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落第香”是一种极其难得的薰香,传言书生落第得遇佳人鼓励,考上状元。那佳人身有奇香馥郁无比,书生铭记在心,高中之后四处寻找,最后在考场一角寻得相同香气的奇花一株、这便是“落第香”的传闻,虽不可信,但这香气非兰非麝,的确与众不同。

  他没有找到引走清静道长的女人,却看到了毕秋寒和李侍御的对峙。

  “怪不得观里闹翻了天,也不见大侠的影子,原来在这里比武。”圣香自言自语,眼珠子一转,悄悄地从树丛里掩过去偷窥。

  不……这个情形很奇怪。圣香的眉头微妙地扬高了——李侍御对毕秋寒说了些什么,然后毕秋寒考虑了很久,同意了。

  接着李侍御就给了毕秋寒一张写满字的东西。

  毕秋寒拿在手中看着,李诗御脸色难看之极,拱手掉头就走。

  小毕放走了敌人?圣香心中微妙的感觉越拔越高,疾恶如仇的毕秋寒放走了李陵宴那里的敌人,为了得到那一张纸?那是一张什么……他心中一根弦突然“嗡”的一声断裂——他知道那是什么纸了。

  所以他立刻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毕秋寒已经看完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信——一封和圣香撕掉咬在嘴里的信一模一样的信。

  只不过这封信是给李成楼,而不是给南碧碧的。

  信的内容寥寥无奇,写的也是笑姬对李成楼非常思念,但李成楼是有家室的人,她不愿连累别人痛苦,因此要李成楼别再挂念她。她是爱他的,只是不能和他在一起,希望他能理解并原谅她的选择。

  这封信如果给别人看了,必然和没看一样,毫无内容,满篇废话。那封信给谁看了都不要紧,只是不能给毕秋寒看!圣香从草丛里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毕秋寒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笑。

  毕秋寒也没有太震惊。他已经被信中的事实惊呆了。

  圣香的眼睛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他没有笑,也没有悲伤着急。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毕秋寒身前,一只手扶着身旁的树干,静静地看着他。

  毕秋寒握信的手颤抖起来,紧紧地把那信的一边几乎握碎在手中,“这个——才是真正的秘密?”

  圣香的目中泛显着谈淡的悲悯,“是的。”

  毕秋寒惨白得近乎青灰的脸上,泛起的是扭曲得近乎滑稽的非哭非笑的表情,“你骗我。”

  “我骗你,但是它没有骗你:”圣香手扶树干淡笑的模样甚至很柔和,“皇上绝杀快逃,就是这藏头六个字。”

  他和毕秋寒都是赵普夫人一手带着读书习字,赵夫人最善旋字诗,常常和他们游戏。这封信的把戏便是内容以右向左旋圈,——读来就是“皇上绝杀快逃”六字。

  “为什么……为什么皇上要……”毕秋寒握信的手在颤抖,“为什么‘皇上绝杀’?为什么是皇上?”

  “当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说‘情敌’吗?”圣香微笑,“小毕啊小毕,你也是男人,真的不明白吗?”

  “情敌?”毕秋寒倒抽一口凉气,“笑姬她不是……不是丞相的女人,而是皇上的……”

  “她不是丞相的女人,是皇上的女人。”圣香替他说完,“所以你说是我爹娘谋害了那四大高手,我没说不是。”

  “你爹不是赵丞相,而是……太祖皇帝?”毕秋寒越听越惊,脸色惨白,“太祖皇帝派遣宫中高手暗杀……江湖四大高手……你胡说!堂堂开国圣上,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种事?”

  “皇上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如不能自制的话,世上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他不杀人。”圣香如是说,“情欲或者独占欲人人都有,对于难得用情的人来说,也许特别强烈些。”

  毕秋寒怔了一怔,“笑姬……你娘为什么会变成皇上的女人?”

  “这个——要从二十几年的,”圣香依然手扶大树,一身锦服在树下俏然奢华富贵,“‘怀柔’和‘献秀’说起,你愿意听吗?”

  ——第一部完——


香初上舞·再上楔子   “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享灵有秩,奉乐以迎。”此《迎神曲》出,见罹难于人间,赐诚福于朝宇。于是,有“四权五圣”以应天魂之惊,天地之灵。后周显德七年正月,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陈桥驿兵变,大宋初立,改年号建隆,定都开封。数年之后,宗室赵炅即位,后称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太宗出兵燕云,下易州、涿州,直至高梁河。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饮马长城窟行》,勉强可以用来形容此时宋氏的风云豪情。

  大宋兴国

  此时朝中有“四权五圣”赫然生光,隐隐然有相抗相成的趋势。他们有些是权贵,有些不是权贵,但这九人对皇朝宗室,对大宋的影响,人莫能知。

  四权

  是秦王爷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挥使则宁、燕王爷嫡长子兼侍卫骑军指挥使上玄、宫中掌歌舞乐音的乐官六音,还有祀风师通微。

  五圣

  是御史台御史中丞聿修、当朝丞相赵晋的公子圣香、太医院的太医岐阳、枢密院枢密使容隐和祭神坛的千古幽魂降灵。


第1章杀气空高万里情   武当道观。

  容隐依然潜伏在道观顶上,观下除去被困在火中的一百一十三名黑衣人,剩余五十九人仍在与武当道观内的道士和伤势渐愈从君山撤下来的乌合之众激战。

  形势一时难分优劣,这五十九人武功纷杂,显然也是师承不同的临时之军。此时喊杀声震天,两边武功阵势半斤八两,居然战了个平手。但稍微再僵持一阵,必有死伤。容隐潜伏观顶,有些人虽然知道他在上边,却无暇兼顾,倒也一时没人详想那许多。

  容隐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不信李陵宴深夜来袭只有这一百七十二名乌合之众。这些人数量虽多,但是如果遇上了南歌、毕秋寒之类的高手却不堪一击,有何用处?李陵宴聪明狡黠,决然不会用这种没有效率的法子。他指挥这些人上山大闹一场,必有所图!也许是声东击西,也许是虚张声势。他必须有冷静的态度和头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抓住黑夜之中也许只有一瞬的破绽。

  “好厉害的人才。”武当道观之外树林之中,一个人充满赞叹地呵出一口暖气,“两百条人命危在旦夕,他居然眼睁睁地看着一声不吭,好狠的‘白发’。”

  “他占住那地形,会误了我们的事。”另一个有些含糊的声音说,这个声音非常软。宛郁月旦的声音已经很轻柔,但这个人的声音软到几乎无法分辨的地步。听声音的来源,却是在地上。

  漆黑的林子里站着一个人。

  布衣长袍,灰色软鞋,一张下巴尖尖近乎娇柔的娃娃脸,正是李陵宴。

  他身边是一张奇怪的软榻,榻上躺着一个人。

  躺着的男子年约三十五,有一股子浓郁的书卷气。他的眼睫微抬,眼睛里微微的血丝让那双眼睛显得并不清澈明亮,宛然有一种含血的清俊。

  他便是唐天书,叶先愁的义子,乐山翁宝藏的主人,大概也是天下最富有的男人。

  他却甘心屈居李陵宴之下。

  “那证明他不负盛名,和那些随便离开道房的老道不一样。”李陵宴含笑,“他现在是一条盘起来的蛇,只要我们有一点动静,他立刻就会看见的。”

  “既然是蛇,就会有七寸。”唐天书含糊地说,

  “复真观就是他的七寸。”

  “嗯,他潜伏在观上,致命的是他看不见复真观里面的变化。”李陵宴轻轻叹了口气, “那可是…… 那可是天书你的安排。”

  “陵宴你不是打算横扫武当山吗?”唐天书声音并不大,说话的内容却很骇人, “不杀‘白发’,不能取武当山。他潜伏在那里,对我们‘阵驯’的计划影响太大了。”他慢慢地说: “他最好死,否则日后必是我唐天书的大敌。”

  “你莫忘了他们还有一个聿修。”李陵宴低声笑道,“‘白发’观大局、聿修定小节,这两个人一个雄才大略、一个明察秋毫,要打赢这一场仗,必先要将这两个人拆开。”

  “话说到这里,堕月使也该到观顶了吧?”唐天书含糊地说,“当然……如果我们堕月、怀月双使都不能把他从上面赶下来,我对他的评价会更高一些的。”

  李陵宴笑笑,改了话题:“我只怕……”

  就在他说话之间,一个人影疾掠而来,落在了李陵宴身前,满脸愠色,“陵宴你居然拿我作饵,诱走毕秋寒!你不怕我一旦落在他们手中,就变成了你的累赘吗?万一他们杀了我怎么办?”

  唐天书叹了口气。李陵宴要说的话被打断,他也叹了口气,柔声说:“我信得过大哥的武功,不过如果大哥万一失手,我会立刻放弃今晚的计划的。”

  “李侍御你不必说了,在陵宴心中你比武当山重要,今夜只是他当真信得过你的能力。”唐天书和李陵宴说话时温言细语,小心翼翼地看李陵宴的眼色,和李侍御说话却不假辞色, “陵宴哪一日能放得下你们,哪一日他就算是我心服的主子。”

  “你这对陵宴摇尾乞怜的废人,说话之前最好看清楚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若是换了平时,李侍御必然拔剑相向,今夜他却只是脸色铁青地顶了一句。

  “你这么莽撞地冲过来,观顶的人想必已经看见了。”唐天书的声音含糊却出奇地透出一股寒意来,“如果不是陵宴把你当做宝,你已在我手中死过十七次了。”

  李侍御脸色变了变,唐天书说话向来坦白,他很少虚言欺诈,因为那对他来说根本不必要。他既然如此说,决然是事实。看了李陵宴一眼,却见他只在一边站着微笑。李侍御重重地“哼”了一声,“有朝一日必杀了你这目中无人的瘫狗!”正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纵然是刚刚从毕秋寒剑下脱身,仍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的李侍御,也感觉到了一股目光停滞在他们三人身上。

  那目光一开始并不特别冰冷,也不特别惹人注意。但停留越久,那股森然的寒意就越清晰,仿佛身边的空气都局促不安起来。李侍御猛然回头,只见遥遥武当复真观顶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

  青衣白发,衣袂飘飘,那人正看着这里,负手站着,遥遥夜空下如铜浇铁铸的神像一般。

  “那是……谁?”

  李陵宴的目光慢慢对上容隐的目光,

  “‘白发’——”

  这就是终结姑射那种清云流觞仙子风度的男人李侍御凝视着夜中矗立的影子,一股强烈的敌意自心底烧了出来。

  突然之间,那男人足下站立的屋瓦爆裂,一记刀光、一记剑光自瓦底迅然无声地砍向男人的双腿。

  李侍御目光一亮,那是堕月刀、怀月剑!正是李陵宴身边的“四裂月”之二。

  他兴奋的情绪刚刚提升起了一点,就乍然看见堕月、怀月两人刀剑齐空。随即背后“啪啪”两声,两人刚刚从瓦底探出的身体被各踏上了一脚,身不由己地从屋顶的大洞跌了下去。但堕月、怀月毕竟是李成楼一手自孩童调教出来的一流人才,刀剑落空之后两人默契对击一掌,阻住下跌的势头变为横飞,分东西从复真观顶层的两边栏杆斜飞了出来,落身在屋顶上。

  但显然——暗袭已经失败。

  但值得欣慰的是,暗袭之所以失败并不全是因为容隐——容隐只是冷冷地闪开站在一边而已,在他们身上各踏一脚的人白衣飘飘,却是南歌。

  他们回来了。

  聿修对容隐低声说了些什么,南歌临空一踏就把爆起突袭的两人踩了下去,宛郁月旦却在呼吁大家灭火救人。

  堕月、怀月眼见形势不利,顿时飘身逃离。容隐也不追,依然目光炯炯地扫视着黑暗中的武当道观。

  这下李陵宴叹了口气,突然“嚯‘’的一声振了一下衣袖。

  这这一声微响出来,突然黑暗中四周响起了轻微骚动的声音。容隐的耳力何等了得, 目光一扫之后长吸了一口气,沉声说:“果然是围歼之计,李陵宴今夜倾巢而出,打算横扫武当山!”他说的声音不大,无意影响观下激战人群的信心,“这第一阵是毒虫阵。”

  “他调虎离山、虚张声势,都是为了他在观外布阵,牵引我们的视线。”南歌也看着漆黑的武当,“武当山夜晚无灯,布阵之人只需足踏‘春风十里独步’,便无人能够发现。”

  聿修却脸色肃然地摇了摇头,“不是。”他只说这两个字,却不解释。

  “李陵宴不会冒此风险。”容隐一字一字地说,“这些毒虫……如果聿修方才所见不差,乃是扑光之虫,都是给我们的火光引来的。他只需在山下丢下几箩筐毒虫,然后到道观来等就可以。如果这些毒虫还被人驯化能听指挥,那就更加可怕……这是第一阵,至于第二阵,如果我是李陵宴,我当在你们应付毒虫之际再布。这就是李陵宴的聪明之处,他并不事前动手,却依旧可以用层层陷阱困死武当。”

  “敌劳我逸,只攻不守。”聿修淡淡地说,“李陵宴深谙兵法之道。”

  南歌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幸好我们占住了阵眼。”

  聿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容隐是什么人才?即使事先不知李陵宴有横扫武当之心,也深知这复真观顶是兵家必争之地。人只有在这里才能纵观全局,随时救援应变。李陵宴若要阵外布阵,在此一目了然,想必失去此有利阵眼也带给他不少麻烦。

  “开始了。”容隐突然提声喝道,“大家小心飞来的毒虫,请速入火圈之中!”

  此时林野深处传来丝丝纤细的哨声,空中突然“嗡嗡嗡”一阵蜜蜂振翅声。刹那之间满天都是犹如黄蜂大小的黑色小虫,细看却是翅有鬼脸的细小蛾子,劈头盖脸地往激战双方飞来。一时间大骂纷起,李陵宴敌我不分,他竟将那一百七十二名手下全部放弃,一起推入了毒虫的范围之内。幸而宛郁月旦方才呼吁灭火救人,火圈刚被压制,打开了一个缺口。这时人人迫不及待地;中入火圈之中,黑色蛾子扑到火边便被大火烧焦,但是来势不绝犹如下雨一般,煞是惊人。大家余悸犹存、面面相觑,都觉今日若无火圈,只怕早已被这恐怖蛾子爬得满身了,顿时冷汗直冒。

  复真观顶也有少数蛾子扑上,但数目远远少于火圈之外。

  南歌握碎瓦片,闭上眼睛,听声辨位,把飞上来的少数蛾子纷纷击落。聿修凝目看着漆黑的树林,“箭阵!”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容隐听见了树林里有人群走动的声音,微微变色,“这是请君入瓮之计,糟糕!”

  聿修微一沉吟,决然道:“大家入观!”

  “入观亦是死路!”容隐沉声说,“只有我们入彀越来越深而已,要阻止李陵宴于阵外布阵,必要反攻一击致命。否则就算避入观中,他在外放起火来可就当真无一幸免了……你去还是我去?”他问聿修。

  李陵宴设毒虫之计, 目的不在这些毒虫能够毒死群雄几人,用意只在把众人逼入火圈。他的第二阵阵外长箭,对准了火圈里面万箭齐发。里头却被火势阻拦看不见外边,里头的人还不死伤惨重?就算退入复真观也是一样,只不过把大家聚在一起,方便李陵宴再次布阵而已。

  “我去!”南歌突然说,“只要把李陵宴拖入阵中,就不怕他的什么毒虫长箭!”

  “我只怕这也是他各个击破的诱敌之计,”聿修眉头紧蹙,“但他阵势快成,这样吧,南兄你不擒李陵宴,你抓李侍御!”

  “好——”南歌于观上一闪而去,他要抓李侍御,却反方向掠入了后山黑暗之中。

  聿修微微一笑,南歌江湖经验丰富,虽然没有推测运筹之才,却有伶俐小巧的应变之能,实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时容隐听箭阵快成不能再等,运一口气森然道:“李陵宴箭阵在外,大家俯身在地,以地下尸身附体挡箭!他弓箭手长箭发一处,我便杀他一人。”

  此言一出,林中深处的李陵宴低声赞叹了一句:“好人才,我很喜欢呢。”

  唐天书却微微变色,“他出言恐吓,会动摇我们的军心……”

  “‘四裂月’。”李陵宴慢慢地说。昔日李成楼身边的剑童侍女,悲月、堕月、怀月、洗月四人都踏上前一步。这四人都年约三十五,当年被李成楼收留时都是十多岁的童子,如今却也将入中年了。虽然年纪稍大,却依然是男俊女美,风采各不相同。悲月、堕月为李成楼的剑童,悲月冷峻、堕月清逸;怀月、洗月为侍女,怀月华丽、洗月清白。四人一站,当真是风采卓然、抢眼至极。

  “武功比不过人家……拆房子……你们总会吧?”李陵宴柔声说。

  “尊会主令。”四人行礼而去。

  这就是所谓攻魏救赵、釜底抽薪之计。唐天书微变的脸色又变了一变,没说什么。

  李陵宴目注四人潜入复真观,就在那四人堪堪隐没的瞬间,他低声喝道:“放箭! ”这一声音量不大,却传得很远,连困在火中的众人都听见了。刹那之间剑如飞蝗,夹带着之前围在火边的黑色蛾子,撕裂火圈一起扑了进去。

  “嗖”的一声重物破空声,箭阵中两处惨叫声起,已有两人伤在聿修和容隐掷出的屋瓦之下!这时火圈之中截住长箭的众人,有些把引了火的长箭反掷出来,一时间插得遍地火点。有些高手听声辨位,反掷出去力道强劲,惨叫声起,也伤了不少箭手。

  但此时“轰隆”一声,复真观底一层木屑爆裂纷飞,主梁摇晃,整个被人毁去了一层!

  这整个复真观若是倾倒下来,必然压倒观前的火圈中人!观顶聿修、容隐悚然变色,聿修轻喝——声:“我下去!”他径直从屋顶被破开的缺口穿下。

  容隐站稳之后冷然凝视着李陵宴这一边,冷冷地道:“此时火圈之外的毒虫已经不多,各位可还安好?”

  圈中传出傅观的声音:“侥幸无妨,都是皮肉之伤。”

  “李陵宴身在武当道观外三丈六分处的杏木之下,各位如自信不惧毒虫,当可借箭杀之!”容隐开口往往能振奋众人士气,众人顿时雄心骤起,火圈中不少人影冲出,往弓箭手处扑去。一时间呼战声起,惨叫声、弓弦声混在一处,有些人夺了弓箭反射李陵宴,刹那之间也是箭如飞蝗,霍霍满天。

  “圈中可有伤重之人?”容隐又问。

  宛郁月旦的声音回答:“共有五人,四人伤势虽重并无性命之险,但清和道长为救伤者被毒虫所伤,昏迷不醒。”

  “你能扩大火圈,将伤弱之人引入正殿吗?”容隐森然问。

  宛郁月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能。”

  “守卫伤者一事交由你。”容隐令下如山,绝不犹豫,随即手下屋瓦分射,帮助击伤周围的弓箭手,他依然在屋顶观望。

  这时火圈之中突然延伸出一条纤细的火龙,“嚯”的一声缠绕在武当正殿的前柱上,接着另一条火龙跟着缠绕在大门之前另一根前柱上,火圈的一口被扑灭。一些人背负着伤者,由两条火龙架成的通道中徐徐往正殿内走去。烈火在旁,空中飞舞的蛾子靠近即被烧死。骤然有暗器射来,欲断那缠绕柱上的引火绳索,却听宛郁月旦一声轻叱, “叮”的一声,暗器被什么东西撞击,跌了下来。那引火的绳索是从宛郁月旦腰间延伸开去的,大约是他的机关之一。一双伸缩自如的带子缠上正殿柱子,拉开了一条烈火通道。但是宛郁月旦必须走在众人之后,否则通道无法完整。这给了旁边箭手充分攻击的机会,但无论长箭怎样射出,宛郁月旦从不回头。那些长箭就如遇到鬼神一般,在他身周纷纷跌落,竟一箭也伤不了他。

  大家很快走入了正殿,关上门窗以防毒虫,伤者暂时是安全的。

  就在这时, 只听李陵宴身边 “嗯——”“啊——”的两声异响,容隐微微一震。那第一声是有人绕了个圈子欺近李陵宴身边,突然被什么东西偷袭受了伤的闷哼;第二声却是那人忍痛向李陵宴劈了一掌,李陵宴合掌回击,“啊”的一声退了一步。

  接着那人欺身再近,出手如风地幸口向李陵宴的脉门。容隐眉心一跳,太冒险了! 便在那李陵宴可能被一把抓住的惊心动魄的刹那之间,李侍御出剑如雪,骤袭来人背后。但他的剑未及来人背后,来人身上骤然炸开一片鲜血,扑在李陵宴身上不动了。

  那人当然是南歌。容隐眉头紧蹙,李陵宴用什么东西伤了南歌?南歌的武功应该算江湖第一等,居然三招之内就中计倒下……他一团思绪尚未理清,骤然感到一阵疲惫,心中警铃大响——今夜焦虑紧张,姑射不在身边,单凭圣香那一口浅浅的呼吸支持不了他如今高度紧张的神志!这下……如何是好?

  突然底层摇晃渐止,李陵宴那白衣“四裂月”花开蝴蝶一般从四门分开退走,其中两人步履摇晃,显然受了伤。容隐心中一凉——聿修呢?他心下乍然清晰异常,聿修必然为顶住这复真观不倒,被困在观底了!

  这时候李陵宴已然笑了,他手里拿着一条细细的东西遥遥对着容隐晃了晃,似在小小地炫耀什么。容隐的心微微沉了下去,那是一条琴弦。李陵宴合掌退步,引诱南歌欺身去擒他,他暗中拉了这一条几乎难以辨别的纤细琴弦在身前。南歌向李陵宴疾扑过来,无论哪一个地方靠上这琴弦,不被割裂血肉才怪!若是这琴弦涂有剧毒……那就……

  “泼油!”李陵宴一笑之后,终于提高声音说。

  林木黑暗中一桶桶猪油、菜油骤然泼上了武当道观酌外墙屋顶,李陵宴手持一张小小的弓。那弓上搭的不是弓箭而是火折子,只听他自言自语:“武当山居然敢留你们……”说着他慢慢把目标对准了外墙被泼满油的武当正殿,柔声说:“这是你们自己辛苦挑选的死地……所以应该很满足了。”

  弦开——

  弓满——

  李陵宴今夜就是要把武当一把火烧个精光!因为武当山留宿了从君山逃逸的众人。

  容隐脸色苍白森寒,他居然会步步为人所逼、逼到这种绝境!眉峰一蹙骤扬!他自复真观顶飘然落地,从地上拾起一张弓箭,脸色冷然地直立在李陵宴箭路之前。

  他也开弓。

  箭尖若簇,寒光闪闪直逼李陵宴眉睫。

  那一股杀气居然刹那间震慑全场。

  李陵宴手中的弓僵住了——他开弓的杀气被容隐气势所夺——锐气尽失!

  而容隐箭尖那一点光彩越闪烁越晶亮,他要射李陵宴眉心那一点!

  他想……逃。

  李陵宴被容隐的杀气罩住的时候,心底浑然升起了一种闪避锋芒的欲望,但他不能闪。

  他这一点火,点不出去就再也点不出去了。

  他最大的错误是没有在容隐开弓之前就引火!他太好奇,所以把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稍微露出破绽,容隐就会一箭射出来,而他却没有信心把手中的火折子射出去!容隐之所以不射,是因为他在等待圣香和毕秋寒回来反包抄!

  容隐这一箭如果射失,那么等李陵宴再聚集了杀气就可以再点火。

  所以他不射。

  他就用杀气逼迫李陵宴止步、僵持、不敢轻举妄动。

  他忍耐着没有露出疲倦的神色,这样的对峙太消耗他的生气。他之所以尽量避免和人动手,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他不知能掩饰到几时不被李陵宴看破。

  而李陵宴却在估算圣香与毕秋寒为何不在阵中。

  “点火!”声音却发自李陵宴身后的树丛下。

  “呼”地有一根火把亮起。

  那人就在唐天书身边,敲了他一个响头,叹了口气说:“听说你是军师?实在太笨了,李陵宴既然遇到麻烦,你就该赶快逃才对。叫这么大声,嫌死得不够快吗?”

  容隐的气势突然缓和了下来。

  李陵宴轻轻叹了口气,“好可惜……只差最后一 点点。”

  他身后的唐天书已经被一个人抓住了,此外李侍御却不见了。

  抓住唐天书的人是毕秋寒、握住火把的人是圣香,圣香另一只手正在为南歌止血—一他扑向李陵宴的时候,竟是颈项边的血管被割开,如果没及时发现,铁定性命难保。

  圣香笑眯眯地对容隐挥手,“容容,我们回来了。”

  容隐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回来就好。”

  “李陵宴你会为这家伙自杀吗?”圣香指指毕秋寒手里的唐天书。

  李陵宴柔声说:“不会。”

  “你还是赶快走吧。”圣香吐了吐舌头,“像你这种全身长满刺的家伙,我可不敢抓你,也不敢和你动手。反正今天你已经输了,我们要收拾伤兵败将,你要回去卷土重来,不如我们早点散了,以免浪费时间如何?”

  李陵宴笑得一双杏眼弯弯,“久闻圣香少爷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早走、不送。”圣香笑吟吟地给他挥手,“等我下次有把握抓你的时候,可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下次我会给你留一条命的。”李陵宴很是温柔地说。

  “啊,客气客气,我就笑纳了。”圣香摆了摆袖子,不高兴地说,“你还不走?”

  李陵宴瞥了唐天书一眼,突然一笑,“下次我当救你。”说着他往黑暗林木深处掠去。掠去的刹那,身后随上四道白影,去也去得颇有声势。

  容隐这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收弓,站好。

  这时连毕秋寒都看出他脸上的倦色,“白大侠受伤了?”

  圣香把南歌往毕秋寒手里一塞,“这家伙交给你。”说着他拉过容隐,边往复真观里走去,边问:“聿木头呢?”

  “可能被困在第一层……”容隐进了复真观尚未说完,就见聿修独手支撑着倾斜的梁柱,满脸坚毅之色,看见圣香和容隐进来,淡淡一笑。

  “你放手吧,这道观倒下也无妨,外边的人都已撤走了。”容隐淡淡地说。

  聿修收手,一双眼睛凝视着容隐,“受伤了?”

  容隐摇了摇头,困倦之意不断上涌,“我可能会突然睡去,不过不要紧……”说话之间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突然唇上泛起一层温暖润泽之意。他蓦地睁大眼睛,只见圣香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正在他眼前,还眨了眨,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一口。

  这下连聿修都怔了一怔,本来无甚表情的脸上蓦然僵住。

  圣香亲了容隐一口之后放开他,看着容隐和聿修瞠目结舌的表情,突然忍不住笑出来, “我亲了容容一口,哈哈哈……容容被我……”他占到了天大的便宜,笑得直不起腰, “哎呀,你们的表情……给外面的人看见了一定笑死了……哈哈哈,哎呀,容容被我强吻……我要告诉他们……”他笑得呛到, “咳咳咳,实在太好笑了。”

  “圣香!”容隐惊愕过一阵便即淡然,他知道圣香是为他好,这个弱点绝不能传扬出去,但看圣香小人得志地笑成那样,也不免心下不悦,“事情过去了,便不要再说了。”

  聿修这才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李陵宴走了?”

  “被我赶走了。”圣香得意洋洋地说。

  如果没有容隐那一箭的杀气牵引了全局的注意, 唐天书会那么容易被毕秋寒手到擒来?更不必说李陵宴会屈居在圣香的小小威胁之下,令他失去信心的不是唐天书被俘,而是容隐一击必杀的气势。但容隐自不在意究竟算是谁的功劳,冷冷一笑,“你和毕秋寒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