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灏下午就要走。禾生有些彷徨,好歹给留个收拾行李告别卫家人的时间呀,这样匆匆忙忙,难不成还怕她反悔么?
沈灏闷闷往门口一搁,丢下一句话“匀一个时辰,再也不能多了”,双手负背,往抄手游廊走了。
翠玉躲在屋里头,见沈灏走了,这才挪着步子走出来,张眼望禾生,愣了许久,终是一句话也没吐出来。
才一个晚上的功夫,转眼间就要背弃卫家跟另一个男人走,换做谁谁都会大吃一惊。禾生长吁一口气,拉了她的手,说:“以后这些事情我都会说清楚,现在我只问你,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翠玉眼里瞬间蒙了层泪雾。“去哪里?”
禾生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是跟着他走,横竖不过去个穷乡僻壤过苦日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由不得她的。
翠玉咬了唇,别过头去,“都不知道要去哪,你就敢跟着他走,万一他把你卖了,抑或是新鲜劲一过去,弃了你,你怎么办?”
这件事情太突然,不能接受也是情理之中。禾生想,连她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事情,何必强迫别人理解。
“我的东西都留给你,就算不回望京,也够了你好好在盛湖生活一辈子了。”
翠玉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要,你去哪,我就去哪,既分作你的丫头,那便要伺候一辈子的。”
禾生走了,她这个丫头还留在盛湖做什么。望京不能回,好好的二少奶奶不见了,回去等着她的也是死路一条。
怕禾生不答应,她跑去里屋拿出包裹,“我早就备好了,只等你一句话,说走就走。就算去了穷乡僻壤,好歹有我伺候着,若有人欺负你,横竖有我拦着。以后沈公子要敢弃你,我便是豁了这条命,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禾生替她抹眼泪,“说这些傻话作甚,咱们是去过日子的,又不是上战场,说这些没用的话,平添晦气。”
屋里头安慰好了一个,屋外头又来了一个。卫林一路小跑而来,搂着她哭,“好生生的,为何要走,他在这有宅有庄,两个人留下来生一堆胖娃娃,我还能帮着逗小孩,现在好了,非跑到其他地方去,以后我想闹腾了,连个说心窝子话的人都没有。”
禾生拍她背,“不是还有宋瑶吗?等我落了脚定了地方,到时候描张大画,飞鸽传书寄给你。”
卫林眨眨眼,擤了擤鼻涕,“那你跟沈公子说说,不要去太远的地方,横竖让我一月能瞧你一次。”
禾生点点头,望着卫林水汪汪的大眼睛,想起以前的事,犹豫半晌,问她:“阿肆,你不怪我?”
卫林知道她在想什么,嘟嘟嘴:“我怪你作甚,不过就是以前被他的美貌所迷惑,现在清醒了,看他要带走你,气得牙痒痒!”
……美貌……倒、真有那么几分。禾生捞起卫林的手,细细交待:“以后找着夫婿,一定要告诉我,卫府的宅子一建好,也画个信知会一声。”
她想了想,继续道:“晚上不要吃太多甜食,会发胖,和宋瑶出去玩的时候,不要到处跑,还有,不要总是和你奶奶置气,她年纪大了嘴碎,喜欢找小辈说话,你稍稍附和几句就好,不必较真。”
卫林“嗯”了声,生怕话一出口,眼泪齐刷刷地又沾湿脸。
与卫家的长辈一一告别,除了二奶奶屋里没去,大奶奶挡着的,不让去,怕二奶奶嚼舌,捅了出去。
庄子正门不宜走,往后门备了车马,卫家人一路相送,卫林追着马车喊:“堂姐,切莫忘了给我写信!”
禾生听着她的声,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便会悔了。
很快到了码头。裴良备好了船,扁长的客舟,两层高,沈灏带她上船,指了指,问:“你住上面还是下面?”
禾生知道他晕船的毛病,手指头一指,“我住上面。”下面稳一些,水浪大也撼动不了,他宿在下面,稍微能舒服些。
翠玉携了她的行李往上面去,沈灏跟着一块上去,挨着她在软榻坐下。
他挨得太紧,禾生不习惯,旁边翠玉在铺床,有一句没一句和翠玉说铺床的事,借着说话的当头往旁边挪。
沈灏不动声色又坐了过来,闲撘着话,指了指搁在一旁的布裹,问:“鼓鼓的,你带了些什么?”
禾生以为他要看,提了布裹,打开一件件地指。“……小包里装的是贴身衣物,锦盒里的是上次你赎回的玉镯,其他的是三身夏天的衣裙和两身秋天的衣裙……”
她想到什么事情,歪过头问:“铺子都给卫家了,你还有钱么?没有钱,我会针灸,挣了钱,你……你会给我买冬天的衣物的吧?”觉得不太妥当,追加道:“只要买一身就够了。”
沈灏眼里含笑,“我还有钱,够你花的,买多少都行。”
禾生点了点头。沈灏挑了锦盒捧在手里,“上次见这玉镯刻了字,锦禾,你弟弟送的?”
禾生瞥了他一眼,声音细细的,“不是。”
沈灏拿起玉镯,准备为她带上。一尺多的开口,卡在手腕处,往里塞,不敢下大劲。
“以前看你常带,这玉翠透,配上你藕白的手,搭得好看。”
禾生低了眼,不敢告诉他镯子是谁送的。
旁边翠玉铺好床,看不过去,哪有人急着为自己人戴前夫的东西?巴巴地插一句:“那是卫二爷送的。”
沈灏僵住,脸色骤冷,回头觑她,问:“真的?”
不是真的难道还有假?翠玉撂了帘子到下面去,咚咚的绣花鞋走在船舱里,每一下都像敲在心窝上。禾生趿拉眼皮,脸皮被盯得有些痒,又不敢拿手去搓,心口发紧,张嘴应他,竟比撬了千斤重的井盖还难。
“卫二爷名锦之。”禾生低低一句,有点发怵。
平日里他看人的目光就像是抹了层冰霜,心情好时,寒意就消融了,眸里的暖能瞅得人如沐春风。心情不好时,冷戾得能让人冻得打摆子。就像现在,光是被他瞧着,心里阵阵发寒,像是刚从冰天雪地里打了个滚,浑身上下都透着凉。
哼,锦什么之,听着就晦气。沈灏皱着浓眉,面无表情地打量她,将卡了一半的玉镯抽出,重重地拍在她手心上。心里没头没脑地撩起火,转身就走。
禾生满脸苦闷。又不是故意要戴,明明就是他拣了玉镯往手上送,与她何干?
走了一半,忽见他折返回来,从她手上拿了玉镯,猛地往地上摔,摔完了嫌不够,拣起碎片,打开船窗,一股脑全泼进江河里。
完了,搁她跟前站着,寒着脸问:“心疼吗?”
禾生摇摇头,张着无辜的眼神道:“不心疼,只心疼你的手。”
她瞪大双眼,一眨一眨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刚受过气的小媳妇模样。沈灏心头一滞,点了点她的额头:“花言巧语。”别开眼不看她了,背着手往下走。
小气鬼,醋坛子。禾生吐吐舌,低头整理行李。
饭桌子上,禾生觑觑沈灏,见他面色缓和,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扒起碗筷,心情放松,又多吃了几口。
吃过饭,沈灏跟着她上去,两人无声地挨坐在一起。禾生吃饱了容易犯困,想要入寝却不知如何开口让他下去。脑袋搭在脖子上,掖着一边倒。
沈灏睃她一眼,知道她乏了,却又不想放她去睡。一是刚吃过饭,现在躺下会积食。二是他想与她再多待一会。
拽了她的手腕往船板去,迎面涌来的风顺着衣领吹进去,禾生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沈灏抿了嘴唇,“孤帆远影碧空尽,这里景色好,多瞅瞅。”
禾生往四周一望,黑兮兮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哪有美景?
今晚没有月亮,晃荡的江面,有些发狂。沈灏往左紧一步,一只手撑开,却不抱她,只做了个抱的姿势,离她衣裳尚有毫米。
禾生瞥了眼,心想定是等着江上起风船只磕碰,不小心跌了主动投入他怀里才好。
才不呢。禾生暗自定好脚力,目光直直地望着起浪的江面。
他也不放下手,就那么撑着。
浪淘风簸自天涯,时而有水溅上来,滴到甲板上来。沈灏清了清嗓子,语气不疾不徐,缓缓说:“你第一次坐我船时,那晚月亮很大,你站在岸边,穿了身浅罗轻纱,水光粼粼泛在身后,岸上风大,你被风吹得直打哆嗦,却梗着脖子不肯上船。”
他的语气里有疑问,禾生接了话头,“怕耽误行程,大府怪罪,所以又上了船。”
沈灏笑了笑,“不怕上了贼船?”
禾生不知道他指的是过去还是现在,诚实回答:“既然已选了,不管是不是贼船,都悔不得了。”她欠了他债,一条道走到黑,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