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聿修淡淡地打断他,目光和语气仿佛由萧索而接近了黯淡,由黯淡又近了隐痛之色,但他即使在说出“我不敢”三字的时候,依然是漠然无情的。

南歌意外而又仿佛能够明了地看着他,“你也会怕?”

“我也是人,自然会怕。”聿修转过身负袖,准备要离开,“聿某为人,苛求甚多,身边友人同僚为聿某牵累,因聿某而死者不计其数。”说完他就这么走了。

南歌过了一阵才懂他的话,严苛认真的聿修,一切以公理为重,因此而遭他冷遇的友人必定不少。而御史中丞诸事繁杂危险,在追凶查案的过程中因他而死的同僚必也不少,甚至连澹月都因他的冷漠而死。他自知性情严苛人情淡薄,怕再次伤人伤己,所以他不敢爱,他怕伤害眉娘。

南歌不是特别了解聿修的心情,也不能理解这种“不敢”算不算一种牺牲,但聿修这种疾恶如仇的性子所产生的结果岂非比他的发狂碎尸更为偏激?为人岂能长期紧绷如此?人心如弦,当舒当缓、当紧当直,若是一意孤行因公理而冷情意,那弦是会断的。

所以施试眉叹息说:“别试图逼着自己做圣人,你会逼死自己,要不然就逼死别人。”

聿修知道。

只是他做不到。

南歌并非能完全了解,但是他隐约感觉到了聿修表面上虽冷漠,但也许骨子里积存的是自己与自己挣扎不休的痛苦。

第六章花冠之争

 

那日聿修与南歌离开就谁也没有回来过。施试眉坦然自若,她从未觉得有谁是必须回来的,他们都不是守着女人不放的无用男子,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若能在事了闲暇之余记起她来和她饮一杯酒,她就会觉得很惬意了。

她所求的一向不多,只是连这偶然的一杯酒她也从来不曾喝到过,除了那一夜她强迫聿修喝下的那一杯。

“眉娘,六朝楼贾妈妈来了。”红荑进来传话,脸色不太好,“还有金水画舫的何姑。”

六朝楼和金水画舫都是开封有名的青楼。百桃堂胜在清誉,算是开封最清高的青楼,有身份地位的客人进了百桃堂也不觉狠琐;而六朝楼胜在姑娘们貌美,六朝楼的女子容色可号称中原腹地第一等;金水画舫不仅有技艺绝佳的歌舞女子,而且还胜在水上鲜鱼佳肴为一时一绝。百桃堂的姑娘解人风雅,但六朝楼和金水画舫却一直对百桃堂虎视耽耽,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有百桃堂在,无疑称得六朝楼和金水画舫的格调都低了一等。

施试眉一怔,贾妈妈和何姑对她向来冷嘲热讽没好脸色看,今日居然登门造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悦客堂待客。”

六朝楼的贾妈妈和金水画舫的何姑素来明争暗斗,今日一道前来自是有要事,她们两个上一次见到施试眉还是五年前的事。在悦客堂坐着,见这里的姑娘笑脸迎人言语温柔,没有一点媚色,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两位别来无恙。”门口屏风之后走出一位女子,一头乌发斜绾发髻,上插一支翡翠步摇,依旧紫灰衣裙色泽微黯,竟和五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贾妈妈见了施试眉向来一股子嫉妒,同是青楼女子,她劳碌一世赔尽笑脸都没有这女子的好名声。都是撕下脸面做生意的人,凭什么施试眉就比人清高一等?何姑更是怨恨,她只比施试眉大上五岁,看起来却仿佛已经是两代人了,青楼女子原本红颜易老,凭什么施试眉能够独得苍天眷顾?见了她出来,贾妈妈立刻笑得热络,“眉娘还是这般模样,真是羡慕煞人。”这一句话捧了施试眉损了何姑,端的是笑里藏刀挑拨离间。

何姑脸色本来不好,听了这一句就更黑,冷冷地道:“眉娘你这里的生意一直都不错,听说外边的人都传,来了开封必要先进百桃堂,你真有本事。”她就不提六朝楼,气煞贾妈妈。

施试眉嫣然一笑,只作听不懂这两个人明争暗斗,“两位光临百桃堂是眉娘的荣幸,过会儿留下吃饭,我还要请教金水画舫的厨艺,百桃堂的厨子比之金水画舫是远远不如。”看了贾妈妈一眼,她又道,“六朝楼美色锦绣,贾妈妈也跟着年轻了不少。”

好歹她两句话圆了场子,贾妈妈和何姑勉强才可以同坐下去,红荑适时敬茶以免这两人同仇敌忾不成自个先打了起来。

“眉娘,你可知道城南新开了个‘临江仙’的窑子?”贾妈妈说起其他青楼时话语极是难听,铁青着一张老脸,“抢了咱们的生意也就算了,‘临江仙’里头有位姑娘,居然自称‘宫城妃’,自命是貌比当今皇上的贵妃、才气胜过你百桃堂、歌舞厨艺胜过她金水舫,这几日自吹自擂招摇过市,也不知多不要脸。”

施试眉眨了眨眼,盈盈浅笑,“这几日我这里多事,楼子也炸了人也乏了,真不知道有这事。‘临江仙’啊,这名字还算风雅。”

何姑见她只拿着帕子挥了几下扇风,似乎满不在乎,不禁脸上变色,“‘临江仙’那姑娘不但夸下海口自称仙子贵妃,而且临江仙一力倡导什么开封花冠之会,要咱们三家和她比较谁才是开封第一青楼,谁才是开封楼头第一人。这几日青楼酒馆议论纷纷,咱们再没有出声,人家就要当咱们是被吓怕了不敢答话了,眉娘你当真不在乎?”施试眉自负得很,贾妈妈和何姑都很清楚,否则也不会匆匆找了她商量。何况开封第一名妓虽未言明,但谁不知是百桃堂眉娘?临江仙这挑衅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我在乎。”施试眉说,“但人老了,时事变了总会一代新人换旧人,别人家的姑娘出色,眉娘再不服也不能说人家不出色啊。这烟花风尘本是吃的青春年华,无论谁风光了几时,终也有无人理睬的时候,人世无情、最无情莫过青楼,最可怜莫过青楼女子……贾妈妈、何姑,你们比眉娘过得久,难道真不明白?”言下笑靥如花。

贾妈妈和何姑黯然,她们自然比谁都明白这个理,但是,“眉娘,这事关你我三家的名声脸面,也关系我们楼子里姑娘的脸面,若是当真不理,难道就任凭人欺负到我们头上?”

施试眉不语,眼中少见凄凉之色,缓缓地道:“你们的意思……是想应会,然后挑选一位姑娘和那位‘宫城妃’比一比?”

贾妈妈和何姑摇头,“不,我们想请眉娘亲自去。”

施试眉倦然叹息,“眉娘已经老了。”

“你哪里老了?”何姑大怒,“你的模样比你二十的时候丝毫不差,你要说老了,把我们这些姑婆往哪里放?我已瞧过了那位宫城妃,开封之中除了你眉娘,无人能比她的容貌!”她口不择言说了出来,自觉丢了自己的面子,黑着脸转过头去。

“算老婆子求你了,”贾妈妈放下茶杯,“今日你不答应,我就不走。这开封的花冠必要你争了回来,否则天下就被那临江仙挖了一块去。要说输,我六朝楼宁愿输给你百桃堂,也不愿输给那横鼻子横眼目中无人的临江仙。”

望着这两人愤愤不平的脸色,不猜也知道受了临江仙不少的气,估计是闹得过分了。施试眉苦笑,拿着木梳轻轻梳自己的斜髻,“看来……我不答应也是不成了。开封花冠大会,要比试的是什么?”

贾妈妈见她答应了大喜,“也没比试什么,就是什么字画文章,什么歌舞技艺,什么花拳绣腿,什么眼光见识之类,我看眉娘你样样比她强。”

“字画文章、歌舞技艺、花拳绣腿?”施试眉苦笑,“眉娘只会唱曲,舞艺不佳,更不会什么花拳绣腿,若是输了如何是好?”

贾妈妈和何姑面面相觑,过了一阵何姑轻咳了一声,“若眉娘都输了,我那金水画舫就不打算再开下去了。”

“老婆子也是,要受临江仙的气,六朝楼宁愿关门。”

施试眉若有所思,轻轻地间:“你们是不是和临江仙作了什么赌?”

贾妈妈脸色尴尬,“老婆子和她赌,她那位姑娘绝对不是开封第一人,否则六朝楼就叫临江仙主子,老婆子就当她孙子。”

施试眉点额苦笑,“想何姑也差不多?她惹了你们恼,然后让你们做下冲动的承诺。如此看来,人家是胜算在握才会如此……”她吐了口气,“看来是不能不赢了?”

贾妈妈和何姑都有些尴尬,施试眉站了起来,慢慢绕着悦客堂走了一圈,“字画文章、歌舞技艺、花拳绣腿、眼光见识,看来我要去找一个人。”

“谁?”两个人同声问。

施试眉摇了摇头,突然道:“红荑,备轿!”

红荑应了一声,她知道她要去找谁,开封之中此时能帮得了她的,也只有他了。

***

九竹巷。

中丞府聿修正在写折子,说明前几日柳家胡同的案子详情。

“大人,外面有一位姑娘求见。”中丞府的管家来报,神色有点诡秘。

“姑娘?”聿修微微一怔,他哪里认识什么会来拜访他的姑娘?“请进。”

进来的人衣袂卓然,正是施试眉。他怔了好一会儿,心头本来很平静,却突然紊乱了起来,“眉娘?”

施试眉叹了口气,“打搅了你的正事。”她理了理衣裳,自个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不妨事的。”聿修推开面前的文案,“出了什么事?”他心里乱得很,施试眉一靠过来,他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事情也许很荒唐,但是……”施试眉简单地把开封花冠的事说了一遍,“眉娘不善字画,更不懂花拳绣腿,中丞大人……”

“不要叫我中丞大人。”聿修突然开口打断她。

施试眉一怔,接了下去:“聿公子的书法武功名扬朝内,所以我想请你……教我……”她越说越轻微,因为聿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自然懂那眼里的火热,但是她并不想挟聿修对她的感情来要求他帮她,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觉得在他如此眼神下她无颜以对,她对不起这个男子。她挑拨他来爱他,被他保护被他牵挂,却不能为他付出任何东西,何颜来要求他放下公事帮她去争夺“开封第一名妓”这样荒唐的称号?说了一半之后,她低头静了一阵,突然站起身来,“眉娘打搅了。”她无颜在这里待下去,从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平生第一次悔了自己为什么会来?为什么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一定要帮她?

一只手缓缓握住她的手腕,拉住她匆匆的去势,让她停了下来。

那手的手指修长微瘦,指节腕骨都很小,腕上套着一缘金环相映瘦削秀气的腕骨,看起来有种奇异的美感。施试眉缓缓低头,看着聿修拉住她的手。

他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这么握着她的手不放。

但那感觉却比千言万语更令她难以再离开一步,他总是这么沉默,一言不发。做起正事来机敏睿智,观察力极强,但是对于正经事以外的东西,他却常常沉默以对。沉默是代表他不想说、不会说、不能说还是不知如何说?他到底在期盼什么、等待什么、希望什么?他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就像他现在握住她的手,她就不知道他是想要她留下,还是只想握住她的手,或是有话要说,又或者是——他办案的一种手段?想到最后都要笑了出来,身子微微前倾,她做了一个要走的趋势。

他的手指缓缓放松,让她走。

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

“聿——修……”她本要说“聿公子”,但话到嘴边忘了形,慢慢转过身来,望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聿修。见他避开她的目光、见他缓缓收回右手、见他坚毅坚忍地抿唇沉默,试眉心中突然有一种怜惜,而后有千万种怜惜涌了上来,纠缠着数不清的歉然和愧疚,这样的他她怎么能忍心挑逗?怎么能忍心舍他而去?怎么忍心对他不好?她回过身慢慢走到他面前,慢慢低下头,双手揽住他的颈项,慢慢地把自己的唇送到他面前,慢慢地吻了他。

他的吻生涩已极,说明他此生没有吻过任何人,他笨拙得很,纵然她教他如何吻得缠绵他依然不懂,但是……但是她却吻到……两颗泪珠自脸颊滑落。她没有想过吻一个人会吻到哭泣,没有想过僵硬默然的他的唇也如此柔软,柔软之余……却充满了苦涩的滋味。为什么如此悲哀?为什么如此苦涩?聿修聿修,你的心中除却公理正义,其他的部分究竟是什么?每一次沉默、每一次不答,你的心里又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想对人说、还是不能对人说?于是,她非但吻了他的唇,还解开了他的衣扣,她想对这个吻起来苦涩已极的人好……她除却这一身姣好,什么也不能给他。

“啪”的一声!

聿修握住了她解开他衣扣的手,接着用力一摔,她整个人跌倒于地。

“你嫌我脏吗?”她自嘲,觉得自己好可笑。

聿修缓缓抓住了被她解开的衣扣,他摇头,再用力摇了摇头,他握着衣扣的手微微在颤抖,但他还是不说话。

“还是你要的不是我的人,是我的爱?”施试眉低低地自嘲,“我是……多情的女人,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她一手按住了脸,不知为何话说得好苦,“我是可以爱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我。”

“你觉得对我不起。”聿修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不稳,微微有些哑,“眉娘你……你不必如此。”他侧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不必以身相抵。”

施试眉掠了掠一头散乱的头发,缓缓坐了起来,“我是情愿的。”眼望聿修,她涩然一笑,“眉娘自视甚高,今生从未对哪个男子投怀送抱,更从未……亲手解过哪个男子的衣扣,”她说得旖旎,但语调很是凄凉,“连眉娘的衣扣也从未亲手解过,你……明白吗?”

他闭目,紧紧抓住那解开的衣扣,他又不是懵懂的孩子,怎能不明白?“眉娘,你不明白。”他低声缓缓地说,“你不明白,不敢的不是你,有错的也不是你,我并没有……我并没有看你不起,也没有怀疑……怀疑你的诚心。”他的眉头紧蹙,终于显出了痛苦之色,“不敢的是我,是我不敢爱你,不是你……不是你不好。”

施试眉凄然地看着他,她终于明白澹月的伤楚,这个男人害怕被爱,他不信自己能够给人幸福。也许是天生的固执和认真曾经伤害了许多人,也许是澹月的死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也许是她那一句“爱上你是不幸”让他根深蒂固地认同,他不敢爱人也害怕被爱,所以纵然心动、纵然心中有多少火热都不能倾吐,所以即使拥吻得如此激烈,尝在唇中的滋味也是苦涩,所以吻到哭泣……所以……他爱得多深,就会有多痛苦。

“对不起……”她很少哭,但今夜的泪难停,“我不该请你喝那杯酒。”都是她的罪孽,为什么要挑逗这个男人?为什么那么任性、那么任性地要证明自己谁都可以征服?为什么那一夜她希望被他所爱?为什么明知他不懂洒脱却还是逼他饮下同杯酒?其实在那个时候她就该知道自己在玩火、在玩他人苦痛之火啊。

聿修眼有凄凉之色,缓缓摇头,他终是一手撑住额头,不敢看她的眼泪,“有错的是我,不是你;不敢的是我,也不是你。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我帮你……扣好衣裳。”施试眉的长发披散而下,她绾发的簪子跌在了地上,看起来甚是狼狈,是聿修刚才那一推摔的。

聿修微微一震,“衣扣我可以自己扣。”他低声说。

“让我来,我只能为你做这个。”施试眉一个一个为他扣好衣扣,宛如贤惠的妻子。聿修如受酷刑,苍白着脸不言不动,他甚至不敢看她的长发。

片刻之间衣扣已然扣好,两个人却都觉恍若隔世。她扣好了他的衣扣,看着他的脸,“聿修……聿公子……中丞大人,”她连变了三种称呼,长长地换了几口气,伸手绾住自己的长发,“我该走了。

“且慢。”聿修低声道,“你能等我片刻吗?”

施试眉勉强一笑,“当然。”

他铺出一张高丽贡纸,换了一支小狼毫,微沽墨汁,略略思索了一下抖腕写道——

碧云流水水似愁,明月为妆妆还休。

何人觞解杯中酒,近日尘烟总上头。

倦眼多怨眉未描,锦衾尚觉人偏瘦。

一朝怨尽情归尽,万倾金樽洒翠楼。

他的字素来峻峭挺拔,这一首七律写得却颇为秀丽婉转,笔力柔和不见锋芒,写完了微微一顿,“这个……你带回去临帖。”他极勉强地淡淡一笑,“聿修不善诗词,这一首七律好生勉强,你若是不喜就自己改了。”

这是他写给她的?为她写的?施试眉揭过纸张怔怔地看着。他绝非诗情画意的男子,却仿着女子的口气为她写了这一首七律……是给她花冠大会的时候用的么?

“还有我刚才摔你在地的手法,你还记得吗?”他淡淡地苦笑,脸色甚是苍白。

她全然怔住,难道从刚才开始他就是故意让她吻,就为了他这一摔让她刻骨铭心?她当然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在最温柔的时候他给了她最惨淡的冷遇,也是为了她好?她用右手握住左手,缓缓仿着聿修方才那一摔的手法:握手、扣脉、拧转、拉起——然后向前一推一摔!连跌在地上的悲哀和疼痛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手指向左移过来半寸,”他指点她扣脉的位置,翻过自己的手腕,“这里。”

她依言模仿,练习七八次后已经大体掌握了这一摔的诀窍。聿修微微一笑,“你学会了这一摔,无论对方有什么花拳绣腿你都足以把她摔倒在地了。”

施试眉盈盈一笑,她让自己忘记方才发生的一切,“这是什么绝招?中丞大人的独门绝技?”一边说着她一边小心翼翼收起聿修为她写的字帖。

聿修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平时冷淡的脸色,但微笑还在,“这只是一招简单的近身擒拿,但练得好的话足以抵御一般的武馆武师了,除非和你比赛的姑娘是一位高手,否则你不会输的。”

施试眉笑笑,“我是不是该改称你‘中丞师父’?”

聿修淡淡一笑,“学武易学精难,要吃许多苦头,你还是不学得好。”

她收起了东西抖了抖衣袖就要离开,回首嫣然,“你会去看花冠大会么?”,“不会。”他回答。

“连哄我一句都不肯。”她叹了口气,随之一笑而去。

聿修绷直的身体直到她离开多时以后才缓缓放松,右手握住被她重新扣好的衣扣,他的心本已被她撩乱,从今夜以后恐怕只会更乱,而没有平息的时候。

他突然很想问,当容隐爱上姑射的时候,当他又决定为了大宋放弃姑射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像他如今这样紊乱吗?也许不,容隐和他虽然都为人严肃,但是对于下决断而言,容隐比他干净利落多了。容隐不会像他这样烦躁纠缠,他也许认定了一个道理就做下去,虽然很痛苦但是他不会迷惘。可是他不一样,他是个会把事情反复想很多遍的人,从某方面来说他是谨慎细致,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是拖泥带水。

他从前一直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今夜他突然明白一个问题:他比容隐脆弱。

他也许……比大多数人都脆弱,而她知道,所以她没有强迫他爱她,她甚至向他道歉。

他是个自卑的人吗?脆弱的人吗?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突然排山倒海般涌来,让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自卑脆弱到不敢去爱的人,聿修……是吗?

第七章往事虚无皆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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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天,临江仙居然当真浩浩荡荡地在城南挂出了“天上人间”的长幅,摆出了花冠大会的排场,好事之徒一早簇拥了整个会场,临江仙的众多姑娘穿梭往来,捧着花束见人即赠,气氛大是热闹。

六朝楼、金水画舫一早来了,贾妈妈和何姑一边坐着,黑着张脸,身边的姑娘也来了不少,虽然她们都把宝押在眉娘身上,但却不能只做孤注一掷的赌博,过会儿上台比试的姑娘并不止眉娘一个。

百桃堂却还没有来。

“两位妈妈好。”遥遥一位红衣女子盈盈而来,大约二十三四,正是临江仙的主事,自称“丹姑娘”。“来得真早,只是那好清高的百桃堂怎么不见踪影?”她吃吃地笑,“莫不是她抛下了你们两位,不想出来丢人现眼,所以索性躲在房里不出来了?”

这位临江仙的“丹姑娘”诚然是个厉害角色,贾妈妈和何姑都是见世面的人,只嘿嘿笑了两声,“丹姑娘好。”

“我家姑娘就要上台了,眉娘若是不来,可真辜负了她好一番准备。”丹姑娘遗憾似的轻叹,“我原以为眉娘是好清贵的女人,输也会输得光明磊落,不会这样做缩头乌龟让人笑话的,可能我高估了她。”

贾妈妈和何姑又嘿嘿笑了两声,眉娘究竟来是不来,她们也没什么底。施试眉有傲骨,但不是在这事情上傲,若是她厌了倦了不来,那也并非什么出奇的事,何况她若不来,和临江仙打赌的是六朝楼和金水画舫,又与她百桃堂何干?

此时一阵弦声传来,柔如细水,台上临江仙众位姑娘一一现身作礼,容眼姣丽。随后鼓声低沉,一位面罩轻纱的女子慢慢上台,虽不见容貌,但那身段经风一吹纤腰素裹,已让人目眩神迷。

这位就是临江仙引以为傲的“宫城妃”,花名“行云”的姑娘。

她的容貌是不常给人看的,若非她的技艺歌舞不足以令人迷醉,她不会不解面纱。客人们见到她的容貌的也不多,但传言极盛,这位“行云”果真是位才貌双备出奇出尘的奇女子。她一出现,台下便议论纷纷。

接着六朝楼的姑娘上台,金水画舫的姑娘上台,但在行云映照之下,都显黯然失色。还未比较起什么容貌,单凭她台上一站的风标清致,就要让惯于媚笑的其他女子自惭形秽了。

金水画舫的头牌如水首先弹奏一曲琵琶,琵琶声如碎玉清冰,入耳舒畅已极。一曲弹毕,台下喝彩声大作,何姑面有得色。如水是画舫里最出色的姑娘,那一手琵琶出自名师,声水相映,为之倾倒的客人无数。

丹姑娘只是笑笑,只见临江仙一位黄衣女子抱琴而出,垂首低眉一拨弦,琴声一动竟令人心魂一颤。一曲《白头吟》弹毕,场下一片寂静,场内多少青楼女子掩面而哭,一曲之下竟能动人如此。何姑一面擦拭眼泪,一边心灰意冷,连这不知姓名的女子都有如此技艺,说要将那位行云比下去,纵然是眉娘也是希望渺茫了。

台上依然在比试,临江仙的姑娘果然各有绝艺,把六朝楼和金水画舫的女子比了下去,终了丹姑娘上台嫣然一笑,“本以为开封大名鼎鼎的眉娘会蒙幸参与,结果她居然未来,行云姑娘无人可相较量,但也不能就此收场,大家听行云唱一首曲子如何?”

台下轰然叫好,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城南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行云脸罩面纱,双手都握着鼓锤,临江仙推上十来面大小不一的大鼓,最大有四尺来宽,最小的也有脸盆大小,以鼓架架高竖立于行云身后。大家越看越奇,女子唱曲多是弹琴吹箫做些秀气风雅的事,这位姑娘如此纤细雅致,居然要击鼓唱曲?一时间大家屏息静观,千万双眼睛牢牢盯着这双手低垂握着鼓锤的素腰女子。

突然,行云蓦然抬头,一个翻身倒跃,双手鼓锤击在左右角最大的两面鼓上,“咚”的一声两声震响传出去老远。她这一跃自背对鼓群到飞身直扑鼓群面前,双臂分击左右平举,远远看来就似一只白鹤展翅飞向大鼓,那一跃犹如仙子临空,却又豪情四溢,鼓声连绵之中台下震声欢呼,纵然是极不屑青楼女子的道学先生也都为之叹服。

随之鼓声连绵不绝,她面纱激荡在众多鼓前趋近忽退,那步法身形犹如舞蹈,击鼓声声衣袖蹁跹如白鸥飞鹤,接着一声清调,只见她在如此激烈的跳跃中犹能拔声而唱——

“电转雷惊,自叹浮生,四十二年。试思量往事,虚无似梦,悲欢万状,合散如烟。苦海无边,爱河无底,流浪看成百漏船。何人解,问无常火里,铁打身坚!”唱到最后一个“坚”字,她“咚”的一声霍然击鼓,震天激越。

原本开唱的时候还赞叹声议论纷纷,唱到此处居然场下逐渐寂静,悄然无声。只听她这一首陆游的《大圣乐》,如此这般唱来,已然无人能再说多一字,场内场外无数人的眼里只有这女子的鼓和她的《大圣乐》。

“须臾便是华颠。好收拾形体归自然,又何须着意,求田问舍,生须宦达,死要名传。寿天穷通,是非荣辱,此事由来都在天!从今去,任东西南北,做个飞仙!”行云的声音清拔,震声起来催人魂魄,这一句“做个飞仙”之后她双弃鼓锤,双袖长拂,“咚咚咚”一连串的跌撞声,那一排鼓群全悉轰然倒下,一阵烟尘四起,缓缓散去之后台上卓立的是那蒙面女子,仿佛纤腰细细,不禁风吹一般。

贾妈妈和何姑瞠目结舌,震惊了好一阵不能思考,如此女子,普通青楼怎能比拟?眉娘不来是对的,如此女子、根本无人可以和她比较那一唱的风采,她不属于人间,根本就是天上的人物。

正在丹姑娘嘴角含笑,场内被惊到寂静,行云还垂首站在台上的时候,但听有人叹了口气,“如此《大圣乐》,如此女子,我见犹怜、何况其他……”

这声音缱绻、拖曳而有点如烟似缕得远,正是眉娘的声音。

贾妈妈和何姑陡然瞪大了眼睛,她来了?在哪里?一早来了为什么不上台?她在哪里?目光在人群里搜索了半天,居然没瞧见百桃堂一个女子。

丹姑娘也是怔了一怔,只见台前最前面的地方,一个书生打扮头戴斗笠的男子揭开斗笠,斗笠下的人斜髻素面,一点胭脂不染,清眉倦目,怎么不是施试眉?她在搞什么?居然这样来?

“好清标的姑娘,眉娘已经十多年没见过这样清标的人物了。”施试眉望着台上垂首的女子,充满赞叹之意,回望贾妈妈和何姑的时候微微一笑,居然俏然吐了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