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莉恨恨不平:“好一个奸商,好一张利嘴!回来我…”

“算啦,他一个小生意人,你和他计较什么。”

不过亚莉还是消不了气,想想也是,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宫廷女官啊,居然在一家小店里被店老板骂的狗血淋头,也的确…嘿,够她生气的。

“我们快些回去吧。”

亚莉答应了一声,指指一边的岔路:“这条路更近些,而且人少。”

这条路与大路比起来果然人少多了,街上很清静,没有那样嘈杂喧闹。

“亚莉。”

“嗯?”

“你了解伊莫顿大祭司的事情吗?”

亚莉跟在我身旁:“是的,大祭司很有威信,并且博学多才,少年有为。听说他还小的时候就表露出与众不同,被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神官收养在身边教育,无论是德望还是才学,奉神或是典律,他都是出类拔萃的…”

我微微有些出神,想起他面庞上那种淡雅漠然的神情,还有柔若春水的微笑…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毛,浓秀而挺拔,一下子就强调了整个人的存在感。还有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人心一样,令人不敢直视他。

我一直都记着第一次去神殿见他的时候,在那样似乎有魔力的眼神注视下,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亚莉继续夸他:“…连宰相伊姆霍德布也说他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是僧侣神官中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天生就适合作大祭司的…”

忽然前面远远有人叫喊着:“站住!抓住他!”

凌乱而急促的人声,脚步声,由远而近。

我停了下来,看了一眼亚莉。

一个小个子从前面跑过来,他大概和我差不多高,一拐一拐的,显然是腿上不大灵便,应该是受了伤。后面的人一边追赶一边叫喊。

亚莉护着退到路边。那小个子跑到我们近前,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忽然将身一低,钻到了路边的几只箩筐之后。

这么一刹那的功夫,我看见他个子又瘦又小,头上缠的布条被血浸的大半都成了红色的,脸还没来及瞧清楚,后面的那些人已经气喘吁吁的追近了。他们穿着打扮看起来象是富人的家奴,个个一脸凶恶。

他们前后看看,又左右张望,没看到人影。其中一个极不客气的问我们喝问:“喂,看到有个小贼跑过去没有?”

亚莉刚才在杂货店里受了气还没地方出呢,哼了一声,冷冷的说:“没看到!”

“嘿!你们…”

我出声说:“你们说的是个头上受伤,还缠着白布的小孩子吗?”

那人喜道:“就是的!你看到了?”

“嗯。”我答应着,眼珠转了转,扫了一眼箩筐后面。不知道那小孩儿听了这话会想些什么,接着说:“他往那边去了。”

“真的?”

我点下头:“他跑的很快呢,是偷了什么东西了?”

那些人呼喝着又朝前追着跑,也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亚莉说:“小姐你…”

“他们一看也不象是什么做好事的,算了,我们别管了,走吧。”我拉一拉头巾,又回过头来,冲着那几只筐低声说:“这里不是什么藏身之处,你快些逃吧。”

有只筐轻微的动了一下,然后一个低低的,有些沙哑的声音说:“谢谢你了,好心的小姐。”

噫,我还以为是小孩子,可是听声音却象个在变声期的少年了。也许是受伤和狂奔才令他的声音变成这样的。

我的目光投在那只有动静筐上,从草藤的网眼中,我看到一双眼睛。

幽暗的角落,藤筐的阴颢里有一双眼睛正看着我,黑如生漆的眼瞳中,光亮犹如寒夜的星子,那么清冷明亮。

我怔了一下,亚莉催促了一声:“小姐,我们走吧。”

我刚要迈步,又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快速朝这里奔来。

亚莉低声说:“糟糕,那些人肯定发觉被骗了,小姐,我们快走。”

我匆匆的回道张望,结果看了一眼,笑出声来:“亚莉,不是的。”

并不是那些人去而复返,而是跟随我们出来的六个便装侍卫,正匆匆的从后面赶上来。

“啊…”

为首一个正要说话,我摇摇了手,先问他们:“你们怎么找着我们啦?”

亚莉也说:“是啊,我和小姐正想先回了呢。”

那人听亚莉这么称呼我,倒没有冒失的喊出我的身份来:“我们实在是失职,不过刚才经过那边的街角,听到有个杂货铺老板正吆喝炫耀,我们听着他说的好象就是小姐二人,所以就朝这边来了。”

得,原来还拜那个杂货店老板所赐,我们才碰上头。

亚莉哼一声,显然余怒未消。我点点头,想起件事:“你们谁身上带着钱没有?”

他们几个都在身边摸了一下,有两个人解下钱袋给我。其他的看来也是空手出来的。

我把钱倒出来,钱袋还给他们,说:“你们前进三十步,我们马上就来。”

看着他们执行命令往前走了,我把那一把钱轻轻放在箩筐边上,低声说:“你好自为之吧,以后要做贼的话,可要机警点,别再让人追了。”

亚莉目光中虽然有着不赞同,但是我做事她从来都不质疑。

“快走吧,小姐。”她又催促了一声。

我身上出了一点汗,头巾松了一些,我又拢紧。筐中的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流露出感激,惊喜,意外,惶恐,那么丰富复杂的神情。

我一直清楚的记着那双眼睛,回到宫里之后都没有遗忘。

荷尔迪娅从殿里迎出来,微笑着行礼,说:“公主是去看河祭了吗?”

“是啊,你没有去看,人可真多啊。”

“我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外面很热,我已经吩咐她们准备沐浴了。”

我点头:“你可真是善解人意啊荷尔迪娅。对了,安苏娜呢?”

“我没有见她,她没有跟公主你一起出去吗?”

“没有。”我倒没在意,只是吩咐亚莉:“刚才给我钱的那两个人,你记得替我把钱还上。”

“是,公主。”亚莉倒有些不平:“他们居然能跟丢,实在失职,不罚他们就很好了。”

我笑笑:“无论怎么样,借钱当然要还,不然人哪来的诚信和名誉呢?当然更谈不上威严了。至于他们是不是失职,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亚莉恭敬的说:“是的,公主的话自然有道理。我这就去办。”

荷尔迪娅替我解衣,在一边服侍我沐浴,我有点过意不去:“你不用做这些侍女的事情,你也是宰相千金啊。”

“这些是我情愿的,”她说:“能跟在公主身边我觉得很幸运,起码不用马上就被家里逼着嫁人。”

我在水池中转过头来,本来想拂开水面上花瓣的动作停住了:“嫁人?荷尔迪娅你…你今年几岁?”

“我十五了,公主。”

我愣了下:“十五就结婚?”

“是啊,其实从前年起就已经…不过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

荷尔迪娅也只不过比我大三岁,前年就有人提亲?…那,那岂不是说,她十三岁就…

这是不是也太早了些?

“看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她替我舀水冲头发:“公主不会生我气吧?我也是在家里实在待的太闷了,才想着到宫里来,到您身边儿来的。”

我摇摇头说:“不会。”不过我的注意力却完全被这件事给转移了。

十二三岁就结婚,太早了吧?

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呢,可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14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结果发现大家都很烦闷,需要夜生活。

连小曼王子都拉着他一帮小跟班儿瞎折腾,和一帮子侍卫在阔大的走上一圈要半天的皇宫后面去捉迷藏,这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既打发了时间,又锻炼了队伍。让他们拿着木剑,剑头上染着颜料,一边躲一边找,还可以互相偷袭侵拢,拿木剑一戳,身上沾了颜料就意味着受伤退场,这样玩个两三个小时,把这小孩儿的精力也耗的差不多了,正好睡觉。

我出了这个主意,小曼可乐坏了,他身边的女官塔莎可就乐不起来了,又怕他刮着伤着,又怕他把别人伤着碰着,不过她可没那胆子对我微词,只是多多的带宫女在一边守着,时不时的张望兼呼喊几声以确保安全。

“公主要歇下了吗?”亚莉替我打扇,不知道是什么鸟羽做的扇子,雪白的绒绒的毛边儿,扇子上面也有孔雀绿的线和金线编织的花纹。我摇摇头,不想睡。荷尔迪娅已经退宫回家去了,安苏娜可能去她姐姐那里了,我也无聊的很。

白天祭河时候的场面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我站起身来,把裙子捋捋平:“我们去神殿吧。”

亚莉跟在我的后面,我也没有乘步辇,不紧不慢的一步步走过去,权当饭后散步。

神殿门口的守卫朝我行了一礼,有个少年的小光头僧侣在门口处看到了我,急忙也行了礼:“公主殿下。”

“不用多礼,祭司大人在做什么呢?”

他说:“公主请稍等,我去请祭司。”

“不用…”我的话还没说完,他一溜烟似的转身跑了进去。亚莉低声骂:“真没规矩。”

“年纪小,可能是新来的吧。”

他跑进去没多久,伊莫顿从里面迎出来。他穿着白棉纱的便袍,笑容温煦从容:“公主殿下。”

“晚上好,伊莫顿。”我说:“我想你也不会睡这么早的,所以过来看看。”

他侧过身:“公主殿下请进来吧。”

神殿里灯影幛幛,香料燃料散发出馥郁的令人沉醉的香味,长长的影子拖在一块块方石垒成的墙壁上,穿越了几千年时光的那种茫然和恍惚…

“公主?”

我回过头来,已经到了门口,我却停在那儿发起呆来了。

“公主是出来散步的吗?”

“嗯,那么你晚上都做什么呢?”

他微笑:“看看书,写些东西,祈神,然后就安睡了。”

“唉,晚上也没有什么事做。”

“法老宫殿里常有歌舞,公主不去看看吗?”

“那有什么好看?纵然盛极一时,也难免曲终人散。”我说:“我不喜欢那种极闹之后的凄凉感觉。况且那些歌舞又有什么好看的”

他笑而不语,隔了一会儿说:“我与公主在这一点上倒是一样。”

他的眼光特别温柔,走廊里的灯火映在他眼中,眼珠是金棕色的,光芒点点,仿佛琥珀宝石。我心里微微一动,脸上莫名的就热了起来,转过头去说:“歌舞也不是都不好,只是宫殿里的那些都是声色迷眼,让人喜欢不起来。”

“我请公主喝杯蜜酒吧。”

我点头说:“好啊。”

蜜酒和我宫里的一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里昏黄的灯影和沉郁的香气,令人觉得酒也更加香醇起来。或者,是因为有人一起谈话聊天,心里感觉畅快。我们中国有句古话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名言果然都很有道理。

“对了,上次我把笛子拿走了,还没有跟你道谢。”

他微笑着,手里擎着一只七色纹彩亮漆的酒杯,杯中的蜜酒荡漾旋动,稍稠的酒液象是可以挂在杯上。

“对了,上次看到你那里还有好几样乐器,不如拿出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他含笑答应,让身边那个小侍去隔壁取琴来。

那琴很怪,有十三根弦,音乐说不出来的怪,也算是好听,与我印象中的哪种弦乐都不一样。

唔,我以前学过乐器吧?

似乎有印象,不过很模糊。这种乐器我的确是没有见过的。

我轻轻的拨弦,抬起头看看他:“伊莫顿,你会弹的吧?”

他正要说话,我抢先说:“不许说不会。”我把那琴递过去:“来来,别小气了,露一手看看吧。”

他听到露一手,先是想了一想,然后露出恍然的微笑。

“好吧,那么我就献丑了。”

他将琴放在膝上,活动伸展着手指。

他的手指很长,无论是写字还是握剑,都特别的稳健从容。

弹琴…也是一样吧?

他弹的曲子旋律很悠闲从容,就象他这个人表现出来的一样。

但是这悠闲的表面之下,似乎有着什么在涌动的,不安的东西。

我想起他挥剑时候的凌厉果决,站在那神殿高台上面时候的凛然傲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