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年冬天,胡桃坐了十四个小时的飞机,抵达美国华盛顿。

  她拖着酒红色的旅行箱走出机场,看到穿着黑色夹克的林向屿,他摘下墨镜,笑着与她在空中漂亮的一个击掌:“嘿。”

  副驾驶座上,方子望抱着龙猫抱枕,探出个头:“女神你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胡桃从行李箱里拿出“偷渡”过来的周黑鸭,犒劳林向屿同一屋檐下的这位活宝。

  胡桃习惯性地坐林向屿的后座,把车窗摇下来,风吹得头发呼啦呼啦,胡桃无比感慨:“小的时候,住在小镇上,听《新闻联播》说美国,那时候美国就已经是超级大国了,我甚至以为全世界除了中国,就都属于美国了。”

  林向屿笑着问:“那现在呢?”

  “现在觉得,”胡桃说,“大的是世界,人类太渺小。”

  华盛顿的冬天寒冷萧瑟,风吹过来,有海的咸湿。可是天空依然澄澈,夜晚星星点点。林向屿早就准备了一大堆材料做菜给胡桃吃,方子望也跟着享了口福。

  三个人放着音乐喝着酒涮火锅,胡桃打量着林向屿的住所,想着原来这就是他异国的生活。

  胡桃倒了两天时差,第三天的时候,家里食物不够,林向屿带她出去兜风,顺便让她见识一下国外的超市。

  华盛顿刚刚落过雪,大雪虽然停了,但是路面湿滑,不好行走。胡桃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超市,COSTCO的水果一箱一箱地卖,还有各种口味的薯片,比她的脸还大。胡桃站在货架前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林向屿。

  “买吧,”林向屿似笑非笑,“有方子望在,别担心会剩下。”

  “他很瘦哎。”

  “你也瘦啊。”林向屿随口回答。

  胡桃脸上一烫,偷偷瞟了林向屿一眼,看到他把自己指过的商品全部丢进了购物车。

  “怪不得他们都说来美国要长胖。”

  “是啊,顿顿都是芝士,”林向屿说,“刚刚来的时候,我吃不惯芝士,一吃就过敏想吐。”

  “现在呢?”

  “现在啊,活得好好的。”

  “也没见你长胖。”

  “你懂什么,都是肌肉。”

  胡桃笑:“给我看看。”

  林向屿耸耸肩,作势要撩衣服,胡桃捂住眼睛:“林向屿你也太不要脸了!”

  林向屿哈哈大笑:“逗你玩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付完款走出超市。林向屿一左一右,拎着两个超级大的塑料袋。胡桃穿着雪地靴,走了两步路,一下子没注意,踩到水坑,脚下一滑差点跌倒。林向屿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伸出胳膊:“喏。”

  胡桃看看林向屿,又看看湿漉漉的地面,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外套,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只敢抓住一点点,又不敢靠太近。胡桃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呼之欲出。

  结果没走两步,听到“哗啦”一声,走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子滑倒在地上,她手里抱着刚刚买好的东西,也跟着全部散落,“骨碌骨碌”滚在水坑里,看起来狼狈异常。

  林向屿和胡桃小跑着上前,想要帮她一把。林向屿蹲下身,帮她捡落在地上的东西,有好几个圆溜溜的橙子滚了出去。胡桃弯腰,扶着女孩子,让她站起来。

  “谢谢。”

  女生大概是被摔痛了,“咝”了一声,一边站好身子一边向胡桃道谢。

  胡桃愣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黑色长发及腰,眉目如画,不是许然然又是谁?

  胡桃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出声:“许然然……”

  顾岑蹙眉,这是她从第二个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顾岑立马低下头,装作在拍衣服上的泥土,淡淡地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许然然。”

  胡桃也很快反应过来她是谁,用余光瞟了一眼抱着东西走过来的林向屿。

  正想着怎么这么巧,林向屿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看到顾岑,他却先笑了:“原来是你。”

  顾岑也愣住,看看林向屿,再看看胡桃。

  冬天的行李太占旅行箱位置,胡桃没带多少衣服,此时身上穿的还是林向屿的羽绒服。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好一对璧人。

  顾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垂下眼帘,胡桃站在她身边,都能感觉到她有多难受。胡桃张嘴想要解释,可是又觉得,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她和林向屿,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一个人吗?”林向屿问顾岑,“没事吧?”

  “没事。”

  顾岑咬住下嘴唇,她长得和许然然实在太相似,胡桃心中涌起无法言说的哀伤。

  纵使相逢应不识。

  林向屿说:“你回家吗?我开了车,送你回去吧。”

  顾岑摆摆手,想拒绝。但是她实在摔得厉害,刚刚走了两步路,就走不动了。

  林向屿笑:“别逞强了。”

  上了车,顾岑先一步坐上后排的座位。胡桃没办法,只好坐到林向屿旁边。她的手机自动连上车内的蓝牙,胡桃怕车内气氛太尴尬,就开了音乐。

  五月天的《星空》:“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有那么多的灿烂的梦……”

  顾岑一直望着窗外,指甲深深掐着手心,虽然很痛很痛,但是这样比较好受。

  胡桃想起,好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林向屿和许然然去火车站接她,她也是这样,坐在后座,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造化弄人,而命运,究竟是什么,谁又能真的说得清。

  顾岑的新家和林向屿家在两个方向,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搬家。

  林向屿和胡桃帮顾岑把东西送到家门口,林向屿跟她说:“有空去考个驾照吧,买辆车方便很多。”

  “嗯,”她点点头,“知道了。”

  林向屿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要嘱咐她的话了,就说了再见。

  回到车上,胡桃打趣着问他:“刚刚是不是特别尴尬?”

  林向屿奇怪地瞥了胡桃一眼:“哪里?”

  胡桃本来想说“旧爱新欢”,转念一想,她和顾岑,谁都不是旧爱,也都成不了新欢。想来想去,只能算是同病相怜,半个情敌。

  他的心是一座孤岛,再无人能抵达。

  胡桃没想到,这天晚上,顾岑来加她的人人网好友。顾岑的头像是个龙猫,又软又萌,看起来很眼熟,胡桃一时没有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犹豫了一下,通过了好友验证,然后点进了顾岑的主页。

  女生对于情敌天生好奇,胡桃坐在床上,刷着手机,把顾岑的状态一条条看过去。她和每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分享美食、美景和音乐,偶尔会有生活照。顾岑不爱化妆,素颜就足够美。胡桃看得出来,这是个善良简单的女孩子,大概人生一路平顺,家庭和睦,沐浴在阳光下长大。

  胡桃慢慢浏览,一直拉到了顾岑来到美国时发的第一张照片上。

  大雨倾盆,淋湿了整个广场,几百年历史的旧城区。红瓦和老街,在雨中透出朦胧的时光的美。

  她在标题上写:华盛顿,一见钟情。

  胡桃叹了口气,关掉手机,睡不着觉。她穿着拖鞋,蹑手蹑脚地起身,去厨房接水,没想到碰到在阳台上抽烟的方子望。

  “不好意思。”他赶忙掐灭了烟。

  胡桃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我来这里住,才是打扰到你了。”

  “你过来玩,林向屿虽然嘴上没说,但是我知道他很开心,”方子望说,“我很少见到他这么高兴,比上一次他导师同意他出海还高兴。”

  “是吗?”胡桃笑笑,“我和他认识很多年了。”

  “多少年?”

  “十二年。”

  方子望倒吸一口凉气:“那真的很久了。这样的情谊,一辈子能有一段就够让人羡慕了。”

  胡桃淡淡地笑:“是我运气好。”

  “问你个问题,你别介意,”方子望说,“你相信男生和女生之间有纯粹的友情吗?”

  “不相信,”胡桃趴在阳台上,望着窗外的星星,一闪一闪,她说,“我做贼心虚。”

  “我之前……拼命把他和另外一个女生凑一块儿,你别介意。”

  胡桃摆摆手:“你误会了,我和林向屿,真的没什么。我当时的心愿,和你是一样的。他们要真的能走在一起,我真心祝福。”

  “你不会难过吗?”

  胡桃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会难过,但是我难过总好过他难过。”

  2.

  林向屿说到做到,买了机票去洛杉矶,把胡桃连拉带拽地拖去了迪士尼。洛杉矶的迪士尼是全球最早的迪士尼,游客络绎不绝,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可惜胡桃实在对游乐场没有兴趣,嫌弃小孩子太多。

  “有必要跑这么远来吗?”胡桃问。

  “有,”林向屿说,“我很喜欢加州,这里阳光充沛,和华盛顿的阴雨绵绵截然不同。而且我第一次来迪士尼,就是这一间,所以也带你来看看。这里的烤火鸡腿很好吃。”

  “你不喜欢小孩?”林向屿问,“女生不都喜欢吗,都说特别是外国的小孩,跟小天使一样。”

  “我不喜欢,”胡桃冷冷地说,“小孩子有什么好,又吵又闹,跟胡琳一个样。”

  “对啊,你家的小公主,怎么不带她一起来?”

  “问过,她说她没空。她最近在学剑道,看见我就想砍,所以我才最烦小孩了。”

  “那你以后呢?结婚了总不能不要小孩吧。”

  胡桃摇头,把她的尾戒秀给林向屿看:“我是单身主义。”

  林向屿没把她说的话当真,只是调侃着问:“什么时候买的?还挺好看。”

  “好久以前了,”胡桃淡淡地笑,“早不记得了。”

  胡桃说谎了,她其实记得的。四年前,她送林向屿从浦东机场去美国。胡桃坐地铁回学校,她独自走在黄昏的道路上,看到橱窗里的戒指,鬼使神差,走进去把它买了下来。等第二天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心疼,那是她至今为止买过的最贵的东西。

  可是那又如何,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任你用尽金山银山,也买不到。

  林向屿在迪士尼给胡桃买了一只火鸡腿,胡桃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硕大的火鸡腿,不知道从何下口。

  林向屿哈哈大笑:“别在乎你的口红了,趁热吃吧。”

  胡桃鼓起勇气,一口咬下去,沾了一脸的油。

  林向屿举起相机,恰好捕捉到她抬起头的一瞬间。

  “御用摄影师。”他说,“只此一家。”

  等到日落时分,他们正好排队上了摩天轮,胡桃弯腰走进去,林向屿把手放在舱门的上方,以防她磕着头。他向来如此,体贴绅士,风度翩翩,温柔起来能够杀人。

  摩天轮缓缓上升,整个迪士尼都沐浴在柔和的暮光之中,真的像是童话城堡。林向屿坐在胡桃对面,戴着白色的耳机,转过头向窗外望去。

  他的鼻梁挺拔,他的侧脸英俊得好似雕塑。这么多年了,胡桃在心中闷闷地想,林向屿,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这么多年,我依然对你没有半分的抵抗力。

  “怎么了?”林向屿问。

  “没,”胡桃连忙别过头去,指着窗外,“有点恐高。”

  “得了吧,”林向屿声音拉得老长,像是十几岁的时候那样,“当年在峨眉山金顶上,你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胡桃“嘿嘿”笑了两声:“那时候年幼无知,就不许后天性恐高症?”

  林向屿挑挑眉:“你真的怕?”

  “骗你的,”胡桃吐吐舌头,“这么美的日落,一辈子也就看得了这样一次,哪里舍得晕。”

  林向屿认真地说:“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下一次、下下一次、下下下一次……都不会再有你了。

  等摩天轮上升到顶端,离天空最近的时候,胡桃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林向屿失笑,他后背懒懒地靠着座椅,双手搭在上面,说:“一个人要是不快乐,把他搁在天涯海角,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不会快乐。我一直都挺好的,不用担心。”

  从迪士尼回来,林向屿开车带胡桃去格里菲斯天文台。车顺着山路盘旋而上,胡桃本来想数数究竟拐了多少道弯,数到后来干脆意兴索然地放弃。林向屿停好车,他们从车上下来,正好撞见前面一对情侣,靠在车边,身体紧紧拥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激吻。

  胡桃羞得面红耳赤,扭过头左顾右盼一副非礼勿视的表情。

  林向屿倒是从容得多,扯了扯胡桃衣服后面的连帽,似笑非笑:“走这边啦,笨。”

  等走远了,胡桃才松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抱怨:“美国人真是开放。”

  “拜托,”林向屿夸张地说,“你多大岁数的人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说到这里,林向屿忽然顿住,然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啊!胡桃……算起来,你还真的是没吃过‘猪肉’呢……”

  被他这么一说,胡桃都替自己觉得憋屈起来,她二十四五岁了,竟然还没谈过一次恋爱。

  我这都是为了谁啊,胡桃心酸地想。

  她想反驳说,那你和谁接过吻?许然然还是顾岑?可是转念一想,这样的话说出口,伤人伤己,何必呢。况且,她也没有那个资格去打听他的隐私。

  胡桃对天文星座没有兴趣,林向屿就陪着她在天台边上俯瞰整座洛杉矶。灯火通明,整座城市像是流动的火焰,蜿蜒至远方。远远望去,给人一种隐约的错觉,以为自己是出世的灵魂,正静静地望着曾经有过喧哗的前半生。

  浩瀚灯海,究竟哪一盏,才是心之归处?胡桃微微侧过脸,去看站在她身边的林向屿,他正一心一意地望着远方,不知道此时此刻在想着什么。

  像是察觉到了胡桃的目光,林向屿忽然开口说:“璀璨的夜景和无人的公路,是我觉得美国最美的两种景色。”

  “可是中国也有啊!上海和香港的夜景,新疆的无人区,有什么不同?”胡桃小声争辩。

  林向屿似笑非笑地看着胡桃,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他咳嗽了一声,说:“放心,我毕业就回国。”

  “我没那个意思……”

  林向屿笑:“管你什么意思。”

  在洛杉矶待了三天后,他们回到了华盛顿。林向屿打开洗衣机,把一篮子的衣服丢进去,洗衣机发出“轰”的一声后开始工作。

  胡桃坐在一边问他:“接下来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

  “哪里都可以。”

  胡桃想了想,一脸期待地看着林向屿:“我想看雪,我想去最北边,美国和加拿大交界的地方,那里不是有五大湖吗?”

  “初中的地理了,亏你还记得。”

  “哎,我初中成绩很好的,别瞧不起人。”

  “谁说瞧不起你了?”林向屿失笑,“那就快起来,收拾东西。”

  “干吗?”胡桃疑惑。

  “你不是要去看雪嘛,总不能穿短袖去看雪吧,小心把你耳朵冻掉。”

  两人说走就走,晚上林向屿就开始收拾东西。胡桃好奇地去他的房间参观,看到书桌旁边有一个箱子,瞅着眼熟:“这是什么?”

  林向屿从衣柜里扒出厚点的衣服,头也不回地说:“自己看。”

  胡桃把箱子打开,里面放着的,竟然是以前自己寄给林向屿的那一小箱子唱片。

  胡桃觉得不可思议,伸手拿出来:“它们怎么在这里?”

  林向屿终于舍得回过头看胡桃一眼:“哦,这不是你给我的吗,我放行李箱里带来了。”

  “你……”胡桃苦笑,“带这个过来干什么?”

  “也没什么可以带的,就带上了。”林向屿漫不经心地回答。

  胡桃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些现在都买不到了。”

  林向屿挑挑眉毛,嘲笑她:“你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胡桃恶狠狠瞪他一眼。

  3.

  第二天早晨起来,林向屿给胡桃做了一顿早餐。胡桃看着烤过的面包片和华夫饼,它们有着让人食欲大开的香味,上面用蜂蜜画了一个笑脸。胡桃拿起刀叉,不知道从何下手。

  “怎么了?”林向屿问,“可别给我说你想吃小笼包,我会揍你的。”

  胡桃摇头,轻声说:“不是,我就是想到,我们好多年没有一起吃过早饭了。”

  “是啊,”林向屿也有些感慨,“还记得念初中的时候,每天早上一起去早点摊吃早饭,你连两根油条都吃不完。结果一眨眼,已经是十几年了。”

  胡桃内心没来由地一阵酸楚,不知道说什么,埋下头切面包。

  林向屿笑了笑,递给她一杯热牛奶。他给胡桃热牛奶总是最细心的,用小火慢慢熬,加两勺白糖,有一种淡淡的香。

  林向屿自己的车是一辆跑车,为了长途方便,专门去租了一辆越野车,黑色悍马,看得胡桃直吹口哨。

  车子在路上行驶了两天之后,胡桃才意识到不对劲,她问:“我们到底去哪儿呢?”

  “哦,你不是说了吗,美国和加拿大交界处,我们开车去最北边。”

  “啊?可是,美国有这么大吗?”

  “你还说自己地理成绩好呢。”林向屿笑。

  胡桃懊悔不已:“你怎么不告诉我,我们坐飞机过去就好。”

  林向屿安慰她:“没关系,你难得来一次,而且今年毕业之后我也打算回国了,就当作纪念吧。”

  “真的?”胡桃两眼放光,“你毕业就回去?”

  “嗯,已经在做规划了。”

  “不继续读了?”

  “不继续读了。”

  “有什么打算?”

  “还没谈成呢,”林向屿低声笑,“等敲定再告诉你。”

  比起年少时候的心比天高,他是真的越来越成熟稳重。

  渐渐地,一路上风景已经有了北方的特征,白桦树都成了荒芜的一片。白茫茫的雪簌簌地向下落,不放歌的时候,车里也能听到车窗“唰唰”的声音。

  这样的景色看多了就会让人觉得心底发麻,胡桃不禁发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我也不知道。”林向屿将车停下来,仔细辨别地图上的位置,“应该是这条路没错。”

  然后两人再次上路,硬着头皮又开了三十多公里,根本看不到小镇,更别提在网上预订的酒店了。时间尚早,可是天色已经很诡异了,能见度越来越低,雪越下越大,有点像暴风雪,或者冰雹。

  “要不要停下来看看?”

  胡桃话音还没落,发动机忽然熄火,只听到“轰隆”一声。林向屿低声咒骂了一声,打开车门下去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轮子陷入雪中,无法再继续行驶。他赶紧掏出手机,可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这里根本搜不到信号。

  幸好林向屿准备齐全,在后备箱里带上了铲子。他嘱咐胡桃乖乖待在车里,自己拿着铲子去铲车轮两边的雪。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将帽子扣上,铲子扛在肩上,背后是茫茫一片雪山,像极了电影海报。

  一会儿后,林向屿铲完雪,将车挂到一挡,慢慢加速,试着将车往前开。车轮慢慢转动,形成一道很深的车辙,胡桃刚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到“轰隆”一声,再次熄火。

  林向屿蹙眉,又打开车门。他走到不远处,折了几根树枝,走回来将树枝垫在车轮下。

  “你是要把车撬起来吗?”胡桃问他。

  林向屿瞥了胡桃一眼:“可能吗?这车有两吨重。”

  胡桃被吓了一跳,吐吐舌头。

  林向屿给她解释:“我这是在增大摩擦,可以加强车轮抓地的力量。”

  “有用吗?”

  林向屿摇摇头,表示不确定,他回到车里,试图发动车子,车轮开始转动,势头不错。可是下一秒,又是“轰隆”一声,车子又瘫痪了。

  胡桃蹙眉:“我们再多找点树枝来?”

  此时她已经开始觉得寒冷,脖子缩着,哆哆嗦嗦。林向屿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推着胡桃进车里:“别被冻着了。”

  “现在怎么办?”回到车上后,两个人被冻乌的唇色才渐渐恢复,胡桃先开口问道。

  “别担心,我一路上都有和朋友们保持联系,他们联系不到我们,自然会报警。再说了,运气好一点,遇到别的车我们就搭着回去了。”

  林向屿嘴里这样宽慰胡桃,可是他心里却没有这样开朗,他大脑飞速转动,试图再想到别的办法。

  坐以待毙这件事,实在太让人糟心了,他十分清楚,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们两个人也许无法支撑到救援的到来。两个人都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状况?

  林向屿担心油不够,不敢把车里的暖气温度开得太高。好在他们来的路上,每到一个城市都添加了干粮,暂时倒不用担心饿肚子。两个人在车里枯坐几个小时后,终于忍不住睡意,将车椅放下来睡着了。

  第二天,胡桃被冷醒了,睁开眼睛,林向屿正把手搁在方向盘上,死死地望着前面。

  “怎么了?”

  “没油了。”他扯出一个笑容,麻利地脱下身上的衣服给胡桃披上,“冷不冷?”

  胡桃赶紧把衣服扯下来,硬是要塞回给林向屿,两个人对峙良久,林向屿蹙眉,淡淡地说:“别闹。”

  胡桃知道他会真的生气,也不敢再犟,拿了衣服穿好。

  然后他们试图打开车门,才发现门已经被一夜的大雪封死了,除非从窗户爬出去,不然没有办法出去了。外面更冷,两个人都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只把车尾的食物搬出来,食物都已经冷得咬起来十分吃力了。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胡桃笑着扬扬手中已经冷掉的比萨。

  林向屿无奈地扯了个笑容,还有心情开玩笑:“某人吵着怕长胖,高热量的东西我们都没买,现在后悔了吧?”

  “那我不后悔,死也要死得苗条。”

  饭后两个人无所事事,低温下又不敢再轻易睡去,胡桃一边搓着手一边说:“我给你唱歌吧。”

  林向屿靠在座椅上,笑着说:“好啊,好久没有听过了。”

  胡桃闭上眼睛,熟悉的旋律在脑海里浮现,她的食指一点一点地打着节奏,轻声唱出来:“隔了这么久你还在哪里走,是否迷失回家的路,牵挂跳在心口,有爱不能远走。时间不停走,爱却在那里留,我的路就是你的路,情陷爱的出口,为你我舍得走。我的爱就是你的路,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无论回家的路有多遥远,你我一起走……”

  唱到最后,都能看到有哈气从嘴里冒出来,胡桃又低声近乎是在念出来:“无论回家的路有多遥远,你我一起走。”

  车内和外面漫天的风雪一起沉默,这是胡桃此生见过最壮阔的雪景,却正一分一秒地剥夺着他们的性命。

  “如果能活下去,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买一辆悍马,报答救命之恩。”胡桃开玩笑地说道。

  “好啊,”林向屿说,“我给你买。”

  “你不要你的跑车了?”

  “跑车会有的,悍马也会有的。”林向屿舒展开眉头笑。

  然后林向屿想到什么,从窗户跳出去,在后备箱里拿出他的背包,胡桃跟着跳下车,看到他摸出一台单反相机。

  “胡桃,来。”

  林向屿将相机挂在脖子上,牵着胡桃的手走到车前,然后用力托起她,让她坐在车前盖上,再细细地将上面的雪用手扫干净。

  林向屿举起相机,退后几步,调了焦距,弯着腰:“一二三,笑一个。”

  胡桃十分配合,对着镜头龇牙咧嘴地笑起来。

  林向屿不停地按下快门,听到相机发出的“咔嚓”声,他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要让她活下去。

  过了一会儿,雪又大起来,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两个人赶紧回到车里,林向屿把相机递给胡桃,她低着头,一张一张照片翻看过去。

  “我们好像都没有合照。”胡桃想了想,将头凑到林向屿肩膀边,努力伸长手臂,把单反举得越远越好,然后用手肘捅了捅林向屿,“看镜头!”

  胡桃喜滋滋地收回相机:“拍得不错嘛,可以当遗照了。”

  林向屿恨不得给她一巴掌:“呸呸呸。”

  “向屿,”她想了想,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胡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林向屿白了胡桃一眼。

  “我是说真的。”胡桃异常认真地问。

  “……不会。”林向屿说,“我陪你一起死。”

  胡桃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胡桃,我会让你活下来的,”林向屿淡淡地开口说,“我早就应该死了,可是你不能,我绝对不会眼睁睁地再看着别人死在我的眼前了。”

  车内越来越冷,两个人说话都开始吃力了,只能不住地用吃食物来补充热量,可是谁也不愿意主动去碰食物,量是有限的,他们都尽可能地想要留给对方。胡桃朝窗外看了一眼,天昏昏沉沉,已分不清白天黑夜。

  “我的爱就是你的路,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无论回家的路有多遥远,你我一起走……”

  这些年来两人相处的一幕幕在胡桃低沉的歌声中历历在目,清晰如昨,他和她一路走来,他一直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她生命的唯一,如果他死了,她又怎会苟活呢?

  胡桃觉得困意越来越强烈,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掏空了,在睡去前一刻,胡桃想,啊,原来已经是一世了。

  如果有下一世,林向屿,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因为,所有的爱意,所有的回忆,今生今世已经足够,已经再也没有力气重新来过一遍了。

  “胡桃,胡桃!”

  等胡桃睁开眼睛,林向屿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刚刚抱着胡桃为她取暖的手这才放开来:“都告诉过你了!不准睡觉!”

  胡桃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人瘦,体质本来就不算好。她吃力地坐起来,接过林向屿递过来的食物和水大口吃了起来:“你说,他们会来救我们吗?”

  “人命无价,相信我,他们会来的。”

  胡桃点点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告诉他吧,”这个念头在胡桃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不,不,胡桃,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让他更心烦吗?”

  胡桃头痛欲裂,又不敢睡过去,只能在心底不断地嘲笑自己。

  而坐在她旁边的林向屿并不知道胡桃内心的纠结,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到她的模样。他很少这样认真地打量她,大概真的是认识太多年了,每次有新认识的朋友惊叹胡桃的美时,他都不再有感觉。

  对他而言,胡桃就是胡桃,和美丑、胖瘦这些形容词都毫无关系的一个人,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形容词,可以描述对他而言的胡桃。

  林向屿收回目光,看着车上挂着保平安用的佛珠串,平安平安,心中苦笑。

  当初胡桃问他,谁都可以,那她呢?

  中国有句老话叫“近情情怯”,很多时候,因为她是胡桃,所以他不敢去想象。

  他有这个资格吗?

  给胡桃幸福?

  许然然去世以后,他甚至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已经不配再去谈论爱情。

  林向屿看着胡桃,终于开口:“胡桃,其实……”

  与此同时,胡桃竟然也开口了:“林向屿,其实……”

  两个人看着对方,笑起来。

  “你先说。”胡桃说。

  林向屿手臂懒懒地搭在方向盘上,给胡桃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胡桃起初也就是一刹那的犹豫,现在看着林向屿的眼睛,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她只好笑笑,说:“没什么……就是想到你曾经问过我,人死之前会看到什么,我其实也挺好奇的,自己临死之前会看到什么。”

  “不准说晦气话!”林向屿蹙眉,瞪了她一眼。

  可也是胡桃这么一说,让林向屿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冬天。许然然,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飞快地刺下去。

  当年胡桃也问他,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看到了什么?

  在许然然用命救他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什么?

  “你呢?”胡桃笑嘻嘻地问,“要跟我说什么?”

  林向屿顿了顿,回答:“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不能是她?她曾经开玩笑般随口问他。

  胡桃……林向屿捂住眼睛,难过地想,因为我于心有愧。

  一直到夜里,大雪终于停了,昏昏欲睡的两个人忽然被刺眼的黄灯晃醒。林向屿急忙打开车窗,让胡桃在车里等他。林向屿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地喊“Help”,还不时转过头来,以确保胡桃在车里。胡桃看着他的背影,只需要一眼,她的热泪已经滚滚流下来。

  八九十个小时的孤立无援,她和林向屿差一点点就命丧于此。在漫长到近似无尽的寒冷里,她和他的心意是相通的,她和他之间的羁绊,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她和他所并肩走过的,是风雨、暴雪、阳光、雨露,四季之外的另一个四季。

  用生命去爱一个人,将所有交付于他,这样的际遇,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4.

  林向屿果然没有失约,毕业以后,就直接回了中国。

  “你别想了,”胡琳一边吃寿司一边慢悠悠地对胡桃说,“就向屿哥那个专业,牛校海龟,你知道他导师是谁吗,给你这种不懂的人打个比方,就跟学术界的爱马仕一样,我大学课本就是他写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向屿哥这样的人才,‘北上深’抢着要,谁还会回来?”

  胡桃将盘子里一整块芥末丢到胡琳的碟子上,狠狠瞪了她一眼:“谁让你吃饭话那么多的?”

  “你怎么就不急呢,”胡琳干脆把筷子放下,“他要是不回C城,外面那么多美女,还有你什么事?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再谈恋爱,肯定是奔着结婚去的啊。”

  胡桃嘴唇翕动,没有回答。

  “就你那出息,是不是向屿哥走哪儿,你跟哪儿啊?”

  胡桃真是恨不得用筷子戳死胡琳:“我就那么犯贱呢?”

  胡琳斜着眼睛看着胡桃,然后顿了顿,说:“其实,我倒希望你犯点贱。”

  结果,这一次,胡琳又说错了。

  林向屿直奔着C城,一落脚,就把他这些年投资的钱取出来,办了个文化公司。他这个举动,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都派我来问问你,是不是吃错了药。”胡桃笑着道。

  林向屿只好慢慢解释给她听:“多大个人了,淡定一点。”

  林向屿的文化公司,从科普海洋的漫画和图书做起,他在美国的这四年,认识了许多人,费了不少心血才买到许多权威著作的中文版权。

  “给儿童看的绘本,少年看的漫画,以及二十多岁的人看的专业科普书,”他说,“然后是视频、动画,甚至电影。《海洋》你看过吗?拍得很好,惊心动魄,但是还是太小众了,目标群体年龄层次偏高、都是文化程度很高的人。其实对这一部分人,根本不需要过度宣传环保,他们本身就能做到。

  “这个想法的形成,是我在华盛顿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一群中国游客,听他们说吃黄唇鱼的经历。黄唇鱼是国家保护动物,三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们说得眉飞色舞,还不停地怂恿自己的同伴去吃,”林向屿叹了口气,“比自然变迁更可怕的是人的思想。而她们活到那个年纪,观念已经形成,我无力回天。

  “后来去北极那次,我的微博莫名其妙火了,很多人来关注我,给我留言。说他们还去特意百度了许多与海洋保护有关的知识,开始抵制鱼翅。也有人来找我做广告,我才发现,现在网络时代的兴起,有好有坏,但是好处总是大一些。人们对于新的事物的接受范围更广,也更愿意去学习,人心总是向善的。

  “我觉得可以尽己所能,去给我们这一代、比我们更年轻的一代,去传播海洋保护的思想。让那些美好的种子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他们才是世界的未来,等到他们长大的时候,这颗星球才有希望。”

  胡桃看着他的眼睛,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很开心,你一直在坚持自己的梦想。你说得对,比自然变迁更可怕的是人的思想。祝你梦想成真。”

  一直行走在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

  一直一直走下去。

  一定会遇到志同道合、能够并肩作战的伙伴。

  她是真的开心,她倾慕多年的男孩,一直这样优秀而美好。

  在开公司之前,林向屿做了一件轰动全市的事情。

  他拿了两百万,办了一个公益展览馆。地段就选在林父自己开的购物中心,林向屿买了二十年的租期,上下两层楼。

  第一层是艺术展品,每个月会变换主题。

  第二层是海洋环保专题,在照片展区,他购买了人类残忍捕杀海洋生物,还有严重的海洋污染,以及曾经一片澄澈的海洋风光的照片。墙壁的屏幕上,循环播放纪录片《海洋》。

  开业的第一天,胡桃起了个大早,想去帮林向屿打下手,却发现他把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展馆对外免费开放,网络宣传做得很出色,九点钟一开门,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

  一楼展区的中央是水晶做的展台,里面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胡桃好奇地问。

  这天阳光灿烂,他和她站在展馆的中央,阳光从顶端倾泻而下,一切都是那样美好,过去的年月,苦涩到无法下咽,只能在深夜痛苦的时刻,都好似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林向屿手心里全是汗水,他喉结一动,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问你,怎样才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你说当你遇到这个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林向屿顿了顿,“我现在知道了。”

  胡桃抬起头看他,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说这个。

  林向屿正准备说什么,忽然有人出现在展馆门口:“胡桃?”

  林向屿和胡桃一起转过头去,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周珩。

  胡桃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周珩靠在门口,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问:“真的是你?”

  然后周珩笑起来:“到这边开会,来市中心随便逛逛,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你打电话呢,结果就见到你了,我是在做梦吗?”

  胡桃笑了笑,向他走去:“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林向屿站在原地,看着胡桃向周珩走去。这是林向屿第二次见到周珩,上次还是三四年前,胡桃腿受伤,他出现在病房里,胡桃轻轻靠在他的怀中。

  直到周珩的出现,才终于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回想起那个让他心碎的傍晚,林向屿又想到了自己和许然然的结束,想到那场无法挽回的悲剧。

  想到在深海之下,许然然凝视他的眼神。或许,他根本就不可能给人带去幸福,他早就失去了那样的资格。

  周珩下午没事做,胡桃便带着他四处转转。

  “胡桃,”周珩叫住了她,“其实,这次有事找你,“听说你现在是英语老师。”

  胡桃点点头,周珩继续说:“我认识墨尔本大学的校长,他们最近开了一些交流学习的项目,你要不要参加?我觉得英语老师出国去走走是必要的,感受一下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度的生活和文化。”

  胡桃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你先别急着拒绝我,”周珩一眼看穿了胡桃的想法,举起双手,“好好好,我坦白,我确实是有私心的,但是这个私心能有多大?我还能在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不成?你那时候不就一直想出国吗?”

  胡桃问:“那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出国?”

  “现在大概猜到了,”周珩将手插进西裤兜里,撇撇嘴,“今天在展厅外看到了那小子的简介,你是为了他,是吗?”

  “既然知道,那你还——”

  周珩说:“两个月的短期学习而已,胡桃,不是什么大事。我或许不够了解你,但是你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太狭窄了吗?你身边甚至没有别的朋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没有梦想、没有欲望、没有野心,没有更辽阔的天地……胡桃,你的人生不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胡桃笑起来,发丝在风中轻轻飞舞,她叹了口气:“因为他就是我的全部了啊。”

  周珩在C城待了三天,走的时候没有告诉胡桃,等他回到墨尔本,飞机落地,才给胡桃打了一个电话。

  胡桃接到他的电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知道你不待见我,”周珩满不在乎地说,“给你说的事你考虑一下吧,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给我说。”

  “谢谢了。”

  “不用,我说过的,我是有私心的。”

  正巧这天林向屿去胡桃学校找她:“前两天展馆的事情太多了,你朋友远道而来,一起吃个饭吧。”

  胡桃无奈地摊开手:“他回去了。”

  林向屿也很吃惊:“这么快?”

  “他事情蛮多的吧。”

  林向屿带胡桃去吃的日料,清酒倒在杯中,却看见胡桃心不在焉。

  林向屿垂下眼帘:“你在想什么呢?”

  “想我朋友走之前给我说的事,”胡桃夹了一小块烤鳗鱼,“他问我要不要去澳大利亚。”

  林向屿一怔:“那你——”

  “再说吧,”胡桃说,“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雅思也没考。但是我还挺想去……想看看澳洲是什么样子的,不然总觉得……又被抛下了。”

  林向屿的手握紧成拳头,又不得不松开。他想说,别去了,澳大利亚那么远,被分割在南北两个半球,你别去了,留下来,好不好。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呢?林向屿在心中问自己,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阻止她实现愿望,她的梦想?

  自己当初去美国,胡桃又何曾说过一句“不要去”?她总是支持他,鼓励他,站在他的身边。这一次,换作他来送她离开。

  她等了那个人那么多年,自己和胡桃之间,至少有一个人能够幸福,就够了。

  “去吧,”林向屿端起自己面前的白玉瓷酒杯,轻轻碰了碰胡桃的酒杯,说,“去看看传说中的黄金海岸。”

  “对了,那天在展馆,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胡桃问。

  林向屿笑了笑:“有吗?我都不记得了。”

  “算了,肯定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林向屿点点头,目光从胡桃的身上挪开,透过打开的窗户,看着远方,轻声说:“是啊。”

  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想,这个世界上啊,最难不过两情相悦,其次才是天长地久。

  展馆的开办大获成功,甚至有人从别的城市赶来。尤其是青少年,三五成群,他们站在大屏幕面前,看着蔚蓝色的大海,窃窃私语,不知道是谁大声地说:“等我长大以后,要当一名航海家,在海上乘风破浪!”

  “我要当一名兽医!可以治好很多很多受伤的动物!”

  “那我要做科学家!让人类听得懂海豚说的话!”

  林向屿站在一旁,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感动得眼眶发红。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他在心底嘲笑自己,好似看到了十二岁的林向屿,对胡桃说,这是我的梦想。

  你一定也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吧。

  这天,展馆打烊,游客都离开后,林向屿一个人在展馆的楼梯上坐了很久,他想起了一些没有太多意义的陈年往事,然后拿起地上的微型操控器,按下按钮。

  中央空白的水晶展柜发出轻微的声音,下格打开来,托着一张照片升上来。

  她问他,那天有什么话想要对她说?

  他想说的是,喂,胡桃,其实你不知道吧,我还有一个梦想——

  展馆清冷的灯打在照片上,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女孩子坐在悍马的车前盖上,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的背后是漫天大雪,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垂下,唇红齿白,惊鸿一瞥。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不会,我会随你而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最好的朋友,林向屿苦涩地笑,也是最好的束缚,最好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