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爬了起来,她已经习惯全身都痛,反正是做梦,痛也是假的,不怕不怕。

这个洞很小,真好,她只需要爬两步,就到了则宁身后,“少爷——”她想这么叫,但叫出了声才发觉自己说话含混不清,她伸手去触了他一下。

好冰。

还龄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咦,做梦也是会这么清楚的?她侧过头,看着则宁的脸。

他的睫毛好长,微微闭着眼睛,肤色本来很白,如今微微地有一点发青,像冰冻了多年的冰川,几近透明的冷清。

她不知不觉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好冷好冷。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像一个冰雪的梦被惊醒,他睁开眼睛,有几分迷茫,几分朦胧,看着还龄,口齿启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他这个样子,真像是当初那个说不出“我”而递给她一只蜗牛的那个人,还龄身子一软,跌坐在他身上,她没有这么多精神体力支持她一直趴在那里。

好冰好冰的身体——

还龄恍惚地笑了,他是想说“我好冷吗”?她一向都能猜测他在想什么,他一定是冷了,这个她梦中的则宁,那么温柔而淡然,一点都不像会那样残忍地对待她的人,他怎么会残忍呢?说他残忍的人才最残忍,这样惊扰了她的好梦!

他很冷,她无意识地拉过本来拖在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他的衣服,一起温暖好了,不怕,不怕,这只是做梦,不会冷的,我们一起盖着它,不冷。

——***——

则宁本来已经几乎冻昏了过去,但是天气转暖,救了他一命,他再继续失温会死的,但是还龄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让他一下惊醒过来的是有个温暖的东西在摸他的脸。

温度,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睁开眼睛,他竟然看见了还龄。

一个没有恨的还龄,一个关心他的还龄,她总是这样,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无意识地关心他。她显然有些像在做梦,眼神恍恍惚惚,嘴角却始终带着笑。

他想出声,但是发不出声音,他的体温太低;他也动不了,全身都僵硬了。

她竟然笑了?

他很久没有看过她的笑脸,依旧笑得好看而令人舒服。

在她笑的时候,他的心中温柔的一声碎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破去。

然后她就跌人他怀里,一下温暖了他全身,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娇柔和温度,再然后,她傻傻地拉过她身上盖着的衣服,笑着也盖在他身上,最后,她睡着了。

则宁一点一点的回温,一点一点地抽去了他骨子里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散发出一个淡然的微笑。

这才是他的还龄啊!

——***——

床——在动——还龄迷迷糊糊地醒来,因为震动,她不舒服地发出一声咕哝,全身都痛!但是已经没有那样剧痛,她的体外伤,经过休息,渐渐会好的。

有人在轻轻抚摩她的头顶,把她放到一个更加安稳的舒适的地方去。

真好,她不自觉带着浅笑,有个人在疼她,有个人在关心她——她骤然醒了过来,谁?

则宁把她放回洞内的衣服和干草上,他正在为她盖上衣服,虽然外衣离开他的时候,他本能地感觉到寒意,但是既然他已经能动了,那就让她舒服一点。

他没想到还龄会醒过来,是因为他不常照顾人,手脚太不细致?他更设想到的是,还龄醒来之后,一掌劈了过来。

“呼”的一声,而他茫然承受,他从来没有防备过还龄,那天,被她一指点了穴道是这样,今天被她一掌劈中也是这样——他从来不曾防备过还龄,他从来不觉得她会伤害他,好像他不相信她会杀人一样!所以——即使被伤害过了一次,他也是学不会防备的。

“嘭”一声,他被震得跌在地上,还好还龄重伤在身,这一掌没什么劲力,否则以则宁真气岔经的身体,是抵挡不住的。

“咳咳——”还龄劈出那一掌纯是感觉到有人在身边,为了防卫而发的,一掌劈出,她伏在盖在身上的外衣上连声急咳,咳出了几口血来。

还龄!则宁站了起来,轻轻地,隔着被抱着她,轻轻地拍哄着她,就像那一天一样。

好冷好冷,这个人像冰一样——还龄咳了几声,陡然警觉到这种安慰——则宁?她的背一下子僵直,一动不动,感觉着则宁的一举一动。她不会忘记他的绝情,在她向他求助的时候,他可以狠心看她死——

他想做什么?她防备地一寸一寸抬起眼睛,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看不到则宁,因为她就像那天一样,被紧紧地抱在怀里。

“放开我!”她突然叫了起来,声调是残缺不全的,但是她叫了出来:“放开我,你想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她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难道,难道他——

“如果你真的要我放手,我就放手。”则宁的声音响了起来,虽然是含糊不清的,“你说放手。”他说得很认真,绝没有玩笑的意思。

还龄静了一下,说:“放手。”

他依言放手,很君子。

还龄转过身来,眸子里混合着惊恐与防备,她立刻缩得远远的,抱起衣服,缩在洞内的一角。

那一刹那,则宁真得很想一下子告诉她真相,告诉她,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他,他不会伤害她的——永远,都不可能。但是他不能,他已经很仔细地想过了,告诉她,除了对她造成更多的伤害,并不能弥补什么,她认为那个人是他,那就是他好了,至少;他会爱她,会补偿,但是则安,他是不可能对还龄负什么责任的。

她需要一个人来恨,那就他来好了,不要再提过去,让他们就看现在好不好?他不会饶了则安,但那要等他安顿好了还龄,而眼前——困难还很多很多。

“不要怕我。”他说,因为体温的关系,他的声音发不出来,非常微弱,“对不起。”

她瞪着大眼睛看他,对不起?他竟然以为,一句对不起就算了?那天下杀人放火的重犯,是不是也对不起就可以原谅?失去的东西决非道歉就可以追回,更何况,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东西,她的立场、她的心、她的尊严她的希望都已经因为他而失去了,他现在说对不起,不觉得很可笑吗?

她不知道,他说出“对不起”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则宁改了一种口气,她不能接受他的爱,就接受他的安排,好不好?“不要怕我,我——”他顿了一下,居然可以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们落到这个境地,如果不齐心合力,恐怕是很难在关外草原生存下去的。”他知道她不能相信他会爱她的理由,那他就编造一个理由,要求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希望她知道他为她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牺牲了功名利禄,牺牲了一身武功,也许——还牺牲了他生存的权力——皇上是不会饶了他的。

阵前逃跑的将领,因私忘公的男人,他已经从最荣耀的人,变成了最可耻的逃兵,罔顾了国家的前途命运,罔顾了他从前最为看重的东西。

但是,他会慢慢抚平她的伤、让她忘记痛苦。他不是容隐,他早就说过,他并不是真的重视江山,他只不过是没有东西可以重视,所以不得已而重视,如果让他找到值得重视的东西,他就会罔顾。

朝廷的事,容隐必然会处理得很好,他很放心。

原来是这样,他和她必然是不知道遇到什么危难,和大军脱离,落到孤身处在荒山野岭的境地,他需要她的帮助,所以才救她。还龄接受了这个理由,慢慢放松了身体,“皇上没有要杀我?”她不再出声,做口型。

“皇上——”则宁一辈子没有说过谎话骗过人,他顿了一下,“皇上还没有找到你,就遇到了辽军攻打,我们就落到了这个地步。”他自己的话破绽百出,但是还龄没有细想,他又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草,和我们的衣服。”

“我的衣服呢?”她明明记得穿的不是这一件。

“你的衣服——”他面不改色,“我丢掉了,因为已经不能穿了。”那衣服上都是血,还龄的血。

“这是——”还龄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你的?”

“不是,是我之前——”他考虑着要怎么说才恰当,仍是照实说:“我再去给你找大夫的时候,拿了一件新的,是我的,我没有穿过。”他解释他的行为,“我不能让你死,皇上那里我无法交待。”他特地找出一件新的,就是怕她不喜欢穿过的衣服,结果,也幸好一时意气,手上挂着衣服就出来了,否则,让他那里找衣服去?

“谢谢。”还龄沉默良久,做口型。

“不——不必。”则宁身上好冷,所以那声音也就轻微得近乎于无,“你休息,否则伤是不会好的。”

还龄非常听话,躺下去,闭起眼睛,休息。

则宁坐在一边看她,外面阳光很柔和,照成一个剪影,为她遮住那份明亮,让她休息。

她又怎么会睡得着?她只是那么僵直的躺着,一动都不想动,也一动都不能动。

不久之后,她闻到一股焦味。

燃烧的焦味。

睁开眼睛,则宁在生火烤着什么东西,洞本来就很小,这么一烧,登时一洞都是烟气,熏得人根本消受不了。

他在干什么?

“咳咳——”则宁自己也连声急咳,但他还在继续烧,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还龄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他到底在干什么?难道,他不能杀她,却要烧死她吗?

坐了起来,才发现他在烧青草,他点了火,就把一把青草往火上凑,那青草本就很生嫩,充满水分,一烧起来;满洞都是浓烟。

感觉到她起来了,则宁怔怔地拿着那一把带火的青草,抬起头来看她。

他甚至不知道那火已经烧到他的手指,他很漂亮的白玉无瑕的手指。

还龄倒抽一口凉气——他不会说他在做饭吧!这世上哪有人这样煮东西的?小孩子玩游戏都知道要有锅有碗,你看他拿的那是什么?谁告诉他随便抓一把青草就可以吃?他是尊贵得傻了还是没有脑的?

眼见他就要引火烧身,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从铺位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这个笨蛋!她看见他依旧是那样清澈而淡然的眼神,有这样眼睛的人,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残酷卑鄙的事情?他不是残忍狡猾吗?那又为什么净做些傻事来——让她心痛——让她时时想起第一天的则宁?

则宁见她跳过来抓住自己的手,才发觉火已经烧到了手上,见到她恼怒的神色,他竟不自觉微微一笑,她还是关心他的,想着,他轻轻吹了手上烧好的草木灰,让它冷却一点,然后,慢慢地,非常小心谨慎地,涂在还龄手上的伤口上。

那个伤是他的将士们踩的,他要把它治好。

温热的手,则宁难得温热的手,触在她发烧的伤口上依旧显得微凉,但是,她依旧感觉到,那手指带来的温暖——与怜惜。

为什么?你既然如此对我,为什么,又要给我这样的怜惜——还龄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饬口,则宁,你不觉得,这样,比什么都更残忍吗?

则宁这时慢慢开口:“那时候——不是我不想救你——”他想解释什么,却没有说下去,说到一半,就没有下文。

还龄等着他往下说,等了良久,他没再说什么,她就低低地道:“你只是喜欢看我痛苦,所以不想救我,所以不让我死,对不对?”她全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因为声音是残破的,也是模糊的。

但是则宁听得懂,“我从来不喜欢任何人痛苦,”他的声音有一种无端的平静,“包括你,包括其他人。”他涂好了还龄手指上的伤,轻轻地放开她的手,“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我救不了你。”

骗人,你如果想救,有什么人是你救不了的?还龄清楚他的武功,也清楚他的权势,但是他说救不了,她就听着,无意去和他争辩什么,没有意义的,即使强迫他承认是他不愿救她,那又如何?她会很开心吗?还龄想着,轻轻地笑,那样的笑,是淡淡的,也是没有心绪的。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吃什么。”则宁换了一个话题,他已经给还龄的手上好了药,但是,他自己的手却灼伤了几处,“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你说。”他到现在还不习惯说话,但是还龄不能说、她也不认得汉字,她只认得契丹文字,那他就必须说。

还龄默然,他就是为了这个而救她?她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看见则宁不知道从哪里拔回来的一堆青草,各种各样的青草,想来则宁早就什么因素都考虑齐全了。她从中选出了几种,那是可以吃的。

但是,草原之上,最好吃的东西是蘑菇,不是青草,草原之上还有狍子,还有野兔,还有很多野鸟,她默默想着,却没再说什么。

“我去找点东西回来,你休息,不要到处跑了。”则宁也不善说话,想了良久,才说了这一句。

她点点头,不想再和他说什么,闭起了眼睛,躺回铺位上去,她也真的好累好累。

——***——

则宁出去,他除了要找点吃的东西回来,还要找一点柴火,找一点清洁的水,他不知道独自生活是这么难的事情,任何的需要,都要自己张罗。

而且,还龄伤重初愈,应该是要补一补身体,但是此时此刻,叫他到哪里去找补品回来?

满目青草,荒原碧碧,他原本觉得这景色很美,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这景色很要命。

地上的草都长得很相似,他拿着还龄挑出来的几种,很费劲地在地上比照,半天还没找到多少,水源倒是找到了,他却没有容器把它装回去,空自在那个小水潭旁边站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忙了半天,天要黑了,他还没有什么成就。

咦——这个是——一个蛋吗?

他低下头,原来,在水潭的旁边,有几个水鸟的窝,这里荒山野岭,少有人来,那窝就在地上,也从来没有人惊扰了它们。

对不起了,则宁伸手准备拾起那个蛋,因为还龄需要这个东西,如果只有他自己,他是不会动这几个蛋的。

伸出了手,他却无端感觉到眼前一黑,差一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右手背后的伤处分外地疼,整条右手麻痹无力,刚才好不容易拾到的野菜全部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则宁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头,一阵阵的头昏,一阵阵的隐隐作痛,他的身体是一天没有休息,但是也不至于变成这样。过了一会儿,头昏过去,他才记起他武功已失,已经不再是可以随便餐风露宿的人了。

他不知道,他的持续体温偏低本是不好,他又不自量力,在山洞口吹了几个时辰的风雨,加上武功全失,原来在秦王府所受的风寒也并没有好全,就随军远征关外,已经有病根侵入身体,一时虽然看不出来,但是长远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他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晚上,他和还龄吃什么。

——***——

火光融融,香气四逸。

还龄不知道则宁还有这样的本事,不仅找回了不少野菜,还找回了一点蘑菇,竟然还有几个蛋!

虽然水拿不回来,但是野菜生吃,本就多汁,倒也并不渴,那几个鸡蛋被烤得爆裂开,但是依旧纯香,讨厌的是没有盐。

她默默地吃,看着则宁把一个又一个的蛋放在自己面前,他也不说话,也不吃,就静静地帮自己烤蛋,帮自己烤蘑菇。

他已经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他又不是神仙,为什么不吃东西?等着等着,始终不见则宁有要吃的表示,还龄索性停了下来,她也不吃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也不说话,她是真真正正的哑巴,比起不说话的本事,看谁赢得过谁!

发现她突然不吃了,则宁才勉强微笑了一下,“你吃,我没有胃口。”他是真的没有胃口,一天下来,只觉得累,看着她吃他就很安心,他是什么都不想吃的。

他的脸色不太好,还龄盯着他看了很久,决定,她不为这个假扮温柔的禽兽虐待自己的身体——她却忘了,本已是了无生趣的,原本是决意必死的,现在,却有了一股莫名的温暖,让她不自觉地想活下去。

她不会承认那温暖是来源于期待,期待着,他真的会为她做这许多事情,真的——真心的为了她,真心的想关怀她,而不是为了别的其他的什么。

赌气接过了那个蛋,却放不进嘴里,看着他什么都不吃,她跟着胃口全无,默默看着蛋,突然想起,则宁跑到草地上拾蛋,赶跑一群水鸟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尊贵淡雅的则宁,手持文卷,凝眸时让人目不转睛的则宁,竟然会做这种事情!她突然想笑,想忍住的,却又偏偏笑了出来,好不像他的为人!

看着她无端端笑了,则宁也淡淡一笑,头好昏,今天是太累了,明天吧,明天等他精神好一点,就陪着她吃东西,好不好?

他实在是太累了,倚到山洞壁上,就闭起了眼睛,如果她可以时时这样笑,多少东西他都陪着她吃。

她看着他睡着了,终于还是吃掉了虽后那个蛋,不是她非常有胃口,而是,眼见他的疲累,想到他寻找食物的辛苦,不自觉地,她就吃掉了那个蛋。

——***——

第二天一早,她毕竟是元气大伤,沉睡至午时才睁开眼睛,一起来就看见则宁坐在她铺位旁边,骇得她差一点失声叫了出来,他怎么像个没声没息的鬼!

则宁见她醒了,笑了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依旧是不说话的,但那神色很好,宁定,而安详,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生活很苦。

他——还龄咬着唇,他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温柔,不要这样好?她的心会不自觉渐渐、渐渐地温暖起来,渐渐渐渐地,她会错觉他爱她。

她的眼睛没来由地湿了,有水珠莫名其妙地滚出了眼眶,她没有动,咬着牙,就缩在他的衣服里面,不出来。

“不要哭。”则宁的声音仍是不合音准的,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爱哭的姑娘。”

她才不是,是你老是喜欢弄得人家哭,哪一次哭,不是为了你?还龄的眼泪掉得更多,她从来都不喜欢哭,从来都不喜欢恨人,从来都不喜欢吃蛋,但是为了他,她已经全部破戒,则宁,你知不知道,我好恨你,我好恨你是因为我狠不下心真正恨你,你究竟是鬼,还是人?为什么我始终都有错觉,错觉你在爱我;而又始终是那样,是你不断不断地伤害我。

“起来了,吃饭了。”则宁拍了拍她的身体,“不吃一点东西你好不起来,不要孩子气,起来了。”他的口气像宠溺着什么,听着,就很容易开心起来。

还龄坐起来,则宁把一个东西放在她的手里,是他衣袖的一角,他撕了下来,作为净脸的东西,沾湿了水。

水源——据说离这里很远。

还龄无言,擦干净了脸,则宁微微一笑,突然把她整个抱了起来,包着那一件外衣一起抱了起来,往外就走。

她吓了一跳,则宁的右手是没有什么力道的,她不得不紧紧抱住他的背,才不会跌了下去。他想干什么?她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但是则宁依旧抱着她往外走。

他出了那个山洞,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阳光朦胧着一片的微黄,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清新,而明亮。

他想带她去哪里?还龄的脸颊染上了红晕,这是她生长的地方,他带她出来看什么?这里的山山水水她难道还看得不够?她早就知道那很美,很美很美。

则宁把她放在一个地方,她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身体,被放下来的时候四目相对,她已经不敢对视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哗啦”一声,是水响,她惊醒过来,才知道他把她抱到了水源旁边,转过头去,只见一片清潭,水色盈盈,几只水鸟在水上来来回回,想必是找不到自己的蛋,非常疑惑。

“真是对不起了。”如果她没有听错、没有看错,她竟然看见则宁眼睛凝视着那几只水鸟,极轻极轻地道。

还龄随他的目光去看那几只水鸟,真的是对不起——

则宁的声音传了过来:“喝水。”他倒是从来不说废话,明知道自己说得不对,当然是能少说就尽量少说。

原来他带她到这里来是为了喝水——还龄不知道是哭是笑,这么远的路,这么浩大的工程,就是为了喝水?看着则宁无比认真的眼睛,她忍不住又笑了出来,拔起身边的一把青草,揉成一团,放进水里,再拿出来的时候,那一团草里面吸了水,虽然滴滴嗒嗒,但是如果青草足够多、足够绵密的话,就可以用这个办法把水从这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她从小和玩伴们玩惯了,但是则宁一辈子穿衣吃饭从来没有自己动过手,当然想不出来。

她这样一笑,则宁也随她笑了起来,学着还龄拔了一把青草,揉成一团,放进水里,再提出来,看着它吸了很多水,他很认真的样子,实在让还龄看了很想笑。

那一天,就这样,她教他如何在草原上寻找好吃的草茎,如何挑选可口的蘑菇,如何寻找带盐的山石,如何起火烧烤,如何捉鱼打鸟——当然,他也只是学,并不真打。

很快乐,她努力地忘记过去很多很多的事情,她不知道则宁为什么在这里“与大军脱离”,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要找回大军的意思,他就是那样淡淡地对她好,她也就慢慢地接受他,试图让自己相信,一切的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天,两天,日子过得很快。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秋天。

——***——

他们当然不知道,宋辽之战,赵炅果然在岐沟关粮道被断,大军被迫溃散,由于主帅搬军,杨业杨将军在陈家谷口兵败被俘,绝食而死,赵炅中箭乘驴车逃走,大宋颜面全失。

虽然还龄并没有成功刺杀赵炅,但是,则宁随她出走,这对宋军的打击不小,赵炅尤其不悦,他对则宁寄望甚高,结果则宁不告而别,他如何不怒?如果则宁没有不顾而去,以则宁的才智武功,既使宋军逃不了必败的命运,却也不会弄到皇帝乘驴车逃走的窘境。

但是他没有下旨要追杀则宁和还龄,他不是昏君,当然知道,假如他下旨杀则宁,他就永远失去了这一个眼光独到、能见人所不能见的良臣,则宁也许没有容隐那样的雄才大略,但是,他比容隐细心认真、淡然得多,很多事情容隐太过计较成败得失所以看不透,而则宁不同,他看得透彻,也看得全面。

容隐太偏激了。赵炅作为旁观之人,自然比谁都清楚。

他只是下旨,要找到则宁,只要找到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都重重有赏!

——***——

则宁和还龄相处得很好,因为则宁淡淡的关切,还龄刻意地回避从前的是是非非,所以从表面上,他们都很和谐,至少,还龄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敌视仇恨则宁,但是她很清楚,则宁也很清楚,在她心里,终究还是存着距离,对于曾经的伤害,她只是刻意回避,而并不是忘记。

她没有伤人之心,但是,那一种敏感的防备却始终不曾收起,她像一只被人重创的鸟,即使人对她再好,她也还是会汗毛直竖的。

“咣当”一声,她转过头来,这已经是则宁第五次打破她好不容易比手划脚才用新鲜蘑菇从契丹牧人那里换回来的大宋瓷碗——之前他已经打破了很多东西——他绝不是故意打破的,他是何等细心淡然的人!

怎么了?她放下手中在编织的草丝,凝眸看着则宁,怎么了?

则宁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剧烈的头昏头痛,从前也曾经有过,但并没有这样强烈,一头痛起来,他的手就跟着麻痹,就会打破东西。他从来都不会表现他的不舒服,头痛的时候,他就一双眼睛盯着前面的某一点,试图让自己忘记一些东西,让精神超越那个痛苦。他有第一流的忍耐力、和第一流的淡然的表情。

还龄看着他突然非常专注地盯着他们这一个月才搭起来的草棚屋上的一根草芥,专注得似乎不知道身边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放任那个瓷碗跌下来。

“啊?”她发出一声诧异的声音,走过去,做口型,“怎么了?”

则宁视而不见,他仍是很努力地盯着前面,根本不看还龄的口型。

则宁?还龄走过去,轻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你——好吗?”她以为他在想事情,想得那么专心,“需要——我帮忙?”她基本上还是不轻易接近他的。

则宁淡淡一笑,他不敢分神看还龄的口型,“没事。”

他为什么不看她?还龄突然起了疑心,那一根草芥有什么好看的?她一手把它拔了下来,回头看则宁。

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移开,依旧死死盯着前面!

有问题!

还龄突然并起手掌,侧掌向他肩上斩去。他一身武功,遇到了别人偷袭,应该会有反应的!“呼”一声,她掌力带起风声,“啪”的一声,干净利落地斩到了则宁肩上!而他只是被重重斩了一下,才回过头来看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就跌了下去。

则宁!还龄被这样的变故惊得呆了,她那一掌下手并不是很重,他为什么闪不了?她一掌斩中则宁肩头,一触即知,则宁的一身武功,已经毁了,甚至没有残余的真气可以抵御她的斩劲!

“嘭”一声,则宁跌坐在地上,他并没有昏过去,他的精神永远胜得过变故,用力撑着地面,他想站起来,但是做不到,脸色变得非常苍白。

“少爷!”还龄震惊之余,脱口喊出了她最关切最亲近的称呼,只可惜,听在别人耳中,那不过是她喊出来的两个不同的单音,却不知道是什么!

她在叫“少爷”,则宁微微一点苦笑,他等到此刻,她才真心真意地叫出一声少爷,但是——好像有一点——太迟了——他清楚自己在真气散尽之后,似乎落下了病根,但是,他不知道会如此严重——严重得似乎不容许他拥有一点点幸福——近似幸福的感觉——

他苦苦等待的人,终于肯像从前那样关心他,只可惜,他只能感觉到那一点点近似的幸福,等到了,却是他自己无法拥有。

难道,他天生就是合适那一种近似幸福的感觉?就像他在娘的孤坟旁边,在还龄温暖他的手指的时候,他只能这样,无限接近,却不能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