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夷道:“是么?戴将军出师已有月余,若他能攻到五羊城下,就算一时间不能攻破城池,也会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你还觉得他们有再战之力么?”
沈扬翼那一双有如鹰隼般的眼中闪烁了一下,又低声道:“戴将军确是宿将。但小将看来,南军精锐,而且他们的将领大多远比戴将军年轻,陆军更是那郑司楚在主持,戴将军的行动恐怕难有实质性的进展。”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猜傅将军的计划,应该并不是让戴将军争于求胜,也正是保持现在的态势。”
陆明夷笑了笑。傅雁书现在接任了邓帅的兵部司司长之职,已是事实上的北军主将。他这般调度两个军团,肯定有一个大计划在了。戴诚孝军如果进展太速,反而无法得到昌都军与之江军的呼应,所以现在这情况应该正是戴诚孝本来就打算的。与王离和夜摩王佐说起此事时,那两人都没看出这一点,只是为戴诚孝的停滞不前惋惜。看起来,三将中为首的,的确应该是沈扬翼。他勒了勒缰绳,说道:“你对郑司楚评价如此之高么?”
沈扬翼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曾想过,将来郑司楚很可能会接任昌都军区长,而自己在郑司楚麾下也有可能一展所长。只是这个估计居然全然落空,郑司楚已成敌人,甚至和自己还曾单挑过,可仍然无改于他对郑司楚的评价。他道:“陆将军,郑司楚此人,小将与其相识已久。当初他被以畏敌避战之名开革出伍,其实是因为想要奇袭楚都城。当时毕炜上将军中了五德营之计,全军大乱,郑司楚说敌军倾巢而出,后防定然空虚,率我们几百人全速疾驰,想要夺下楚都城。”
陆明夷对郑司楚的经历早就查了个详细,只是接上来的报告都说此人华而不实,胆小怯懦。陆明夷看了后,心里却是一股无名火。郑司楚如果真的华而不实,南北之战应该早就结束了。身为绝世名将的邓沧澜,身边有傅雁书和霍振武这两个后起名将辅佐,但在与郑司楚的对抗中还是负多胜少。如果不是因为北方雄厚的实力本就不是南方可比,易地而处的话,郑司楚只怕早已大获全胜,也轮不到自己出头了。现在听得沈扬翼对郑司楚评价如此之高,他不以为忤,反而更有兴趣,说道:“千里奇袭,果然是郑司楚惯用的。只是怎么会失败?楚都城还有重兵把守么?”
沈扬翼摇了摇头道:“郑司楚料事如神,当时楚都城根本没有什么兵。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留守的陈忠居然认出了郑司楚的声音,本来想诈开城门,结果功亏一篑。等我们再转道回来,便逃不脱避战之罪了。”
陆明夷呆了呆。如果当时郑司楚多想了想,让别人去诈开城门,可能就成功了。毕炜主力虽败,却也不曾败到全军覆没,而五德营倾巢而出,大本营被抄,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时这一战真的就会是全然不同的结果。
郑司楚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毕竟也只是人而已,同样会犯错。想到这儿,陆明夷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沈将军,你那时也是受他牵连,所以这些年一直不得晋升吧?”
沈扬翼顿了顿道:“不能算牵连。人命有通达,当时如果成功,我们的命也就全然不同了。”
陆明夷笑道:“命么?命终要自己把握。郑司楚自己不也在南方走出自己的路来了?”
陆明夷最早的目标,是西原的薛庭轩。薛庭轩两次击败中原远征军,让陆明夷向往不已,渴欲有朝一日与其一战。西靖城下,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率大军而来的薛庭轩最终未能攻克西靖,铩羽而归,从此销声匿迹,陆明夷的目标中也就不再有此人。现在,他想要战胜的,就只剩下郑司楚。
郑司楚,这是你与我之间的决战。可惜,这场决战却不能与你平手交战,只怕我会有胜之不武之叹。陆明夷想着,心中不觉有那么一丝遗憾。
从西靖前往东阳,路途遥远,当中自然需要补充给养。大统制虽然不在了,但整个机制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行。五月中,他们到达乙支省,乙支太守金生色已派人前来补充给养。金生色本是天水太守,还曾列名南方的十一长老会,但后来反正重归北方。刚反正时,大统制对他曾责其变节,奖其反正。奖归奖,后来也就闲居在雾云城里。乙支太守本来是尹劲节,此人是前刑部司长龙道诚亲信,龙道诚垮台后,尹劲节自然也被拿下,金生色便重获起用,调任乙支太守。乙支是个穷省,和天水不能相比,金生色也赴任不久,忙得焦头烂额。只是冯德清有令下达,要沿路省份接济前往东阳城的昌都军,他自不敢怠慢,绞尽脑汁收集了一批粮草运来。今年戴诚孝军的行动使得南方的收成大大减少,但今年风调雨顺,广阳和闽榕都是鱼米之乡,周围粮米大熟,加上海运通畅,所以南方今年并没有在后勤补给上有什么困扰。倒是北方,因为戴诚孝军大举南下,消耗极多,而北方由于实行兵役制使得劳力大减,估计只有平时八成的收成,乙支省因为向来比较穷困,秋后说不定会有缺粮之虞,金生色也更是担忧,来见陆明夷时这忧色仍未散去。
寒暄了几句,金生色把粮草交割了回去。他一走,陆明夷便陷入了沉思。这一路而来,他见到的诸省都是一样的残破。本来秋后是农人最忙的时候,可是他见到田里劳作的有很多都是老弱妇孺,问起来都说是青壮年都服兵役去了。昌都省因为有军区在,兵粮储备得多,董秉义又采取了以平价米代替军饷的方法,解决了家中劳力被抽走后的青黄不接问题。而别的省没这样的优势,乙支省这样的省,平时就得靠其他省运粮进来,现在劳力被抽走,又正值青黄不接,百姓的生活自然越发艰难。金生色到乙支省并没有很久,现在做得最多的不是劝农,也不是放赈,而是搜捕强盗。因为穷困,盗贼四起,势必要加强卫戍的力量。可卫戍是吃俸禄的,卫戍多了,种田的人相应也就会更少。如此一来,更难以解决粮食问题。金生色当初很有能吏之名,但天水省因为富庶,从来没为这些事头痛过,现在却真个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昌都军过境,又要供应粮草,更使得他如同雪上加霜。
陆明夷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不知出了什么事。陆明夷想着,正想出去看看,忽听得沈扬翼在帐外道:“陆将军,末将有事禀报。”
“进来吧。”
沈扬翼走了进来,神情却有点犹豫。沈扬翼这人很有决断,虽然陆明夷起用他未久,但如今他最为接近的齐亮、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这四将中,他最看重的还是沈扬翼,觉得此人虽然枪术较王离和夜摩王佐稍有不及,却是个难得的大将之材。只是他也没想到现在沈扬翼会如此犹豫不决,不禁诧道:“沈将军,出什么事了?”
沈扬翼顿了顿,说道:“方才,有十余个乱民前来偷取军粮。”
陆明夷又是一怔,叱道:“岂有此理!斩了。”
敢来偷取军粮,那自是定斩不饶。可沈扬翼还是有些犹豫,说道:“陆将军,这些人衣衫褴褛,实是走投无路方出此下策。陆将军,能否网开一面?”
陆明夷眉头微微一皱,沉声道:“沈将军,令行禁止,虽误亦行。偷取军粮,乃是大罪,若这等罪行也可网开一面,岂不是鼓励不轨之徒效尤?”
沈扬翼抬起头道:“陆将军,末将也知军令如山,但但那些人,只是些妇孺啊!有一个还是背着个吃奶小孩的妇人。”
陆明夷只道乱民定是些不公不法的汉子,哪想到竟会是背小孩的妇人,呆了呆道:“真的么?”
沈扬翼道:“末将岂敢信口开河,因此未敢擅作决定。”
陆明夷想了想道:“走,去看看。”
沈扬翼领着陆明夷向后营走去。金生色运来的粮草还没有全部装卸完,一些士兵在那儿围成了一个圈。圈中,有六个人。确切说,是七个,其中两个是十来岁的少年,还有四个中年妇人,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背上还背了个孩子。这孩子生得很瘦,却很可爱,还不知妈妈出了什么事,但这许多陌生人围着,也不知害怕,旁人一逗他,他就咧着嘴笑。见沈扬翼领着陆明夷过来,有个军官行了一礼道:“陆将军。”
陆明夷看着这些人,心中便是一动。他的性子其实很是多疑,听得是妇孺来偷军粮,首先想的便是那伙乱军故意让女人孩子出头,好逃避罪责,本来打着个仍要严惩的心思,可是看到这些女人孩子,一个个面有菜色,分明饿了好久了。他走到那背孩子的妇人跟前,沉声道:“这位大姐,你丈夫呢?”
那妇人被抓到后,虽然也没挨什么揍,可是已一脸惶惑。听得有人问她,她也没看到底是什么人,说道:“我男人当兵都一年半了。刚走时还寄钱回来,可寄了几个月就再没影子,我又生了这个小东西,这一年里,好坏撑下来,现在实在没办法了。”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原来你还是军属。怎么,没给你军属粮么?”
妇人苦笑了一下道:“军属粮,也得有才成。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就靠我一双手,上养老,下养小,种出来的本来就不够糊口,军属粮发不出,跟我说免掉了赋税就算抵军属粮。现在存下的一点也吃光了,我我真得饿死了。”
她说着,背后的小孩突然哭了起来。她说这小孩刚满周岁,但看上去顶多也就是七八个月大,想必是大人没吃的,小孩也长得不好。沈扬翼在一边听着都有点鼻酸,他们都是军人,比这妇人更惨的事也见得多了,但听得这个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孩又在大哭不止,谁都有点不忍心。那个军官看了看沈扬翼,又看了看陆明夷,张了张嘴,却没敢说话。
那妇人颠三倒四地说着,陆明夷一直不说话。待她说完了,沈扬翼见陆明夷一直不说话,低声道:“陆将军,请问该如何处置?”
沈扬翼其实已有网开一面之心了。陆明夷仍是沉默了半晌,这才道:“沈将军,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若规矩定下了,却不遵守,那还要军规何用?”
沈扬翼听他这般说,心里已凉了半截。偷盗军粮,于律当斩。可是这回来偷粮的尽是些妇女孩子,这般杀了,他就算是个称职的军人,也觉残忍。但陆明夷既然这般说了,他也不敢反对,低声道:“只是,都要杀了么?”
陆明夷沉吟了一下道:“虽然这些乱民罪责难逃,不过情有可原,又是妇孺,而军规又不得有违。沈将军,传令下去,将这些人削去头发,以代斩首。”
沈扬翼本来心里已是凉透了,一听这话,暗暗舒了口气,心道:“原来你也终究不忍杀人。”他道:“遵命。”因为心里快慰,声音也响了点。陆明夷又想了想道:“还有,这些人实是可怜,我们身为军人,本有保土安民之责,从我傣禄中拿些钱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买粮吧。”
沈扬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明夷心如铁石,沈扬翼自是知道。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主将心底,也有着柔软的一面。看着陆明夷的背影,沈扬翼又暗暗舒了口气。
处置了这些人,他回中军帐缴令。一进中军帐里,便见陆明夷正在案头读书。见沈扬翼进来,陆明夷放下书道:“沈将军,都处理好了?”
“好了。”
沈扬翼缴完了令,正要出去,陆明夷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沈将军,请留步。”
沈扬翼不知陆明夷又有什么事,站住了道:“陆将军请说。”
“沈将军,兵役法虽然保证了兵源,却也让百姓如此辛苦。你觉得,有什么良策可以两全其美?”
沈扬翼想也没想便道:“若要两全其美,唯有改良粮种,使亩产大幅增加。”
陆明夷一怔。他却从没想过这一点,问道:“这有可能么?”
“自然可能。现在所用粮种,多是三十多年前由工部一个官员改良出来的。当初所用粮种出产要少得多,改用这种粮种,亩产平均多了一成。”
陆明夷更是诧异,说道:“三十多年前,那还是前朝吧?沈将军你倒知道的很多,哪儿听来的?”
沈扬翼道:“因为改良粮种的,便是先父。”
陆明夷又是一怔,叹道:“原来是令尊大人。令尊大人此举,真是功德无量,只是后来怎么不见提起?”
沈扬翼道:“先父是前朝工部官员,一辈子也就专注于改良粮种。只是他不善逢迎,所以屡遭排挤,后来郁郁而终,比帝国还去得早。”
陆明夷看着他,半晌叹道:“怪不得沈将军对这些如此熟悉。你也懂改良粮种的事么?”
沈扬翼有点尴尬,说道:“扬翼不才,先父去世时年纪幼小,后来从军,也从未涉足此域,对此实是一窍不通。”他顿了顿又道:“术业有专攻,我想,世上定然也会有才士专注于此。只是现在工部全力开发军械,对这些便从不注重,因此没什么成绩了。”
陆明夷暗暗点头,心想沈扬翼的看法确实很独到。沈扬翼的父亲是旧帝国官员,当时还能改良粮种,虽然功劳后来也被人冒了,可做出来的实绩仍然造福苍生,直至今日。但改良粮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大笔资金不说,还要有长年累月的积淀。现在却事事急功近利,更何况战事旷日持久,本来工部司还会拨款对这些有关民生的事进行精研改良,现在工部司却几乎成为了一个兵工厂,全员都在研发战具,哪还会有人做这种事。
应该马上向冯大统制上书,要求工部司多关注民生。陆明夷想着,共和的信念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如果连民生都不能保证,别的都只是一句空话,战争想取得胜利也更难了。
这一日,陆明夷与沈扬翼谈了很久。沈扬翼说得越多,就越对这个年轻的军区长佩服不已。以前的陆明夷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他想的只是在战场上如何战胜敌人,可是从这一天起,他突然发现,想要战胜敌人,最关键的其实还不是战场上的胜利,而是一个稳定与繁荣的后方。
只有后方能够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就算战场上百战百败,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只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兵役制表面上似乎解决了兵源问题,事实上却是饮鸩止渴,已伤害了共和国的根基。如果不能与沈扬翼说的那样在粮种改良上取得突破,兵役制实是得不偿失,今天那样来抢军粮的乱军也只会越来越多。虽然还在行军途中,陆明夷马上就修成一本上书,让人火急送往雾云城。
这封上书的内容主要也就是三点,一是兵役制的弊端很大,不宜过于强行推广,否则会使得民众生计艰难,伤害到国家根本。二是工部应该拨专款专人,保证民生方面的研究。第三点,则是最重要的一点,陆明夷说综合前代各项措施来看,现在这种土地国有,让民众耕种,按收成缴纳赋税的做法实是最没效率的一种。他提议,现在可以从权,将土地代替入伍安家费分发给军人家属。这样一来,这部份土地因为不需缴纳赋税,民众耕种肯定会极其上心,另一方面连安家费也省了,而市面上只要有余粮流通,从中也完全可以赚取差价以弥补赋税的损失,因此两全其美。同时军人得到军功后,也以土地作为奖赏,如此也会鼓励军人立功,而战后军人的安置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第三点陆明夷是和沈扬翼谈了很久所达成的共识。他们两人虽然都不是仕人,但都是好学多思之人,这一点虽然只是两人交谈,却翻阅了大量书籍,最终觉得这样种,目前是最好的办法。一方面这部份私有的土地并不多,不至于动摇共和国的根本,但以分地来征兵,肯定有很大的吸引力。而分出的地成为私有,那些人耕种时也会尽心尽力。当了兵,就有了私有土地,不必再缴赋税,如此一来征兵的难度也大大降低,远比现行的强制兵役法要有效率得多。陆明夷这些年一帆风顺,已是共和国最年轻的军区长,现在更是有意增加自己的政治经验。因为他觉得,现在共和国的三元帅都已去世,五上将也仅存了两个,自己资历虽然不够,但军政两边都有建树,战争结束后,下一任大统制更是非己莫属。只要自己当上了大统制,定能一展拳脚,让这个国家真正蒸蒸日上。
军队一路南行,陆明夷也是踌躇满志。六月初,天气开始热起来,刚听得到蝉声的时候,昌都军平安抵达东阳城。而这时候,冯德清对陆明夷上书的批示也随着到了。
只是,与陆明夷预想的不同,冯德清在批示中逐条驳斥了陆明夷。第一条兵役制的事,冯德清斥其为危言耸听。因为实行兵役制后,军队一下子补充了很多,解决了兵源的难题。第二点则是以“事有轻重缓急”来批驳。冯德清说现在南北战事正酣,已是最为关键的时候,南方有了铁甲舰后,战力更已占据优势。民生虽然重要,但用非其时,和平时期和战争时期的侧重点自是不同。对第三点,更是严厉驳斥,说陆明夷“恣意妄为,信口雌黄”。因为土地公有是共和国最大的信念,被认为是与帝国的本质不同。帝国时期,王公大臣占有大片土地,有些人更是坐拥良田万亩,就算荒年也能骄奢淫逸,因此一进入共和国,索性把土地全部收归国有,不允许私有,以防再出现这种拥有大量土地的人出现。冯德清这人虽然恬淡,但对共和的信念却是坚固无比,陆明夷说的分地实是触动了他心底这个不可侵犯的信念,因此冯德清一反常态,斥责极为严厉。若不是正值战时,陆明夷正带着昌都军前往东阳城,冯德清只怕要将他的军区长都给撤了。
看到这封批示,陆明夷的心里凉了半截。不仅是一封上书被驳回,那种苦心孤诣作出的设想被斥得一文不值的失落感更让陆明夷心底难受。明明冯德清做出的决策效果并不好,却毫无转寰余地。难道,真如一辆马车上的乘客,清楚知道车子正驶向万丈深渊,却因为不是驾车人,就完全没有办法么?
陆明夷拿着这封批示呆了很久。一直顺利到现在,这次的打击让他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第九章 三箭齐发
之江省的六月,雨水很多。早上还是风和日丽,午间往往就是一场暴雨。陆明夷带队刚进入东阳城,便遇上了一场暴雨。在西北干燥之地呆久了的昌都军遇到这样的气候,实在有点水土不服,但入城时仍是丝毫不乱。
陆明夷本来以为一到东阳城,定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谁知道到了这儿后,根本没看到要血战的样子,反而很是祥和,城门口出入的平民倒有不少,他不禁有些诧异。这时前来迎接的东平中军许靖持走上前来道:“陆将军,您来了。”
虽然许靖持算得上之江军区的二号人物,但陆明夷作为昌都军区的最高指挥官,照理应该由傅雁书亲自前来迎接。陆明夷虽然并不拘泥这些小节,但看到傅雁书没来,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快,问道:“许中军,傅将军没来么?”
虽然他的口气很平和,但许靖持也听出了陆明夷的言外之意,忙道:“陆将军,实是抱歉。本来应该由傅将军亲自前来,但因为江上刚与叛军意外接战了一场,傅将军只在召开检讨会,一时抽不开身,因此让我前来。”
陆明夷一怔道:“检讨会?”
原来这一段时间,东阳城的北军采取守势,南北两军连接触战都少而又少。南军同样没有打破北军坚守的措施,因此都能避则避,更多的时候两军巡逻船队只在江心对峙,对峙一段时间后再各自退却。南军因为有铁甲舰,北军攻过去会吃亏;而北军守得跟铁桶一般,南军纵有铁甲舰也没难以打开局面。于是两军心照不宣,都有意避免发生大的冲突。
只是无论如何避免,冲突还是逃不了的。就在陆明夷进入东阳城的前一天,江上发生了一场较大规模的水战,起因是两军巡逻船队在江心相遇。以往双方都双峙一段时间后退却,这一次南军大概也已习惯成自然,刚一对峙便要退却,结果北军有一艘战舰得理不让人,当即冲锋开火。南军见北军竟然不按惯例,自然回头反击,两军便在江心爆发了战斗,随即规模越来越大。一开始因为北军抢到了先手,大占上风,但当宣鸣雷的铁甲舰一上来,北军便吃了个大亏,被铁甲舰迫得阵形大乱,只得撤回城下,一艘雪级战舰被击沉。幸亏傅雁书在东阳城南门布防十分严密,宣鸣雷率铁甲船到得近前,见无法突破北军防线,便在东阳南门外耀武扬威地巡弋了一阵,这才转身回返。
这场突然爆发的激战规模并不大,总的来说双方损失也相去无几,北军一舰沉没,南军一舰重伤,没能拖回南岸也沉了,基本上是个平手,但傅雁书还是极其震怒。傅雁书曾经三令五申,要水军不得妄动,首要任务是坚守,这一次水军还是贸然行动了。检讨会上,傅雁书下令革去率先挑衅的那艘战舰舟督之职。这舟督名叫孙宗达,也算是个资格很老的军官了,比傅雁书军校还要早毕业两年,却也被傅雁书夺去职务,只保留了个军衔算是待罪立功。与这一战吃的小亏相比,让傅雁书更为震怒的是孙宗达的有令不遵,擅自行动,因此开了这次紧急会议,借处置孙宗达来整束军纪。
邓沧澜去世后,许靖持仍然是中军,不过现在他已退居二线,平常事务都交给副中军了,对军情他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因此说得很简单。只是虽然是片言只语,但陆明夷听了还是暗暗颔首。
傅雁书真是良将。
他暗暗想着。一支军队,最重要的还不是单兵作战能力,而是军纪。因为军队是一个整体,一个武力天下无双的勇士,也经不起十来个新兵的围攻,除非那些士兵被夺去心魄,吓得自行逃散。与陆军相比,水军的军纪更为重要,因为水军更注重阵法。现在北方与南方又进入了相持阶段。双方都心怀忌惮,哪一方贸然出击,往往会吃亏,所以傅雁书才要求昌都军增援,试图打开局面。
陆明夷正想着,许靖持已招呼着一辆马车中驶来,说道:“陆将军,雨太大了,请上车吧,车里也好更衣。”
平时自不用以马车迎接,只是今天雨下得如此大法,陆明夷身上也已淋得跟个落汤鸡一样,这副样子自然不能见人,因此许靖持调来了这辆大车。陆明夷走上了车,许靖持也跟了上来,却见这辆车真是不小,有前后两舱。许靖持道:“陆将军,请您去后舱更衣吧。”
陆明夷走到后舱,后舱有个橱,里面挂着一套新的战袍,还有一块汗巾。陆明夷擦干了身上,换上战袍,却觉还算合体,心想这许靖持果然是个中军之才,考虑得很是周到。他换好衣服走出来,许靖持正坐在那儿,忙站起来道:“陆将军。”
陆明夷坐下来道:“许中军请坐。”顿了顿,他又问道:“对了,许中军,现在南方叛军攻击多不多?若每打一仗就要开个检讨会,是不是太多了?”
许靖持道:“叛军现在攻击并不多,这些天里就更少了,今天这场冲突很是意外。”
陆明夷沉吟了一下,又问道:“现在东阳城里兵力如何?”
这个问题让许靖持犹豫了片刻,不过马上便说道:“水军和陆军大约都是两万。”
陆明夷差点要失声叫起来。平常的之江军区,因为侧重水军,所以水战队是三万人,陆战队两万。邓帅生前最后发动的那次总攻以意外的失败告终,水军损失不小。现在陆战队已经恢复到平时的满员兵额,水战队却仍然没能恢复旧观,看来,之江军区的征兵也是个大难题。与昌都省不同,之江省一直是南北交锋的最前线,兵连祸结,城民大多都已逃难,这样就算兵役法,也不能保证充足的兵源了。
陆明夷默默地想着,许靖持见他没再说话,也就不多说。车窗外,雨不住淌下,连成一线,仿佛交织着无数的珠帘。透过这张珠帘,陆明夷看到的是萧条的市容,店铺十间里关了八间,偶尔开着一间也不见有顾客登门。
若不能尽快结束战争,东平和东阳,这两座繁华无比的城池,也会沦落到高鹫城的模样吧。高鹫城是南宁首府,仅仅几十年前,还是天下有数的名城,但因为经历了多次战争,变得残破不堪,至今元气未复,以至于南宁省都无法恢复旧观,从一个很富庶的省份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只能依靠广阳省接济的小省了。
车子拐进了东阳城帅府。这帅府曾被郑司楚放火烧过一次,重修后也没什么装修,极是朴素。马车刚停下,陆明夷还没下车,便听得里面传来傅雁书声音,却是在厉声喝斥什么人。陆明夷和傅雁书也见过几面,印像中他这人十分温文尔雅,却不知也会如此声色俱厉,心想那孙宗达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资格也不浅了,傅雁书说处置他就处置他,此人的手段也真个了得。
许靖持领着陆明夷进了一旁的会客室,泡上了茶,陆明夷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隔壁传来的傅雁书的声音。傅雁书越说越是严厉,他口才并不算很好,但言谈却更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陆明夷等了一阵,听得检讨会结束,诸将开始散去,许靖持站起来道:“陆将军,请稍候,卑职即刻前去通报傅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