉了一个好人!”语气万分恳求。

我说道:“大人!莫听他言!此人说话颠三倒四,没有道理!人证确凿,我也已认罪……”

谢审言转脸看着我哑声说:“我就是不让你认!”

我对着他喊道:“你管得着吗?!你是谁?!我要干的事和你无关!你早就告别了我!你我已成路人!你给我走开!”

谢审言听言又发起抖来,眼里显出了莹亮的光点,他使劲咽下什么,咬了牙半天才说出话:“我那时,怎能那样……你以为,这半年,我过得容易……”

我心中酸了,可愤怒未减:“我看你过得挺好!左拥右抱,滋润得很!”

他更抖了,张了几次嘴才终于说道:“那是我……”

我冷笑:“我知道,那是你的诞辰!你爱怎么玩怎么玩,只别再来管我的事!”

谢审言喘了好几口气,低哑着声说道:“我已经说我辜负了你的好意,你还要我怎样?我多次去见你……”

我不依不饶:“我能让你怎样?!你想怎样就怎样!和我没关系!”

他嘴唇抖着:“你现在这样说,当初,为何,那样对我……”声音哑到快无声了

想起我当初曾对他那么动心,结果……我大怒,早忘了要好好待他的决定,大声说道:“那是我走眼看错了人!根本就不该那么对你!我后悔了!”

他听了像被打了一下似地晃了一下,微蹙了眉,紧闭了眼睛,停了片刻,轻声说:“你当初没看错人,你现在看错了……你们长得一样,可我都不把你当成她,我不恨她,我更不恨你……你别把我当成你的……你别这么恨我……”

他的声音似乎没有经过他的声带,从胸腔里叹息般地说出来。我不说话了,想起刚才听郑四说的,他受了多少苦……心软下来……他不恨我倒有可能,但怎么可能不恨那个把他伤害致残的人?!我和那害了他的人是一个模样,他都来为我开脱……我难道不自觉中对我过去那位一直暗怀着深深的怒意,还竟然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我真的因此才这么怨他,这么不能原谅他吗?……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他比以前瘦了许多,远远没有我们在外面时气色好……

他重新睁了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神如此明净真挚,我不能移动目光,两个人对着看,忘了周围……

钱眼大声说:“这怎么像小夫妻吵架似的?”我一下醒了神,才注意周围原来很安静,直到钱眼的话,大家才又开始说话了:“就是!这两个人像……”“清官难断家务事……”“愿打愿挨……”“可打的也太狠了……”“也许把他给打服了……”

……

马大人又击堂木,人声稍减。

我长叹了口气,对着谢审言说:“听听人家在怎么说你!你别跟我争了,我认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看着我说:“自从那次你跳下了悬崖,我就定了决心:你要认,我也认!绝不让你再独自承当……”

我假笑着说:“你怎么认?说你把人家幼弟打伤逼死了?!”

他说道:“我就说我当时和你在一起!我也有份儿……”

我气骂道:“你瞎掺和什么?!什么在一起?有什么份儿?你做梦呢吧你?!”

谢审言一吸气,突然大咳起来,我皱着眉看他,他难道咳嗽又犯了?春天还是凉……他一边咳得脸红脖子粗青筋暴起,一边挣扎着说:“只是……呛了一下……不是咳嗽……你别担心……”

我低声从牙齿中间说:“谁担心!”

钱眼哈哈笑:“娘子,你的小姐对谢公子说话,和你对我一样啊!”大家哄堂笑起来。

又是堂木声,静下了人声,马大人几乎是无奈地说道:“谢公子!你在此搅扰公堂,理当警戒,但念你初犯,不动刑责,来人!请谢公子下堂!”两个人上来拉谢审言,谢审言大声说:“大人!若小姐画押,晚生必越衙上告,指大人断案不公,定为小姐复名平冤!”

马大人脸色变了:“我不惩你藐视公堂之罪,你竟敢当堂威胁本官!来人!乱杖打出堂去!”

我急道:“大人!谢公子乃是受害苦主!他已体弱多伤,不能承责!若他有任何闪失,我父必然追究到底,以免有人借机伤他,嫁祸我府!”我转头对着谢审言大声说:“你只挨一下,就会伤上加伤,旧创并发,昏厥不醒,对不对?!”他眼眸闪亮如星,嘴角似翘,对着我点了一下头。我恨道:“一个大笨瓜!就知道点头!”他又点了下头!钱眼他们几个哈哈笑起来。

人声大乱:“他们还互相维护?!”“谁是被告来着?”“怎么听着成马大人了?!”……

马大人明显犹疑了,示意拿了棍子到谢审言身边的人住手。

正僵持不下,外面有人喊:“……谒见大人!”马大人一愣,说道:“暂等……”一个人分开众人走进来说:“不能等!”马大人下了桌案,那来人快步向前,迫不及待地拉着马大人的胳膊往后面走去低声道:“那……与……关系非同一般!惹了她……”

几乎是瞬间,马大人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满面假装和蔼的笑容看着我说:“小姐仁义心肠,闻名遐迩!(我:不见得是遐迩,只是有个要人知道吧。)这实际是个诬陷!小姐快快请起!”

我没起来,眼睛看了下谢审言,马大人一拍堂木说:“大胆逃奴!你残害了谢公子还诬陷你家主人,罪当……”

郑四突然大喊起来:“大人冤枉!那谢公子的确是我家小姐所害!小姐还让我们把谢公子……”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厉声道:“住口!你这背主之徒!我本恕你,容你自由!你怎可再出妄言?!”我看向马大人:“大人!这逃奴竟胆敢牵扯于我,是否有人指使?!他如此虚言惑众,必是早有预谋!……”

马大人一击堂木打断我:“大胆逃奴!信口诬枉,来人,堵住口舌,八十大板!”衙役们马上堵了郑四的口把他拖出堂去,看来郑四是要被灭口了。他人不在我们手中,我原想救他,可他最终选择了另一个主人,想把谢审言最屈辱的事讲出来,我也只好激马大人立刻动手。但说完,我又于心不忍……

马大人看着我和谢审言干笑着说:“董小姐请起,谢公子请起!”又看着那个老仆人说:“你也起来吧。”

我跪了半天,腿都麻了,想起来,竟抬不动腿。谢审言跪着等着,我手扶了地,杏花过来扶了我,我慢慢地站起来了,谢审言才也起了身。

马大人平白地说:“今日公事已毕,两位可以回府了。”外面传来打板子的声音,我心里有些难过。身边谢审言说道:“请大人赐还那张……”“啊!鸭蝶戏猫图,十分有趣,哈哈哈……”

谢审言从衙役手里接了纸张,放入怀中。我们都向马大人施礼告了别,他的笑容很勉强。

杏花扶着我和谢审言一同转身,那老仆人跟了谢审言,哥哥钱眼李伯他们分开众人,大家慢慢地走出去。耳边听人们在议论纷纷:

“这个怪了去了!听着明明是那小姐害了那谢公子,手段残忍成那样儿,谢公子还愣不让她认,两个人争,可倒最后还都不是他们干的了!”

“大概是那个逃奴编的,谁受了那些还来替她顶罪。”

“老仆人说有伤痕哪!”

“年纪大,看花了眼了吧……”

“你没听那小姐一个劲儿地护着那公子,连坏话都不让说,哪会打他呀?”

“就是,别说别人说他什么,他自己说自己,那小姐都气得要死呢……”

“那马大人想打那公子,你看那小姐急成什么样儿?她根本不可能对他下那毒手啊……”

“也不见得,她出手不就推了他一个大马趴?”

“那和打他可不一样!”

“她也说要打死他来着!”

“说了这话?”

“说了说了,我听见了,她说,我打死你这个正是如此……”

“你听清楚了再说,打的是‘正是如此’,又没说打他……”

“肯定得打他,不可能是打‘正是如此’……”

“就是打他,又怎么了?打是疼骂是爱,懂什么呀你,先娶个媳妇儿再说吧!”

……

我们到了外面,人们还追围着我们。我说不情楚我的感觉,原来憋着口气要自己过这一关,想让他看看我用不着他的帮忙,可他却来帮了我个大忙,逼得我又欠了他的情!可是微微的泄气之余,更多的是高兴。他放下骄傲,陪我跪在那里,我也不觉得这是场羞耻了……可我这些月来在心里说的他的坏话都白说了吗?我难道没有看到他和女子们在一起吗?不是说一次都不原谅了吗?他不是说不想娶我吗?……

一直走到府中的马车前,我还是没和跟在我身后的谢审言说话。他默默无声地走开了,哥哥追了几步过去说道:“审言,多谢你!有时间请来我府过访。”谢审言轻声回答说:“谢谢玉清相邀,我定前往。”我没说话,可禁不住嘴角翘起来。钱眼在不远处说:“娘子,我敢打赌,知音笑了!是不是?”我忙偷眼看去,谢审言的背僵住,我想隐去笑容,可没能够,杏花笑着说:“夫君真是聪明,小姐是笑了。”谢审言的肩膀似是落下了些,我气恼道:“你们倒夫唱妇随地算计我了!”他们都咯咯的笑了。

39闻讯

上了车,坐下来,我才觉得要虚脱了似地。全身的骨头像一下子都被抽去了,但我还是有些自满:至少这一次我没像那次械斗之后,被吓得神经分裂。看来即使胆小的人,多经历几次场面,也能变得麻木了。

车行好久,远离了那些围堵的人,我才撩起小小车窗的帘子,向外望去。满街阳光,沿街的店铺外,人们喜笑颜开地走着。奇怪,我来时也看了看外面,那时的人们大多满面愁容。还有,我来时怎么没注意到有这么多金字招牌和花里胡哨的门脸儿,一定是我当时心思混乱。

杏花看着我微笑,我只看着外面,不愿和她说话。但我管不了别人的嘴,杏花还是开口道:“小姐,心里舒服了?”

我装没听见,不答话。杏花出声轻笑。

我发现那些淳朴的人无心说出的话有时能正中靶心,也许因为他们胸无耿介,能直接到看真像。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真的是很舒服。想起谢审言说的半年,该是从他拒婚起算的。他说他不容易,谁容易了?前三个月,我过的那叫痛苦。湖边餐馆一见后,我过的那叫气愤!这个把来月心思终于淡了,但多少总隐着股邪火。他有什么可抱怨的?还不是他自找的?我招他了吗?受这份罪!想起来我就生气!现在觉得畅快了些,大概因为在公堂上,对着他大喊大叫了一顿,散掉了点儿火气。还让我高兴的是,他看样子也没生气。想当初,我那么小小心心的,唯恐惹他烦恼,现在看来,大可不必。理智上,我知道我又欠了他一个天大的情,可感情上却没有了以前那么惴惴不安的歉疚之心,连还他的人情的想法都没有。我怎么了?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

在稀奇古怪的情绪中,我们回到了家。一群人到了大厅,爹和丽娘早在焦灼等候。我懒得说,哥哥钱眼和李伯他们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丽娘初时难受,接着担心,然后微笑。爹倒是沉得住气,苦着脸听了全部,最后叹了口气。

丽娘看着我说:“后悔了没有?谢公子受了那么多的罪,你还这么狠心对他。”

我不服:“我怎么狠心了?我不能因为可怜他就接受了他。”

哥哥叹道:“妹妹,你怎么没懂?谁会到大堂上说是自己甘愿受那些毒刑?”

李伯也说道:“小姐,谢公子在堂上一心护你,已非仅是出于道义。”

丽娘笑着对我说:“听起来,人家可是有情有意呢。”

钱眼得意地笑:“何止有情有意,是深情厚意呀,我早看出来了。”

哥哥说道:“审言数次来府,要见妹妹……”

我生气:“那是因为他干了亏心事!以前怎么没想见我?”

钱眼坏笑:“也许以前人家以为自己忍得住,结果见了你一面,人家就忍不住了。”

我一翻眼睛:“什么忍?!他那里乐得很!”

钱眼哼一声:“人家今天毁了自己的声誉,认了自愿,陪你跪了半天,你还不放人家一马?”

他语气中对我甚是不屑,我觉得理亏,不能再和他们斗嘴,就转头问爹道:“为什么郑四没有把谢公子所受的最耻辱的折磨在供词里讲出,入档存案,但要在后面说出来?”

哥哥低了头,丽娘红了脸。爹闭眼一叹,说道:“与刑伤不同,那些事,无法依据伤痕求证。若是放在证词中,我府出面澄清,几人之口对郑四一人之语,完全可以定他诬告。可堂前随意出言,没有人来得及反证,人们口口传扬,就可尽情玷污谢审言。”

钱眼皱眉问:“什么最耻辱的……知音,你还有瞒着我的地方?!你在堂上激那马大人动手,是不想让郑四说出那些事……”他想了想,叹息着说:“难怪那一路,你怎么也上不了手!难怪他不说话!知音,你听我一句话,不是你的事。他是怕你看不起他!你早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开导开导他。”

我又气:“开导有什么用!一回来,他还不是就把我给甩了!”

钱眼一瞪小贼眼:“知音!是你没听见,还是你忘了?人家那么傲的人,宁可被打死都不开口,今天却当着那么多人给你道歉,你还不饶人家?!”

哥哥又叹道:“妹妹怎么就是不明白审言的心……”

我心虚了,但不松口:“那时他不和我说话,现在怎么说话了?不怕我看不起他了?”

钱眼嘿嘿地笑起来,哥哥也低声笑了,到最后丽娘和杏花都嘻笑出声,连爹都似乎是笑地叹息了一声。我莫名其妙:“你们瞎笑什么呢?!”

钱眼怪声怪气地说:“人说打翻了醋坛子的我没见过,但我倒是见过打翻了醋缸的……”

丽娘笑着接口道:“是醋海吧。”

钱眼又添油加醋地说:“你们说这事怪不怪?放别人身上,这么善妒小心儿的女子,谁受得了?可放在人家身上……”

丽娘接着:“是啊,要么怎么说一物降一物呢……”

钱眼:“甲之砒霜,乙之甘琼啊……”

哥哥轻咳了一下说:“妹妹因妒不理审言,倒是好事……”

我气恼:“你们有完没完?!什么因妒?!他干了坏事!”他们竟更笑得开心,我不理他们了,扭脸问爹:“那个来见马大人的人……”

爹说道:“我曾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应是与贾氏十分接近。”

我好奇道:“这本该就是贾功唯他们起的头,怎么他们自己的人来让马大人没干完就收了呢?”

爹不看我,半闭着眼睛说:“日前,我不过是,让他们那边的一个人,听到了我和皇上身边大太监的一句话。”

我好奇地问:“一句什么话?”

爹轻叹:“我让他不要向别人透露我的女儿曾单独见过皇上。”

我们几个人都大笑出了声,可爹只用鼻子轻出了下气。

后面的两天,我多少盼着谢审言来。有时觉得就原谅了他也没什么,以前我原谅我那位没有上万次,也有几百,说不定上千回了……可我是不是又没了原则?!他主动上公堂来为我开脱,也许,像钱眼哥哥他们说的,可以抵偿了当初的拒婚,表示他愿和我交往,可他与那些女子……

谁说学的专业不在人的性格上留下痕迹?我的一位朋友曾对我感慨,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原来温柔软弱的女友,学了四年法律后,成了一个说话咄咄逼人,行事果断的女律师,他最后和她分了手。我学了四年商科,虽然把该记得的东西大多还给了老师,但商中的精髓:两利相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的宗旨都刻印在了我的行事之中,我是这么斤斤计较权衡利弊啊……

可我毕竟失了些冷静,我对大多事都是听了就忘,但那天在公堂上,谢审言的话甚至他的表情和语气,我都能清楚地回想起来,有时想着,会不自觉地微笑。杏花在旁边看着,就会忍不住轻轻笑。

那天,我们头一次对着说了那么多的话。我觉得他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过去那个不声不响的身影,变成了一个与我言来语去的人。我对这个新的人有些好奇,但也有戒意。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犯傻,可也许这才是正常的吧。

人都说一动了情,思考判断能力会大减,比不上动情前的一半,我觉得十分不准确,应该是比不上动情前的百分之一,和傻子没大区别。

每天的作息中,我老想着该怎么和他说话,如果我把他当个朋友,我就礼貌彬彬,温文尔雅中拒他千里之外。如果我又有了对他的心思,我就要刁钻刻薄,挖空心思气气他!这样如果我出够了气,如果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容我,我也许就又想和他好了。或者把他气跑了,我就不用这么左右为难了。可一想到他受的那些苦,我就硬不起心来,大概也气不了他太多……

人计划的事,十有八九,不是那么回事。就像街上让人猜哪个碗下面有纸条的那个赌博。命运之手,来回滑动着三只或更多的碗,然后让我选出我的判断,结果我一选,大多是空的,耳听得命运之神快乐的笑声。万一哪次我选对了,就会发现碗下的那张纸条上写的是:哈哈。

第三天,人报说有谢公子的老仆人求见大公子有急事,我忙到前厅,见那堂上作证的老仆人正对着哥哥在说话:“……董公子,我家公子不管怎么说,必是为你府所伤,你今天一定要去说个明白!”

我走上前,老仆人一见我就面露悲愤,转头不语。哥哥看着我说:“马大人昨日拜见了谢御史,说要对他有个交代,他详细述说了那日公堂的情形,向谢御史呈上了堂上的口供和笔录。谢御史读了审言在公堂上自认甘愿受刑的言语,非常震怒,说审言之语,辱没谢家清誉,他让审言重新去公堂告董家虐待之过……”

我疑惑:“上一次谢御史不知道吗?”

那老仆人不看我,对着哥哥说:“当初官府前来求证,只问我家公子是否身有伤痕。我问老爷该当如何,老爷正思虑朝事,只说道我家小公子能活下来就属万幸,不像大公子,已经病死在为奴之处。公子身上如何,如实禀报就是了,不必烦他。我家公子回来后,一向回避仆从,不让人近前。我趁他洗浴时窥见他伤痕遍体,按实情回了官府。我对公子说我愿为他出头告冤,公子力阻不允。那日我瞒着公子上堂,公子事后十分不快。说来是我弄得公子亲自上堂为你府开脱,说下了那些言语!老爷如今不同过去,他说公子所受之刑,惨绝人寰,天理不容!公子还在大众之前认了自己甘愿之意,简直辱上加辱,羞上加羞!他定要讨还正义,澄清我家名声!我家公子昨日起就被罚长跪堂前,一日夜后依然不认是你府小姐对他施刑,更不愿出头告官。老爷说他鬼迷心窍,竟敢违背父意,如此逆子,该受惩戒。我临来时,老爷已命家法伺候,说公子既然愿意受打,那就往死里打他,看他是否会醒悟……”

我大惊道:“你家公子的脾气你该知道,越是这样强他,越不能让他低头……”

那老仆人扭头仇恨地看着我说:“小姐你倒清楚得很!” 我当场张口结舌。

大哥忙道:“此时不是争辩之时,我马上前往谢府!”

我说道:“我也同去……”

大哥抬手说:“妹妹不可!你是未婚女子身分,怎能随意前往他家,况且谢御史现在正在火头上,你去只会火上浇油!”

我答说:“我扮成你的小厮前往,我一定得去见他!”

换了一身小厮的黑衣,只叫上了李伯,匆匆上车,跟着哥哥和那老仆人的车往谢府行去。一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手心一个劲儿出汗。

40家法

到了谢府门前,我们匆忙下车,与同时到达的另几个人撞在了一起。那伙人由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子领着,后面两个丫鬟,一个家人。那个领头的女子身着紫罗兰色的裙服,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发髻边戴了朵鲜红的绒花,脸上淡淡地施了脂粉,两眉几乎没有眉毛,只是用眉笔画出了两道弯弯的弧线,单眼皮的眼睛闪耀着些光,两片薄唇轻翘,带着礼仪上的微笑。我脑中划过意识,知道她是个媒婆,一时心绪黯淡。

大哥一抱拳说:“对不住,我们先行了!”说完抢步而前,那女子一笑说:“公子请行!”李伯跟在大哥后面忙说道:“多谢多谢!”老仆人领着我们几步进了大门,急问门边的仆人道:“公子怎么样了?”门旁的人说:“在祖先牌位前,老爷已经打了他快一个时辰了,他没开口……”老仆人一声哀叹,领着我们一路小跑,那伙人也快步跟在我们后面。

老仆人奔到一处大厅前已经气喘吁吁,他一步跨入门中,先失声叫了一声:“小公子!”就哭泣起来。大哥和我几乎同时挤进了门,只见谢审言面朝下卧在一条长凳上,他的头从长凳一端垂下,发乱及地,双手分别被绑在长凳的前腿上,双腿合并被绑在长凳上。一个近五十岁,头发和半尺胡须都已灰白的老者站在长凳里面,喘着粗气,颤抖的手里拿着一根寸宽的竹板。他有几分谢审言的特征,但脸色阴郁,两颊各一条深长的竖纹。看来这就是谢御史了。

那个老仆人已扑到了谢审言的头部,把他的脸捧起些,大声哭道:“老爷,少爷没气了!”那谢御史一愣,想去看看,又停了下来。大哥听言几步到了谢审言身边,单膝跪下,就给他解绑住了手的绳子。我站在大哥身后,开始发抖,看见老仆人手中谢审言的侧脸,苍白如雪,眼睛紧闭着,虚汗粘着他的乱发。

这时后面的人也进来了,见此情景,都纷纷吸冷气。

谢御史喝问大哥道:“你是何人?”大哥回道:“先救人!”大哥解开了谢审言的双手,又解了他腿上的绳子,把他轻轻翻身,从长凳上抱了下来。谢御史犹自口硬道:“我还没教训完这个孽障!”大哥一边给谢审言号脉,一边说:“不必了!再打他,他就死了!”他转头说:“李伯!快去车中拿我的医箱!”李伯应声转身出去。谢御史依然嘴硬:“死了又怎么样?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我低头看大哥怀中的谢审言,他咬着牙,好像不喘气了,嘴唇是紫灰色的。大哥号了脉,用手一次次掐谢审言的人中,谢审言没反应,老仆人哭声大了。一向温和的哥哥突然严厉地说道:“别哭!还有救!”大哥低头对着谢审言轻声道:“审言,醒醒……”李伯奔了进来,拿了大哥的医箱。大哥一手开了箱,摸出一根银针,斜刺上人中。又取一根针,手按取穴,一下扎进了谢审言的头顶正中。再拿了一根针,用另一手抬了谢审言的一只手,用针一下地扎谢审言的一个个手指尖。我的手指蜷了起来。

谢审言的眼皮动了动。大哥一针刺进了谢审言面颊的一处穴位,谢审言的牙关松了,微开了些唇,哥哥用手把谢审言的嘴掰开些,拔出银针又刺入了谢审言口中舌下的一个部位,接着从医箱中摸出了一个小瓷瓶,用嘴咬开了蜡封的木塞,将药液一下倒入谢审言嘴里,把谢审言头微向后仰,不让药流出,非常低声说:“快咽下去,欢语等着呢。”谢审言咽了药,哥哥从他口中把针拔了出来。屋中安静。

过了一会儿,谢审言微睁了眼。他面无表情,眼神无光,看着大哥。大哥轻声说:“审言,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就这么接待我?”说着他转动抱着谢审言的肩膀的肘臂,让谢审言的脸对着站在他身后的我,谢审言看我一会儿,眼睛里渐渐有了些神儿,他慢慢地半合了一下眼睛。我松了口气,低着头,帽子盖了半个脸,半垂眼帘,不敢有表情。

大哥拔下了谢审言人中和头顶的银针放回了医箱,然后抱着谢审言,站起身,走到正跪坐在长凳一端的老仆人面前,又重单膝跪了,把谢审言侧着身子放在老仆人的怀里,让谢审言的脸看着我。

大哥站直了身体,回身走到一直阴着脸,手握着竹板的谢御史面前,隔着长凳一撩衣襟双膝跪下,对谢御史一拜说:“董家长子董玉清,前来领罪!”

我身后的女子咦一声向人低语道:“是董太傅的大公子,我还以为是个郎中。”哥哥今天原要去城中行医,他穿了件半旧的灰蓝色长衫,是个郎中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