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闻言笑容一敛,眼眶都红了,哽咽道:“我听吴总管说你失踪了,吓得魂飞魄散。留了郑嬷嬷在报恩寺陪积玉和积雪,连夜就找了过来。”

  她说着,拉了宋积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道:“你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宋积云忙安慰钱氏,报喜不报忧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道,“没有失踪。不过是将计就计,为了引蛇出洞,隐瞒了行踪。”

  没有必要告诉钱氏她和元允中迷路的事,只会让钱氏担心。

  钱氏不疑有他,听说事情都解决了,放下心来,双手合十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庆幸地道着:“菩萨保佑!”

  宋积云松了口气。

  钱氏就把目光落在了元允中的身上,笑眯眯地对元允道:“失礼了!只顾着担心我们家大姑娘,也没和元公子道声谢。”

  “二太太客气了!”元允中应着,神色如常,语气寻常,仿佛刚才那个依在落地柱旁说他是宋家姑家的人不是他似的。

  钱氏忙道:“我这可不是客气话。我们家大姑娘虽然没明说,可我心里清楚,将计就计也好,引蛇出洞也好,要不是有公子在旁边看照,今天的的事未必能这么顺利!”

  元允中的手虚握成拳,凑到嘴边,轻轻地咳了两声。

  宋积云抚额。

  她母亲的说的不错。

  这两天,特别是迷路的时候,元允中对她照顾有加。

  可她想到跟随元允中来窑厂的邵青。

  别说她和元允中前景未卜,就她母亲看元允中如丈夫母娘看女婿的模样,她也不愿意让她母亲和元允中过多的接触。

  免得她母亲到时候受伤。

  她赶紧打断了钱氏的话,道:“娘,您用了早饭没有?窑厂的冷粉做得不错,我让他们去给您下一碗好了!”

  元允中看着,趁机起身告辞:“那我就不打扰了!”

  钱氏看了看宋积云,又看了看元允中。

  一个打断了她的话,另一个就立刻告辞。

  她刚才在外面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元允中连“宋家的姑爷”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就算年轻人之间私底下开玩笑,可若是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要不是在孝期……

  钱氏脑子飞快地转着,还是当断立断地拦了元允中,笑道:“元公子和我们一起用早饭吧!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是我们这里的特色,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元允中再三推辞。

  宋积云也在旁边道:“这一大清早的,元公子刚刚起床。您老人家总得让他歇口气,喝杯茶吧?”

  钱氏看了宋积云一眼,却更加坚定了要留元允中用早饭,还道:“礼轻情意重。还请公子成全我的拳拳爱女之心。”

  元允中想了想,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回去换件衣服,再过来用早饭。”

  钱氏亲自送元允中出了厅堂,坐厅堂后面的小厅里,等着凉面,委婉地打问着元允中:“他就一直陪着你啊?”

  什么叫一直陪着她?

  宋积云道:“没有!是没有人手送他回城。”

  钱氏不以为然,道:“他要是执意要走,你还能强留了他不成?”

  “那倒是!”宋积云转移了话题,道,“你这一路上担惊受怕的,我让人给你收拾一间房,你等会好好休息休息,晚点和我一起回城好了。”

  之后还问起了郑嬷嬷和妹妹:“他们什么时候回家?要去接吗?”

  “晚点他们也会回家。”钱氏道,“你没事我就安心了。我知道你刚刚接手窑厂,又出九太爷和宋立的事,肯定很忙。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了。我等会自己回去就行了。”

  然后她的的话又转移到元允中的身上:“我看元公子真的很难得。等宋氏私塾办起来了,你问问他要不要去私塾读书?”

  两个人也能有更多的时间接触。

  宋积云不想让母亲心怀期待,一时又不知道如何打消她的念头,沉默了半晌,却让钱氏误会她这是不知如何是好。

  钱氏遂笑了笑,催着宋积云:“快去看看我的冷粉好了没有?”

  宋积云无奈地笑了笑,只得道:“娘,我的事,您不用急。欲速则不达。”

  “我省得!”钱氏笑道,等冷粉上了来了,见全是辛辣的拌料,还特意厨房里重新做了一分三鲜的拌料。

  等元允中到了,三个人去了厅堂的圆桌用早饭。

  元允中穿着月白色细布道袍,背脊笔直,英朗俊美;宋积云穿月白色细布比甲,端庄正坐,妍丽灵秀;宛如一对璧人。

  钱氏的笑容更盛了,看他们的目光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欢喜。

  还问元允中:“公子这两天没有回城,和我们家大姑娘一起住在窑厂,还习惯吗?”

  元允中看了宋积云一眼,简短地道:“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钱氏直点头,道:“那元公子觉得我们家的窑厂怎么样?”

  元允中奇怪地看了钱氏一眼,客气地道:“挺大的,也挺好。”

  钱氏摇头叹气,望着他道:“这窑厂,是我们家老爷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建起来的。以后,就交给我们家大姑娘打理了。”

  这些元允中早已经知道。

  他应酬道:“理应如此!”

  钱氏顿时喜笑颜开,看他的目光除了欣慰,还透着不容错识的满意。

  元公子不仅觉得宋家不错,对女儿接手窑厂也没什么不满。

  她高兴地道:“元公子心胸磊落,能遇到公子,真是我们家的福气!”

  元允中不明就里。

  宋积云却恨不得把母亲嘴给堵上。

  她指了桌上盛了绿豆沙的海碗,道:“娘,天气炎热,我给您盛一碗吧?”

  钱氏笑着应“好”,可等她盛了绿豆汤,钱氏却推到了元允中的面前,道:“天气热,元公子也尝尝。”

第75章

  用了早饭,钱氏执意地回城,宋积云和元允中送她。

  钱氏上了骡车还对元允中道:“把这边的事处理完了,你就赶紧和云朵回城。窑厂太简陋了,尘土满天的,过来看看还行,久居却不合适。”

  还道:“等你回来,我让吴管事去买个做江浙菜的厨子回来。”

  就算是三鲜拌料,元允中还是觉得辣。

  宋积云已经麻木了。

  仅仅一顿饭的时候,她母亲不仅打算让元允中去宋氏族学读书,还准备给元允中养两匹马,打一辆马车,养两个绣娘。

  买个做江浙菜的厨子,已经不能让她再惊讶了。

  她帮钱氏放了车帘,道:“您路上小心点。我们下午就回去了。”

  说着,她朝赶车的车夫使了个眼色。

  车夫扬鞭,立刻驰离了窑厂。

  宋积云长透了口气,扭头却看见元允中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母亲远去的马车。

  她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元公子,窑厂还有点事,我就不陪你了。你有什么事,就吩咐六子好了。”

  元允中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点了点头,道:“好!你走的时候让人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宋积云看着元允中离开,嘴角噙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

  郑全和罗子兴却急匆匆地找了过来。

  “大小姐!”郑全沉声道,“有一批最近契书到期的师傅提出要离开窑厂。”

  宋积云神色一肃,道:“我们雅室里谈。”

  两人齐齐点头,一起去了厅堂旁的雅室坐下。

  宋积云道:“有多少人想要离开窑厂?都是些什么人?”

  罗子兴神色凝重,道:“大约有三十几个人,都是做日常瓷作坊那边的的师傅,或者刚出师的徒弟。各工序的都有。徒弟还好说,我已经让各人的师傅去问情况了。那几个师傅,却是带着自己的徒弟一起走的,怕是留不住了。”

  郑全在旁边补充:“项师傅说,很有可能是有人看到我们宋家窑厂这段时间不安生,来挖墙脚的。”

  宋积云也这么觉得的。

  她沉吟道:“走得那批人,手艺如何?”

  罗子兴道:“除了有两个颇有天赋,刚刚出师的徒弟,其他的也就能烧烧日常瓷了。”

  “那能不能把那两个有天赋的留下来?”宋积云问。

  罗子兴苦笑道:“就这两个闹得最凶。”

  宋积云的目光顿时有些冷冽,道:“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他们要走,那就按照窑厂的规矩,在宋家窑厂学过手艺的,留了学艺的银子;没学过艺的,扣三个月的工钱,让他们离职走人。”

  不管谁是他们幕后的人,先付给她一大笔银子再说。

  她也正好看看这幕后的人财力如何?

  宋积云还叮嘱罗子兴:“你们也不必为难他们。天下大事还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何况是我们这些要养家糊口的平民百姓。别人在我们这里做的不高兴了,又没有违反契书上的约定,我们凭什么不让别人走?

  “别人守规矩,我们也应该守规矩才是。”

  罗子兴到底意难平,咬牙彻齿地道:“我看他们有什么好下场!”

  宋积云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道:“种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们齐心协力,把窑厂办得比从前更好,不用我们去挖角都会有手艺高超的师傅来做工。”

  她就这一批人走后,窑厂的窑工该怎么重新安排和罗子兴讨论了半天。

  项阳大步走了进来,面色如土地道:“大小姐,不好了,万公公过来了!”

  在整人景德镇,甚至是梁县,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公公。

  那就是御窑厂的督陶官万晓泉。

  “他怎么来了?”宋积云眉头蹙了蹙,噌地站了起来,道,“他身边还跟了些什么人?”

  她原本想等窑厂安顿下来就去拜访万公公的。

  项阳擦着额头的汗道:“他还带了两个小太监和七、八个衙役。”

  是寻常出门的排场。

  宋积云让罗子兴去告诉其他作坊,她则和项阳去迎接万公公。

  “你还知道些什么?”她问项阳,“你可有什么经验教训点拨我?”

  项阳的汗流得更密集了。

  他道:“我在宋家窑厂干了快二十年了,这还是第二次见到万公了。上一次是我们窑厂烧出了祭白瓷,他亲自过来参观祭白瓷的作坊。但我听汪大海说,万公公这个人喜欢附庸风雅,爪子很深,只要被他盯上的窑厂,出了血还会带着肉,很不好打交道。”

  宋积云点头,就看见大门口停着一顶绿帷小轿,两个眉清目秀的童子站在两边,七、八个人高马大的衙役围着轿子。

  “万公公!”她走上前去,隔着轿帘,恭敬地行了个礼,道,“不知道您会过来,有失远迎,望您海涵!”

  轿帘静静垂落,轿内悄然无声。

  这是要给她下马威吗?

  宋积云只好等着,在心里琢磨着各种万公公的来意,却身姿笔直,神色从容,落落大方而端庄有度。

  大约过了一刻钟,轿内传来一声冷哼,有阴柔的声音道了句:“起轿!”

  几个轿夫忙抬起了轿子,晃晃悠悠地进了窑厂。

  宋积云就在前面带着路。

  一行人到了厅堂。

  轿子停下,其中一个童子撩了轿帘,从里面低头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竹青色杭绸直裰,戴白玉镶云纹赤金簪子,腰间挂着金七事、小印、玉佩等物。

  他抬头看了一眼厅堂前的写着“宋氏”的匾额,率先走了进去。

  宋积云这才发现这位万公公容长脸,稀疏的八字眉,蒜头鼻,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看着很精明的样子。

  她请万公公在中堂坐下,待丫鬟们上了茶点,她再次给万公公福了福,道:“家父上讳‘又’,下讳‘良’,我在家中排行居长,是宋家二房的大姑娘,也是宋氏窑厂的东家。不知道万公公亲自前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力的?”

  万公公端起茶盅,吹了吹浮着的茶叶,这才看了宋积云一眼,道:“女东家?”

第76章

  “是!”宋积云道,“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希望我能接管窑厂。”

  她说着,看了赶过来接待万公公的罗子兴等人,道:“还好有几位大掌柜、大师傅支持,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然后她给万公公行了个福礼,道:“家父生前常说起万公公对我们家窑厂的支持,以后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让万公公不由多看她一眼。

  他身体往后一仰,看似随意却骨子里透着傲慢地往太师椅靠背上一靠,道:“听说你们前两天烧出了空窑?你们窑厂的窑工还因此去你们家闹事了?”

  当时看热闹的人不少,宋积云也没想能一直瞒着御窑厂那边的人,可官场上素来有欺上不瞒下的规矩,万公公这么快就知道,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她坦然地道:“是的!我父亲走得急,家里的人都慌了神,窑厂这边也人浮于事,不免闹出些乱子来。不过您放心,我这几天住在窑厂,就是在处理这件事,肯定不会耽搁交货的。”

  “是吗?”万公公原本就有些阴沉的目光更显得沉暗了,他冷冷地道,“可我怎么听说,你们窑厂昨天晚上又出事了——负责给祭白瓷上釉的宋立,因为对一个女人做窑厂的话事人不满,毁了祭白瓷的泥料,如今窑厂已经没有泥料可用呢?”

  宋积云心中一凛。

  除非万公公派人盯着宋家的窑厂,不然不可能知道的这么快、这么详细?

  可此时她没功夫细想,微笑道:“是有这件事。但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跟我们说‘有备无患’,我们窑厂一直有储备的泥料。”

  她说着,吩咐郑全:“你去烘房,把我们给祭白瓷做的泥坯拿几个来。”

  然后对万公公道:“大人,我们早有准备,余下的泥料可以再烧一窑。”

  万公公一愣。

  赶过来陪客的罗子兴几个已冷汗透背。

  他们知道宋积云胆子大,可没想到她大到这个程度,居然敢忽悠万公公!

  可万公公还真被宋积云忽悠住了。

  别看他做了十几年的督陶官,可什么样的泥料有什么样的特征,他还真不是特别清楚。

  何况宋家的祭白瓷有自己独特的秘方,他就算是怀疑,也没有办法立刻就判定。

  万公公把郑全拿过来的泥坯看了又看,就丢到了一边,神色也温和了几分。

  宋积云忙道:“大人您放心,我八月十五之前,一定会交货的。”

  比契书上的日期提前了五天。

  “不行!”万公公显然信不过他们,冷酷地道,“八月十日之前,必须交货!”

  时间缩短了一半。

  宋积云在心里算了算,道:“听大人吩咐!”

  万公公惊讶地望着她,神色微缓,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阴郁了。

  他道:“那谁负责给祭白瓷上釉?”

  宋家祭白瓷的秘方,一是泥料,二是上釉。

  没有宋立,这瓷还烧得成吗?

  宋积云道:“由我负责!”

  万公公这下难掩愕然,骤然坐直了身体,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怀疑地道:“你?”

  “是!”宋积云笑道,“祭白瓷的釉料配方,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宋师傅最多也就知道怎么上釉,可配方却一直掌握在我父亲的手里,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让背过配方。多宋立一个不多,少宋立一个不少。”

  万公公没有说话,有些沉阴目光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看,好像这样,就能看出宋积云所说是真是假一般。

  宋积云不怕他看。

  她父亲在世的时候跟很多人都说过,想给她招婿,继承家业。

  万公公在梁县这么多年,应该曾经听说过。

  他这种人,在梁县做惯了土皇帝,又有先入为主,怎么可能听得进她的话?

  不如用她父亲暂时安抚他,等她把祭白瓷烧出来就好了。

  何况由她负责上釉的工序,她并没有说话。

  这次烧祭白瓷,她准备亲自动手。

  她抬头望着万公公,表情非常的诚挚。

  万公公笑了笑。

  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还显得有些阴森。

  宋积云心里一紧。

  万公公却很突兀地站了起来,盯了她的眼睛,沉沉地道:“那我就等着八月初十来收货了!”

  宋积云忙曲膝行礼,应了声“是”。

  “打道回府了!”万公公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宋积云忙跟了过去,道:“时候不是了,中午天气炎热,您在我们这里粗茶淡饭用过午饭再走也不迟!”

  万公公看也没看她一眼,一面往外走,一面道:“等你把祭白瓷交出来了再说吧!”

  言下之意,她要是烧不出祭白瓷,连认识她的必要都没有。

  宋积云还是随着万公公的轿子,把他们送到了窑厂门口,看着他的轿子在烈日下晃悠悠地看不着了,这才和郑全几个转身往厅堂去。

  罗子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待他们在厅堂坐下,喝了消暑的酸梅汤,他担心地道:“大小姐,您真的准备负责给祭白瓷上釉?”

  上釉看似简单,实际上没有个十来看的功夫,是很难掌握好厚薄的。

  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听说过宋积云会上釉。

  他道:“窑厂还有几个上釉的师傅,并不比宋立的手艺差。不过当时东家相信宋立,才让宋立负责祭白瓷上釉。要不,从那几个师傅里选一个好了。”

  宋积云笑道:“你不说,我也准备让你给我推荐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