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出现,场下顿时大乱,围观者好奇之极。行云的容貌未现,单凭一曲大圣乐已经惊倒四座,施试眉男装而来,这一露面又是倦意、又是俏然,虽然没有行云震起惊人的犀利,但施试眉独有的那种倦已然悄悄晕染开来,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

“原来眉娘还是来了。”丹姑娘诧异之后,盈盈一笑,“眉娘若是自信能胜过行云这一首曲子,不妨上台一试。”她极有信心,不可能有人能唱过行云这一曲,绝无可能。

施试眉摇头,绾好散落的长发,“行云姑娘风骨清标,眉娘远远不及。”她也嫣然一笑,“听此一曲就知江山代有才人出,眉娘纵使年轻十年容颜最盛的时候,也远远不如这一首《大圣乐》。”

丹姑娘脸有得色,“眉娘都已认输,这开封第一人想必非临江仙莫属了。”

施试眉只是浅笑,依旧病恹恹有些认真又有些不认真,嫣然道:“但正如丹姑娘所说,眉娘自负人才,纵然是输了,也必输得光明磊落。这台,眉娘还是要登的。”

她此言一出,台下又是连声欢呼叫好,今日能见两位女子的绝艺,两位都是当世奇女子,怎能不大声叫好,以求一饱眼福?

丹姑娘皱起了眉头,很快展颜一笑,“如此甚好,我也很想见传说许久的眉娘歌舞,眉娘台上请。”

施试眉弃去那男子的斗笠,也不换衣裳,就穿着那一身男子的儒衫登台。

行云垂首自她身边走过,施试眉对她嫣然一笑,但行云垂首只作不见,径自下台。

望了一眼台上倒塌的大鼓,她歪着头想了想,笑吟吟地回首,对丹姑娘说:“我可以借用这台上的大鼓么?”

丹姑娘皱眉,“可以。”就算她唱了一曲和行云一模一样的曲子,那也是落人之后。

“帮我把它扶起来,然后借我一幅四尺阔八尺长的白纸,以及文房四宝如何?”施试眉微笑,“眉娘不才,惟写一幅字画赠与行云姑娘。”

写字?丹姑娘指挥人找来笔墨,有些不屑,这东西太过俗套无趣,还当眉娘有什么出奇的把戏。

很快台上立起最大的那面鼓,一幅白卷定于鼓面,笔墨放在台边,让眉娘往上挥毫。

白纸猎猎,比人还高,如此大的一张纸,要能在上题字作画需要一定的技艺,但也不能说难过方才行云的击鼓。大家免不了有些失望,但也心知要胜过那曲大圣乐实是不太可能,无论是谁都不太可能。

施试眉负手执笔,抬头望着那比人高的白纸,轻轻地叹了一声。

她叹得如此轻,即使站在她身边也未必听见,但那股子惘然孤清已然可见,让人微起怜惜之心,必败的比试,眉娘能够坦然登台,足见她的风骨。

她开始在白纸上行书。

“碧云……”她写了两个字,台下本有人看得笑眯眯极是兴致盎然兴高采烈,突然“咦”了一声,然后又“哎呀”叫了一声。

那混在人群里看戏看得眉开眼笑的自然是开封第一消息灵通,有热闹便凑,有好戏便追的圣香大少爷。这开封花冠的事他怎能不知道?怎能不看?就算丞相用十条锁链把他锁在家里,圣香大少爷还是有本事悄悄溜出来,何况他爹根本不知道开封城里在胡闹这些东西。原本拿着金边折扇挡着阳光踮着脚尖挤在人群里张望的圣香突然间“咦”了一声,是因为他认出了这手字。施试眉自然写得不错,否则她怎敢登台?这字风骨宛然,虽然做秀丽之态但隐约可见构架严谨,连细枝末节都不落一点败笔,尤其那运墨的浓度,列字的习惯……这在别人也许瞧不出来,但在圣香大少爷眼里活脱脱就是聿修的字嘛。那僵尸木头人什么时候收了徒弟?眉娘居然学得聿修的书法。天啊天啊,这两个人乘他不注意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他居然不知道眉娘已经和聿修深交到了这地步!他和那僵尸木偶认识了二十年,除了六岁那年他烧了爹的奏折聿修帮他写了一份以外,他可没见过聿修给谁写字——除了给皇上写折子。何况这字能写得如此相似,必然这一整首诗都是聿修写过的,聿修居然写这么恶心肉麻的打油诗,这太恐怖了。圣香边想边龇牙咧嘴,如果不是明知不是他的对手,他很想回去揍他一顿,什么时候和眉娘好上了居然不说。

此刻眉娘已经写完了聿修给她的那首诗。台下能识书法的自然觉得她写得不错,但大部分不识书法的只觉无聊,便在此时,施试眉慢慢开口,缓缓地抬头看着八尺白纸上寥寥的几行字,轻声吟道:“碧云流水水似愁,明月为妆妆还休。何人觞解杯中酒,近日尘烟总上头。倦眼多怨眉未描,锦衾尚觉人偏瘦。一朝怨尽情归尽,万倾金樽洒翠楼。”

吟声如漫,她其实一点没有比试的意思,她只是在抒怀,在自省。

她的声音如此动情,让人心头为之微颤,但仍然不解她的意思,突然她眉头一扬、锐气一显,挥毫继续往下写——

百年雷惊浮生叹,双鼓长击大圣喉。

往事虚无皆似梦,悲欢合散总成忧。

苦海难寻回头路,人生未必百漏舟。

无常火中练身骨,有意情多哀眼眸。

求田问舍须臾苦,达宦留名片刻浊。

生死荣辱由天管,爱恨何须哭青楼。

我为云卿破白纸,清身何惧洼中臭!

这一长篇写下来,八尺白卷上墨汁淋漓畅快,开头她还端谨着聿修的章法构架字句秀丽,写着写着便飞湍直下秉羽流离,最后一字写完“啪”的一声摔笔老远,她自己退了两步自赏,颇有自得自负之态。

台下的目光都不及她直落而下的笔快,等她刹那写完摔笔负袖才看清纸上的句子,顿时读书之人为之惊叹、不读书之人为之膛目。但见她儒衫负袖,一身男装,清朗傲然之态溢于后背直颈,铮铮然好一个眉娘。

丹姑娘脸色微变,蒙面的行云微微一颤,却听施试眉回身一笑,“这幅字送与行云,什么开封花冠大会。”她眉目之间的锐气拔为清气,“眉娘只见行云风标清致,未见什么开封之中能枕千人臂尝万人唇的媚骨,也未见什么能给姑婆带来泼天钱财的头牌。她目注行云嫣然一笑,”如若有人逼你伺候什么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告知我眉娘,我必为你拍案。“

此时场中又是一阵寂静,不是被施试眉的口出狂言震住,而是被她的风骨震住,青楼女子……此刻谁敢言瞧不起青楼女子?好一个眉娘,好一卷长书!

“哇——”圣香在人群中赞叹,“早知道眉娘这么帅,不如一早我来追,给僵尸木偶抢了去真是太可惜了。”突然目光一扫,“咦”?他提着一袋瓜子往人群那边挤,他还以为那木头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来看这种大会的,结果他站在那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聿修,聿木头,聿僵尸!聿呆头鹅……”圣香与人群走的相反方向,走三步退四步,却与遥遥场边独立的那个人越来越远,突然聿修竟掉头而去,居然走了。

他为什么走了?圣香揉了揉眼睛,他眼花了?他的眼力太好以至于好过了头眼花了?他居然好像看见——聿修流了泪。

那个木头僵尸也会流泪?认识了他二十年从来没见他哭过,不会吧?圣香干笑,那也太恐怖了。

正在他背对看台只对着聿修张望的时候,突然身后箭身破空之声。从临江仙的姑娘群里面飞出一支长箭激射台上眉娘,行云蓦然抬头,蒙面纱巾一阵激荡。

哦!圣香急急转身,他每次见险都欲救不及。第一,他每次都在东张西望;第二,每次他手里都要拎好多东西;第三,他每次都钻在最拥挤的人群里,根本脱身不及。

丹姑娘脸带冷笑,眼见眉娘是万万避不过这一箭的,陡然间她眼前一花,台上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旧布衣裳,身材颀长微瘦,一手搂住施试眉的腰,另一只手抓住了那只箭。此刻就算眼睛再花的人都看见,是从临江仙的人群中射出了一支箭意欲致施试眉于死地,若非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台上,施试眉早被一箭自背后穿入,血溅三尺了。

“英雄救美……”圣香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台上本来已经走掉的聿修。好快的身法!从听到弓弦声到警觉到返回到飞身接箭,虽然聿修脸上依然是那张僵尸脸没什么表情,但是圣香估算他也是用尽全力了,如果那箭距离眉娘再近一点,就算聿修再神通广大十倍也没用。当然如果他没用的话圣香大少爷就一定是有用的,他和聿修这木头大大不同。圣香一边往嘴里塞瓜子,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台上,御史中丞大人飞身救美、救的是开封第一名妓,这下中丞大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非但大失朝官体面,而且还证明他和青楼女子有私情,圣香“扑哧”一笑,吐出两片瓜子壳,这下糟了,他前几天裱糊在聿修书房里的那张眉娘的画像可能也要变成他威严扫地的证据了。

“聿修……”施试眉根本没时间震惊那支箭,她只吃惊聿修为什么会来?这让她忘了称呼“中丞大人”。眉娘在他怀里怔怔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是困惑,低声问:“你不是说不会来吗?”

聿修抿唇默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不来的是他,真的没想过要来;来的人也是他,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这傻瓜男子。施试眉根本无法埋怨这个男子,对他原本都是歉然,自前几日开始却已都是怜惜,如今已几乎怜惜到心痛。他实在太认真太顽固也太笨了,分明早已爱着她,分明他会为她牵挂,会担心她、会看着她,但他就是不敢坦然爱她。他自卑,她清楚,他自卑自己严苛自卑自己不温柔体贴,他也脆弱,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爱过。他的不敢是因为太重视,他害怕她会像澹月那般被他冷遇致死,他害怕和他在一起的人都会被他强求要做个圣人、完人而被他伤害。他的心结她无法帮他解,若没有这样死心眼一般的认真他就不是聿修,他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他不答,试眉只得叹息。平生没遇到过这么傻的男人,有时候她会觉得这是一种天真,是聿修对感情太单纯,天真的笨蛋,但是却让她不舍让她失笑让她怜惜。倾慕过很多风采迷人的男子,也爱过很多次,但没有一个男人是让她如此不舍、不忍也不知如何是好的。会倾慕她的人都是比她更会调情的男人,只有他是个笨蛋。

这一问一默只是片刻,聿修放开施试眉的腰,目光冷冷地落在临江仙那位抱琴的黄衣女子身上。他虽然不说话,但是那目光让人不能对视,那黄衣女子退开一步就想躲到别人身后去。

“青天白日之下行凶,你视大宋王法为何物?”聿修冷冷地问。

大家的目光齐齐转到那黄衣女子身上,眼尖的人就看见她怀抱的瑶琴上断了一根弦,那是因她把箭搭在琴弦上射出来,琴弦不如弓弦箭出弦断。听了聿修这句话,再看见他手里那支箭,围观的人群纷纷变色走避,这一场花冠大会难道竟要以血腥收场?

丹姑娘俏脸煞白生寒,冷冷地道:“阁下何人?扰我会场?”她居然不走不避,也不害怕心虚。

“开封重地,大宋朝威所在,纵容手下当街杀人,这位姑娘你也忒心狠手辣目无王法了。”聿修盯着丹姑娘,目中光彩微微一闪,“姑娘身带如此多武功才艺过人的女子,聿某敢问姑娘是芙蓉庄令花会什么人?芙蓉庄女子纵使有心介人京城设立分舵,又岂能以如此手段排除异己、扬名立威?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时临江仙的女子均已悄悄走到了丹姑娘身后,会场众人逃之夭夭,贾妈妈和何姑被吓得呆了,被楼里的姑娘架到远远的茶楼里坐着,顿时方才人头攒动的会场寥寥无人。

“你是什么人?既然知道芙蓉庄令花会,阁下胆敢阻拦,胆子不小。”丹姑娘脸现鄙夷之色,她身后的女子林林总总数十个,怎怕了他这一个突如其来的路人?

“他是当朝从三品的御史中丞大人,掌管这大宋朝的朝官法纪、疑案要案、参弹官宦、谏议朝事。穿红衣服的姑娘啊,你也真没眼光,你看我们家聿修那张横竖都像铁面清官的脸,还认不出他是大大有分量的人物?”正巧凑到热闹的圣香笑吟吟地一边找了张凳子坐下,拍了拍衣裳等着看好戏。

芙蓉庄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邪门组织,人会的都是女子,听说都是些遭到蹂躏虐待而愤世嫉俗的女人,其中“令花会”分部领导青楼女子,在江南一带颇为有名。

丹姑娘一怔,瞪大眼睛看着聿修,她久在江南,江湖高手见多了,却没见过高官,从聿修身上横竖看不出他是位怎样显赫的大人物,“御史中丞?”她回头问身后的女子,“那是什么官?”

“少爷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圣香翻白眼,“他就是专门抓你这种不知死活的女人的官,你知道这点就够了,其他都不重要。”他笑眯眯地“啪”的一声打开扇子给自己扇了几下,“聿木头,拿下这妖女,本少爷重重有赏。”

聿修不与他胡闹,淡淡地道:“圣香你很清闲。”

圣香用力点头,笑吟吟地说:“我每天都很清闲。”

聿修不再和他说话,这大少爷胡搅蛮缠一流,只转过头看着丹姑娘道:“姑娘是打算退出开封,还是打算随我开封府走一趟?”

“要命令本姑娘,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丹姑娘才不理他什么规矩王法,什么三品朝官,就算是一品她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她柳眉倒竖喝道:“这些人阻拦本会办事,统统给我杀了!”

“喂!我只是帮忙解说,关我什么事……”圣香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起来,丹姑娘一声令下那些美貌女子纷纷出手,一时间暗器长箭甚至什么棋子香囊都飞了出来,他见情况不妙,“聿僵尸我很忙要走了,下次有空再见。”在他胡说八道的时候一个女子对他射出一支袖箭,圣香嘻嘻一笑,在袖箭堪堪沾上他的衣角的时候一溜烟扬长而去,逃之夭夭。

他居然……比袖箭还快!那女子呆了一呆,他有如此轻功速度,如果留下来助阵岂非大敌?却居然走了?是因为相信己方数十人都不能把那位什么中丞大人奈何?

施试眉被聿修挡在身后,她知道此时情况危急,也不是她所能掌握的,所以她闭嘴,不给聿修造成任何麻烦。满天暗器四射,她依偎在这个男子身后,感觉他的呼吸他的温热,居然在一片呼啸声中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他仍然心乱,心跳和那天夜里一样紊乱,虽然他面对大敌、虽然他那么冷漠。

“我不会有事,别想着我在你身边,否则你会输的。”她低低地笑,“你若是输了,可比我做不成开封第一名妓还没面子。”

她在众多兵刃的交击里对他调笑,居然让他莫名地安心。他默然不语,夺过一支长剑架开许多女子的合围。她依附在他背后轻轻地笑,居然让他觉得很愉快。他一贯做事很专心,打斗的时候也很专心,但嗅着施试眉淡淡的发香幽香,在稍微失神也许就会受伤的合围里,他的心情比方才看她写字的时候平静,“写得很好。”他突然说。

施试眉一怔,嫣然一笑道:“这是什么时候你居然说这些?”他一直都看着她写吗?“我好开心你居然来了。”她低低地笑。

“书法似人唯心,你自己的字比学我的潇洒,下一段写得虽不严谨,但很率性洒脱。”聿修居然和她谈书法,有丝淡淡的微笑,“你还是写自己得好。”

他如果常能这样和她说两句真心话多好?施试眉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我很任性,也许老了以后写狂草。”她玩笑。

“你不是常说已经老了吗?”聿修应了一声,“当”的一声架开丹姑娘的袖中刀。

她讶然,忍不住好笑,“你也会玩笑?”

聿修转了个身点中一个女子腰间穴道,夺过两把同时向他砍来的短刀,刀柄回撞,“哎呀”两声地上多倒了两人。他淡淡地答:“不会。”

施试眉扬了扬眉,真不知该如何说他,只觉很是好笑,“你真是个笨男人。”她环住他的颈项,在他颈边低笑,无意中手指掠过他的衣扣。聿修心头微微一荡,手里的劲道一个没拿准,突然一刀突破他的防卫直刺胸口。

他陡然翻腕夹住刀刃,聿修为人严谨练功自勤,所以功力精湛远胜常人,这一下若是让他发力推了出去,那拿刀的女子非被刀柄撞正胸口重伤不可,但在他力道将发未发的时候目光扫过台上的八尺白卷,“我为云卿破白纸,清身何惧洼中臭!”试眉那最后一句犹然在纸,而这一刀刺来的女子便是行云,这女子击鼓的姿态他也看在眼内,绝非淫荡愚昧的女子,这一下推了出去,她可能此生都不能击鼓了。就这么微一迟疑,那柄刀堪堪划到了他双目之间。

“行云姑娘!”施试眉想也未想双手一把拦在刀刃前,要伤聿修,先洞穿她的一双手掌。行云是练武之人,要一刀刺穿她这一双手有何困难?但行云却微微一顿,没有刺下去。

有这么一顿就足够了,聿修右腕急扬一挡,他本是拼着右腕不要也不能让施试眉双手俱毁。但这一扬只听“丁”的一声,那一刀砍在腕上居然没有伤及皮肉,施试眉和聿修都是一怔,同时醒悟—痴情环!

就在行云一刀无功的时候丹姑娘已知聿修的确武功高强,若不是他手下容情绝不伤人,自己这些人早已死了两次有余了,“行云,走人!”她大喝一声带头先走,开封既有如此人物,芙蓉庄认栽撤走。

这些女子武功未必绝高,但走得极快,片刻间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刚才那一刀差点没吓死施试眉,若是行云再快一点狠一点,这一刀不但可以洞穿施试眉一双手,还可以洞穿聿修的额头!

“你没事吧?”两个人同声问。

发觉两个人异口同声,施试眉盈盈一笑,“我没事,你呢?”

“我……”聿修面对的敌人何止千百?这几个女子不算什么,他还从来没有在对敌中吃亏受伤。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卡”的一声微响。他陡然一怔,几乎立即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眉娘你走。”他冷冷地道,一掌把施试眉摔出去十丈有余,他自己却一跃而起,“从今以后,你我再不见面!”

施试眉愕然不解,“砰”的一声她撞上了台上那一面大鼓,鼓上的白卷猎猎作响,白纸黑字依然犹在,方才的那一场热闹却已风吹云散。

聿修跃身而起,片刻间便消失在试眉视线之内。试眉感到后脑一阵剧痛,鲜血顺后颈而下,他伤了她。方才那么多敌人没有伤到她,他这一摔却伤了她,她嘴边犹带浅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摔了她一次,惟一清醒知道的,是她又被抛弃了一次,又被喜爱她的、她喜爱的男人……抛弃了一次。

眉娘的傲骨,是她可以坦然面对所有的伤痛。一点也没错,这世上惟有你最懂我,可是聿修啊聿修,你怎么能因为懂我,就能毫不忌讳地伤害我?毕竟我眉娘……只是豁达,只是不怕,只是我看得开……并不是受了伤就不会痛、就不会凄凉。

你不敢爱我,我没有逼你;你来救我、看我写字,我很高兴;我其实没有要求谁要痴心痴情地负担我一生一世,我只是希望喝酒的时候能有个人陪我,只是偶尔,不是一生一世!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开我?为什么每个人都有他种种种种的理由、堂而皇之地离我而去?只因为我是不一样的眉娘,所以你们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我比别人坚强?

她几乎从来不哭,但跌坐在这大鼓之下,身边的白纸被风撕下了一半,上边“碧云流水水似愁……”那首诗就像在嘲笑她一次又一次的痴情心碎。泪水无声自流,后脑的血蜿蜒流到了手背上,施试眉轻声念到:“碧云流水水似愁,明月为妆妆还休。何人觞解杯中酒,近日尘烟总上头。倦眼多怨眉未描,锦衾尚觉人偏瘦……”

她一边笑,一边用五指笼住了额头。眉娘啊眉娘,你自负人才傲骨,到头来除了这一首又一首断肠诗句,这一生你又得到了什么?什么“人生何处萍漂泊”、什么“东风无尽时,北雁总相思”、什么“碧云流水”……

“往事虚无皆似梦,悲欢合散总成优。”她望着自己写的句子,不知是该为自己大哭一场、还是大笑一场。

第八章月下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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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后,她一连七日都没有再见到聿修。那句“不再相见”似乎是当真的。她独倚画眉阁,纵然晨里阳光如丽如诉,也照不得她一时光亮。自那天以后,她心灰如死,酒不想再喝,曲自不再唱,字更是不再写了。

眉娘憔悴了好多,百桃堂的姑娘们人人心知肚明,虽然她还是老样子笑笑,但倦意化为了黯淡。她终不是神仙,岂能当真看破世情?就算想得通也做不到,她是爱聿修的,被他摔伤才知那有多痛,那是一直保护着自己的人亲手摔的。

“试眉,他真的有如此重要,重要到你为他憔悴如此?”窗外不请自来的客人却是多日不见的南歌。

施试眉淡淡一笑,抬目见南歌手中握剑,“歌……我记得你不喜欢带兵器。”

她答非所问,但南歌知道她的意思,提剑横窗给她看,“我今夜有约。”

“和谁?”她问。

“中丞大人。”南歌扣指弹剑,发出“嗡”的一声响,“试眉,只要你说一声你想要,今夜我会帮你留下他。”他这次没有笑,横剑在施试眉眼前,一字一字地说:“只要你说你要他。”

“我要他,他不要我。”施试眉恹恹地低笑,“我又没有你的好身手,难道你能帮我一辈子抓住他?”她悄然看了南歌一眼,嫣然一笑,“你最清楚被人绑住的感受了,对不对?”

“他爱你,”南歌“铮”的一声扣剑回手,他也叹了口气,“只不过他想得太多。他是个潇洒不起来的木头,人要能爱,需要一点冲动莽撞,他不给自己莽撞的机会。”

“他什么都好当真,容不得莽撞,不做没把握的事。他也是个笨蛋,没有爱过所以没信心他自己能够爱人,”施试眉萧索地望着南歌身后满园的秋草,“他很少失败所以其实很脆弱,我甚至不敢逼他爱我,虽然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爱。我怕他会被我逼到崩溃,我也害怕……害怕他终究介意我是经历过那么多男人的女人,他的认真让我也跟着他认真,真得好怕会伤害他。”她以手支额,苦苦地道,“我懂他的苦,我也不敢逼他,为什么他还是……还是那么绝决地离开我?说永不再见?我……我……难道当真是你们觉得抛弃了也不怕我伤心的女人么?”

她说得那么黯淡,南歌无言以对她的无声泪,惨然了片刻,他只能握住她的肩头,“我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今夜——就算不能留下他,我也会代你问他为什么。”

施试眉回身背对南歌,她以衣袖一把挥去眼泪,嫣然一笑,“那你可不能死,要不然我找谁问去?”

试眉从来不哭、从不叫苦,今日若不是为了他,她怎能如此失态?南歌不能再说什么,今夜无论是为了什么,他都绝不能输!

***

今日是第十日之约。

皓月当空,清风万里,穿林过隙,沙然微响。

月下大理寺。

庙堂森严,白日里是人来人往戒备森严,夜里却少了许多防卫,有谁会深夜来这大理寺?除非是要窃取文案卷宗的贼子,而卷宗却并不在这大堂。

当南歌持剑而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大理寺屋檐上一人独坐。

旧衣皂白,衣袂当风。

聿修独坐大理寺飞檐上,居然手里端着一杯酒。

他坐在飞檐上喝酒,淡淡的,一口又一口。

他没带兵刃,身边有个酒壶。

南歌眉头扬起,朗朗笑道:“中丞大人好兴致。”他跃起落上飞檐之颠,与聿修相隔三尺,剑穗风中激荡飘扬,“但不知这月下独酌的兴致,是从何处学来?”

聿修不答。明月当空,他的脸色霜寒如月,也许比月更萧煞。

“为什么弃她而去?”南歌持剑斜斜举起,拇指推起剑身,剑刃映出聿修的眉眼。南歌一字一字地问:“为什么弃她而去?你虽然不敢爱她,但是你会看着她。这可是你亲口说的,难道你以为你不肯与她相爱,当你弃她而去的时候她就不会伤心?”

聿修不看他的眼睛,也不看他的剑,只淡淡地道:“今夜只分生死,不谈其他。”

“我南某人要谈,那就非谈不可。”南歌那持剑斜举的起势不变,稳若泰山纹丝不动,可见他这剑上功力深湛,绝非普通江湖高手,“试眉她从没有要求你伴她陪她一世,她只是希望你能陪她喝这一杯月下酒。这世上多少人想和她同杯,而她只允你一人,因为她认这世上只有你能解她。她对人的要求素来不高,你何苦如此伤她?”他冷冷地道,“她有一句话问你、也问我,你想不想听?”

聿修默然,良久才问:“什么话?”

“她问……她难道当真是我们觉得抛弃了也不怕她伤心的女人吗?”南歌眼有凄然之色,“她……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女人,你……你何苦逼她如此?我骗她害她,她也不曾如此伤心。她不敢逼你爱她,你却要逼她伤心致死?你对得起试眉么?”

聿修脸色寒白犹胜南歌手中剑,他依旧默然,只抬头望着天上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去向她解释清楚,不要无端离她而去。你要相信试眉她是无论你怎样都会原谅你的女人,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只要你坦白告诉她,她绝不会阻拦你。”南歌缓缓地道,“你若是因为害怕感情所以逃开她,南某人不敬,上次那一个耳光,南某人要还给你。”

南歌是认真的,潇洒的人一旦认真比什么都可怕。聿修居然似是自嘲地笑笑,举杯缓缓喝了一口酒。

南歌眉头一扬,“你若能爱她、你若能爱她——”他将手中剑掷向聿修,负手而立,“南某人束手就擒,尊严性命皆悉不要了。”

聿修终于看了他一眼,当真笑了,笑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