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契书?”就是宋九太爷,也被他的话震住了。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宋三良眼底闪动着明明灭灭的光芒,“还是弄清楚的好。”
宋积云眉梢一挑,就要说话,却被宋九太爷拦住。
“这样也好!”他看了她一眼,道,“这毕竟不是什么小事。写个契书也好。”
宋大良有点佩服他这个弟弟了,心眼比马蜂窝还多。
李氏还请窑厂的几位大师傅:“你们也帮着做个证人!”
大家都留了下来。
宋九太爷帮着写着契书。
因没有什么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宋积云像是受不了屋里的气氛似的,一直站在外面的屋檐下,等到宋九太爷的契书写好了,见证人都按了手印,她这才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在契书上签字画了押。
宋九太爷笑眯眯地把其中一份契书给了宋积云,还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安慰她道:“女孩子家,相夫教子最要紧。你过几年也要嫁到京城去了,家里的事,就不要管了,交给你叔父和你大伯父就好。”
宋积云没有说话。
站在她旁边的一位窑厂师傅却道:“什么声音?”
众人都望向他,厅堂一静,大家都听到了时断时续的“咚咚”声。
大家面面相觑。
宋九太爷先是愕然,随后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咚咚”声越来越大,有个窑厂的年轻小伙子高喊道:“是东厢房楼板!”
宋三良的厅堂,是典型的一明两暗的格局,东、西厢房就铺了楼板。
立马有人拿了梯子过来,爬了上去。
不一会,满身狼藉,五花大绑被堵住嘴的汪大海就被众人从楼板上抬了下来。
厅堂里的人都惊呆了。
“不,这不可能!”宋三良更是目眦欲裂,他下意识地朝宋积云望去。
宋积云嘴角带着冷笑,正慢条斯理地折着刚刚出炉的新鲜契书。
电光石火间,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这小贱人!”他想也没想地朝宋积云扑了过去,“你栽赃陷害我!”
第52章
宋积云一直防备着宋三良。
见宋三良扑了过来,她可没准备演苦肉计,起身就想躲闪。谁知道吴管事却大喝一声,从她身后蹿了出来,横腰拦住了宋三良,还大声质问他:“你要干什么?”
连声“三老爷”都不尊了。
而宋三良见近不了宋积云的身,指着宋积云就骂开了:“你个小娘养的!你还敢躲!看我不打死你!”
宋积云顿时面如薄霜,道:“三叔父,我敬你是长辈,你却对我开口即骂,抬手即打。还说我栽脏陷害你。凭什么?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了,还我个清白,就是要打二十大板,这衙门的公堂我也要去走一趟的!”
白身告官,要先打二十大板的。
她这是要去告他。
宋三良听着,气得眼睛都红了,指着还在松绑的汪大海道:“凭什么?就凭汪大海是你们宋家窑厂的大掌柜!要不是你和汪大海勾结,事情怎么就这么巧,我和你签完了契书,就发现了汪大海,还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我家厅堂的楼板上?”
“所以你就诬陷我!”宋积云讥诮道,“之前汪大海不见了,你冤枉我,说因为我是女子,连累了窑厂,没能烧出祭白瓷来。现在,汪大海找到了,你又冤枉我,说我和汪大掌柜勾结。是不是以后窑厂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的缘故?”
她说着,扫了厅堂的众人一眼,厉声道:“我就是让你们来推卸责任,算计陷害的吗?”
众人低下了头。
厅堂里鸦雀无。
刚刚松了绑的汪大海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宋九太爷的面前:“九太爷,救命啊!三老爷要杀我!”
众人齐齐色变。
汪大海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我鬼迷心窍,接受了王氏釉料铺子一百两银子的贿赂。不知怎地,被三老爷知道了。
“三老爷就威胁我,让我帮他誊一份八月份送往宁王府和淮王府的出库单。
“我想这都是小事,就答应了。
“后来,三老爷又让给他偷一件御烧瓷给他。
“我不敢!可三老爷胁迫我,要是我不帮他办,就要把我收受贿赂,泄露御窑厂出库单的事说出去,让我在景德镇都不能立足。
“我害怕了。思前想后,就帮他偷了一只青花龙纹海水缸杯。!”
他说到这里,嚎啕大哭起来:“谁知他得寸进尺,又要我在给宁王府和淮王府出货的前一天,悄悄地把总账房和库房里出库单给烧了。”
众人一片哗然。
“我哪里敢啊!这不是要把宋家窑厂往死路上逼吗?”汪大海声泪俱下地道,但三老爷说,我要敢违背他,就把我沉了昌江。”
“怎么会这样啊!”众人窃窃私语,看宋三良的目光充满了忌惮。
宋三良气疯了。
只是没想到汪大海会突然失踪,让他的计划提前暴露了。
现在看来,他是投靠了宋积云。
汪大海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道:“我只得先假意答应了三老爷。回到库房后,就悄悄撕了宁王府的出库房,还把账册打乱了,希望有人能发现。
“可我等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现。我就有点着急了。
“这个三老爷又来找我,问这段时间的祭白瓷都什么时候开窑?”
众人惊呼,议论声嘈杂如集市。
宋三良可算是看清楚了,宋积云这是要把他一脚给踩死了。
“我什么时候让你问祭白瓷的事了?”他恨得双目允红,却也只能自辩,不然宋积云肯定会把这次没能烧出祭白瓷的锅甩到他的身上,“你一个管库房的,管得到窑上去吗?”
宋积云也有点奇怪。
这不在他们的角本里。
难道是汪大海听到些什么,自己加戏?
她深深的看了汪大海一眼,告诫他别说多了,反而露了马脚。
汪大海也不知道明白没有,继续在那里哭诉:“我说我不知道。三老爷很生气。我们之间发生了口角。他怕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就趁着那天我来大小姐家坐席喝多了,悄悄地把我绑了,关在了内院他书房的秘室里。”
之前搜府的时候,宋三良内院的书房,的确有个用来收藏瓷器的秘室。
众人看宋三良的目光都很复杂。
相比一直和他做对的宋积云,汪大海的背叛和诬陷更让他愤恨。
他不声不响的,突然急步走到汪大海的身边,抬脚就朝汪大海的心窝踹去:“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什么时候关过你?”
汪大海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惨叫,捂着胸口就倒在了地上。
之前给他松绑架的几个年轻小伙子立刻架住了宋三良。
“大小姐救命啊!”汪大海就爬到了宋积云的脚下,苦苦地哀求道:“三老爷让我烧出库房,是为了对付大小姐,为了和大小姐争夺窑厂。我是因为没有答应三老爷,三老爷才会要我死的。”
“你还敢血口喷人!”宋三良恶狠狠地道。
汪大海没有理会宋三良,只顾着求宋积云:“大小姐,就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收受贿赂了,一心一意为窑厂人做事,为我的过错恕罪……”
宋积云叹气,吩咐吴管事:“扶他起来吧!”
汪大海不肯起来:“大小姐不原谅我,我也没脸起来!”
宋积云犹豫了良久,才沉吟道:“你十几岁就进了窑厂,一直是我父亲的左膀右臂,窑厂有今天,你也功不可没有。看在你上有老下有小,没有听三老爷的话,一条路走到黑,我就原谅你一次。”
“多谢大小姐!多谢大小!”汪大海连着给宋积云磕了好几个响头。
窑厂的人看着,都松了口气,觉得宋积云像宋又良,待人宽厚大度。
宋三良却不愿意放过汪大海,追着他打,还叫嚷道:“你敢冤枉,你敢嫁祸我!”
别人去拦他,他就不管不顾地见人就打。
厅堂里顿时乱糟糟的。
宋积云看着直皱眉,吩咐吴管事:“去报官吧!”
在旁边装泥塑菩萨的宋九太爷和宋大良骇然,忙高声道:“报官!这怎么行?”
厅堂里的人听了,也渐渐安静下来。
宋积云道:“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自然要报官了!”
她还催着吴管事:“快去快回,把这件事处理完了,我也要回去用午饭了。”
吴管事恭敬应“是”,厅堂外突然传来曾氏的声音:“暂且!”
第53章
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李氏小心翼翼地扶着神色憔悴的曾氏走了进来。
宋三良忙跑过去扶曾氏一把:“娘,您怎么来了?”
曾氏没有答他,而是拍了拍他的手,对在座的诸位道:“不能就这样去衙门。要去,也要商量好了再去。”
汪大海找到了,这个案子也就该结案了。可汪大海口口声声说宋三良要杀他,这样去了官府,宋三良不被判个斩立决,也会被判个三千里流放。
曾氏可不能让她的宝贝儿子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宋九太爷和宋大良此时也反应过来。
宋三良要是被关了进去,说不定他们两个人也会受牵连。
特别是宋九太爷,考虑得更多。
他是秀才,每年有岁考。要是牵扯到这样的案子里去了,很可能会被主考官判定为末等,连续三年的末等,是可以取消秀才资格的。
他忙给曾氏帮腔:“对对对,先商量好了再去官府,免得把衙门的人得罪了。”
曾氏得到了宋九太爷的支持,心中轻快了不少。
她目光犀利地朝宋积云望去,可心里却直打鼓。
她这个孙女,脾气暴躁,目无尊长,心毒手辣,怼起来半句也不让,整起来那更是不手软。
她已经连续几次见识过宋积云尥蹶子了,没有把握宋积云会不会给她面子。
不过,也不要紧。
宋积云要是不给她面子,正好让大家看看宋积云是如何的不孝也行。
这么一想,曾氏多多少少有了点底气。
谁知道宋积云好像和她没有半点罅隙似的,和风细雨地问他们:“那几位长辈是什么意思呢?”
曾氏原本想等宋九太爷先开口说话的,可李氏却急得不行,不停地摇着曾氏的衣袖,加上曾氏见儿子神色狼狈,也心痛不已,干脆就抢在了宋九太爷之前道:“汪大海原本就是宋家窑厂的伙计,老二不在了,老三让他办点事,一时没说清楚也是有的。官衙那边,就说是场误会好了。”
宋九太爷听着,就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曾氏要为宋三良出头,只要保住了宋三良,自然也就保住了他和宋大良。宋积云可不是个吃素的,他还是别搅和进去为好。
他捏着胡须,一副万事都由你们说了算的样子。
宋积云见了,竟然也置身事外地道:“祖母,您是长辈。既然您都发了话,我这个做晚辈的就算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也断然不能让长辈们不高兴。只是我不是苦主,这法子行不行,还得您和汪大掌柜商量才好。”
曾氏只觉得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汪大海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一个在他们家讨饭吃的贱民罢了。
她想到宋又良在时汪大海巴结宋又良的样儿,连眼角都没有扫他一下。
她只是没想到宋积云竟然会这么好说话。
曾氏不由满面春风,道:“那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只是她的话音还没有落,那汪大海居然用衣袖抹着眼泪道:“肯定是要去官府结案的。”
曾氏刹那间像被人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似的,脸上火辣辣有些下不了台。
她脸一沉,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道:“汪大海,你可别犯浑!”
“老太太,我也不想啊!”汪大海哭起惨来,“三老爷非说我和大小姐勾结陷害他。这是多大的罪名啊!我背不起!今天不趁着这个机会说清楚了,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曾氏还没有说什么,宋三良倒忍不住了,他瞪着汪大海就骂了起来:“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是怎么爬到我们家楼板上的你自己心里没有点数?我没弄死你你就该烧高香了,你还去衙门告我。我告诉你,就算去了衙门,有钱能使鬼推磨,还不是我宋家说什么是什么……”
宋积云重重地咳了几声,打断了他的话,温声道:“三叔父,慎言!官衙的事,不是我们能非议的,我们宋家,也不是那土匪地霸。”
宋三良早已认定宋积云是陷害他的原凶,恨不得掐死她,哪里还听得这样的话,可他转念想到在官府里被打的那三十大板,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的,最后也只化成了一句“这没你说话的份”。
汪大海却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似的,忙对宋积云道:“大小姐,不是我固执不知变通,您看三老爷,到现在还对我喊打喊杀,我这也是没办法了!”
宋三良看汪大海就像是只臭虫,这臭虫如今还爬到他的头顶上作威作福来了,他就格外的不能忍。
他左右看看,突然抡起一把太师椅就朝汪大海身上砸去:“你以为我真的收拾不了你!”
汪大海吓得直往外蹿:“救命啊!三老爷要杀我!”
宋三良破罐子罐摔,追着就打了过去:“老子就要杀了你,你能怎么样?”
不要说曾氏了,就是宋九太爷都看不下去了,觉得自己从前怎么看走了眼,会觉得宋三良这个人不错,现在看来,连宋积云都不如。
但他没准备管这事。
宋大良那更是巴不得宋三良倒霉,在旁边看着热闹。
厅堂里鸡飞狗跳的,众人好不容易把两人拦开了,宋三良还像斗鸡似的。
曾氏也不待见汪大海,觉得他是祸事的根源,可事已至此,宋三良被人抓住了把柄,愤怒,不甘都没用。
她劝宋三良:“你冷静点!先把汪大海打发了再说。”
宋三良这下子都要委屈死了,他愤愤然地道:“娘,您是不是也觉得这事是我做的?”
曾氏觉得这还真是宋三良干得出来的事,可这个时候,她肯定不能说出来:“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我们这个时候,也不能硬碰硬啊!”
话语中流露出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回避。
宋三良气得吐血,想争辩又无从争辩,满腔的怒火只能冲着身边的太师椅发脾气。
“噼里啪啦”掀翻了一大片。
偏偏汪大海还在旁边叫嚣:“大小姐,您看,不是我不愿意和三老爷和解,是三老爷不愿意放过我!”
他还道:“大小姐,您得给我做主啊!我可是窑厂的人!三老爷和您打赌输了,您以后可是窑厂管事的人,您不能不管我啊!”
什么时候宋积云成了窑厂管事的人?!
不要说宋三良了,就是曾氏、九太爷几个都傻了眼。
窑厂的人却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还是那几个把汪大海从楼板上“救”出来的年轻人,早就对宋三良满肚子怨气了,闻言立刻带头喊了起来:“是啊!大小姐,您得给我们做主啊!”
宋九太爷忙站了起来,道:“等等!这窑厂的事是窑厂的事,汪大海的事是汪大海的事,你们不要混为一谈!”
就有年轻的人道:“这就是一回事。祭白瓷烧不出来,也是三老爷让我们来找大小姐的,现在他又不认账了。我们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众人的声讨一声高过一声。
宋九太爷知道再说下去,说不定把他也给卷了进去。
他闭紧了嘴巴。
宋大良想到宋桃的话,也冷眼旁观的没有说话。
李氏急了,冲上前去,尖声厉叫:“不是!不是!窑厂是我们家老爷的!宋积云一个女人,凭什么管窑厂?”
要是在汪大海出现之前她喊这句话,还有人觉得有道理,可事情一步步发展到现在的局面,已经没有人理睬她了。
相比是男人还是女人管窑厂,活下去更重要——像宋三良这样,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用得着他们就一个桌上喝酒,用不上了就把人往死里整的,太凉薄,他们是很畏惧的。
众人同仇敌忾的只想把这件事快点定下来:“大小姐,窑厂的事,我们听您的!”
“大小姐,您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宋积云为难道:“不是我不想管,是在座的多是我的长辈,怎么也轮不到我管啊!”
“可我只相信您!”汪大海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您要是不帮我,我拼着挨那二十大板,也要去衙门里说个清楚。”
白身告状,不管有理无理,要先打二十大板。
汪大海这是铁了心要和宋三良衙门里见。
众人也都帮他相求:“您得给我们做主!”
曾氏看了,不由闭了闭眼睛。
大热天的,她心里却像寒风吹过似的,骨头缝里都是冷冰冰的,仿佛瞬间人就老了十几岁。
她紧紧地攥住了宋三良气得颤抖的手,不停地低声劝他:“儿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就忍她这一次。以后我们一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那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
宋三良只觉喉头腥甜,半晌都没有说话。
曾氏这才放下心来,咬着牙对宋积云道:“那你就来做个中间人,看汪大海有什么条件?”
李氏不服气,刚说了句“凭什么”就被曾氏一个冷眼给咽了回去。
她愤慨地望着宋积云。
宋积云却连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她,而是略想了想,爽快利落却又不失谦逊地道:“既然大家都觉得我来管窑厂合适,汪大掌柜又是窑厂的人,那我就自不量力,帮大家做这个中间人好了!”
众人一片欢呼。
宋积云就指使着三房的丫鬟小厮重新把厅堂的桌椅摆好了,请大家落座,温声问曾氏和宋三良:“祖母,三叔父,您们是什么意思呢?”
宋三良木然地坐在那里谁也不理。
曾氏就道:“我还是先前的意思,不用去衙门,私了。”
宋积云劝汪大海:“你既然请了我做中间人,那就各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