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来量量。”

  胡桃就真的找来了卷尺,脱掉拖鞋,赤脚踩在地上,让林向屿量。

  “……真的高了啊,”林向屿看着卷尺上面的数字,“我在美国待了四年也没见长高,华盛顿的日照不足。”

  “你已经够高了。”胡桃笑着踮起脚尖,去碰他的头顶。

  林向屿笑笑,站在原地让她摸个够。在胡桃的手碰到他头发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胡桃。”

  胡桃抬眼看他。

  开了口叫她,林向屿却没想好要说什么,他的脸微微泛红,别过头。

  胡桃问:“大家都还好吗?”

  “嗯。”林向屿不得不回答她。

  “你呢?”

  “挺好的,”他说,“公司发展得不错,C大今年还邀请我去讲课,海洋生态学。”

  “真好,你一直都那么厉害。”

  “那你呢,想过要回国吗?”

  胡桃抬头看他。林向屿眼里带笑,可是手心的汗水又涔涔渗出来。

  “不了,”胡桃摇摇头,“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

  “是吗?”

  “挺好的,”她说,“简简单单,不会太开心,但是也就不会不开心。”

  林向屿欲言又止。

  胡桃打断了他:“谢谢你。”

  “谢我什么?”林向屿苦笑。

  “谢谢你来看我。”她说,“我很开心。”

  “……我也是。”

  胡桃伸了个懒腰:“困死了,睡觉吧。”

  胡桃住的是单身公寓,只有一张床。她把被子抱出来,在沙发上给林向屿铺了一个临时的床。

  过去的时光里,他们很多次同睡一室,初中的时候,她去他家中打游戏,两个人玩《仙剑奇侠传》入迷,天天因为赵灵儿和林月如吵个不停,有些时候玩得忘记了时间,林母就将胡桃留在家中过夜。

  后来她去美国找他,他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去方子望的房间睡地铺,半夜两个人偷偷爬起来,在厨房吃夜宵,煮红酒。

  再后来,他回国,刚刚创业时,常常就和大家一起在公司过夜,胡桃便陪着他们熬夜,斟茶倒水的事,她也做得甘之如饴。

  许多许多个夜晚过去,今夜是最安静的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了。

  “林向屿,晚安。”

  “晚安。”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孤零零地照在他们身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相遇和离别,也没有什么不同。

  有些人没想过要失去,此刻却永远失去。

  第二天胡桃醒来,才发现林向屿一夜未睡,他坐在电脑前,正在和别人开视频会议,为了不吵到她,他戴着耳机,没有说话,一直在打字。

  “你醒了?”

  “你没睡啊,”胡桃说,“有什么急事吗?”

  “嗯,”林向屿苦笑,“突然收到一个消息,是个好消息,但还是要处理一下……胡桃,我等一会儿就要回国。”

  “回国?”胡桃一愣,“这么快?”

  “是啊,”他说,“事发突然。”

  “啊,还说带你在墨尔本玩玩,”胡桃遗憾地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下次吧。”

  林向屿静静地看着她,回答:“好。”

  可是他们都知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3.

  林向屿提起随身的小行李箱,然后想了想,他又放下箱子,张开手臂,同昨晚的周珩一样,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胡桃一步上前,扑入他的怀中。胡桃心中悲恸,知道这或许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个拥抱。

  他紧紧抱住她,她那样瘦,背后的肩胛骨像是蝴蝶的翅膀。

  而她终于飞过了这片沧海。

  在分开的那一刹那,林向屿的嘴唇贴着胡桃的耳朵擦过,她听到他的低喃:“我爱你。”

  然后他松开了手。

  林向屿退后一步,站在门前,微微鞠躬。像是很多年前,他们一同在升旗仪式的台上讲演,舒婷写“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他们并肩站着,向台下鞠躬。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时候她多么爱他。

  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

  你永远不会明白,当我遇见的人越多,我就越想念你。因为这使我明白,在这片孤独的蓝色星球上,你是独一无二。

  下一世太遥远,阴阳轮回,谁也不知道会遇见谁。

  可是这一世,在这样漫长的一生中,遇见你,爱上你,已经是我所拥有的全部了。

  终于,林向屿转过身,下楼离开。

  林向屿离开后,胡桃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里。

  她今天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要洗衣服、要打扫房间、还要浇花,去交电费。

  可是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做。她走到电脑边上,想找首歌来听,对,一定要是欢快的节奏,这样干起活来比较轻松。

  胡桃打开浏览器,原本想要输入歌名,字打出来,却成了“林向屿”。搜索网页飞速运作,马上就显示出了结果。

  第一条新闻,发布的时间是三个小时以前。

  胡桃点开,是一个动画短片,讲了一头从开天辟地起就生活在大海里的鲸鱼,它活了太多太多年,经历过大陆漂移、地壳运动、海平面升降、全球变暖……亿万年的光阴,它一直孤独地活着。

  它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们变成生物化石,看着它们从数以万计到种族灭绝,看到它们因为环境污染和人类的捕杀被迫迁徙,离开祖先生存的地方,然后生于海洋,死于海洋。

  最后一个镜头,它从海面高高跃起,然后一头扎向海洋深处,它屏住呼吸,终于渐渐下沉。

  巨大的水花溅起来,竟然遮住了高空之上的太阳。

  它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永远远沉睡于此。

  它死于孤独,或许每一种生物,最终都会死于孤独。

  包括人类。

  短短三个小时,视频转发量上万,挂在网站的首页头条。这只是今年即将上映的电影的预告片,旁边有花絮,采访林向屿,他穿着鲸鱼样式的人偶外套,看起来又呆又萌。

  “最困难的时候啊?”打扮得像鲸鱼的男人想了想,然后歪着头说,“没有什么最困难的时候,曾经有个人给我说,路是自己选择,要努力地走,好好地走,哪怕再艰难再坎坷,都不要回头。”

  他怔怔地对着屏幕,顿了顿,说:“这头鲸鱼,如果从出生开始,就不曾有过同伴,它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就不会感到孤独。”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所说的,不只是鲸鱼。

  也是他和她。

  如果这十六年来,他们不曾有过彼此的陪伴,不曾知道过去的年月有多好,便也不用对未来感到绝望。

  失去你以后,我就成为了这个地球上,最后一头鲸鱼。

  胡桃终于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落下。

  她抓起钥匙,不顾一切地飞奔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止不住脸上的眼泪,对司机说:“去机场。”

  窗外景致一幕幕往后退,快速变化。她的心狂跳不止,全身无力,却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墨尔本机场,林向屿从候机厅里站起来,拎起自己的行李要往外走。

  “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林向屿说:“我要出去。”

  “可是先生,您的航班即将开始登机。”

  “没有关系,”他礼貌地说,“我忘了一样东西,我必须找回来。”

  “先生,请问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因为这会使您无法赶上这趟航班。”

  “是的,”他轻声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胡桃从出租车上下来,拿出手机,一边拨打林向屿的电话一边在机场外的过道上狂奔。手机一直占线,她穿梭在人群中,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搜寻他的背影。

  电话终于被接起,林向屿的声音问:“喂?胡桃?”

  “喂……”她停下来,望着对面的玻璃,“你在哪里?”

  他沉默了十几秒,然后出声:“你转身。”

  胡桃转过身,看到林向屿举着电话,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