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聪明,竟然想到半夜把这个东西偷出来。」另一个声音细些的小个子男人频频点头,「这女人竟然睡在棺材里,肯定是个千年妖怪没错!」
「等到咱哥俩把长生不老的秘密弄到手,再把长生不老药拿去卖了,咱哥俩不就发了?」握者一个巨大木箱前端的高大男子「哈哈」地笑了起来,只差没「仰天长笑」,就像他俩当真已经长生不老而且卖长生不老药的钱已经在口袋里一样,额上几乎有一行字闪闪发光:「我们是暴发户、我们是暴发户……」
「话是这样说……不过大哥,这个棺材好重啊。」小个子男人实在是扛不动了,「一个女人加一副棺材竟然有这么重……」
「一个女人加一副棺材没有这么重,」有人嫣然一笑,「但是外加一块大石头就有这么重了。」
大个子和小个子闻声大吃一惊,失声问:「你是谁?」扛着棺材四处旋转,看到底人在哪里。
「啪啪」两声,棺材侧面各踢出一只脚,「轰」
的一声棺材四散碎开,大个子男人的左脸、小个子男人的右脸各挨了一脚,惨叫声中直飞了出去,摔在祭神坛下面的石头上,头破血流半死不活。
一个青衣女子俏生生地在木屑纷飞之中站在当地,相貌极温柔姣好。
「你──我不是下了迷魂香把你迷昏了吗?」大个子男人颤巍巍地指责她,似乎在怪她违反规则。
「我既然是千年不死的老妖怪,区区迷香就把我迷倒,岂不是很没有面子?」女子嫣然一笑,笑得极娴静端庄。
「啊──」两个男人相互拥抱着发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大哥──鬼啊──」
那女子走进了,衣裳飘飘,相貌依然如千年前那般温柔俏丽,除却眉宇间多了一抹沧桑之色。
「想知道长生不老术,千年来我已经见过很多,你们两个不算什么。」她微微一笑,「我告诉你们啊,别人都是要么千军万马来围山,要么把毒药下在井水里,要么用炸药来炸山,甚至还有个人更稀奇,」她笑吟吟地说,「还有个男人居然想娶我做老婆,骗才骗色还骗长生,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你们两个下次如果要来,记得看清楚棺材里面到底有没有多些什么,否则扛到这里两个人合起来还剩不下一条人命,姑娘我自然随随便便就打发了。」
「姑娘饶命,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求饶。
青衣女子面露温柔之色,突然「啪啪」两声,那两个男人的脸上又各自多了两个鞋子的痕迹,方才刹那之间她又踢出两脚,然后很温柔地说:「你们可以走了。」
「多谢姑娘。」两个男人如蒙大赦,抱头鼠窜。
「下次再来的时候记得多叫两个帮手。」她好心地提醒他们。
「多……多谢姑娘指点……」两个男人吓得魂飞魄散,有这位千年老妖在,他们怎敢再来?
又是这种可笑可怜的情节。她望着不远处的小丘在想。神之灵魂让她活了下来,同时也让她长生不死,永远都要她记得另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如何为她的活着而化为灰烬,永远都要记得那一天的火焰。她常想也许死去都好过如此千年不息的想念,痛苦、悔恨、悲哀和不确定的爱往往在夜半无人时醒来,让她独自潸然泪下,但记着他是为了她活着而死去的,所以她不能死。
不能死,还要活得开心。所以她很开心,每天都很开心……千年花开花落,她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怪物,即使始终不死不老,也是形单影只的一个。她没有怨怼什么,千年的际遇只让她明白──身为怪物而能坚定如常自我地活着,需要怎样的勇气和善良。勇气是对自己的,而善良──是对别人而言,必须原谅那些遗弃自己的人们,他们没有错。
但即使她想得那么开、她努力快乐地活着,怎么会那么寂寞?陪伴她蜿蜒千年的只有当初盛放真珠的木盒,在其后的岁月里那木盒经过了无数次偷盗,上面的珠宝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具真正的棺材。信巫教的神物自真珠离去后就变成了这个棺材,师瑛把教主之职让给了师宴,她闭门隐居去了。她把信巫教发扬光大了几十年,慢慢地解散了它,到最后留在身边的只有这个木盒……以及盒中的……无限寂寞……
她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希望自己能长命百岁,但即使她早已不止百岁,她幸福的日子似乎始终只有遇见他的那年,那几个月──说「因为太幸福了,所以很怕死」的那几天。
她是……谁?降灵目不转睛地在祭神坛上看着坛下发生的一切,她很眼熟,一定是他活着的时候见过的,她是谁?
「告诉他们这棺材就是神物,不信就算了,但我一不小心把它踢烂了。」师宴摸不摸头,有些无奈,东张西望一下,幸而没有人看见她如此暴力,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即使踢出这样轰轰烈烈的一脚,也依然没有人听见看见。
仍然如此寂寞啊。她笑了,但仍然要活着,一遍一遍在不同的地方行走,希望某一个千年有某一个瞬间,能够在何处找到他存在的痕迹……她知道他已随着她的烈火神形俱灭,但依然忍不住这样幻想:有一天,在哪一个陌生的地方能够相遇:能够重新开始。
「这里是……她东张西望了一下,突然怔了一怔,伏下身轻轻抚摸这里的土地。千年沧海桑田,她竟然一时没有认出这里就是祭神坛,是他当年住过的地方,也是她亲手把他下葬的地方。
「喂,」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人在她身后问她:「你是谁?」
你是谁?师宴蓦然回身,呆呆地着着眼前披着一袭白麻衣缓缓在空中飘浮的人影:他乌眉灵目,依然和当年一样漂亮,那双眼睛依然如当年那样看着她,像水晶一样清。
「降灵……」她无意识喃喃地说,「我在……做梦吗?」退了一步背靠在身后的岩石上,她竟不敢动也不敢眨眼,呆呆地看着眼前飘浮的白影。
降灵缓缓降到她面前,「你身上有灵气,你是女巫吗?」
她不知道要怎么举动怎么说话,张开了口,她过了好久才说:「怎么你……每次都说这个……」牵起嘴角想笑,眼泪盈满眼眶,仿佛只要笑了就会掉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爱笑的嘴角微微一翘,眼泪果然掉了下来,「我不是女巫,我是师宴。」
「你看得到我吗?」降灵问。
她又笑了了,「看不到怎么和你说话?」
「你是谁?」‘降灵又问,「我活着的时候一定见过你,你好眼熟好跟熟。」
「是吗?」她喃喃地问,原来一千多年来他已经把她忘了,原来……毕竟他不曾爱过她……她早就知道降灵不可能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我叫师宴。」她努力地微微一笑,「是一个好人。」
「人是不可能活一千年之久的。」降灵说,「你身上有神的灵气。」
「是吗?」她又微微一笑,「你要吗?」你要我就还给你。她脸上微笑得很温柔,心里在慢慢地崩塌,他毕竟不曾爱过她。
「不要。」降灵一口拒绝,「那是你的。」
那是她的,是他给她的,是她戏称的「定情信物」。师宴怔怔地看着降灵,他现在算是什么?一个幽魂?鬼吗?可是他不是一个傀儡吗?傀儡和身上的神之灵魂被神杖之火一起烧毁──他不是应该神形俱灭魂飞魄散了吗?哪里来的……幽魂?「你──」她喃喃地想问出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似乎把一切都忘了,那么她要从何说起?
「我是怎么死的?」降灵问。
「啊?」师宴又呆了一呆,「你不记得了?」
「我忘了。」降灵说,「圣香问我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圣香?」她疑惑,「是谁?」
「朋友。」降灵说。
她无端地妒忌起那个「朋友」,降灵从来没有说过她是他的朋友,「我也忘了。」她使了一个小女人的脾气,转过头去用眼角偷偷地看降灵。突然心里涌起了无限喜悦,刚才因为震惊没有反应过来的欣喜充满了她全身──他竟然还在!竟然用其他的方式「活着」,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竟然还在的!嘴角噙着微笑用衣袖偷偷地擦眼泪,她有些狡黯地说:「除非你说喜欢我。」
「喜欢……你……」降灵迟疑地说,「我说喜欢你你就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吗?」
她狡猾地一笑,轻轻举起一根手指点在嘴唇上,「要先抱我一下、吻我一下,然后说喜欢我。」
「我的阴气会让你生病。」降灵说。他的确可以和人接触,但鬼气入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丧命。
「我不怕。」她柔声地说,眼睛闪烁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温柔,她太高兴了好想哭,却又想笑。
「你别动。」降灵缓缓降到了地上,伸出手抱住了师宴,像他从前抱猫抱狗那样,然后轻轻地在师宴在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喜欢你。」
好冷……她微微闭上眼睛,热泪顺着脸颊而下。
好冷好冷,降灵的身体比寒冰阴冷十倍,可是也很温暖……她凄凉地环住降灵的脖子,带着泪水微笑,「我比你喜欢我更喜欢你,你什么时候才会真的喜欢我?」
「师宴……」降灵困惑地让她抱着,「你会生病的。」
「我不怕。」她牢牢地抓住他,闭上眼睛把脸埋入他冰冷虚无的胸口,「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让我抱一下好吗?算我……求你……」
她在哭,眼泪好热好热。降灵感觉到她在他胸口流的泪,她抽泣颤抖,「别哭。」他说。
「我偏要哭。」她埋在他胸口使脾气,小小地任性。
「你再哭我就走了。」降灵说。
她立刻抬起头来,「你走了我就放火烧掉祭神坛。」
降灵怔怔地看着她,困惑地说:「怎么你也这样说?」其实圣香说的是「你走了我就放火烧掉你的祭神坛把你的死人骨头拿去丢在海里喂乌龟」。
她嫣然一笑,「还有别人这样说?」
「圣香也这样说。」他说。
「呵呵,」她抱着他吃吃地笑,头发甚至冻出了薄薄一层寒霜,她却丝毫也不在意,「总有一天我杀了你那个朋友。」
「师宴?」降灵推开她,满面迷惑,「圣香是好人。」
「骗你的。」她娴静的眼波里有着丝丝柔媚,「我吃醋不行吗?我不喜欢别人对你这么亲热。」话虽这么说,但是她对于「圣香‘这个东西的的确确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敌意,小小的计划要怎么把他整得再也不敢见降灵。这两个人假如互整起来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暂时观察整人的功力还是圣香大少高超那么一点点,但师宴说不定会因为爱情的力量爆发出惊人的实力,胜负如何乃是后事暂时按下不表。
「我是怎么死的?」降灵问。
「笨死的。」她嫣然一笑,「死了就死了,问怎么死的千什么?反正我看得到你、摸得到你就好。」
她轻轻放开他,柔声地说:「只要你还在就好。」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降灵说,「那里的绣莲是跳楼死的,昨天投胎的阿华是被人毒死的,后面的王太公是老死的,只有我不知道。」他有点儿,「人人都有只有我没有」的下意识的懊恼,「我忘了很多很多事……」他喃喃地说,「别人都有的很多很多事……」
他以为他自己是人吗?她缓缓地怔住,他以为别人都有的事他也会有吗?听者他慢慢地但是记性很好一件一件数着「别人都有他没有」的事,数着别人都会记得人生中最难忘和遗憾的事,别人都会怀念父母妻儿,别人都会不甘愿于死,他却什么都没有。他以为他忘记了那些「别人都有的很多很多事」,也许他忘记的只有一件事──他原本就不是人。
「降灵,」她轻声问,「你活着的时候是做什么的你记得吗?」
「你觉得……你和别人一样吗?」
他疑惑地看着师宴,「当然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他忘记了她、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很悲哀的事、忘记了自己不是人,不知为何留下了魂魄在这里徘徊了千年。她明白了……
明白了当年临死之时降灵的心愿──只有带着遗恨而死的人才会成为鬼。且不论降灵究竟是如何留下魂魄的,他临死的时候想的应该是……「我为什么不是人」吧?她的眼泪再次缓缓滑落,因为不是人所以会起火,因为不是人所以没有人肯救她,因为不是人所以他只能分给她神的灵魂,因为他不是人也不是神所以必须销毁自己保全她……为何会有那么多痛苦?
为何真珠要遭受那么多年的怨恨和歧视?为何得不到神的祝福又为何不能永远很快乐地在一起「长命百岁」?为何……不是人呢?
如果我是人的话,那该有多好?
那就是降灵的心愿,他徘徊于死坟之地,千年万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心愿!
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她狠狠咬了他的手指一口,但存在唇齿间的只是阴寒没有实体,「我告诉你,你是被火烧死的。」
她展颜一笑,「也不是所有被火烧死的人都怕火的吧。」她突然变得温柔了,坐在一旁,「你是被我烧死的。」
「哦。」降灵随口应道。
「不恨我?」她开玩笑,望着天上的星星。
「为什么师宴要烧死我?」降灵降下来坐在她身边,「我做错事了?」
「没有。」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说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你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土地主、有一天我突然贪图你家的财宝,把你家人全部杀光,放火烧掉了你家。我是你灭门的大仇人。」师宴骗人的时候总是笑盈盈的。
「骗人。」降灵也跟着她看星星。
「哦?」她眉毛扬得高高的,「怎么见得?」
「师宴说喜欢我。」他说,「师宴是好人。」
「呵呵,」她往前面丢了一块小石头,「那么就是这样的,」她合起双手闭起眼睛又开始说故事,「在很久很久以煎,我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的老婆,有一天,我身为老婆,贪图自己相公的财宝,嫌弃他在外面养小老婆,于是杀了他再放火把他烧死了。」她笑吟吟地说完,看着降灵。
降灵听豁、过了很久才困惑地问:「那么我呢?」
「什么你呢?」她已经开始咬着嘴唇笑。哈哈哈,实在太好笑了。
「我在哪里?」他问她刚才说的故事里面怎么没有他?
「你就是被我烧死的那个,」她偷偷地笑,「江洋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