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楚也跳下马来,正待进去,宣鸣雷却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见郑司楚就叫道:“郑兄,你来了!”他打量了一下郑司楚,皱皱眉道:“你干什么去了?就跟刚从土刨出来一样。”

郑司楚笑了笑道:“我正在和工兵一起营建临时房屋呢。”

宣鸣雷叹道:“这些事你也要自己去,唉,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他还要再埋怨两声,但看郑司楚面露疲惫,便也不再多说,只是道:“你大概身边也没干净衣服吧?去我房里换件衣服再说。”

宣鸣雷是申士图的女婿,现在就驻在临时太守府边上,担当护卫之职。郑司楚心想自己灰头土脸地确是不太好见申士图,但也不推辞,跟着宣鸣雷进了他的房间。一进门,宣鸣雷便拿出个铜盆倒了盆水,又拿了块新汗巾出来道:“洗个脸吧,你两只耳朵都跟泥捏的一样了。”

郑司楚洗完了脸,见宣鸣雷拿了件干净的战袍出来,便脱下了旧战袍换上。一穿到身上,只觉极是合身,诧道:“宣兄,这是你的战袍么?你不是比我要矮一点么?”

宣鸣雷叱道:“你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认得了!”

“我的?”

“就是你的。你忘了,前些天你巴巴地把你的脏衣服给小师妹披上,人家还给你洗净补好了,让我交给你,结果这些天一直都没见到你。”

刚夺下东阳城的那天,郑司楚和宣鸣雷去巡查各处,结果发现邓沧澜的义女傅雁容被南军搜了出来,当时郑司楚见傅雁容身上衣服都破了,便脱下战袍给她披上。这已是十来天前的事了,这些天郑司楚一直忙着处理各项事宜,都快忘了这事,听宣鸣雷提起,他道:“那你怎么不早点还给我?”

宣鸣雷嘿嘿一笑道:“我都忘了。这些天也忙,我都是咋天才去看望了小师妹一次,结果她说你一次都没去见她。”

郑司楚放下汗巾道:“咦,我去看她做什么?”

宣鸣雷撇了撇嘴道:“得了!我还怕我去那儿,你要尴尬,有意不过去的,谁知你这家伙居然如此不解风情,看都不看她。”

郑司楚心头一动。傅雁容现在落到了南军手中,其实他很想去看望一下,但一个人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前往,曾经有一次来找宣鸣雷,可宣鸣雷前一阵实在太忙,结果没碰上,后来他也没敢再来了。在心底,他对这个聪慧之极的少女其实也有点惧意,何况傅雁容与父母失散全是因为自己,他更是害怕一见傅雁容,她会给自己一个钉子碰。听宣鸣雷说起,他喃喃道:“不知邓小姐现在怎么样。”

宣鸣雷道:“她挺好,我派了人守卫,不许旁人骚扰,你放心吧。”说到这儿他又撇撇嘴道:“你啊,打起仗来师尊都怕你,这时候却犹豫不决,一副假道学了。”

郑司楚被他说得大为尴尬,忙岔开话头道:“对了,今天申公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宣鸣雷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你还不知道吧?”

郑司楚见他神色一变,怔道:“是什么?”他心头忽地一动,小声道:“是符敦城的事?”

宣鸣雷点了点头,也压低声音道:“是,符敦在九号那天失陷了。”

郑司楚只觉脚一软,几乎要站立不定,惊道:“什么!”

宣鸣雷急道:“这是机密!你别喊那么响!”

天水省的战事会相当困难,郑司楚也有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溃败了。他道:“那乔员朗怎么样了?”

“还好。战报刚到,听说天水军虽然损失惨重,符敦城没能守住,但乔员朗还是退出了符敦,避入山中继续坚守,所以尚不算不可收拾。”

郑司楚眼前也黑了黑,胸口亦是如同堵了块巨石。他叹道:“真没想到!”

宣鸣雷道:“我也没想到天水军竟然如此不济。”他见郑司楚换好了衣服,忙道:“具体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先去见申公吧,他一定急着找你商量下一步举措了。”

郑司楚听到了这消息,已是心急火燎,哪还有别的可想,只是道:“我们快去吧。”

他与宣鸣雷两人赶到申士图的临时住处时,他正在里面团团打转,案头放着刚接到了天水战报。听得护兵说郑司楚与宣鸣雷两将军到,他急不可耐地推开门道:“司楚,鸣雷,你们来了,快进来。”

一进门,申士图抢掩上门,向郑司楚道:“司楚,你知道了么?乔员朗被打垮了!”

再造共和扬旗以来,一直一帆风顺,连番取胜。本来大江以南已全部落到了再造共和一方,可说形势大好,申士图心中已画好了东西两军齐头并进,再造共和一举成功的蓝图,可是天水军出乎意料的溃败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宣鸣雷见他有点手足无措,在一边道:“申公,郑将军尚不知详情,让他先看看战报吧。”

申士图心乱如麻,他对郑司楚实有种不切实际的期望,特别是这一次全靠他和宣鸣雷的奇袭才扭转战局,更是觉得这世侄年纪虽轻,却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听宣鸣雷这般说,他定了定神,才道:“也好。司楚,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好想。”

郑司楚拿起了战报,细细地读了下去。战报不算太厚,但写战报这人倒是个才士,言简意赅,十分清楚。天水的战事,是从一月二十九日开始的。二十九日那天,北军在赴援的东平水军配合下,大举渡江,东平水军杀开一条血路,直扑符敦城。这一战几乎就是南军攻东阳的翻版,但天水军虽然战力不俗,却没有邓沧澜布下的火龙出水炮阵,符敦城纵是坚城,东平水军的战力远非天水军那点只能内河作战的水军所能抵挡,何况傅雁书的水军战力极强,虽然天水军严阵以待,战船却遭到了灭顶之灾,结果北军大举登陆。加上北军本来就已在符敦城外扎下了一个滩头堡,得到增援后,攻势如潮。可就算如此,本来天水军仍是自保有余,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后院失火,一直被软禁的太守金生色被亲信将领救出,在城中里应外合,乔员朗布下的防线彻底崩溃,北军夺取了北门后,继续向城中推进。经过两天的巷战,虽然天水军也曾在客将迟鲁指挥下反击得手,重新夺回北门,可是北军的援兵源源不断,最后还是未能坚守下去,守军被击溃,迟鲁亦身负重伤。到了这时候,乔员朗终于明白大势己去,再在符敦城缠斗,迟早会全军覆没,于是率四万残军退出了符敦城。好在天水省多山,天水军最擅山地作战,乔员朗和副手丰天宝亦非泛泛,北军骑兵在山地无法发挥,因此追兵被击退,天水军算是逃过一劫。然而如此一来,符敦这座名城失陷,天水军军心大沮,而且退守山中后辎重粮草也损失殆尽,定不能长久作战。只要北军稳住军心,牢牢控制符敦城,天水军被消灭便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这份战报,郑司楚看得极为仔细,几乎要在逐字咀嚼。申士图自知不明军事,也不敢打搅他,只是在一边坐立不安。待郑司楚把战报放下,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司楚,你觉得该怎么办是好?”

郑司楚想了想道:“申伯伯,余将军怎么说?”

申士图道:“我也是刚接到,马上就派人来叫你,还没跟他说。”

五羊军现在的最高指挥官是余成功,但余成功这一次计划若非郑司楚和宣鸣雷临时变计,将要遭到重挫,连五羊军都将彻底溃败,现在申士图对他实是失望之极,所以接到战报后,居然马上就来通知郑司楚。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申公,当务之急是马上召集诸位重要将领前来商议。”

申士图怔道:“这样一来,这消息不就走漏了么?”

一听他这么说,宣鸣雷已撇了撇嘴,郑司楚也苦笑了一下道:“申伯伯,这消息又能瞒到几时?我们不说,北军也会来大肆宣扬。与其到时被动,不时早点让三军有所准备。”

申士图叹了口气道:“原来这样,鸣雷方才也说要马上召集众将。”宣鸣雷虽是他女婿,对宣鸣雷申士图自是信任,却也有点不太放心他的能力,但听郑司楚也这么说,他才算信了,心想确实如此,这个坏消息瞒得一时,瞒不过一世,到时三军得知天水军竟已溃败,而消息居然还被封锁住,反而要引起骚乱。他道:“好,我马上就派人通知诸将前来。”

派了人出去,申士图仍是惴惴不安,看郑司楚若有所思,有心要问却又不敢,半晌才道:“司楚,你说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郑司楚心里亦如一团乱麻,但脸上仍是镇定自若,沉声道:“申伯伯,这消息确是坏到了极点,但事已临头,自乱阵脚,全然无益。好在天水军尚未覆灭,胜败乃兵家之常,我们并没有输。”

听郑司楚说并没有输,申士图也算镇定了些,心道这世侄是个不世出的少年名将,有他在此,肯定会有办法,点点头道:“那好。”又道:“对了,听说你们抓到了邓沧澜的女儿?”

邓沧澜之女落到了己方手中,申士图本来就已知道。但原先踌躇满志,这消息不过锦上添花,他也没当一回事,现在却成了根救命稻草。郑司楚已知申士图在打什么主意,叹道:“申伯伯,两军交战,不可殃及平民。我们以再造共和为旗帜,得道多助,若是不择手段,就算一时得利,失去的却是更多。”

申士图心里打的,确是拿傅雁容当筹码的意思,郑司楚虽然没说得很直接,却也明白说了这计不可取。他现在对郑司楚言听计从,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只是我也听说过,兵家之道,无所不用其极,不可以小仁小义沽名钓誉。”

郑司楚叹道:“申伯伯,邓帅不是这种只顾家人便不顾大局的人,我们若这么办了,只怕事不能成,反而沦为笑柄。”

其实申士图先前已经和宣鸣雷说过要以傅雁容为筹码向邓沧澜谈判的事,当时宣鸣雷亦表示反对,但申士图对宣鸣雷终不太相信,郑司楚也这么说,他叹了口气道:“难道就只能等死了?”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申伯伯,我军出师以来,连战连捷,现在北军也很头痛,不必过于忧虑。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符敦城一失,申士图实是六神无主。以优势兵力打下一个东阳城都损失惨重,现在再造共和一方的另一大势力竟然一败涂地,单靠五羊军,申士图实是觉得孤掌难鸣。但见郑司楚说得如此镇定,何况当初五羊城的局势比现在要险恶得多,当时也挺过来了,照理来说现在比当初总要好得多。他点点头道:“也是,还是先商议吧。”

郑司楚道:“那么,申伯伯,我就与宣兄先去议事厅了。”

他与宣鸣雷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议事厅就在边上,他与宣鸣雷向议事厅走去时,宣鸣雷小声道:“郑兄,你觉得现在还有可为么?”

郑司楚淡淡道:“尽人事吧。不管什么事,都要竭尽全力。”

宣鸣雷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不过天水军一败,我们的压力就一下重了一倍。东阳城,只怕还是守不住。”

郑司楚道:“守不住,那就不要守。”

宣鸣雷眉头一扬,微笑道:“你也有弃东阳的想法?只怕难以如愿。”

郑司楚没再说话。东阳城位于大江以北,与东平犄角相望,本是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位置,本来郑司楚也想着以此为据点,打开局面。然而符敦城一失,这个策略就行不通了。无法扩充战果,东阳城只会让五羊军牵制一隅,如果北军从天水省源源不断地南下,那时局面大坏,实是不可收拾,所以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弃东阳。但宣鸣雷说难以如愿,他也想到了。东阳刚打下,马上就要弃掉,肯定会被人说成畏避不前。

他们在议事厅等了没多久,诸将便陆续来了。余成功来时,众多将领都向他行礼。余成功的脸色却很是不好,虽然他的计划最终还是成功了,可是这一战五羊军水军损失近两万,陆军损失也有一万多,北军的损失却大概只有一万左右。这样的伤亡比例,此战只能说是一场惨胜,何况他恃作左右手的年景顺也在此战中战死,更让余成功沮丧。等众将坐齐,一个护兵出来道:“申太守到,诸位肃立行礼。”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待申士图走了出来,众将行了一礼,申士图摆了摆手道:“免礼,诸位坐下吧。”

看着座中将领坐下,申士图扫了一眼,慢慢道:“诸位,方才,从天水省发来了一份紧急战报。”

他还没说是什么事,但看他的脸色沉重,一干将领都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了。一时间议事厅里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申士图,申士图张了张嘴,似乎鼓足了勇气才道:“诸位,二月九日,符敦城被北军攻破了。”

他说得尚算平静,但座中诸将全都哗然。一直有点萎靡不振的余成功也抬起头,高声道:“申公,天水军情况如何?”

“已退出符敦城,避入山中。”

这个消息,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虽然攻打东阳是一场惨胜,毕竟也是胜利,五羊军上下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这般一个极坏的消息。申士图一直不语,待下面静了下来,这才道:“眼下又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北军肯定马上就会前来反攻,不知诸位有何妙计,解此燃眉之急。”

现在谁也没说话,众将全都看向余成功。余成功也知作为五羊军最高指挥官,自己当仁不让,务必是率先发言。可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申公,此事非同小可,依末将之计,天水不得不救。”

这也是句废话。若不救天水军,五羊军自己的末日就近在眼前。可怎么救,谁也想不好。五羊军刚经历过一次大战,损失惨重,恢复元气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分兵去救天水,又必须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可一旦分兵,之江省的兵力就薄弱了,一旦之江再有失,那就是满盘皆输。申士图虽不知兵,这一点自然也明白,他道:“那依余将军之见,该如何救法?”

余成功沉吟了一下,忽道:“申公,恕末将无能,眼下尚无良策,还请诸将从长计议。”

申士图心想逼他也逼不出来的,他本来就不甚相信余成功了,现在最相信的还是郑司楚,便看向郑司楚道:“郑司楚将军,请可有什么妙计么?”

郑司楚见申士图点到了自己头上,便站了起来道:“申公,天水军之败,对我方影响极大,确如余帅所言,天水不得不救。但一旦分兵去救,之江防御势必薄弱,因此末将以为,应收缩防线,全军撤回江南。”

郑司楚现在名噪一时,是五羊军中名声最响的后起将领,但他这话却也让人大吃一惊,就算余成功都睁大了眼,惊道:“郑将军,你是说要弃东阳城?岂有此理!”

郑司楚这个念头,已酝酿了许久,想来想去,目前也只有这一条路最可行。他道:“确实,打下东阳,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本不应轻易放弃。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暂时收缩,为的是将来的出击。先前北军也曾弃东平城,正是如此。”

郑司楚刚说完,一边的叶子莱插嘴道:“郑将军,东平东阳,相辅相承,弃一不可。若东阳守不住,单守东平,便能守住么?北军正是弃了东平,使得东阳城孤掌难鸣,最终被我军逐出。”

叶子莱是五羊城七天将的第七位,年纪最轻,亦一直最为低调。但他与年景顺交情最好,这一战年景顺战死,他伤心不下余成功。本来也不愿反驳郑司楚这个申士图面前的红人,可听郑司楚说要放弃年景顺用性命为代价夺得的东阳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申士图虽然信任郑司楚,但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要放弃东阳城,听叶子莱说罢,他也道:“叶将军之言有理,郑将军,弃了东阳,单单一个东平岂不更为难守?”

郑司楚道:“东平和东阳两城能成为一体,是以一支强大的水军为后盾。否则一旦江面被北军水军突破,东阳便孤悬江北,欲退无路了。叶将军,这一点你可曾想过?”

叶子莱道:“郑将军,我五羊水军,天下无二,宣将军、谈将军和崔将军这水天三杰,便是北虏名将邓沧澜亦望风而逃。郑将军这话,是不是有点自挫锐气,小看己方了?”

叶子莱这时有点恼怒,声音响了起来,口风也有点不客气。郑司楚听他说“水天三杰”,心中一动,忖道:“他们七天将同气连枝,我说水军只怕挡不住邓沧澜,别把谈兄和崔兄都惹恼了。”想到此处,便道:“叶将军,水天三杰固时一时名将,但行军之道,不可一味求胜,亦不可轻敌。水军刚经大战,东平水军固然实力已损,北军北战队却毫发无伤,眼下已与东平水军合流。届时北军水陆并济,反攻东阳,我军势必要疲于奔命,得不偿失。”

叶子莱虽然对郑司楚有点着恼,毕竟也不是意气用事之人。郑司楚说的这一点,也确是五羊军现在的命门。东阳城需要东平城的支援,才能固若金扬,假如江面战事一起,就算五羊水军不败,从东平增援东阳却也不能得心应手了。而北军攻打东阳,却可以从三面合围,而东阳城刚得,城中尚未全然安定,更谈不上扩大战果,仅是一座孤城而已。不说别的,单是东阳驻军的补给,目前就只能从江南运来。等北军反攻时,不说别的,这补给不畅,东阳一座孤城就可想而知。他盘算了一下,觉得郑司楚的话虽然让他不忿,却也有理,但要他承认只能放弃东阳城,仍然说不出口来。

他正在迟疑,余成功忽道:“郑将军也不必过于畏头缩尾,其实我方手上,尚有一支奇兵尚未动用。”

这话一出,郑司楚都觉得诧异,一边一直没说话的谈晚同也不禁问道:“请问余帅,不知是哪支奇兵?”

五羊城攻打东阳,已是竭尽全力,现在后方实是空虚之极,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奇兵。余成功道:“先前,宣将军与郑将军不是俘获了邓沧澜的爱女么?这女子一人,便可当得数万雄兵,让邓沧澜投鼠忌器。”

郑司楚一听他说什么“邓沧澜爱女”,心里便是一沉。傅雁容在军中,并不是一个秘密,余成功当然也知道。他急道:“余帅,那位邓小姐只是平民,岂可以其为质?”

余成功看都不看他,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邓沧澜为敌军首将,爱女遭擒,岂会无动于衷?若我军以其女为饵,向其下书一封陈说利害,此人必定方寸大乱,不敢全力出击,如此水军如得雄兵相助,必可固守无虞。江面不失,东阳城便能确保不失,此时再以奇兵助天水兵反攻,重夺符敦城,形势又将一变。”

余成功在军中已久,兵法也极熟,本来他还没从年景顺阵亡的悲痛中恢复,但这时却越说越是流利,侃侃而谈,不时引一句兵法,真有洞若观火,运筹帷幄之势。郑司楚听得心头越来越寒,有心想要反驳,可余成功滔滔不绝,根本没有住口的意思。宣鸣雷再也忍不住了,打断他道:“余帅,若邓帅不以为意,仍率水师全力攻来,那又如何?”

余成功冷笑道:“邓沧澜此人,爱兵如子,更号称不扰平民。眼下东平城里的平民,少说也有十多万,若他真个不念亲情,一意孤行,下书中还有一句,说明我军若是不得不退出东阳城,便要实施焦土战法,在城中纵火焚烧,与北虏玉石皆焚,他便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这话一出,申士图也摇了摇头道:“再造共和,为的是解民倒悬,岂能如此做法,余将军此言差矣。”

余成功说出这话,也觉自己这条计过分了。共和的信念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不论南北两方都以此为标榜,这种以平民为人质的做法,以前在文武校中都是要批倒批臭的。但他计议已定,脸上仍然声色不动,又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这等做法自然不能真个实施,只是给邓沧澜一个台阶下。若要他顾忌爱女性命,按兵不动,他表面上自然不会遵循,但有了这个借口,他便可以号令三军。”

郑司楚头上的汗都快要下来了。他也没想到余成功居然举一反三,想出这种主意来,见余成功顿了顿,也不管他是不是还有话要说,马上向申士图行了一礼道:“申公,古人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若依此而行,所得尚未可知,却要大失民心,还请申公三思。”

余成功见郑司楚说话,诸将有不少都默默点头,心想这小子的舌锋倒也锐利。但他主意已定,高声道:“郑将军,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计名谓香饵钓鱼,第一重饵是邓沧澜爱女,第二重饵是东阳城中平民。若邓沧澜仍然不为所动,依旧全军来犯,我军即使到了最为不利的情况,仍可昭告城民,说明北虏不以平民着想,我军迫于无奈,疏散城民后再纵火,同时全军撤回东平,也仍然绰有余裕。到那时,失了民心的,便是北虏了。”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此计固是置诸死地而求生。说到底,实是当初我军未能及时救援符敦城,致有此处,否则也不必出此下策了。”

上一回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违背了他的将令,虽然因此余成功的夺取东阳城计划得以实现,但在余成功心里,总觉这两人太不听话。违命不遵,军中大忌,如果不是郑司楚和宣鸣雷这两个与申士图关系极近的将领,当时他就要翻脸,更何况年景顺是因为要救援郑司楚而战死,在余成功心里,对郑司楚实是有了三分恨意,这时他话中的意思已隐隐把矛头指向了郑司楚,似乎上次郑司楚和宣鸣雷若是依计而行前往符敦城,天水军也不会这么快就败北一样。郑司楚哪会听不出他的意思,可这话实在无从反驳。不管怎么说,自己和宣鸣雷确实违抗了将令,至于当时自己所率几千人增援了符敦城,是不是就真能保证符敦城不会陷落,现在谁也说不上来了。

余成功这软钉子着实厉害,见郑司楚和宣鸣雷都为之语塞,他心头少有地升起一股快意,心道:“你们这两个小子,别看是申太守的红人,终是我的下属。”他看向申士图,昂然道:“申公,末将之见便是如此。我再造共和军得道多助,三军用命,定能度过眼前难关。成功不才,亦愿为再造共和的大业肝脑涂地,粉骨碎身。”

余成功能做到五羊军区的军区长,自是有他的长处。他熟读兵法,加上相貌堂堂,辩才无碍,这时更说得慷慨激昂,诸将听了都血为之热。相形之下,郑司楚纵然现在名噪一时,终是个嘴上无毛的毛头小子,而且他提议的要弃刚得手的东阳城未免也太丧气,军中士气都将为之一沮,因此本来有点认同郑司楚的将领,这时不知不觉转向了余成功一方。即使是申士图,先前虽然不太相信余成功了,但听余成功说的这条计,其实也并没有否定郑司楚的弃东阳城之议,听上去却可进可退,而且每一步都有兵法佐证,不禁为之心折,心想:“余将军到底还是老辣。”待余成功最后表忠心时,他的头不由得点了两点。这一来,座上将领察颜观色,觉得余成功的计较果然更为完善稳妥,所以连申太守也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