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雁书仍然盯着对面,只是道:“紧急抢修。”
原来铁甲舰被击破后,震动并不大,倒与木质战舰大不相同。傅雁书有点恨恨地看向对方。硝烟中,却见天市号仍然稳稳地停在江面上,没有下沉的迹像。一边许靖持也已看到了,低声道:“傅将军,他们的没破啊!”
铁甲舰和寻常木舰不同,因此设计上采取了五个密封舱。据说两个密封舱进水,之江号仍然可以航行,但现在只有最前一个密封舱被击破,船头却一下子沉了下去,看样子用不了多久便会一头扎进水里。铁甲舰不惧舷炮,因此工部刻意加大火龙出水的威力,除了岸上的巨炮,火龙出水是唯一能对铁甲舰造成威胁的武器,所以南北双方不约而同都抓紧时间对火龙出水大加改进,可是看起来还是南军的改进更有成效些。只是之江号下水还没多久,就被一炮击破,运气也实在太糟了点。
其实许靖持有所不知,铁甲舰比木舰沉重得多,因此装甲既要轻便,又要坚固。南军也只有得到了王真川,冶炼上了一个台阶后才造出适用的装甲。之江号虽然晚出,但北方没有王真川这等冶金上的天才,只能靠减少装甲厚度来减轻铁甲舰的重量,所以之江号虽然技术更成熟些,但装甲却较天市号稍有不如。何况南军的火龙出水是陈敏思挖空心思改良的,最大的改进便是弹头,点火发射后弹头能够高速旋转。如此以火龙出水对攻,之江号的运气也糟了点,宣鸣雷放出的两个火龙出水其中有一个正击中了装甲接缝处,结果被一下炸出了个破洞。只是感到船头越来越低,许靖持也越来越忐忑,心想多半是救不回来了。
确实。由于火龙出水是贴着水面飞行的,因此炸开的破洞本来就紧贴着吃水线,一进水,破洞马上沉到了水面以下,涌进来的水就和喷的一般。如果铁甲舰出现了几年,这些细节问题都会被考虑到,但现在铁甲舰还是第一次出现,而之江号更是第一次被击破,仓促之下,根本无法按以往抢修木舰那样处理。看着船头越来越低,傅雁书也明白定然救不回来了。但他仍然没有惊慌,只是道:“立刻将剩余的火龙出水搬上甲板,趁现在,击破敌人的铁甲舰!”
许靖持见他到也这时候仍然想着进攻,也不由佩服,心想傅雁书都不慌,自己有什么可慌的?之江号被击破,南军的铁甲舰又将耀武扬威,这一仗是赢不了了。假如能在最后关头消灭南军的天市号,却再次将战势拉平,大家都损失了最强的利器,那北军仍有胜机。
之江号上,一共携带了六支火龙出水。放出了两支,剩下四支都拿到了前甲板上。和南军的设计几乎完全雷同,北军的火龙出水也是用一个架子发射,不过这架子要大一些,由一个士兵控制。正因为是由人控制的,所以要更灵活一些,当船头下沉后,马上就绞了上来,现在这两个架子已经和甲板平齐,几乎就要碰到江面了。傅雁书站在前甲板上,厉声道:“兄弟么,机会还有一次,如果这一次仍然不能击破敌舰,尔等速速弃舰脱离,傅某则与本舰共存亡!”
许靖持心里“咯登”了一下。虽然有什么舟督与战舰共存亡的说法,但傅雁书是总大将,不会如此冬烘。他这么说,无非是觉得,若不能击破天市号,北军这回就彻底输了。这次总攻,傅雁书本身并不认同,但冯大统制如此下令,他也就只能不折不扣地照做。而应急会下达的撤销进攻的命令又太晚了,正因为考虑到戴诚孝军团已不可能及时接到应急会的命令,傅雁书也迫不得已按时发起进攻。如果能胜还好,如果败了,抗命之罪和败战之罪两罪归一,傅雁书的人头都要不保了。许靖持心头猛然一热,等傅雁书说完,他也厉声道:“听到傅将军的话没有?成败在此一举,船只要未沉,就仍是战舰!”
当之江号中了火龙出水,船头开始下沉,船上的水兵全都有点慌。亏得这是傅雁书自统一军,军纪极严,换了旁人,只怕船上已乱成一片,全都准备逃跑了。现在却连一个逃的人都没有,听得傅雁书和许靖持的声音,这些水兵也全都镇定下来,仍然各守其位,前甲板上几个水兵接连跑动,将两个火龙出水装上了架子。
当之江号也放出火龙出水时,宣鸣雷就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当那两个火龙出水在天市号船头两侧爆炸,天市号也为之一震,宣鸣雷几乎要站立不住。刚一炸开,他马上不顾危险,冲到船头查看伤损。
火龙出水确实是铁甲舰的克星,王真川精心冶炼出来的装甲,左翼有一片被炸得裂开了。好在虽然炸出一条裂缝,装甲仍然很牢固,只是稍稍有点渗水。这样的渗水,对一艘战舰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只要回去把受损的装甲拆卸下来重装一块就行了。而对面的之江号却没那么好运气,被火龙出水击中,之江号马上就开始下沉。
陈敏思这小子,真是强爷胜祖!宣鸣雷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这一次,大概还是自己第一次占了傅雁书的上风,虽然算起来功劳是王真川和陈敏思两人的。只是他还没从兴奋中缓过来,耳中突然传来一阵炸响,身下的甲板也猛然一颤。
天市号中炮!而且,这一次所中,竟然就是方才被火龙出水击中的地方。天市号的装甲虽然比之江号要坚固一些,却也相去不远。同一地方连中两下,第一次能顶住,第二次却顶不住了,船头也被击出了一个缺口。因为天市号要沉重一些,吃水更深,一被击破,更难抢修,舱中的水兵立时就已呆不住了,马上抢出舱来,拥上了甲板。
六月债,还得快!宣鸣雷顿时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从击破之江号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天市号也遭击破。此时他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更多的,是对傅雁书的敬佩。
在那边的之江号上,水兵正有条不紊地撤退到其他船只上。之江号船头已经基本上沉入水中了,傅雁书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当他要登上救生艇时,又扭头看了一眼同样在沉没的天市号。双方都耗费了无穷心力与财力建造出来的这两艘铁甲舰,几乎同时毁灭了,一切重新回到了起点。
当傅雁书和许靖持最后走上救生艇时,之江号已经沉没了大半。除了弹药抢救出一些,人员也基本上救了出来,别的,就全都被滔滔大江吞没了。看过去,南军的天市号虽然被击破得稍晚一些,但由于吃水深,沉没得更快,只怕弹药也没能抢出多少来。许靖持见傅雁书面沉似水,一声不吭,眼中有一丝痛苦和沮丧,不由大为惊奇。他是邓沧澜的老部下,现在又是傅雁书的中军,跟着这师徒两代人,几乎已同家人相仿,知道傅雁书为人向来镇定,胜不骄,败不馁,就算之江号被击毁了,按理也不会如此。难道是因为对之江号寄托了无限希望,这一场违命之战也是把一切都押上去了,结果还是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竟然大失常态么?他想着,小声道:“傅将军,接下来,该准备战报了。”
这场仗是违抗了应急会的命令打响的,不过也可以说攻击发起了命令才送到,所以这一点上很可以推托。许靖持也知道傅雁书有点一根筋,说不定会老实说自己是违命出战,而出战了又没取得什么战果,还把之江号给毁了,正为此苦恼,因此提醒了他一句。傅雁书抬起头,又看了看身后,小声道:“许中军,你说这一战,我和宣鸣雷到底谁赢了?”
许靖持一怔。他没想到傅雁书想的居然是这个。双方的铁甲舰同时被击破,一场恶战戛然而止,缠斗的双方立时分解开来,都在竭力抢救船上的人员物资,算起来应该是平局。这一仗,如果硬要说谁胜了,大概也就是这一点上算北军占了一丝便宜。不过之江号遭击破在先,所以总的来说还是平局。然而从战略上来说,之江水军的出战,迫使东平城的南军无法无援,戴诚孝一军的攻击就得到了保障,就好比那一次南军和句罗结盟,使句罗出兵攻击倭岛,破坏了大统制的全面进攻计划。所以从这层面上来说,是北军赢了。他道:“戴将军安全了,这一战当然也是我们有利。”
傅雁书皱了皱眉,淡淡道:“恐怕,陆将军不会这么想。许中军,不论接替我的是谁,你都要以国事为重,听从指挥。”
许靖持一愣,背后马上浮起了一丝寒气。陆明夷先前密报说不会按时出兵,就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陆明夷这个人,显然城府极深,而他竟然秘密潜入雾云城,揭破冯德清遭人冒充这个惊天之秘,已经在军政两边都抢到了先手。如果傅雁书这一战能够击溃东平的南军,那么生米煮成熟饭,陆明夷无法对他下手了。可是这一战并没有取得直接战果,就算战略上再抢得先手,仍然给陆明夷一个口实。他道:“陆将军难道会对你不利?”
“师尊说起过,此人年纪虽轻,但野心勃勃,实非百里之才,乃万里驹也。若不能拘以笼辔,定会脱柙而出,扶摇直上。”说到这儿,傅雁书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了一丝痛苦。
许靖持自不知道,邓沧澜曾经对傅雁书有过一番密谈,说起南北后起将领的绝世之才,南方陆有郑司楚,水有宣鸣雷,北方则是水有傅雁书,陆却不是当时还在邓沧澜麾下的霍振武,而是陆明夷。邓沧澜说起,霍振武虽然也是一时之雄,却非绝世之才,称得上绝世的,唯有陆明夷这个少年人。但陆明夷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野心太大了。在这个少年身上,邓沧澜甚至隐隐看到了大统制的影子。
大统制这等绝世人称,只能有一无二。天无二日,如果任由陆明夷发展,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那时傅雁书还有点不以为意,觉得师尊把陆明夷抬得未免太高了。然而现在他才真正省觉陆明夷的实力,不知不觉间,陆明夷已经具备了当初大统制的实力。更可怕的是,现在南武大统制也不在了,能够制约他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这一次傅雁书异乎寻常地违命出击,很重要的一个理由也是为了孤注一掷,以一场决定性胜利来抵销陆明夷现在取得的权力。
这也是为了制约陆明夷而做的最后努力。然而,这最后一搏仍是失败了。作为陆明夷最大的对手,接下来自己会遭到他的清算了吧?
这句话傅雁书并没有对许靖持说。鸣金回营后,东平东阳二城回到了先前对峙的状态。双方都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杀后,都急需休整,傅雁书也已做好了被清理的准备。然而,当五天后,两个意外的消息传到了傅雁书的案头。
其中一个是戴诚孝发来的,却是戴诚孝军团在八月二十三日按时向南安城发起进攻。这次进攻戴诚孝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五羊城太坚固了,兵力也充沛,因此他选择的目标是南安城。然而南安守将是南军七天将中以擅守著称的高鹤翎,戴诚孝也早听得高鹤翎的名头,只是迫于先前收到的命令,不得不按时进攻。高鹤翎早已准备充份,就在城头严阵以待。正当戴诚孝军开始攻城之时,谁也想不到高鹤翎突然晕了过去。
高鹤翎身为武人,向来身强体健,平时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任谁都料不到竟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会出这等事。更致命的是高鹤翎确是个才能杰出的将领,旁人对他全都迷信。陆有郑司楚,水有宣鸣雷,守则高鹤翎,这是南军上下一直坚信的三句话。当高鹤翎突然晕过去后,南安城上下立时陷入了一片混乱,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当时戴诚孝并不知道城中有这等变故,见攻击异乎寻常的顺利,一时还以为是高鹤翎的诱兵之计,没敢攻得太急,甚至还曾经想下令要攻入城中的先头部队撤出城外,以观后变。然而负责改先锋攻城的乃是昔年胡继棠麾下十辅尉班底。这十人现在只剩了四个,军衔则晋升为校尉,被合称为四校尉。四校尉为首者名叫曹万隆,此人虽然没有傅雁书、陆明夷和已死的霍振武那样抢眼,也是个智勇皆备的良将,紧急关头率三个同僚奋战。南安守军在高鹤翎晕过去后只能勉强支撑,再挡不住这等猛攻,结果城门被攻破,戴诚孝全军长驱直入。直到这时候,戴诚孝才明白过自自己交到了好运,下令全力进攻。算起来,南安的守军只坚持了一个时辰都不到便彻底崩溃了,太守高世乾走投无路,积薪自焚而死,他苦心孤诣组建起来的两万闽榕军兵败如山倒,被戴诚孝军团完败,而夺下了城池时戴诚孝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看到这个消息时,傅雁书也惊得快呆了。戴诚孝攻陷了南安城,不仅取得了一个据点,也不再需要长途补给,东平城和五羊城被硬生生分隔成了两半,如果王除城的昌都军也在八月二十三日准时出击,那么现在北军其实已经大获全胜了。可是正是由于陆明夷的按兵不动,结果错失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良机。
如果这个消息是让他震惊,那么另一个消息则是诧异,让傅雁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他预感的要遭到清理不同,他接到的只是一份处罚令,指责他违背了应急会的命令,并撤销了傅雁书的兵部司代理司长之职。其他,则丝毫未动。而兵部司代理司长仅仅是邓沧澜死后傅雁书继承下来的职务,他从来不曾正式履职,因此这个处罚可以称得上无关痛痒。这种轻描淡写的处置让傅雁书大为意外。不过,他的这个疑惑很快就被一份岳父费英海发来的私信打消了。
冯德清与程敬唐死后,五部司缺了两个司长,议府也陷入了大乱,虽有应急会主持,也只是勉勉强强维持着。在冯德清遭人冒充这事被揭露以前,北方已是捉襟见肘,民变四起,快要连雾云城六部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持续了好几年的南北之战,耗费了前些年积聚下来的国库,加上失去了五羊城这个海外商人云集的重地,句罗也成了南方的同盟军,西原更成仇敌,现在北方完全没有贸易。作为分管官员升迁与国库收入的吏部司长费英海,为了维持北方政权的运营可谓耗尽了心血。费英海虽然资格不算老,但能力实是首屈一指,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努力聚财,这一点包括陆明夷在内都看得很清楚。北方兵员比南方多得多,又经常大调动,若不是费英海在绞尽脑汁,国库早已不敷应用。但费英海给傅雁书的信中也承认,他的能力已到了尽头。特别是今年,由于秋收之际狄复组大肆行动,秋粮只有往年的三到四成,而前一阵为了严厉打击狄复组,各地卫戍的用度也相当庞大。如果不是因为戴诚孝意外地夺得了南安城,下个月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了。但就算如此,国库存粮也只够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再怎么罗掘,顶多只能撑过一个月去,怎么算,离明年春粮也有三到四个月的缺口。
一个国家的开支,如果有三到四个月的缺口,是绝对支撑不下去的。傅雁书就算不是政客,也很清楚。当他从岳父信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要以武力结束战争的努力成了泡影,似乎历史回到了原点,战争仍将持续下去。在这时,傅雁书心中又想起了郑司楚上一回所提的议和的建议。当时,也许是议和的最佳时机,然而傅雁书没有同意。其实这个决策并不是傅雁书自己做出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冯德清以降的北方官员无不觉得南方已经到了绝境,根本不会有人去考虑和议的可能。可是南方却仍然没有垮掉。即使现在的南方仿佛又到了绝境,傅雁书却再没有一举摧毁南军的信心了。就算彻底击垮南军又能如何?对北方而言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充其量只是两败俱伤。
郑司楚说的,还是对的。傅雁书想着。如果就在十几天前,甚至几天前,自己还有提出这个动议的能力,但现在,自己却是将议和的机会给亲手葬送了,如今只能看陆明夷的意思。可是,陆明夷会认同自己么?他现在不对自己严厉处分,只是因为怕节外生枝。等事态平息,更加严厉的责罚就会来了。
当傅雁书忧心不已的时候,郑司楚也正焦头烂额。
南安城意外的陷落,郑司楚也不曾想到。他一直觉得以高鹤翎之能,固守南安城不在话下,而五羊城这大本营有程龙峰与邱宗道两将,加上城池坚固,亦不会失手。但没想到最放心的高鹤翎最终还是出了意外,看来真不能小看任何人,戴诚孝这员老将实非易与。而且屋漏偏逢连宵雨,刚接到了五羊城发来的紧急羽书,申士图在南安城陷落次日,吐血故去。
申士图自从得病后,一直没有什么好转。待南安陷落的消息传来,申士图终于油枯灯烬,再撑不下去了。临终前,申士图召集长老会成员开了最后一个会议。十一长老会中,除掉大师公与高世乾,以及高世乾的副手许本贞,连他在内只剩了八人。这八个人里南宁太守梁邦彦已被戴诚孝军阻断,基本是束手就擒之势,五羊里剩下的七个人里,申士图与郑昭两人都已病体缠绵,余成功已成笑柄,陈虚心又不通世事,汪松劢、权利明两人更不愿挑这大梁,唯一还勇于任事的,便是十一长老会中原本凑数性质的黎殿元。申士图虽然已在弥留之际,这一点倒看得清楚,因此索性让黎殿元继任广阳太守之职。虽是继任,不过在申士图心中,对这副烂摊子实已绝望,托付给黎殿元的,与其说是太守之职,不如说是领衔向北军投降吧,毕竟,投降的话终要有一个领头的。申士图临终前,也给郑司楚一个遗命,却是“好自为之”四字。虽然没有明说,也就是能撑则撑,不能撑就只有投降的意思。
真是一派末日景像啊。他正在想着,门忽地一下被推开了,宣鸣雷急匆匆进来。一进门,他便凑到郑司楚跟前小声道:“郑兄,又出什么大事了?”
郑司楚让他独自过来,宣鸣雷自然明白定有什么要事。郑司楚将手中的羽书递过去道:“申公去世了。”
宣鸣雷是申士图的女婿,但申士图当初属意的是郑司楚,因此对他一直不算如何看重,直到宣鸣雷以战功证明了自己,只是这翁婿二人终究接触不多,他对岳父虽说不算如何亲近。听得申士图的死讯,宣鸣雷怔了怔,说道:“芷馨定然很伤心。现在是谁主事?郑老伯么?”
对宣鸣雷来说,岳父去世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再造共和联盟失去了申士图还能不能维持下去。听他说起郑昭,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厌恶,说道:“不是,是黎殿元。”
宣鸣雷眉头一皱:“是他?”
宣鸣雷对黎殿元总有点看不惯,郑司楚也很清楚。他道:“宣兄,政客有政客的长处,你也别把人看死了,黎殿元这人资历虽浅,能力却很强。”
“有能力不假,但这人总有点不地道,时刻都想着算计人。”
虽然心情沉重,郑司楚也不由暗暗一笑。宣鸣雷和黎殿元大概是天生的冤家,总是针尖对麦芒,自第一次认识宣鸣雷就看不惯黎殿元。现在黎殿元晋升极速,更让宣鸣雷不满了。他正想说一句什么,一个卫兵敲了敲门,在外面道:“郑帅,有人紧急求见。”
郑司楚道:“是谁?”
他只道是哪个将领有急事求见,谁知这卫兵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宣鸣雷,小声道:“是北方来使,他说只要见你。”
北方密使求见!
这个消息让郑司楚和宣鸣雷都大吃一惊。战事上,一直都是北军主动。当戴诚孝军团夺取南安城后,北军更是彻底占据上风。这个当口北方派密使来,难道是劝降?郑司楚还没说什么,宣鸣雷道:“郑兄,那我先回避一下。”
如果是旁人,郑司楚自然可以说宣鸣雷身为主将,不必回避。但这回竟是北方密使,事情又两样了。郑司楚沉吟了一下,说道:“宣兄,你去内室呆一下吧。”他心中坦荡,自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但北方使臣前来密谈,如果将来和谈成功,这消息却为别人知晓,也许会被南方的政客说成自己早在密谋出卖南方,所以让宣鸣雷留下当个见证。宣鸣雷没他想得这么多,倒也极为好奇,听郑司楚要自己在内室躲避,倒是正中下怀,说道:“好。”
宣鸣雷刚进内室,门外便响起了卫兵的声音:“郑帅,使者到。”
“请进。”
门一开,郑司楚整了整战袍,心想身为南军主帅,虽然战况不利,也不能失了体面。正待迎出去,那密使已走进门来。一见这人,郑司楚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倒是那人躬身一礼道:“司楚,别来无恙。”
这北方密使,竟是程迪文!
第十九章 快刀乱麻
郑司楚怎么都不相信密使会是程迪文,因为他一向不觉得程迪文能有这个能力,但眼前的程迪文相貌没怎么变化,神情却比以前沉稳得太多。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程迪文的双手道:“迪文,怎么是你?程老伯还好么?”
程迪文苦笑了一下道:“先父不幸于日前殉职。”
听得程敬唐已经去世,郑司楚又是一怔,说道:“节哀”
他还想再说两句,程迪文抢过话头道:“司楚,我们先不谈交情,还是说正事吧。”
程迪文的眼神深邃无比,完全褪去了当初和郑司楚两人在军中时的青涩。郑司楚只觉气息一滞,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和程迪文算得上生死之交,一起在军中出生入死,几年不见,他有满肚子话想说。可是眼前的程迪文分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在他眼里自己也已经全然改变了吧?郑司楚想说的话已一句都说不出来,也正色道:“好吧。迪文,你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程迪文在椅中坐了下来,长长吸了口气,低声道:“司楚,当今战况,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我也不多说了。你觉得,你们还有赢的机会么?”
郑司楚沉默了。他固然可以说“最后胜利必定属于我们”之类的话,但他也知道这些只不过是自欺欺人。顿了顿,他也低声道:“确实,南方已绝无胜机,除非出现奇迹,但仍有一战之力。”
程迪文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司楚,此番我前来,便是商议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和谈机会,避免再无谓流血。”
这几句话郑司楚却不曾想到。当初他向傅雁书提出和谈的要求,被傅雁书拒绝了,现在北军已占据全面优势,没想到他们主动提出来要和谈。他道:“是应急会的意思?”
“我此来,并非是代表应急会。”
冯德清死后,郑司楚本来觉得按资历,继任大统制的多半该是程敬唐,但这才知道程敬唐已去世了,北方一时没有继任大统制的合适人选,那么才要成立应急会吧。这个应急会是目前北方的最高权力机构,听得程迪文说他并不是代表应急会,郑司楚又是一怔,问道:“那你代表谁?”
“陆明夷将军。”
郑司楚沉默了片刻,说道:“原来是他。他想当大统制么?可是军人不得干政,他怪不得没有按时出兵总攻,是不准备领兵了吧。”
陆明夷这人很有野心,郑司楚早就看出来了。他与陆明夷曾经直接对战,甚至还曾单挑,知道这个年轻将领实是此生从未见过的强劲敌人。如果陆明夷为了想当大统制而放弃兵权,其实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脸上没露出什么神情,心里却是长长舒了口气。但还没等他这口气完全舒出来,程迪文却摇了摇头道:“陆将军并不打算放弃兵权。”
郑司楚又是一怔,心中有点不安,问道:“难道,他是要废除军人不得干政的戒条?”
“当然不废。”
郑司楚皱起了眉。他向来以足智多谋出名,考虑问题也周到全面,但程迪文说的这一番话却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陆明夷到底想了什么办法绕过军人不得干政的戒条而掌握最高权力?难道再增设一个军政双方一把抓的职位么?可这样一来,等大统制的人选一出来,双方的权力无疑会有重复,如果那大统制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岂不是要闹到不可收拾?如果说他废除了大统制一职,那就是废除军人不得干政的戒条了,程迪文为什么又说并没有废除?
他实在想不通,不由看向程迪文。程迪文并没有说话,眼神也沉静得异样。郑司楚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迪文,难道难道陆将军要称帝?”
这个念头,郑司楚自觉也有点匪夷所思。虽然前朝帝国覆灭不过二十多年,很多老人也经历过帝国时期,但共和制已深入人心,连不识字的老人也能把“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八字挂在嘴边。如果陆明夷想复辟帝制,无疑是逆天而行,只怕会成为所有人的公敌,说不定北方诸省会因此全部转向到南方也不一定。陆明夷虽然有野心,但绝非疯子,因此郑司楚说出来也觉得有点过份。但程迪文却点了点头道:“不错。”
“不可能!”
郑司楚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在案上一拍:“岂有此理!陆明夷难道不知,现在有谁复辟帝制,是会引起公愤么?北方诸省又有几个能服从他!”
郑司楚从未有过如此失态,当年他老是笑话程迪文沉不住气,但这回程迪文仍是很沉稳,倒是郑司楚沉不住气。等他说完了,程迪文这才道:“司楚,你真觉得陆将军称帝会引起公愤么?”
“共和已深入人心,那些从旧帝国来的老人也都还在。现在倒行逆施,哪会得民心?”
“司楚,你以为南武大统制所为,和帝制有什么不同么?民心易变,司楚,别忘了我们当初也被说成是胆小避战,才被开革出伍的。”
程迪文这句话将郑司楚噎住了。南武一意孤行,倒行逆施,再造共和联盟的成立便是基于这个原因。如果大统制这样的做法都并没有让北方民众如何愤慨,大概他们也会容忍帝制吧?可是郑司楚怎么都无法想像陆明夷竟然会复辟帝制,他道:“可是”
可是什么?他却再说不出来了。程迪文又提起了当初他与郑司楚因为想反攻楚都城失败,却被开革出伍的事情,显然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耿耿于怀。只是听他说起民心,郑司楚就想起第一次见到黎殿元时,黎殿元说“民性至愚”的事了。当时他还很不以为然,但现在也觉得民心实是靠不住的。共和制出现至今,还没到三十年。三十年前,没人觉得人人都应该平等,也没人觉得帝君至高无上是不对的。仅仅三十年,这些观念便一下转过来了,可是有谁想过,如此易变的民心,任何信念都只是空中楼阁,毫不稳固。程迪文却道:“司楚,先父生前和我说起过很多。大统制虽然被你们说得如此不是,但他想的也确是为万姓造福。只是他最终失败了,因为大统制要建立的是一个共和制的国家。但你想过没有,帝制若真个如此不好,为什么也能存在这么多年?你们举旗,就是因为大统制解散了议府。但议府就真的是绝对必要么?不说其他,现在大统制之位已虚,却一直达不成共识,就是因为谁都想坐到这位置上,却又没有哪个人能有压倒性的力量。这样你争我抢,又能证明什么?”
这句话让郑司楚心里咯噔一下。不仅是北方,南方现在也遇到了这个问题。现在因为南方到了绝境,所以没人愿意接申士图的班;假如战况是南方有利,申士图去世后,长老会中那些长老说不定会打破了头。只是他仍然不愿承认帝制竟会比共和制更好,说到:“可是,迪文,复辟帝制,又将是一人之天下。这样的世界,若执政者英明,确实可以更加有效。但如果出现昏庸之人呢?又有何人可以制约?”
“陆将军也考虑到此点。当年,前朝覆灭前夕,曾经考虑过执行立宪之制。只是由于种种机缘,立宪未能实行,但现在却可以了。”说到这儿,程迪文的眼里也有点发亮,“司楚,陆将军的帝制绝非照搬以往,其实是集合了帝制与共和制之长。议府仍然存在,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八个字,更是不会取消。”
郑司楚道:“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复辟帝制?”
陆明夷轻叹了一声道:“第一,自是军人不得干政的禁令了。第二,”他说到这儿,看了看陆明夷道:“你们也曾改革赋税之制,应该与我们一样,苦于募兵困难。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分地。但共和制规定土地国有,一律不得分予私人。只是名义上国有,到了地方各级,却成了有权者坐拥千顷,无权者无地可耕,比当初帝国制下还不如。陆将军本来也没想过一定要恢复帝制,只是向议府提请在这非常之际,将田地分给百姓,召募流亡,以安民心,结果被议府严辞驳回,这才只能出此下策。”
郑司楚的心又被刺了一下。分地招兵,他其实也提出过,但就是绝对不可行,最终才有了黎殿元提出的变通式赋税改革。陆明夷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定然在提出时亦碰到了这个迈不过去的坎。但他解决问题的办法更直接,索性一劳永逸,恢复帝制,再没有土地国有这种说法。如此一来,陆明夷恢复帝制反而大得民心了。只是程迪文说什么他是“出此下策”,郑司楚却不太相信。陆明夷这人野心勃勃,绝非是为了分地而取下策才复辟帝制。不论程迪文已变得多么沉稳,这一点却远没有自己看得清楚。他道:“原来是要分地征地,那他还是要以武力解决争端了?”
程迪文摇了摇头:“应急会是这个意思。但陆将军对司楚你极其看重,说只要有你在,最终必定是个两败俱伤之局,所以他也并不想走到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