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海苦笑道:“只要三老爷答应不杀我,其他的都好商量。”
曾氏轻轻拍着儿子的手背,怕宋三良一时愤怒,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安抚着他。
宋三良没有动静。
曾氏心中微安,道:“可以!我保证三老爷不会再追究从前的事了!”
汪大海道:“那就照着三老爷之前和大小姐打赌一样,签一份契书。”
曾氏被堵得气都透不过来。
白纸黑字的,以后岂不是想什么时候拿出来翻旧账就能翻?
“不行!”曾氏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汪大海道:“那我也不答应私了。”
两边就僵在那里。
宋积云就请教宋九太爷道:“您经验丰富,您看这事还有没有其他解决的办法?”
说完,她还道:“我三叔父这脾气,不快刀斩乱麻,还不知道又会攀扯些什么人和事出来。”
这是话里有话啊!
宋九太爷深深地看了宋积云一眼。
要是当初汪大海失踪她没有报案,此时就算是汪大海要去告官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早就算计好的?
他梳理着胡须,对宋积云很是忌惮,怕自己不答应,宋积云这边还有后招,甚至怕宋积云早就算计好了他不愿意出手,让他落在她的坑里。
宋九太爷沉思道:“要不,还是签份契书,不写明什么理由,只承诺从此以后,三老爷再也不找汪大海的麻烦,你们觉得如何?”
曾氏勉强同意。
汪大海有话说了:“大家住在一个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三老爷和我在街上遇到了,非要我给他让路,这算不算找麻烦?”
宋九太爷无奈地道:“那你说这契书该怎么写?”
“我觉得除非三老爷答应此生永不踏入梁县,不然总有碰见的时候。”汪大海道,“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放屁!”李氏凶悍地道,“凭什么让我们离开梁县,要走也是你走!”
宋积云等都当没有听见,宋积云还沉吟道:“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她抬头望着曾氏:“我记得我们家在乡下还有间老宅,三叔父的田庄也在那里,不如就让三叔父移居那里,我们有空的时候,去探望三叔父也很方便。”
曾氏差点昏厥。
那老宅还是宋三良的曾祖父时砌的,早没人住,塌得只剩几面墙基了。住那里,比重新砌个屋花的力气还要大。
再说了,宋家用了几代人才在梁县站住了脚,回了老家,岂不是一夜之间重新回到了过去。
“不行!”她想也没想地道,“老宅子早就不能住人了。”
宋积云道:“住在其他地方也行,可当初您把祖田都分给了三叔父,三叔父住在其他地方恐怕不太方便。”
这话提醒了宋大良。
长子没能继承祖田,这可是他一生的痛。
他立刻嚷道:“就是!要是老三不愿意回老家,去弟妹的娘家上饶也可以。把祖田卖给我,你们去上饶再买块田。”
“休想!”李氏也顾不得那么多,和他争道,“那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凭什么卖给你们!我们是不会卖祖业的。”
两人吵了起来。
宋积云还在那里劝曾氏:“三叔卖了这边的宅子,在那边砌个比这边还大的宅子,银子还有多余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那你怎么不去?
曾氏想着,猛地恍然大悟。
这才是宋积云真正的目的吧?
不仅要夺了窑厂的管事权,还要把她儿子赶出梁县。
“蛇蝎心肠!”她恨恨地盯着宋积云,“你就不怕遭报应?”
宋积云温柔地笑着,靠近她耳边说出来的话却阴沉沉的:“要报应,也先报应到你身上。我怕什么?”
“你!”曾氏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宋积云就继续和她耳语:“祖母还是好好考虑考虑我的话吧!不然,再这样纠缠下去,可就不仅仅是赶出梁县这么简单了!”
曾氏气得头昏眼花,好一会才道:“好!三良搬去老宅住。”
至于会不会“此生不踏入梁县”,她没有承诺。
宋积云也没有追究。
要是她让他们搬出去了还能搬回来,那她也太无能了!
宋积云微微地笑。
一直没有吭声的宋三良却一个倒栽,口角流血地瘫软在了地上。
“三良!”曾氏和李氏悲怆地扑到了他的身上……
第54章
大夫来了,曾氏和李氏簇拥着宋三良去了内室。
宋九太爷就在那里假惺惺感慨:“这人一老,就不能不服输——我以为我是在助人为乐,谁知道却是助纣为虐!只是对不起又良家的大姑娘了!”
他言辞诚恳,众人都笑了起来。
宋积云却没准备原谅他,随着众人笑,并不接话。
宋九太爷不以为意,捋着胡须,神色凝重对宋积云道:“既然大姑娘是窑厂的当家人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祭白瓷的事。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众人凝神屏气,全都目光灼灼地望着宋积云。
他们刚才只顾着义愤填膺了,却没有想到宋积云接手了窑厂怎么办?
有人甚至露出懊悔之色。
宋积云笑了笑,道:“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去窑厂看看。先找出今早事故缘由,再和大家一起烧一窑。”
可这有用吗?
她从来没在窑厂干过?
众人望着她稚嫩的面孔,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人嘀咕道:“今天不行吗?我们还有一个月就要出货了!”
宋积云还没有说话,宋大良已阴阳怪气地道:“大侄女,这窑厂可不是后院,谁的嘴皮子利落谁有理。这是要见真章的。我劝你还是量力而行为好。”
反正这祭白瓷烧不出来,宋家窑厂也完了。
他有什么好怕。
“在宋家窑厂之前,最有名的窑厂可是王家窑厂。”他道,“他们家当年不就是因为没能在规定的时间里烧出一对龙纹大缸来,死的死,疯的疯,流放的流放了吗?
“偌大一个王家,那可说散就散了,说垮就垮了!”
六月天,众人却不寒而栗。
在座的三十岁以上的人都亲眼见过,三十岁以下的都听说过。
立刻有人附和:“大小姐,您能找到汪大海,肯定也能弄清楚今天这一炉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他的话如一石击起千层浪。
也有那害怕的:“是啊!大小姐!您是我们窑厂的主事人,您可得救救我们。”
“大小姐,烧瓷这个事太玄乎了,您看要不在几位大掌柜、或者是大师傅里提拔一个出来做总管事,以后窑里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他要是解决不了的,再找您好了。”
还有给她出主意:“大小姐,您毕竟从来没有烧过窑,万一要是烧出来的还是空窑怎么办?”
“要不要请报恩寺的师傅来帮着做场法事,听说他们很灵验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把宋积云团团围住。
宋九太爷和宋大良不由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宋家的祭白瓷,可不是谁都能烧出来的?
也不知道宋积云准备怎么收场?
*
宋三良府里发生的事,不到一盏茶工夫就传到元允中的耳朵里。
“那老虔婆,太不要脸了!”邵青站在他的书案前道,“宋三吐血,大夫都说没什么大碍,她非哭天抢地的说宋三不能动弹,一句也不提返乡的事了。”
元允中没理他,在青花里加入少许的藤黄,慢慢地调和成草绿色,笔落在微黄的熟宣上,很快成了一张张的芭蕉叶。
邵青看见,就说得更欢快了,且声音里还透露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还好那个汪大海机灵,立刻让窑厂的人帮他报官。
“老虔婆一计不成,又使一计。说宋三现在的宅子太大了,一时也卖不出去,等把房子卖了再走。
“宋小姐是什么人啊?能被她这点小谋小计给骗过去?她就说,亲戚之间原本就应该相互帮衬,宋三的宅子她买了。
“老虔婆又说乡下的祖宅一时不能住人。
“宋小姐就恭维老虔婆精明能干,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都多,让老虔婆陪宋三回乡,还可以照顾宋三。”
他说到这里哈哈地笑了起来:“可惜,您不在现场,没看见那老虔婆的脸色有多难看。还问宋小姐,是不是想趁机把她也赶到乡下?
“宋小姐也很好玩,她居然眨着眼睛对那老虔婆说,还是您火眼金睛,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老虔婆气得要死,指着宋小姐说她不孝,宋小姐无辜地问大家,说怎么现在连奉承长辈也这么难了,她还是别插手宋三和汪大海的事了。
“那些人就嫌弃老虔婆多事。
“老虔婆的脸都青了。最后还得咬牙切齿的把宋小姐请回来,让宋小姐继续主事。”
他还在那里感慨:“宋小姐可真厉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的是什么花招到了她面前都没用。”
“你在眼亲见了?”元允中头也没抬,慢悠悠地道。
他用细细的勾线笔蘸了青花,勾勒着芭蕉叶的筋脉。
邵青一下子卡了壳。
他那天见元允中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就让江西按察司的派了几个高手过来,原准备帮帮宋小姐的,结果人到了,宋小姐把汪大海也找到了。
他就没敢跟元允中说,又不能把人立刻就打发回去,干脆让他们去看看宋小姐在干什么,然后报给他听。
他没想到元允中居然知道了。
邵青立马站好,一句多的也不敢说。
元允中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画的画,重新去调了色,在芭蕉叶旁画了几颗圆润喜人的樱桃。
邵青就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放在元允中的手边,道:“主子,这是我查出来的东西。”
元允中一手拿着笔,一手心不在焉地翻了翻。
然后他的手停了下来。
“啪”地一声合上了册子。
“怎,怎么了?”邵青心中一凛,想着自己兜里还有从御窑厂抄来的,八月份宋家要送往宁王府的出库单。
主子不会连这个也知道吧?
不过,他好歹也拿六品武官的奉禄,公子就是要罚自己,也不会大庭广众下动手吧?
他天马行空地想着,却听见元允中道:“宋小姐在哪里?”
邵青松了口气,忙道:“去了窑厂。”
元允中突然就站了起来,指着满案的颜料和画笔,道:“收拾干净!”
“啊?!”邵青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虽然从小就服侍主子,可他是护卫,只需苦练武艺,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小厮做的事啊!
但他不反驳,蹲在墙角,默默地洗着画笔。
元允中快步离开了荫余堂。
第55章
宋积云把所有的头发梳在了脑后,盘了个圆圆的鬐,插了两簇茉莉花,白衣黑鞋,素净利落,由一群大掌柜、大师傅簇拥着,在绿荫匝地的窑厂甬道上慢慢地走着。
“泥料是我亲手揉的,全都搁那里堆着,”领头的项阳指着堆泥料的库房,给宋积云介绍着,“是东家在世的时候亲自和我选的料。”
宋积云走到墙角,亲手掰了一块泥,细细地捻了,在天光下看了看颜色,这才示意项阳继续。
项阳恭敬地点头,转身锁了门,继续道:“祭白瓷是宋家窑厂的命脉,能在这里做工的,都是选了又选,对窑厂忠心耿耿之辈。”
宋积云点头。
众人往前走。
有小学徒跑了过来:“大小姐,有位姓元的公子找您?”
姓元?元允中?
宋积云看了郑全一眼。
郑全摇了摇头。
宋积云的脸就沉了下来。
家里任他胡闹就算了,跑到窑厂来算是怎么一回事?
有什么事不能等她回家再说?
宋积云示意郑全把元允中弄回去:“有什么急事,跟你说一声,等我回去了再处理。”
郑全应“是”,正要转身去传话,谁知道旁边的项阳几个已连声道:“这么热的天,元公子既然赶了过来,肯定是有要紧的事,还是请元公子进来坐坐吧!窑厂的事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还不快去洗点果了,备些上好的茶点。”
最后几句话,是对他身边的徒弟说的。
宋积云成年之后,还是第一次来窑厂,那些小学徒、小徒弟自然是更听大师傅们的话。
没等她开口,小学徒已经一溜烟的跑了。
项阳的徒弟们则跑得更快,洗果子、端点心去了。
宋积云觉得以后必须给窑厂的这些小学徒和小伙计们分分工了。
她看着这些因为元允中到来而热情高涨的人,道:“毕竟是窑厂,任人随意进出不太好!”
项阳等个个不以为然,笑道:“元公子又不是外人!”
说话间,元允中已一身月白色的细布道袍,带六子,如璋如圭般地走了进来。
“元公子!”众人忙恭敬地和他打着招呼。
元允中微微颔道,白净的脸庞因为热气被蒸得像添了层胭脂似的,越过众人,把视线落在了宋积云的身上。
宋积云面无表情。
她不禁想到前世的那些说法,说像元允中这样越晒越红的皮肤,都是天生的冷白肤。
她不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她一直防晒,伸出在阳光下也是白得能发光的,并不比元允中差。
可她还是不太高兴。
男孩子长这么白做什么?
宋积云问他:“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元允中道:“听说窑厂出了事,我来看看!”
宋积云在心底“呵”了一声。
她可是宋三良家闹了一大场才过来的。
他要真是关心,早就去了宋三良家里,还等到现在?
偏偏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听了,看元允中的目光都像“丈母娘看女婿”不说,还纷纷帮他说话:“元公子也是关心大小姐,大小姐就不要责备求全了!”
宋积云扫了一眼这些为元允中说话的大掌柜、大师傅们,突然巧笑嫣然,道:“我这不是觉得窑厂不是泥就是水,怕委屈了元公子吗?”
元允中睁睛说瞎话:“宋小姐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您为了窑厂都能呆得往,我有什么委屈的?”
众人看着他们纷纷点头,拥着他们一面往前走,一面给元允中介绍窑厂。
宋积云笑眯眯地听着,压低了嗓子对元允中道:“所以你到底来干什么?”
元允中神色温和地四处好奇地张望着,道:“我真的只是来看看”
宋积云微笑着朝着说话的人点头示意,道:“这可是你说的,只是来看看!”
元允中低头,闻到她圆髻旁簪着的茉莉花清香:“宋小姐放心,我说话是算话的。”
宋积云轻笑几声。
元允中的目光却落在了前面的工房。
马上就有人给他解释:“那里是上釉的地方。”
元允中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
宋积云带着众人进了上釉的工房。
领头的就变成了宋立。
他道:“釉料是我带着两个徒弟一起上的。都是按照之前的工艺做的。”
他还把自己的两个徒弟推了出来,道:“要是您不相信,可以问他们。”
两个徒弟紧张地直点头。
宋积云也懒得管元允中了,问宋立:“还有上次用过剩下来的釉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