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洪老爷走的时候,宋桃只留下了三千两银子做周转,其他的都让洪老爷带走了。

  宋桃笑道:「我心里有数。你只管照我的吩咐把事情办妥当了就行。」

  只要能烧瓷,窑厂就是棵摇钱树,至于能落下多少金元宝,全看她的心情了。

  她趁机对宋仁诉苦:「要不然我怎么说得再烧一炉龙窑呢?」

  这次宋仁不再反对,疾步去了账房。

  宋桃忙里忙外,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几个被打断了手脚,逐出帮的昌江人,从外地请了砖瓦师傅过来,签了死契,开始砌龙窑。

  烧青花的釉料还是从颜记抢来的——颜记的王老爷以次充好,卖了假釉料给别人,吃了官司被关了起来。颜记为了赔别人损失,开始低价甩买釉料。

  王太太搬了个板凳,天天坐铺子门口骂李子修。

  说王老爷是中了李子修的仙人跳。

  李子修不得好死!

  李子修也派了人出来辟谣。

  说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王老爷买假釉料又不是第一次了,从前宋家窑厂惊釉,不就是从颜记买的釉料吗?

  宋家窑厂知道后,也出面辟谣了。

  说惊釉之前,颜记卖给他们的釉料都没有问题,大家合作了几十年,一直宾主尽欢。惊釉之后,他们改在邢家的釉料铺子里拿釉料,颜记的事,宋家窑厂不知道。

  而新崛起的釉料铺子邢家,这次干脆低

  价收了颜记大量的釉料。

  用他们的话说,他们是专营釉料的。别人看着全是灰扑扑分不出颜色的釉料,在他们眼里却一看就知道什么是回青,什么是石子青,这次釉料他们买回去之后仔细辨别一番,就可以拿出来卖了。还解了颜记的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之。

  王家气得吐血,却不得不承认人家的确是救了他们家。

  宋桃没去管这些纷争,她对宋仁道:「宋积云诡计多端,这些话你听听就行了,说不定全是她在后面捣鬼也有可能。」

  宋仁对宋积云的印象还挺好的。不说别的,她烧瓷的本事在景德镇就是数一数二的。

  有技术的人总是更受人尊敬。

  宋桃这次开龙窑开得轰轰烈烈的,不仅请了马会长、严老爷等人来观礼,还请了江县令。

  只是江县令没来,派了个师爷过来。

  但这在景德镇众人眼里,已经很有面子了。

  窑烧得也好。

  五千多件青花,烧成了四千多件,算一算,和宋积云烧出来的成品率差不多了。

  洪老太爷作为大东家笑得见齿不见眼,红包都派发了不少。

  马会长也感慨:「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看着宋家窑厂的宋老板和你们窑厂的宋家三小姐,我们都老了!」

  「双宋并立,也是我们景德镇的一段佳话!」有人奉承着洪老太爷。

  甚至有些从前对宋大良印象很不好的人都因为宋桃有所改变,说宋大良是「歹笋出好竹」。

  这句话不知怎么地,传到了宋大良的耳朵里,宋大良还来窑厂闹了一番,要宋桃给钱。

  宋桃委屈的哭了一场,据说是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宋大良,宋大良好歹还有点脸,没有继续闹下去,拿着钱就走人了。

  但也放出话来,要和宋桃断绝父女关系。

  宋桃还哭着上门求了一回,宋大良连门都没给她开。

  她那兄弟还骂她「吃里扒外」,要不是她,良玉窑厂也不会卖给外人。

  外人「洪家」就出面给宋桃说话了,宋桃怎么孝顺,怎么勤奋,怎么心地善良……总之,宋大良是个恶棍,把女儿当摇钱树还不知足。

  若是他执意要和女儿断绝关系,他们洪家支持宋桃。

  整个景德镇都是宋桃的流言蜚语。

  当香簪把这件事当成笑语说给宋积云听的时候,宋积云正在开第七窑的矾红。

  「不过,大家都同情三小姐。」她蹦蹦跳跳地帮宋积云打了清水洗手,「说有这样的父亲还不如没有。还说让三小姐快点嫁个人算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大老爷就没道理找三小姐的麻烦了。」

  宋积云听着笑了笑,道:「谁知道呢?」

第188章

  香簪歪着头望着宋积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可宋积云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新出窑的矾红瓷上了。

  四十五件瓷坯,真正能让她满意的不过两件。

  其他的要不是颜色不太均匀,要不是过度色差不够明快。

  所以还是对矾红的釉料掌握得不够透彻。

  宋积云对着挑出来的两个六边盒沉思着。

  香簪已经惊呼:“好漂亮啊!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靓丽的颜色。像夕阳下的雪景。”

  宋积云充分利用了矾红偏桔的特性,而不是把当它当成红色来处理。

  可惜烧了七窑也一共只窑出了十三只酒盅大小的六边盒。

  宋积云有点想放弃了。

  郑嬷嬷面色有些凝重地走了进来。

  “大小姐!”她给宋积云行礼,“三太太从乡下来看老太太。说是乡下的瓜果丰收了,特意送过来给老太太加个菜。”

  人家来孝敬父母,怎么也不可能拦着!

  这不也是当初曾氏死活都要赖在他们家不走的缘由吗?

  宋积云笑道:“随她去!只要她别过来打扰我娘就行了。”

  郑嬷嬷面露踌躇。

  宋积云心里一跳,不由道:“我不会是乌鸦嘴,说中了吧?”

  郑嬷嬷得觉得她说的好玩,“扑哧”一声笑,道:“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又道,“虽然没有说中,但也相差不远。”

  “什么意思?”宋积云问,和郑嬷嬷去了作坊的旁厢房坐下,示意香簪倒杯茶给郑嬷嬷。

  郑嬷嬷道:“老太太身边的曾嬷嬷跟我说,三太太这次来,是听说我们家的瓷器卖得格外的好,她想让老太太出面给三老爷求个人情,让三老爷能买点瓷器去上饶开个铺子。

  “我估摸着老太太过一会儿会过来找太太说话。”

  上饶是李氏的娘家。

  “不是估摸着,是肯定会。”宋积云不以为然,道,“我又没有不让他做生意,他想从我们窑厂进瓷器去上饶卖,去窑厂进货就行了。她来找我娘,十之八、九是想比别人拿货更便宜罢了!”

  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了!

  郑嬷嬷含笑不语。

  宋积云和郑嬷嬷说着家常,等了曾氏半天也不见她们过来。

  “难道我用老眼光看人,猜错了?”宋积云困惑道。

  差了人去一打听,结果说是王氏也过来了。

  “这倒奇怪了,”宋积云道,“今天怎么这么凑巧,人聚一块了。”

  去打听的人道:“大太太是哭着过来的。说是大老爷根本没有逼着桃小姐拿银子,可桃小姐却让人到处散播谣言,把大老爷都气病了。想让老太太拿点钱给大老爷看病。”

  “不至于吧?!”宋积云失笑,“宋大良可是长子,又生了长孙,当年的祖产也是落在他手里的,烂船也有三斤铁,他就是想哭穷,想占老太太的便宜,也不至闹得这样难堪吧?”

  去打听的人听了就笑了起来,先是奉承宋积云:“还是大小姐有眼光,老太太也是这么说的。”

  然后道,“三太太因为这件事,和大太太吵了起来。说大太太人心不足蛇吞象,娘家的穷酸样学了个十足十,有一厘银子都要藏起来,自己男人都舍不得花。

  “大太太因为这个和三太太打起来了。

  “老太太身边的人拉都拉不住。”

  “活该!”郑嬷嬷忍不住“呸”了一声,又有小厮跑了进来,道:“大小姐,大太太哭着往太太那里去了。三太

  太也随后追了过去。”

  宋积云和郑嬷嬷面面相觑,忙往钱氏那里赶。

  可到底迟了一步。

  大太太已拉着钱氏的手在那里哭诉,三太太在一旁叉着腰骂大太太颠倒是非。

  钱氏正被她们吵得脑袋疼。

  见到女儿,她像见到救星一样,忙道:“云朵来了!”然后对大太太和三太太道,“你们有什么事,我们改天再说。”

  她不喊宋积云还好,她这一喊,三太太还有些讪讪然,大太太直奔她而来。

  “积云啊!你可得给你大伯母做主啊!”她神色憔悴,面色腊黄,眼皮浮肿,“我们家老爷虽说脾气不好,可也不是那不要脸面的人,他去找你桃堂姐,那也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的,反而你桃堂姐,像被鬼上了身似的,你大伯父不过是提了句让她有钱了照顾一下弟弟,怎么到了她的话里,就是你大伯父逼着她要钱呢?”

  宋积云在心里道:可不就是鬼上了身么!

  大太太则帕子都哭湿了。

  “还说你大伯父逼着要和她断绝关系!

  “你大伯父气得都病得爬不起来了,她不回去看一眼。我这是作了什么孽,生了个这样的女儿!”

  她抱怨道:“之前也是她说要开窑厂,开了窑厂,也是她说你大伯父得罪了把桩师傅。后来窑厂开不下去了,又是她说服你大伯父把窑厂卖给了她。如今她生意做好了,拿点钱回来不是应该的吗?”

  只是没等宋积云说话,三太太已迫不及待地就要和大太太把事情掰扯清楚:“你说得轻巧,你们家亏了钱,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我们给你们这填补亏空!”

  大太太又和三太太吵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要你帮我填补亏空了?老太太又不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她老人这能补贴三叔,为什么就不能补贴我们?”

  宋积云退后一步,任由她们争吵,悄悄地和钱氏耳语:“狗咬狗一嘴毛,我们别管!”

  钱氏嗔笑着捏了捏宋积云的脸,道:“你以为娘还和从前一样啊!她们休想从我这里讨半点好处。我的东西可都是留给你们三姐妹的。”

  宋积云嘻嘻地笑。

  就听见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喝:“住嘴!”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曾嬷嬷扶着曾氏走了过来。

  有些日子没见曾氏了,曾氏明显的老了很多,曾经犀利的眼眸也开始变得浑浊。

  曾嬷嬷更是看都不敢看宋积云一眼。

  “吵吵闹闹的,成什么体统!”曾氏喝斥着大太太和三太太,“都给我滚回去!”

  大太太不敢说话,鹌鹑似的缩着肩膀跟在曾氏身后,三太太则暗含得意地瞥了大太太一眼,殷勤地扶了曾氏。

  曾氏就意味深长地喊了声钱氏“二儿媳”,瞥了眼宋积云,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可你也要可怜可怜你男人留下来的两个兄弟啊!”

第189章

  钱氏恨死曾氏了,从前那些招数对她可没什么作用了。

  她直视着曾氏,道:「我一个孀居的寡妇,带着三个没爹的孩子,都得亏族里庇护,才能守住门户。您老这是让我别给二老爷守孝了,和分了宗的大伯兄,分了家的小叔子常来常往吗?」

  曾氏没想到向来软弱的钱氏会这样的顶撞她,顿时恼羞成怒,冲着钱氏就要发火。

  宋积云看着,在旁边轻轻地咳了一声。

  曾氏的脸骤然通红,却半晌也没有说话。

  宋积云淡淡地道了句:「都散了吧!」

  这是赤、祼、祼的赶她们走啊!

  曾氏三个都愣住了。

  宋积云朝郑嬷嬷使了个眼神,和大太太打了个招呼,揽着钱氏的肩膀往厅堂去。

  郑嬷嬷则带着人把曾氏和三太太客气却很强硬地请出了二房的宅院。

  听着身后高声的叫骂声,钱氏直摇头,道:「还是扯破了脸!」

  宋积云笑道:「娘,您不会以为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吧?他们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的,请帖递到我们家,去随个礼,当是情分。可平日里,还是各进各家的门,各吃各家的饭,彼此不要来往的好。」

  钱氏知道宋积云说的是对的,但还是颇有感慨的。

  宋积云就陪着她说了会话,安抚好她的情绪,这才重新回了小作坊,开始准备烧第八炉窑——给淮王府的矾红早就烧好派人送去了上饶。答应给元允中烧的六角盒,烧出了十三个,怎么也能凑个吉利数。

  可她手痒。

  给元允中烧六角盒的时候,烧了几个三才杯。那一炉,给元允中烧的六角盒只烧成了一个,她放进去的几个三才杯却个个品相完好。

  她干脆又给自己烧了几个玲珑杯,准备配一套茶具。

  那一炉窑几个玲珑杯也一口气烧成了。

  元允中的六角盒却一个都没成!!!

  宋积云想想就在心里叹气。

  元允中简直和她的矾红犯冲。

  如今这套茶具还差个公道杯。

  她决定再开一窑。

  要是这次还烧不好,就算了。

  总干一件事,也是挺无聊的。

  接下来的几天宋积云都没有去窑厂,一心扑在她的小作坊里。

  而窑炉滚滚的浓烟有时候会随风飘散在荫余堂的院子里,落下些许的烟尘。

  坐在院子里喝茶的邵青看着飘浮在金色茶汤上的黑粒,不由叹气:「这日子怎么时候是个尽头!听说宋小姐都已经烧了七窑了,这一窑不会又失败了吧?」

  说着,他还朝着西边双手合十,学着妇人的样子拜了拜,念了声「阿弥陀佛」,道:「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宋小姐早日心想事成!不然我们也得跟着遭殃。」

  只要是坐在院子里,就不免会被落上烟尘。

  邵青舍不得这杯上好的祁门红茶,想了想,用竹签小心翼翼地将那落在茶汤上的烟尘挑了出来。

  他这才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声响都没有,寂静的有点让人害怕。

  邵青不由抬头朝坐在他对面的元允中望去。

  元允中靠坐在太师椅上,冷冷地看着他。

  那目光,能把人冻死。

  这让他不由想起元允中刚刚回元家的时候,江县令不知死活地给自己的小厮取名叫「小四」,还整天「小四」地喊着,元允中当时就是这么看着江县令的。

  后来江县令可是莫名其妙就被周围的那群野猫追着挠了一个夏天!

  他打了个寒颤,忙道:「怎,怎么了?」

  不会是嫌弃他连落了烟尘的茶都喝吧?

  他看了看手中的竹签,解释道:「这茶多好啊!一年才产四、五斤。要不是机缘巧合,我们都不知道有这么好喝的祁红呢!」

  元允中听着,看他的目光却越来越冷。

  所以他到底嫌弃什么?

  邵青脖子一梗,不怕死地道:「我也没说什么啊!这么好的茶,泼了多可惜,就是在京城,也未必能喝到这么好喝的茶!」

  元允中额头青筋直跳,道:「嫌弃院子里有烟尘,那就回屋子里去。」

  他什么时候嫌弃院子里有烟尘了?

  他只是心疼茶。

  可他能说吗?

  邵青识相地闭上了嘴。

  这段时间他觉得元允中怪怪的,好像心里憋着团火似的,随时都有可能要炸。

  他低头喝茶吃点心。

  宋家的厨子真不错,今天做的是桃心酥。

  起酥后低温炸制,再高温过油。

  面皮一层一层的,像盛开的桃花。

  邵青吃得心满意足。

  决定继续教宋家的厨子做苏式点心。

  谁知他都这样了,元允中却依旧不满意,冷不丁地对他道:「去看看,宋小姐遇到什么事了?」

  邵青差点噎住。

  他忙咽下嘴里的点心,道:「宋小姐能遇到什么事?她都没有出门。宋家窑厂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钱太太和两位宋小姐整天念经拜佛的,吴总管都闲得没事就去厨房里端点心配着吃茶了。」

  元允中抚了抚额头,沉声质问他:「你不知道宋小姐都已经烧了八窑了吗?」

  「知道啊!」邵青尚不以为然地道,「不然我们院子里怎么会整天飘烟尘呢?」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顿悟,不由自主地高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了!你原来是在担心宋小姐啊!」

  但元允中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

  邵青想,那肯定是因为他猜中了的缘故。

  他觉得元允中这是在杞人忧天,道:「宋小姐是什么人?龙窑也能一次烧成!就算有什么事,那也是窑上的事。我们又不懂这些,担心也帮不上什么忙啊!还不如帮宋小姐看着点家里或者是窑厂,免得有人捣乱!」

  邵青觉得他这话说得十分在理,元允中却像被他气到了似的,非常不满,朝着他冷笑:「你去不去?」

  「去!」邵青识时务为俊杰,立马就站了起来,直奔宋积云的小作坊,问宋积云:「你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吗?」

  宋积云想着可能是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家里烧瓷,让邵青担心她的状况了,忙笑道:「没事,没事,我就是在试着烧新的矾红瓷。」

  还请了他吃点心。

  邵青想着元允中这段时间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决定在宋积云这里多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