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潜行者 作者:飘灯

茗剑传奇四连环之2

潜行者

第一章:惊鸿

那么快的暗器。

那么不顾一切的暗器。

坐在暗处的黑衣侠士眉头一扬,落下一枚白子。

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煎鱼眼,天下刀圭搅曲尘。不及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唐·白居易

一树月季正开得热闹,似白雪,却比白雪多了一分香。

远远地传来嗒嗒马蹄声,不过眨眼功夫,人已迫至近前,这处小茶摊闲坐的茶客们定睛一看,纷纷暗暗喝了一声彩。但见那马,通体洁白,脚力非凡,分明是一匹神骏。而那轻盈跃下马背的白衣女子,可不正是仙子下凡?

女子不过二八年纪,背一展古琴,容色清楚,清澈眉眼,禅语里说“银碗里盛雪”当是说这样洁白明净的冰雪容颜,白马白裙黑发,可看呆了这些赶路人。

可惜这仙子虽有绝色美貌,奈何面如寒霜,一双眸子随意一扫,茶客们竟浑身一凛,不约而同低下头,不敢多言。好清冷的眼睛!叫人不能逼视。就像盛开的月季,绿叶白花的秀美,没有人不会欣赏吧,但月季有刺,它是矜持的,不即不离,让人觉着魅惑的同时又望而却步。

女子名唤云真,将神骏白毫拴在一旁,坐下来,将古琴放在手边,要了一盅茶水浅啜。这一带逢上大旱,田里收成不好,日子过得极苦,连茉莉香片都喝不上,端上桌的,只是炒茶后的碎茶,能看得到很多沉淀物。

要是还在竹林小屋的话,每年茉莉开败之前,她都会把它们采摘下来,以一方丝帕裹了,搁在书里面。待到水气干透,与茶叶清水一煮,芳香四溢,师姐妹几个,都很欢喜,尤其是小师妹玉露,定会眼睛一眯,笑得像只可爱的小狐狸了。

豆大的雨点砸将下来,地面上扬起一层灰土的气味,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慌慌张张地走到茶摊前,她面呈菜色,双眼失神,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棚子很小,挤满了避雨的茶客和路人,妇人迟疑着,觅了一处很窄的角落,招呼三个孩子过去,团团抱住,将身子尽可能地缩着,不被雨淋到。她自己则颤微微地立在一旁,大半个身子全部暴露在雨中,等待雨势渐小,再继续赶路。

风雨飘摇,她能给予孩子的,不过是这么一小处屋檐。

一声惊慌的童声打破了茶摊的寂静:“娘!妹妹昏过去了!”

妇人探头一看,三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脸色苍白,歪着头,闭着眼睛,倒在地上,雨水飘进来,地面湿漉漉的,女孩褴褛的衣衫和泥巴搅成一块,分不清颜色了。

“妹妹是饿了。”大孩子叹气道。

妇人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坐在旁边的茶客嫌恶地瞥了她一眼,她慌忙地将身子挪开些,拍打着小女孩。

茶客掏出一张饼子就着茶水吃着,看情形也不宽裕,他吃得很慢很爱惜,饼子末儿掉在桌上,都用食指蘸起来,塞进嘴里。

小女孩悠悠醒转,虚弱地睁开眼睛,舔了舔嘴唇,黑眼珠转着,停留在茶客的饼子上,眼巴巴地看着,盼着。

茶客手中的饼子只剩下最后一小块了,小女孩绝望地收回目光。

大孩子和弟弟交换了一个眼色,吵了起来:“我饿了!把昨天吃的那枚果子给我吐出来!”

“那你前天吃的半个馒头怎么算?”

两人越吵越凶,谁也不让谁,最后竟大打出手,滚到茶客脚边,连掐带咬。大孩子冷不防地摔倒了,一个踉跄,刚好撞上茶客的腿,他手一抖,手里的饼子落进满是泥浆的地上。

茶客一惊,刚想发作,一看众人都在看着他,也不好和两个小儿计较,骂了两声,不予理会。

大孩子抓起饼子,在衣服上连擦几下,递给小女孩:“妹妹,快吃!”

坐得稍远的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再无热闹可看,加上雨也停了,阔步走出茶摊。

小女孩接过那一小块饼子,揪了一点吃下去,剩下的捧到妇人嘴边:“娘,你吃。”

生命何辜,只是未能生在殷实之家,便要受这风雪之苦,富人欺,穷人厌。云真离座,从包袱里取出几块糕点,塞给小女孩,又掏出几两碎银给那穷得连日粒米未进的妇人。

小女孩吃着糕点,仰起脸望着云真,她的眼珠乌黑,眼白是晴空的颜色,如同天山上倾泻下来的泉水,亮白,清澈,夹杂着空灵的植物清香。

半盏茶尚冒袅袅茶烟,云真转身离去。如果可以,她真想把这女孩带走,再也不要她受一点点苦。就像师父和师娘对待自己那样。但现在……她又叹气,现在,她为调查一桩久远的江湖命案而孤身在江湖里飘摇,能照顾到谁呢,可以给予的,只有这么一点稀薄的温暖。

刚行不远,急促的马蹄声裹着妇孺的哭喊和汉子的吼叫,震动耳膜。马蹄声近,尘土飞扬,迷离人的眼睛,几名黄衫人抱着被掠村妇,狂笑掠过。几个孩子追在后面,哭着大喊:“娘!娘!”

正是在茶摊看见的孩子们,遍身都是淤伤,显是受到鞭打,弟弟已停止了呼吸,大孩子只说了一句:“娘,我想回家,娘,我们回栗村……娘……”头一歪,死了。

小女孩气息微弱,已无生机。云真将她抱在怀里,连她眼睑投下的阴影都一清二楚。她的小脸很脏,身体很轻,松松的衣袖层层退下来,搭在肘上,也是一清二楚的。

小女孩的手里攥着糕点,只咬了两口,舍不得多吃,小心翼翼地包好。嘴角还残留着沫儿,伸出舌头,心满意足地舔一舔。她看见云真背上的古琴,想摸一摸,云真解下来,拉过她的手,拨弄琴弦。

悦耳的音符飞出,小女孩笑了,那双小鹿般澄澈的眼睛,闪烁着亮光,倏地,熄灭了。

云真低着头,细细地把小女孩的脸擦干净,恍惚间,好象又回到五岁那年,站在包子店门口,仰着头,用力地吞着唾沫。

雨停了,起了风,黄沙席卷,栗村村口大树上吊着尸体,树下还躺着几具,几个老妇人凄惨地哭泣着,小孩子尚不明白发生何事,蹲在一边刨树根吃,找到几片叶子,忙不迭地塞进口里。

农舍的篱笆栅栏被刀砍得稀烂,院落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犁具,瘦弱的老狗有气无力地趴在墙角……整个村落,是一幕惨劫后的情景。

云真向一名垂危的村民询问,村民断断续续道:“这……这两日,强人来,来村中抓……抓人……姑娘,请奏……奏报……报……朝廷,替我们报……”一语未完,已气绝。

云真扭脸望去,栗村一片狼籍,萧条中透着肃杀之气,冷清得宛如一座荒坟。她又想起那小女孩的眼睛了,惊惶透亮,黑白分明,如银针盛在黑瓷器里,是一种清晰的、不容混淆的鲜活。

那样直白喜悦的目光,流露出哀求的生气,云真知道她不想死。她那么小,还未看过花红柳绿,还未享受过生之欢愉,还未遇见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未好好地被爱过,也许从未吃饱穿暖过,她不会想死的。

云真拉住马缰,将白毫拉近,催鞭追赶。行不多时,望见前方便是那群黄衫人了。

“嘶”的一声,奔马长鸣。云真指间弹出的一块碎石正中马蹄,马上人影猝然斜飞,正撞上她飞出的一鞭。

此人正是江湖人称寸金蛇的群英阁门主季歧,他乃少林俗家弟子,七岁习武,十四岁便以一柄使得出神入化的匕首成名江湖,二十二岁入群英阁,不出三年就被委以重任,成为门主。

云真凌空横掠,翩翩然落在一块巨石上,问:“栗村血案十八条人命,都是你所为?”

季歧眼露凶残杀机:“何必多问,是大爷干的又如何?”

只听得“哧哧”数声,云真已锁住季歧几处要穴:“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什么主使?自然是奉帮主之命!”

云真不相信季歧所言,这群英阁自创始之日,便有武林清流之美誉,第一代掌门人宁可断臂废功,也不与魔教同流合污,历代帮主谨遵祖训,未敢忘本,惩奸除恶,向来为江湖人称道,今日却……实在令人费解。再看季歧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却不像妄言,她只得解了他的穴:“你去吧。”

她已决意调查此事,不为别的,单是为了那双眼睛。

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

亦属于幼年的自己。

她不愿意令小女孩失望,也不愿意令幼年的自己失望,在多年后,她尚有部分能力的时候。

满天星光,破碎而明亮,雨点般的急促地洒落在肩膀上。

栗村村民将重托交与了她,央她报官,这里属洛阳管辖,那就去洛阳,至于师父交待的追查昔年武林盟主向问天命案一事,就暂缓几日吧。

云真的性子素来很淡,她自幼在尘世流浪,见惯人情冷暖,被隐士萧茗收养为徒后,格外珍惜安宁和慈的生活,根本不愿再次经历动荡流离。若非十六岁生辰那天,师父萧茗竟透露她和十多年前武林盟主向问天命案有关,命她出师一探究竟,她只怕现在还在竹林煮酒烹茶呢。

算起来,十多年前云真不过一名小小孩童,而向问天早已成名多年,深受武林人士爱戴,推举他做了盟主,岂料,不久后他便为西域一伙神秘高手截杀,半个月后才被人发现暴尸荒野,随身之物——一枚可号令武林群雄的盟主令不知去向,数年来此物也未出江湖。

向问天和云真的师父萧茗当年也是好友,他离奇过身后,引得诸多人等猜测,萧茗也不例外。据闻向问天的属下找到他时,只在他的尸身上发现一幅潦草的画像,笔触凌乱,上面还沾染点点血迹,显是仓促之间草就,也许他还来不及画得更详尽,仇家就已迫到近前了。

在这幅未曾完工的画像中,只有一个年岁极小的女孩,容颜依稀,眉眼极淡,唯一清晰可辨的是女孩右手腕间一处梅花形状胎记,而云真正是如此。收养她当日,师娘雯清给她洗澡就发现了这点,萧茗立刻心知她恐怕就是破获向问天悬案的重大线索。之所以多年隐忍不发,一方面在于怀有良善之心的他对这名孤女视若己出,疼爱有加,既然收养了她,便是她的亲人了,理应竭力保护她,另一方面他深知此事关联甚大,若为外人知晓,必然会引发一场江湖动荡,于公于私,他只能忍痛暂时搁浅为好友安魂的念头。

日子本可平滑顺畅地继续过下去,但前不久萧茗无意得知,昔年追查云真下落的一股隐秘势力竟然仍未放弃寻找,这令他料到其中必有蹊跷,好在云真已成年,并练就不俗轻功,又使得一手好暗器,派她出外寻求真相,自是适合的。

师命难违,离家之时,师父表示自己对当年事亦知之甚少,只探及些许芜杂,尚不能理出一条清晰线索,他只叫她暗地查访与向问天相关的江湖旧事,从中摸索一些头绪,尽量将向问天遇害当日情境揣测出来,向仇家讨回公道,以告慰他在天之灵。此外不肯再多言,只说有些事情,非要经历过,才会了然于心。

离开竹林小屋的这些日子,向来喜好清净的云真只好寻些热闹去处,满心以为市井之间人多口杂,总是能捡漏到一两桩有用的旧闻的。

然而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但哪儿会有百年之久?更多的则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传奇。江湖里什么人都不缺,尤其不缺急切渴望一夜成名的少年剑客,以及师父这样厌倦归隐的侠士,一个浪头隐下去,另一个浪头又涌上来,从来新人胜旧人,那些曾经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在众人口中传诵几日,便被新近崛起的后起之秀取代了。况且是十多年前的故人,除了少数几位恋旧的说书人偶有提及,根本就听得少了。

而关于向问天离奇遇害和他留下的那幅离奇的画像,所有人都一无所知。人们虽然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这种关心,更多的成了习惯了,如同隔些阵子就会想念的巷子口那家店铺的包子,没吃着的时候也许会念叨一两句,兴致好了,就去买上几个,当然,不吃也不打紧,对日常庸碌的人生来说,它不重要。

向问天当年知交遍天下,都曾为他的死因耿耿于怀,分头查探过,但都和萧茗同样无功而返,渐渐地也就淡下来。多年后,过世的过世,隐居的隐居,还在孜孜不倦的,除了萧茗,怕是只有那股隐秘的势力了。

但它既然是隐秘的,必然不为人知,初出茅庐的云真面临的困难委实不小,但她总是个骄傲的人,师父难得交代她办事,她可不愿意轻易打了退堂鼓,虽然茫然焦急,也只得生生按捺住,心里想着但愿早日查明事情始末,替那向问天沉冤之后,立刻快马扬鞭,回了竹林小屋。

可惜连日来毫无进展,云真内心颇感失落。洛阳大街热闹非凡,她顾不上多看,打听到衙门所在,走上台阶,直趋大鼓,奋力敲击。

官差奔出,喝问:“所为何事?”

“栗村血案!”

官差吓得一哆嗦,左右看了看,竟缩回头。

云真加力,继续击鼓,众衙役一哄而上,取笑道:“小姑娘,你这手力不错嘛。”

“哈哈!”

云真见众人逼身而来,双手一甩,手中已多出一条银色蛇皮软鞭。衙役们但闻一声巨响,银光闪烁中,身上已挨了一鞭子。

衙役中身手稍好的两位避过一鞭,从右侧飞身攻前,云真手指微动,袖中数枚细针立时发出,衙役们啊地闪躲,云真一足飞踢,双手一撑,飞上半空,身形极快,转眼已是十步开外。

衙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追上去。

洛阳城内“芷蓝间”的胭脂甚好,卖胭脂的中年女子面容姣好如月,替云真挑了一盒,笑问:“姑娘打听如何入得洛阳王府?这个也就难了,不过王妃倒是时常打发小丫鬟月儿过来买胭脂。”掐指算了算,“哎哟,正好是今天,她就要来了,姑娘再等等。”

王府的丫鬟跟寻常富贵人家不同,不仅面目娟秀,处事也得体:“我会帮姑娘通传一声,一有回复,立即告诉姑娘。”

王府门口八名侍卫守护,两座石狮子十分威严,院落里种满了栀子,枝繁叶茂,开满了雪白的花朵,散发出浓香。

冥冥之中似有神灵指引,云真梦游般穿过迷宫般曲折的回廊和重峦叠嶂的屋宇,花园,庭院,天井,径直向议事厅走去,轻车熟路。

跟在她身后的侍卫傻了眼,这姑娘很是面生,听她措辞,也不像府中熟客,不知为何对王府地形如此熟悉?他轻咳一声:“姑娘从前来过王府?”

“连洛阳城我都是第一次来。”云真清醒过来,亦不明白心中对王府亲切遥远的感觉从何而来。她抬头仰望,两侧被重重叠叠的屋檐遮蔽的天空,只不过窄窄一线,透出和煦阳光。

风来,栀子一朵一朵地开得很急,浓郁的香味让人想起旧日时光。云真很恍惚:到底是梦里,还是前世,她曾在这宽敞亮堂的院落里,抓住玉色大蝴蝶,兴高采烈地从后花园一路飞奔,衣袂裙角环佩叮当。

她看了看西侧的紫玉阁,春天的时候,应该开着艳红的桃花,到了初夏,摘了桃儿,并不吃,取了桃核洗净,用小刀可以雕出一只乌蓬船。

洛阳王并不在府中,座下侍卫总领顾青听完云真来意,笑道:“像这样的江湖门派,天下何止成千上万,此等江湖事体,是政体之外的旁支末节,不足挂齿。”

“栗村十八条人命……”

“人命关天,这件事情我会禀告王爷的,姑娘请放心吧。”

离开王府,已是暮色四合。一道残阳隐去,天空颜色刹时间便暗了下来,似一滩干血。云真略有了些急紧,脚下发力,愈走得飞快。

风声微动,却有三四条身影飞奔而来,隐呈包围之势。

“铮”的一声紫剑出鞘,化为一片紫瀑直卷过来,云真见得剑光密布,身子一冲一窜,已脱离剑光,手臂振处,长鞭卷住对面一颗老松粗枝,身子荡起,呼地一声,凌空落在小径一边。

打量这四人,俱是黑巾蒙面,身法亦是快捷,却可推断定是武功不弱,但一时也瞧不出门派来。云真刚欲开口,当先一人执紫剑,刷刷两下,急削软鞭。她细察他武功,却看不出来历,晃眼间那人已攻了三招,扑上来左手一圈一引,右肘横撞云真臂膀。

云真避无可避,右臂为紫剑所伤,长袖撕啦一声被划开,半条手臂暴露于外,她面上一红,足尖点地转半个圈,踢他下盘,鞭舞得更烈,把几个人牢牢地困在里面。

执剑者忽地愣住,盯住云真手腕瞧了半天,闪身抢入战圈,单手架住黑衣人一招,喝道:“住手!”

三名黑衣人停手,执紫剑者朝他们耳语几句,几人听得连连点头,狐疑的目光不断看向云真,一转身,竟都走了。

云真不解,抬起手腕看了半天,不明所以。见天色已暗,立刻拐进一家店铺,换了一身白裙。

方才打斗间,这条街上的人都缩起来了,这下见来人已走,又打开大门,张罗着买卖。眼见云真进了店铺,执紫剑者朝左右使个眼色:“都瞧清楚了么?”

黑衣侍卫拧眉想了想:“不错,属下确实看到了,她的确是我们寻找了十多年的人!”

“那还等什么?速速回府禀告!”执紫剑者指指另一名侍卫,“你负责跟踪她,切记,不得伤她性命,否则你我难以交差。”

衣服店旁边是一家茶楼,云真一进去,就吸引了茶客的目光,如一轮皓月破云而出,骤然照亮了山雨欲来天色昏暗的大厅。

茶客们都被这女子绝色的容颜震撼,只懂呆望著她的俏脸,满座喧嚣,一时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云真置若罔闻地刚坐定,一阵穿堂风袭来,携带烈烈气息直扑人面,原是一名年轻男子疾步走进茶楼。只见他一袭黑氅,风尘仆仆,走路很快,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背影,径直走到角落里坐了,吩咐小二砌一盏银针。

男子黑衣如铁,脸微侧,从怀中掏出一副纸质棋盘,就地取材,取了几枚棋子,左手执白右手执黑,眼眸亮如银星,凝神思考着落子何处,四周虽乱,他却完全不介意。

小二殷勤地跑上前擦着桌子,脸上堆满笑:“姑娘想吃点什么呢?”

“一杯银针,一碟绿豆糕。”云真道。

“好咧!这就给你送来。”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并不离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云真的脸,云真将古琴放在一旁,冷冷地瞅了他一眼。

小二仍呆立着,直到云真似乎不经意地抬了抬手,七枚银光烁烁的银针擦着他的脖子,直直地钉在抹布上,这才惊出一身冷汗,跑开了。

看客们见识到了厉害,讪讪地收回目光,继续谈笑。邻桌的两位大汉高谈阔论开来:“鬼怒川真的有鬼呢。你相信吗?”

“咳!我们是来看日出的,凭你我轩辕二剑行走江湖多年,那可是逢鬼杀鬼,遇妖降妖!”红脸汉子喝高了,啪地将长剑摔在桌上,有意无意地朝云真望去。

云真啜着银针,望着窗外,又开始想念竹林小屋了。师父做的银针茶可真是天下一绝,挺直如针,色白似银。边观赏边品饮,尘俗尽去,意趣盎然。

红脸汉子笑声未收,客栈里冲进一群壮年汉子,像天空上的乌云,排山倒海的气势。为首的黄衫人一声怒喝:“射!”刹时间弓弦骤响,铁箭齐发,嗖嗖如流星赶月,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众人怒射过来。

茶楼一干人等措手不及,哪里料到对方一冲进来便大开杀戒,会武功的挥舞兵器格挡利箭,拼命想杀将出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小二赶紧四散逃开,实在逃不了,索性就地蹲下,双手抱头,几个机敏点的,一骨碌滚到桌子底下,身子尤在瑟瑟发抖。

利箭飕飕轮射不停,不断有人中箭惨叫,鲜血飞溅,被射成刺蝟一般。再看那号称轩辕二剑的两名汉子,早已钻到桌子下了,面如死灰。

云真凌空一个轻巧筋斗,立在飞檐之上,甩出袖中所藏的银色蛇皮软鞭,翻翻复复连绵不绝地抵挡箭雨,铁箭虽然厉害,却也近不了她身。

明眼人都能看出,黄衫人的目标似乎只是云真,风声强劲,如蝗的利箭射到圆柱上,“夺夺夺”的声音仿佛是死神在敲门。女子来回移动,那蹙眉之状,当真倾国倾城,说不出的娇柔可怜。

激战中只听得裂帛之声突起,云真的长袖为一羽利箭划破。但见寒光一闪,她取出贴身的银针,以疾绝手法弹出,一抹流星般的银光钉入身侧最近那黄衫人的眉心。

正在这时,一名黄衫人发现搁置在一旁的古琴,一个虎步,将琴抄在手里。女子见状,怒叱一声,一道银针弹出,金铁交鸣,溅出一天一地的火花。

那么快的暗器。

那么不顾一切的暗器。

坐在暗处的黑衣侠士眉头一扬,落下一枚白子。

云真竭力想抢回古琴,情急之下,竟不顾个人安危,将身形完全暴露,背后留下大大的空门。

侠士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年轻而沧桑的一双眼睛。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世事,才会有这样的眼睛——目光迷离,散落四周无法聚集,只有望向古琴时,眼中才会现出一丝热切,他不免动容。

云真飞身夺在一名黄衫人手中的弓箭,搭弓便射。两波箭雨在半空相撞,纷纷跌落在地,但仍有大半羽箭朝她飞去。她轻喝一声:“拿出来。”手掌似一只蝶幻出,内力疾吐,与黄衫人已斗了三招,都是小巧的擒拿功夫。

黄衫人被她双手沾上,竟不能甩脱,身形连变数次,哀号一声,捂住右腿跪了下去,手中的古琴跌落。

云真冷哼一声,低首拾起,心疼地查看古琴是否被摔坏,轻轻地拂去灰尘,竟忘记身处险境,怔忪半天。

离她最近的黄衫人觅得良机,一箭射中她的胳膊,云真手一软,弓箭落地,鲜血染红了白裙,她的眉头蹙得更厉害了,仍努力地抓住古琴,不肯放手。

几名黄衫人对视一眼,点点头,齐喝一声,眼看就可生擒云真。

侠士微微一笑,将一小朵迎面而过的晚风凝聚成指尖,伸指轻弹,黄衫人无法靠近一步。云真和他打了一个照面,一呆。侠士比她高上许多,目光炯炯,有探究的意味,一缕头发垂在眼角,却懒得去捋。她觉得他自顶至踵,外型上没有任何缺点瑕疵,穿一身黑衣,看似很冷,可眼里居然会有暖意。

云真所不知道的是,自己身上所背的琴,通体呈白玉颜色,浑然如雪,细看去,上面裹着一层冰霜,冒着缕缕寒气,正是出自侠士之手。从选材,到上漆,到调音,无不谨慎而为,并于多年前赠予人称醉茗客的隐士萧茗萧老先生。

却不知那女子是何来历?倘若她是箫老居士的后人,也算和自己有所渊源。侠士得知箫老居士先后收养了三名孤儿,按年纪推算,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初涉江湖,就身处险境,实在堪怜。看到她不顾性命地护住他所制的琴,他没有理由不相救。

“有人同她是一伙的!”一名黄衫人高声喊道,目光在人群里梭巡着,手一挥,更多的箭毫不留情地乱射一通,

侠士听见乱箭齐射的声响,手中长剑虚划半圆,一股柔和之极的劲气涌出,将利箭的力道尽皆抵消,啪的一声轻响,竟将三枝羽箭牢牢吸在剑鞘上。箭落如雨,他似挥毫作画一般,轻描淡写地将射到身前的羽箭全都挡下,片刻之后,剑鞘上已吸附了数十枝羽箭。

为首的黄衫人本是冲着白衣女子而来,志在必得,结果却损失了不少兄弟,怒火攻心,径直走到角落里,望着侠士。侠士懒懒地抬起头,黄衫人开口了:“罢了,告辞。”立刻率所剩无几的弓箭手离开客栈。

黄衫人走后,云真捂住胳膊,朝侠士看过来:“多谢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她背起古琴,咬一咬牙,顿足飞起,白衫轻扬,白马如电,顷刻就飘然而去,投身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