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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床,我就和娘睡在一起。”非夕眨眨眼睛,无辜地说。
你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怎么能有一张床?又怎么能和“娘”睡在一起?通微看着非夕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拒绝不了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好,我给你做一张床,好不好?”
非夕眉开眼笑:“通微娘好好哦,”她飘到通微面前,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赞美,“通微娘对非夕好好哦。”
感觉得到她孩子般的吻,却还是让他心弦颤动,手握住床边的垂缦,通微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个荒唐的决定。
他要给她做一个床。
从床上起来,他找了一把剪刀,想也没有想,一刀剪了那块宫锦,落在手上,是柔软而纤薄的一块。沉吟了一下,他从未做过针线,不知道要怎么把这样一块锦缎做成锦被或者床榻,“非夕,明天好不好?明天我找一个会做针线的大娘,给你做一床漂亮的被子,再给你钉一张床,好不好?”
“非夕现在就想要哦。”非夕难过地扁扁嘴,还是很乖地说,“非夕很乖很乖……”她自言自语又补了一句:“非夕等明天。”
通微凝视着她,突然微微一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泛上心头,似乎那种哀苦的味道淡去,望着非夕可爱的表情,突然觉得悲哀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通微娘笑起来好好看哦。”非夕靠过来,几乎是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地看着他,“通微娘抱。”
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很自然地,通微把她抱入怀里。一个没有重量的,轻飘飘的形体,抱在怀里自然不会有温度,但是他却淡淡地感受到了温暖,五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非夕,你真是一个好孩子。”他柔声道,这是他刚刚想出来的一句稍微温柔一点的话语。
非夕却显得很得意,像小狗一样在他怀里磨蹭了两下,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一个女鬼也是会睡觉的吗?通微难以置信地抱着她,看着她粉嘟嘟犹如娃娃一般的睡脸,在这个时候,告诉她,你已经死了,应该回到我身体里休息,她想必要反问一句:“什么叫做‘死了’?”想到这,通微微微紧了紧怀里的非夕,唇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这时候,可能因为他稍微抱紧了一些,非夕化为一道白烟,消失在他身体深处。
——***——
“大娘,做一床被子要多少银子?”通微把扎好的宫锦放在集市上一位正在卖绣花手帕的老妇面前。
他这样纤尘不染的风度气质,微略地类似莲花的气息,加上他眉宇间孤意忧悒的味道,让老妇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只觉得这种人物应该供在神殿里,走在集市上真是太奇怪了。再看看那块绣花锦缎,她抖开看了看,“这样一块布料,做一床被子可能不够哦。”
“不要紧,做一床小一点的也可以。”通微淡淡地道,非夕又不是真的能睡,她只不过不知道她自己是鬼而已。
“公子今年多大年纪?”老妇诧异地看着他,“这么年轻就有了孩子?这块缎子最多只能做个孩子的被套,五六岁的小孩子吧。公子我看你最多就十七八,哪能有个五六岁的孩子?”
通微忍不住微笑:“嗯,的确有个五六岁的孩子。”他没解释,微笑,是因为那个孩子还叫他“娘”。换了平时,他绝没有和街坊的老妇说话的兴致,但是一旦做了“娘”,却莫名地泛起一股母性,像是突然间发现,做个母亲,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我今年已经二十二了。”
“公子看起来还真年轻。”老妇诧异地唠唠叨叨,“怎么不看见夫人出来?你一个大男人,跑到街坊上来做被子,给人看见多不好。”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把缎子比划来比划去,突然看见了上面宫内贡品的印章,变了变脸色,“公子,你这缎子是宫里的吧?”
“是吧。”通微点头。
“老婆子不敢给你做这床被子,这是宫里的东西,我们拿到手里,给人发现了要告我们偷东西,掉脑袋的。”老妇惊慌地把宫锦塞回通微手里,“这不是贼脏吧?”
通微笑了:“不是。是贼脏的话,我就不敢拿到街上来了,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而且通微看起来也不像说谎的人,更不像偷东西的人,但是老妇仍然迟疑,“公子,你这块布拿到哪里去都不会有人做的,有危险的。就算您不是偷来的,那也是皇上的。皇上的东西,我们怎么敢改?”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把它做成被套。”通微一辈子没有放低声音和人说话:“我的……我的孩子在等着它。”这句话说完,他自己已经忍不住好笑。
“那么……看公子你也是书香人家,”老妇心里嘀咕,如果这块布不是偷来的,那这公子必是大富大贵,和皇上有关的大人物,要这样偷偷摸摸到街坊上做被子,搞不好是做给哪个私生子的。“老婆子教你那口子做。你记着,回去给你的小娘子说,这块缎子呢,你剪下来的时候裁得不好,四面是不齐的,看起来虽然大,但是凄不到一块儿……”她唠唠叨叨给通微讲解如何把那块布变成一个“被套”。
通微睁大眼睛看着她,他要到哪里去找一个“娘子”来给他做被子?难道——这床被子最后还要他自己做不成?非夕啊非夕,你什么布不好看上,看上了一块“贡品”?
没有把老妇的教导听入耳中,通微收好了那块宫锦,道了谢,在街坊上转了两圈,除了买了一包针线,他没有再做其他的事。
——***——
夜里。
一灯如豆。
通微居然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给非夕做床榻。这要让圣香或者上玄看到了,非目瞪口呆,三天三夜不能回神不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针线,拿着针线发了半天呆,才穿上了线。以他的眼力,自然不会觉得穿针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只不过,一个人在做一件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的、并且是极容易惹出笑话的事情之前,总是特别犹豫。
“绣花针?”非夕在他身边稀奇地问。
“绣花针?”通微拿着穿好的针线,还没有刺下一针,微微一怔。
“通微娘绣花花。”非夕显然对于作为“千夕”的时候有关针线的记忆还很清晰,很清楚,这是绣花针。“通微娘绣花花给非夕穿。”她笑眯眯地说。
这是绣花针?通微从来不知道针线还有区分的,有是绣花针和不是绣花针?怪不得他买针线的时候,卖针线的姑娘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敢情他买了绣花针和绣花线?天啊!通微望着自己手里的绣花针发呆,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通微娘,非夕要通微娘的花花,要白色的。”非夕看着他发呆,居然撒娇起来,可怜巴巴地把脸趴在那块宫锦上,“我要白色的花花,通微娘绣。”
她这个样子,像一只小狗!从前她向着通微的母亲撒娇要新衣服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通微皱起眉头:“通微……通微娘不会绣花。”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说出“通微娘”三个字,一说出口,自觉得什么形象也好,气质也好,神韵也好,全部都被这小丫头破坏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了。他五年来干净出尘的形象,全部在“通微娘”三个字之下倒塌了。但是很奇怪的,说出了这三个字,仿佛一个人从过去的梦魔中解脱了,目前,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通微娘”,所有的伤心痛苦都暂时断绝,徘徊在心里的是一种母性和爱恋混合的感情,充满了想要好好爱她的心情,无论,她会不会懂。
“非夕教你。”非夕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认真地说。
什么?通微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露出了一丝苦笑:“你教我?”
“那,通微娘你有没有绣花棚或者绣花架?”非夕得意洋洋,宛然成了大师,在空中飘都特别地挺胸典肚,像一团肥肥的小鬼,“把这块布弄平,很整齐很整齐的。”
她说得这样颠三倒四,也只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通微知道她在说什么,他虽然没有什么绣花架,但是托着宫锦的手指微微一张,真气通过布帛延伸出去,很轻易的,就把宫锦撑开了去,铺平绷紧。“像这样?”
非夕虽然没看见什么绣花架,但是也不在意,她兴致勃勃地伸手去拿针线,“然后像这样,非夕要一朵像这样的花花。”她比划着她身上的樱花图案,要一朵白色的樱花,“通微娘先画一朵花花……”她说了一半,突然一呆,那针线在通微手上握得好好的,她却拿不住,握过来握过去,那只绣花针穿过她的身体,依然在烛光下闪闪发光,留下一道细细的影子。
通微提笔,迅速地在上面画了一朵樱花,画完了以后,过了很久都不见非夕有声息,不禁觉得奇怪:“非夕?”
非夕在专心致志地抓针线,她很有耐心地,一只手抓不到,就两只手抓,左边抓不到,就右边抓,她握过来握过去都握不到针线,连动也不能让它动一下,但是她却不怀疑是自己形体的问题,而总是在怀疑她没有够到那只针。
“非夕……”通微不忍看到她这样地努力,手指微抬,用指力,把那只针托了起来,然后不着痕迹地拿起了它,“非夕,你教通微娘绣花就好,这支针很重,你拿不起来的。”
“噢,原来针很重。”非夕松了一口气,笑眯眯的,“我差一点点就拿起来了。”她飘到通微旁边,双手托着脸,手肘支在通微的手臂上,“开始绣吧,第一针,从下面刺上来。”
通微心神震动,依稀仿佛听见千夕的笑声:“我今天绣了一朵花哦,姑姑教我的,通微,你也来好不好?我们来比赛,看谁绣得好看!”
“我才不要,你绣得难看死了,像一团压坏的樱桃。”
十一岁的千夕好委屈,“我绣的是樱花啊,怎么会是樱桃?通微你看错了。”
“是樱桃,就是樱桃,圆圆的,红红的一团。”十三岁的通微笑着施展轻功躲开去,“我是男孩子,永远不绣花。”
“通微你这大坏蛋!我以后永远不做衣服给你穿!”千夕恼羞成怒,一路迫打过来。
现在的情形,和那个时候差不多啊。通微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扎下第一针,手指一颤,却刺穿了宫锦,刺到了自己手上。“啊。”他低呼了一声,苦笑,常常看见姑娘们刺绣分了心想了情郎而扎到了手,如今自己却是为了什么……唉,千夕,千夕。
一滴鲜血自指尖渗出,突然间非夕轻轻飘了过来,舔掉了那滴鲜血,还意犹未满的,眼巴巴地望着通微。哭笑不得,通微抱起她,再一次让她在他颈项边吸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饿了?”
“嗯。”非夕乖乖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继续吸血。
通微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拈着绣花针,无奈地低笑,他这个娘,还做得似模似样,一点也不比真的带这个孩子的妈来得轻松多少。
过了一会儿,非夕吃饱了,抬起头来,已经浑然忘记刚才拿不到针线的事情:“通微娘绣花。”
通微在灯下,拈起针,牵了一条白色的丝线,扎下了第一针。非夕在旁边唠唠叨叨:“通微娘,这一针扎偏了,多出来一点不好看。”
通微耐心地听着,抽掉那根线,重新再来。
“通微娘好香好香哦。”非夕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给她的床榻绣花,一边自言自语。
她好像很习惯自言自语,通微诧异,香?非夕闻得到人的味道吗?她的鬼气又进步了,长此下去,或许,他就会渐渐养不起这个逐渐成气候的鬼,或许就要和残缺的千夕摊牌。心思一动,“啊”的一声,他再一次扎破了手指。拿着染血的针线,通微苦笑,做这种事情,真是丝毫不能分神的,真不知道,千夕当初绣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耳边是一阵好玩的笑声,非夕睁着圆圆的眼睛:“通微娘笨死了。”
笨死了?通微愕然看着她,然后才领会到,她是在嘲笑他!虽然非夕不懂得什么叫做“嘲笑”,但是她就是在嘲笑他!和小时候的千夕一模一样!
一个晚上,就这样在灯下度过。非夕在灯下陪着通微绣花,虽然荒谬,但是通微觉得很平静,那么多年的悲哀,在这样静谧的一针一线中,一丝丝地被抽去了,像离开炉鼎的游烟一样。
在第三天,他就给她做了个床榻,用两个椅子架起来,放上绣满樱花的床榻,像个娃娃床。非夕非常开心,像个娃娃一样又笑又跳,虽然她始终睡不到它,但是看着她喜欢的眼神,通微就已经很满足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
又是一天深夜。
“为什么通微娘不会飞呢?”非夕在桌边看着通微,困惑地问。她直到现在,才想到“为什么她会飞,而通微娘不会飞”这个问题。
“因为……”通微顿了一顿,“因为非夕和通微娘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它们都会飞。”非夕指着灯下的飞蛾,“只有通微娘不会飞。”在她眼里,不会飞的就是异类。
“它们是蛾子,不是人。蛾子会飞,人不会飞。”通微随口回答。
非夕的眼神变了变,“蛾子会飞,人不会飞。非夕不是人吗?”她追问:“为什么非夕会飞?”
通微怔了一下,他没想过会引出这个问题,“非夕的确不是人。”他平静地回答。
“那非夕是什么?”非夕迫问。
“非夕是鬼,很乖很乖的鬼。”通微看着她,看不出她有伤心的神色。
“鬼是什么?”非夕继续问。
“鬼就是已经死掉的人。”通微淡淡地回答。
“什么叫做死掉?”非夕继续问,“非夕已经死掉了吗?”她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
“死掉?”通微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死掉的不是你。”
什么叫做死掉的不是我?非夕满腹疑团,但是通微这句话太深奥,她完全听不懂,闷闷地看了他一阵子,然后就忘记了她自己的疑团,因为她饿了,“通微娘,我好饿好饿哦。”
死掉的不是你。通微抱着她,让她吸血,几天来平静的心情被打破,那股五年来的痛苦像潮水一样冲上来,刷过他的心,剧痛。
——***——
“巫婆,你的脸色最近很难看,你最近没有背着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过了两天,圣香再次来看通微,却发现他不但脸色苍白,而且眉宇之间隐隐有一层晦涩的味道,看起来远没有当初的神清气朗,倒像是半个病人。
通微淡淡地道:“降灵说了什么?”
圣香摇头,他还真直接,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一心一意,就只有他的那个她!“降灵说,传说鬼有鬼泪,但是他没见过,他只知道有魂石,不知道魂石也会哭,因为他从来没哭过,所以更加不知道鬼泪会对活人产生什么效果。”他怀疑地看着通微的脸色,“我看这效果非常不好,你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八个字用来形容他现在的处境和心情真是再贴切不过了,通微微微冷笑,岔开话题,淡淡地道:“鬼气阴寒,当然对人不好,幸好人体的也不多,过几天就好了。”他不希望圣香知道非夕的事,圣香是好友,但是,他从不希望,让别人为自己担心更多。他的事情,由他自己解决,圣香的好意心领,但是通微有通微的孤傲,他从来不喜欢被别人关心,即使是现在也是一样。
“你自己觉得没事就好。”圣香多看了他两眼,也就算了,“我过两天要离开一阵子。”
圣香经常不知所踪,就像岐阳一样,他们两个的行踪最为诡秘,焉之则来,忽之则去,似乎他随时都会出现,又似乎,他随时都会不见。
通微从来不过问他去了哪里,圣香有圣香的自由,通微自己就不是喜欢被束缚的人,圣香自然更加不是。“保重。”他只说这两个字,他也不挽留,也不会不舍。
“巫婆你不觉得你很无情吗?”圣香叹气,“我奉旨去边境涿州你也不在乎;上玄失踪你也不在乎;六音已经好久没有消息了,搞不好也失踪了,你也不在乎;则宁被发配边疆你自然更加不在乎,”他无聊地拍了拍手,“你不觉得你很无情无义么?你全部的感情,都给了石头里的那个人,难道我们兄弟交情这么久,你就一点也不在乎?”
通微微略诧异地,冷淡地看过他一眼:“我以为你看得很开。”
圣香莫名其妙:“我看得很开和你很无情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看得很开,你就可以不关心朋友兄弟的生死?”
“我本以为,你看得很开,很透彻。”通微低沉地道:“你看破生死,怎么能看不破情?你关心,因为你太在乎;你害怕大家会不快乐,因为你聪明能干,所以你有能力为朋友付出很多。”他的眼睛明亮地看着圣香,“但这是不需要的,你对兄弟朋友有情,不应该想要为他们承担危难,而应该相信他们,相信他们有能力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
他缓缓地道:“圣香,想要保护是孩子气的想法,他们都是男人,很成功的男人,很杰出的男人,你不应该想要保护他们,而应该站在一边,看他们如何在困难的时候,展现他们的才智天赋,那是值得欣赏的气魄。你很聪明,不要因为太关心,而忘记了他们本是这世上最出色的人之一。”
圣香似乎微微有些震动,完美的眼瞳微微转动了一下,像陷入沉思。
“圣香你是什么人?你去涿州,我何必挂怀?上玄武功不弱,权倾朝野,他如果不想走,有谁勉强得了他?六音绝代风华,豁达潇洒,他该走江湖,可以销去他那一身靡丽繁华的纨绔气息。则宁智计卓然,除了枢密使容隐,谁也没有他心里有主意,他的事情,我从不担心。”通微淡淡地道:“所以我从不担心,也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我担心,除非必要的时刻,除非他们真的需要人相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否则,我从不理睬。”
好一个冷漠孤然的人物!寂寞如斯,因为享受着寂寞,所以那寂寞渗入了性格,让他孤傲,也脱然出了这个纷繁的人世。他的全部的热情,只为了那个为了他活着而死去的女孩燃烧,其他的人,很少能激起通微灼热的感情。
圣香把下颔压在手背上,很感兴趣地道:“你的意思,就是我多管闲事。巫婆,你真的很无情,说你不看破,你似乎很豁达,说你豁达,你却分明是看不破。”他笑了,嘴角微微上翘,有一种玲珑剔透的感觉,“谁叫我不在乎生死,却在乎朋友?我不是看不破,而是心太闲。”
我羡慕你心闲,你知道吗?通微凝视了他一眼,扬起了眉,“你是个多情的无情人。”
圣香大笑,“你却是个无情的多情人!”他拍拍通微肩膀,“我走了。下次回来,希望可以看见让你多情的那个人!”
通微微微抿起唇,淡淡笑了一下:“好走,不送。”
圣香掉头就走,连头也不回。
通微看着圣香的背影,淡淡的那一笑始终持续着,最后展颜一笑,笑得很愉快。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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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像人
“通微娘,我好饿好饿哦,”
夜里,通微的床前,一个日渐清晰的女孩的形象在他床前飘浮,往日只看得见头扎双髻,现在连髻子上扎的白色樱花的布料,都看得清清楚楚,本是一身白衣,浮现着若有若无的樱花,如今每一朵樱花,每一丝花蕊,都展现得清清楚楚。非夕每日吸通微的血,鬼气越来越浓郁,自然就越来越稳定。
她像个一两岁的小婴儿,饿了,就找母亲,而完全不想母亲要去哪里寻找食物。她只知道饿了,就要吸血,也不知道她这种行为很恐怖,也不知道,会对通微造成伤害。通微坐在床上,他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日日失血,虽然非夕是一个不大的鬼,也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她恐怕连什么是伤害都不明白,吸的血也不多,但是时间长了,通微总是承担不起的。何况,他还要时时担负着,非夕鬼气对他生气的消耗。
“非夕乖,可不可以,今天不要吸血了?”通微闭着眼睛,轻轻地道。一个多月来,他已经习惯了,对着千夕的外形,却用对娃娃的口气和她说话。
“好啊。”非夕乖乖地应了一声,过了一阵子,她又自言自语:“可是非夕好饿好饿哦,”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完全是无辜的神色,小心翼翼的,似乎是通微不喂血给她,很委屈。
“可以让我休息两天吗?再这样下去,我要生病了。”通微用温和的口气说,“肚子饿了,可以不可以忍耐一下?”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状况,他是习有武功的人,而且以他的性格,算是承受力很强的人,但是如果依着非夕这样日日吸血,完全不懂得节制,怎么能是长久之计?她不是千夕,但她也是千夕,如果给了她日日吸血的习惯,日后如果他不在了,难道她要去攻击别人吗?他要让她形成,只能吸他一个人的血,还有,懂得忍耐饥饿的习惯。
“什么叫做生病?”非夕好奇地飘过来试图用手去摸摸他的额头,但是她的手与通微的额头相穿而过,接触不到。她是从通微的身体里出来的,所以通微看得见她,感觉得到她的行动,但是要像实体那样接触,毕竟还是不能。
虽然她那一摸没有接触到实体,但是通微依然感觉到她手指的柔软和女孩的温柔。她接触不到通微的实体,却接触得到通微的灵魂,毕竟,她是从那里诞生的。
“生病,就是非夕不能在这里吸血了。”通微侧过头,露出颈项的伤口,就这么简单地解释。
“哦,”非夕失望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通微娘,为什么非夕每次出来,都在这呢?”她看着通微的卧室,自言自语:“我记得,有一个亮亮的地方,会有很多很多花,很多很多小鸟的。”
通微微微震动。她,在无意的寻找记忆,虽然懵懵懂懂,但是因为她是千夕,所以经过了一个阶段的缓和,她渐渐懂得,挖掘自身的记忆,学习自己思考。所谓一个亮亮的地方,是指白天吗?千夕,你已经死去很久了,白天,早就已经不属于你。你,忘记了吗?眼眶微微一热,他近来已经很少动情,逐渐习惯了有非夕陪伴的日子,但是想到千夕,仍然忍不住,要莫名的,眼眶发热。他并不是滥情的人,也绝非软弱,但是一念及千夕,责怪、怜惜、心痛、悲哀……纷踏而来,一念之间,就已经在眼眶里形成了眼泪。
因为人类的眼睛,容纳不了那么多的感情,所以化成泪水被驱逐出眼睛,
“通微娘?”非夕看着他泪光莹然的眼睛,虽然没有落泪,却闪闪发光,她很好奇地浮过去,在浮过去的时候,无意地额头与额头相触,一刹那间,非夕感觉到了通微这一刹那的感情,自言自语:“千夕……千夕……千夕……”她把通微刚才心里想的,就用这么懵懵懂懂的语气,平白直铺地念了出来。
通微被她这么一激,本已经好不容易忍耐住的眼泪,就这么仓皇地掉了下来,狼狈得让他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千夕是什么?通微娘,你哭了吗?”非夕好奇地看着他,然后软嘟嘟地说,“不哭啊,非夕喜欢你,不哭啊。”她像在哄娃娃,很有一分自得其乐的意思。与其说她在安慰通微,不如说,她在这个时候把通微当成了一个泥娃娃,她做了这个娃娃的妈妈。
你,通微咬牙,你还真是有本事,即使是半个你,也一样最能挑起我全部的感情!算你狠!非夕的话掀起了他心头压抑着的各种各样的痛苦,尤其是她用那样漫不经心的口气,念着他心里那样深刻得近乎怨恨的呼唤:“千夕……千夕……千夕……”千夕,你在惩罚我?你在惩罚我吗?已经落下来的眼泪无从掩饰,他只能闭起眼睛抬起头,让更多的眼泪,回到眼眶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平静下来:“非夕,天要亮了,你回来吧,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非夕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什么叫做天亮?”
通微一时忘形,说出了“天亮”这两个字,他忘记了眼前的非夕,连什么是鬼都不清楚,她也不知道她和活人的差别,他居然忘记了,说出了天亮两个字,她本不知道,天也是会亮的,她心里的世界,就等于通微的卧室。“天亮,就是通微娘要非夕回来的时间。”他只能这么说,然后摊开双臂,闭上眼睛,“你回来吧。”他等着非夕融汇到他的灵魂里去。
“我不要。”一向很听话的非夕居然这样说:“通微娘骗我。”
通微震动,陡然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她有了“骗我”这种概念?眼前的非夕很生气,她比手划脚,“我要看天亮!有蓝蓝的天,很多小花和小草,很多小鸟,天亮亮的,还有瀑布和小鱼。”
她,在形容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她灵魂记忆的深处,所以即使是半个灵魂,她也依然记得。那个地方和天亮有着不可分的联系,而他忽略了她这种强烈的记忆,所以就产生了,“通微娘骗我。”这种结局。
通微忍不住要颤抖,她,她还记得,那是小园,那是小园!
小园的后山,碧草如丝,碎花点点,是千夕最喜欢的地方,因为花多草茂,树林蓊郁,所以有好多好多的飞鸟,她最喜欢坐在草地上,用碎米和小麦,引诱着小鸟啄食。然后就会看见,她笑吟吟地坐在草地中间,周围都是小鸟,各种各样的小鸟,在她身边啄食跳跃。鲜花如锦,在她身旁身后,瀑布的流水声,鱼跃声和千夕的笑声,那样清脆地飞扬。
“通微,你看来了一只新的。”她很直接地指着鸟群里新来的鸟儿,很大声地笑,而鸟儿们,都不会被她的笑声惊扰。他一走过去,所有的鸟儿都会被他身上的婆罗门花的气息吓跑,所以他从不过去,只是远远地坐着,看着她游戏。那个时候,因为千夕还小,血液里的婆罗门花的气息还未苏醒,所以那个时候的千夕,是很快乐很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