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再拔再刺。
“我让你偷我的孩子,让你虐待悦儿L,让你利用恪儿L,还妄想恪儿L是你儿L子,你做梦!太子说得对,你这种人不配有子嗣,更不配活着!”
说到此,杨妘咬牙切齿,恨意滔天。这人将她将她的孩子全部当做棋子不算,真相大白后竟还想在圣人与太子心里扎根刺。
杨妘浑身颤抖,她不敢想,如果不是太子宽和良善,如果圣人与太子当真因为他的话对李恪的身世存疑,李恪今后会如何。他能有好日子过吗!
杨侑!杨侑这哪里是不想李唐好过,分明是不想她好过。
尤其心思被揭穿,他却还叫嚣着要让悦儿L陪葬!他怎么敢,怎么能啊!
金钗又拔又刺。一下一下又一下。
杨妘的耳朵不断回响着那些话,便是光想想杨侑毒计得逞的后果,她便已经浑身冰冷,如坠寒窖。因此她发了狠,手上动作不停,血液浸染全身亦毫无所觉。闵崇文的呐喊怒吼谩骂等一切声音也好似听不到。
“阿娘!”李恪唬了一跳,连忙跑进去保住杨妘,“阿娘,够了,够了,他死了,他已经死了,死透了。阿娘!”
李恪声声呼唤,将杨妘的神智一点点拉回来,她这才发现,杨侑身上被她扎出无数细孔,不断有鲜血渗出,而自己也是全身染血。
杨妘脸色煞白,浑身抖动。说实话,这一刻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活了三十年,她历经国破家亡,从公主到皇妃,自认见过的也不少,寻常亦处置过下人。可亲手杀人还是头一回,这人还是她的侄儿L。
杨妘手一抖,金钗落地,她闭上眼,终于放声大哭,泣泪不止。
李恪却松了口气,能哭出来便好,宣泄出来就好了。
唯有他知道,自从他对李承乾坦白,有在李承乾的帮助下,对李世民坦白,对她坦白开始,她就一直强忍着。强忍着愤怒,强忍着怨恨,强忍着担忧,强忍着恐惧。能够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而今,她终于手刃仇人,也终于能放肆哭出声。
李恪抱紧她,任由她满身的鲜血沾染到自己身上,他一遍遍喊着阿娘,一遍遍安抚。
阿娘,你还有我。
阿娘,你也还有李悦。
阿娘,会好的,我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第151章
如今的牢房已然是满目殷红,触目惊心。而杨妘的哭声又是如此悲痛欲绝,在场之人无不动容。长孙氏偏过头去,不忍再看,李承乾亦是感触良多。
这一夜,李恪与杨妘宛如历经劫难,重获新生。这一夜,李承乾一手挽着李世民一手挽着长孙氏,死活不肯离开。
李世民十分无语:“你都多大了,还当自己是三四岁的孩子呢,比雉奴还黏人。走走走,回去就寝去。你不睡,我跟你阿娘还要睡呢。”
李承乾出乎意料地没有怼回来,只是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怀里。
李世民有些讶异:“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李承乾摇头:“没事,我就是很庆幸。庆幸被设计调包被偷走的人不是我。”
被偷走的李悦,此生最重要的时光都活在杨侑的控制之下,承受着杨侑的冷言冷语冷暴力,压抑天性,不得自由。就算现在解脱了,可那些记忆犹在,那些感受犹在,每个午夜梦回,他或许都会想起,成为此后一生的阴影。
被留下的李恪,虽则过了十余年安稳人生,现今也真相大白,好似什么都过去了,一切还如从前一样。可真的能一样吗?他这一年来内心的苦楚与煎熬要怎么算?更别提这中间还隔着李元方一条人命。
即便李元方的死不是李恪所为,却是因为李恪,甚至事后李恪因为种种缘由,种种顾虑,到底压下了真相,按照宋清的要求,做了伪证。
如果李恪是罔顾人命之徒,或是他心性差一些,大可以不必在意。人不是他杀的,他没有动手,甚至他想过要救人,却被宋清阻止,更是攻其不备把他同样踹下湖,他亦不会游水,亦是死里逃生。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
但他不是,他没有办法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全部摘除出来,然后“原谅自己”、“放过自己”。自那以后,他便一直背负着这个罪孽,而可以想见,往后还会一直背负下去。或许三五年,或许十余年,又或许一辈子。
这些经历,任意一个,若换成自己,李承乾光是想想就觉得心里难受得紧,好似有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李世民与长孙氏亦是心有戚戚。李世民一叹:“别瞎想。不会的,你与他们不同。阿耶怎么会让人将你偷走呢。”
虽是宽慰,却也是事实。
李承乾知道,若换成自己,若当初生产的是长孙氏,李世民绝不用只让她身边带着那么点人,更不会觉得母子平安,表面看没发现任何端倪就揭过去。他必会将寺院里里外外查个清清楚楚,半点蛛丝马迹也不会放过。
李悦能被偷走,虽然根本原因在于杨侑,可换个角度,又何尝不是因为李世民不那么重视呢?
李承乾将李世民又抱紧了两分:“所以我也同样庆幸,我是被阿耶偏爱的那个。”
李世民顿住,目光复杂,这是觉得他对别的子女不好?
李承乾确实是这么觉得的。他觉得李世民这个阿耶当得实在不咋地。既然不重视庶出,为何要生呢?生而不管,这算什么?渣爹啊!但他不能说。
李恪李悦并李祐等所有人都能这么说李世民,他不能。因为他是被偏心的那个,是既得利益者。可要让他放弃这份偏爱,他又做不到。他自私地享受着这份偏爱,并可耻地想要一直拥有。
他做不到舍弃,但他愿意去劝导李世民,让他的偏爱有时候显得不那么让人心碎。
李承乾从李世民怀里抬起头来,坐直身子,握住李世民的手:“阿耶,老裴之前不是传信说他们很快就到了吗?我们一起去接他们好不好?”
李世民:???
他自然明白李承乾这里的“他们”,实际上最重要指的是李悦。可他身为帝王,坐着等不就行了?哪有亲迎的。更何况,素来只听过子迎父,何来父迎子的道理。
他没说话,反倒是长孙氏先开了口:“承乾想去的话,阿娘陪你一起去。”
李世民看向长孙氏,长孙氏身为母亲,更能将心比心,身临其境去感受那份悲痛,也更明白杨妘的凄苦与那个孩子的不易。
她说:“那个孩子过往十几l年确实苦了些,即便如今被带回来,恐怕也是忐忑不安,心慌难定的。他这会儿只怕是既期待又惶恐。
“承乾方才说,庆幸被偷走的不是他。我也庆幸。当年杨侑不过是因为换不到承乾,他最有可能换到的唯有杨妃所出。可若是他能力更强点,若是他有别的选择呢?二哥觉得与恪儿悦儿相比,他更愿意换谁?”
李世民面容严肃,答案显而易见,比起杨妘所出,自然是长孙氏所出更有分量。想到此种情况,李世民心头一梗,对杨侑一伙人的厌恶更重了几l分,稍稍试想着将那个孩子换成承乾,很好,心脏揪得更紧了。
他张了张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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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宫休整一日,李世民下令启程回宫,却在临近长安的道口歇脚,带着长孙氏等人在十里亭静坐。此地正是南来者入京的必经之路。
李悦与裴行俭并肩而行,裴行俭笑道:“我就说你一定行的,看,你现在不是就骑得很好吗?”
这话有个前提。李悦从前生活在杨侑的眼皮子底下,是未曾学过骑马的。自江都赶往京师,前两日都规规矩矩坐在马车里,可眼见裴行俭与诸玄甲军皆是策马扬鞭,好不快意,未免眼热。
裴行俭察觉他的渴望,便主动提出教他。刚开始学得磕磕碰碰,混在一众骑术上佳的人里面,显得尤为突出。他差点以为自己太笨没这天赋,好在裴行俭很有耐心,不厌其烦,经过多日的练习,他现在已经能自己驱马小跑了。虽然太快了仍旧不行,却已经相当不错。
听到裴行俭的夸赞,李悦无比欣喜,诚心诚意道:“多谢裴二哥。”
从陌生到熟悉,如今他已经能轻松将裴二哥这个称呼叫出口。
裴行俭手持马鞭指向前方:“快到了,再走数里应该就能看到长安城。”
长安,也是他的家。李悦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这一路他都期待着快些到家,快些见到亲人,却在此时生出了几l分近乡情怯之感。他带着雀跃忐忑的心情跟着裴行俭继续前行,没走多远,便见前方浩浩荡荡的队伍。
裴行俭眼前一亮:“是义父的圣驾。义父他们必是在等你。”
李悦双手又紧了两分,在等他吗?
两人再往前,看到一处亭子,厅内或坐或站十余人,最中间那位衣服上还绣着龙纹。
裴行俭翻身下马,又伸手接李悦下马,二人还没入亭,便见一人走过来,笑嘻嘻道:“你便是悦弟吧。听老裴说你貌似阿耶,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李悦怔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裴行俭轻笑介绍:“这是太子,亦是你大哥。”
李承乾朝李悦眨眨眼,张开手臂,抱住他:“欢迎回家。”
欢迎回家。
回家。
李悦瞬间鼻子发酸,眼眶红起来。
李承乾亲自牵着他的手入亭,李悦第一眼就瞧见坐在正中间之人,浑身气度不凡,不怒自威,他莫名有些发怵,待看清对方面容又不自觉生出几l分亲近。
裴行俭落后一步过来,躬身拜礼:“见过义父义母。”
李悦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学着裴行俭的样行礼,李世民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头轻笑:“回来就好。”
长孙氏亦笑:“是啊,回来就好。”
温柔的声音,亲近的姿态,仿佛他只是一个外出远行如今归来的孩子。李悦眼眶又红了两分。
李承乾牵着他的手,一一介绍李元婴以及李泰李丽质李治,最后走到杨妘与李恪面前:“这是你生母与胞弟,嗯,也可能是胞兄。”
李恪李悦谁大谁小,谁先出生,如今大约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杨妘再忍不住,将他搂进怀里:“我的悦儿!”
不知道是不是母子间天然的亲近,李悦很是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伤心难过心疼欣喜等等交织在一起,无比复杂。淡淡终归还是心疼与喜悦大过其他的。
李悦一点点回抱她,眼泪亦是落了下来:“阿娘。”
李承乾退后几l步,来到长孙氏身边,与裴行俭一道领着李元婴与诸弟妹退出来,将空间留给母子三人以及李世民。
李世民一晃神就发现身边空空荡荡已经没了人:……行吧。
李承乾远远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从最初的母子抱头痛哭到互擦眼泪,各诉衷肠,最后都浮现出难得的笑意。
李承乾也勾起嘴角,心道真好。哪怕从前有过苦难,哪怕以后仍存阴霾与愧疚,但他们都是好孩子,老天总会垂怜。
李承乾相信,一切终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以及他们所有人都会帮助他们往前走,往阳光下走。
回到宫中还有一堆的事要处理,首当其冲的两项,其一闵崇文宋清等余孽全部处斩,即日执行。其二,高宝珍高宝珠姐妹的处置。
李承乾提议:“杀自然是要杀的,不如拉到阵前去杀,也能给高句丽大军一点震慑。”
李世民点头,并无异议。
李承乾眼珠骨碌碌一转,直接跪下:“父皇,请许儿臣亲自率军出击。”
他叫的是父皇,自称为儿臣,这是作为儿子亦是作为臣子的正式请缨。李世民却蹙起眉来:“一个高句丽罢了,也值当大唐太子亲征?给他们脸了吗?”
这便是拒绝了。李承乾不服气:“若照阿耶这般说,西突厥可值当?吐谷浑可值当?这世上哪里值当?”
李世民眉宇又皱了几l分,看向李承乾,神情严肃,目光锐利。
李承乾半点不惧,抬眸直视:“阿耶让我全权主持
高宝珍姐妹行刺与杨侑造反复国之事,更让我亲临现场指导,甚至令我与高宝珠交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让我亲身了解何为战场吗?
“可阿耶以为高宝珍姐妹并杨侑这点场面与手段,当真能让我瞧见真正的战场以及战场的全貌吗?
“阿耶为我指定那么多朝中重臣为老师,让我学文习武,更是暗中吩咐李将军秦将军程将军等人与我切磋之时,亦同我讲述当年征战之事,还时常亲自教我兵法韬略,为的又是什么?
“因为我是太子。我可以不必次次亲征,却不可不知仗应该怎么打,更不可不知战略战术如何定制,兵力粮草如何调度。可是阿耶,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即便我兵法学得再好,没有真正施展过,尝试过,亦是枉然。
“阿耶教我这些,却又不让我去,是想让我做赵括吗?”
李世民一震,赵括……他从未想过让承乾做赵括,只是……
“阿耶,你想要我体会的场面,要我懂得的东西,要我理解的知识,我总要亲自来一回才能更深切的明白。
“阿耶放心,我不会胡乱指点,一应对策不论大小都与将军们商议。我是去学习的,不是去耍威风的,绝不会借太子身份,外行指点内行,拿军国大事开玩笑。”
李世民苦笑,他担心的哪里是这个。承乾即便幼时调皮之际,在大事上也是拧得清的,更何况现在。他是担心承乾的安危。
“阿耶,我大唐兵强马壮,粮草充盈,又仰仗火药之利。你也说了,此战我军必胜。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我是去领军统筹,于帅帐居中调度,策划谋略,又不是去做先锋。”
李承乾站起来,上前抱住他的胳膊,软硬兼施,撒起娇来:“阿耶,你就答应我吧。要知道你可是被天下百姓誉为战神。身为战神的儿子,怎么能连次真正的战场都没去过。阿耶,就一回,就这一回。”
李承乾伸出一根手指头。
嗯,这次就一回。至于下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再说呗。
李世民被他磨得没办法,点头答应下来。
十日后,大军出发。
李承乾立于阵前,小小少年,铠甲加身,气宇轩昂。他周遭跟了一群人,李恪李悦李泰李丽质等等,个个感慨万千,叮嘱不断。不是送这个就是送那个。从衣食到医药,方方面面几l乎都囊括了进去,很是让李承乾哭笑不得。
“高句丽不足为据,等我归来给你们带战利品。若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也可写信告知我,我为你们去取,便是高句丽王宫之物亦无妨。”
那气势仿佛已将高句丽纳入囊中,轻飘飘几l句话便可见其志在必得。
“走了。”李承乾翻身上马,昂首挺胸,走在队伍前方,浩浩荡荡出城,行至还未绽放的向日葵田,他缓缓回头,便见李世民与长孙氏站在城楼,远远看着他。
李承乾眼眉上扬,嘴角微微勾起。骄阳的日光挥洒在他的侧脸上,带着金黄色的光晕。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迎着旭日出发,宛如鹰鸟逐日高飞。
他知道,他的雏鹰长大了,已经到了能够脱离老鹰怀抱独自飞翔的时候。既然如此,那就放他去吧。
放他去天高海阔,自由飞翔;放他去做一切想要做的事,无论农事、文化与战场;放他去寻找属于他的路,亦是属于大唐的路。
他已经将大唐带到了今日的繁华强盛,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臣民,无愧于自身。接下来这项重任便要交托给承乾了。
他相信他的承乾就如同这旭日,骄阳似火,冉冉上升,而大唐也会在他的带领来开阔一个全新的时代,比现在更繁荣更强盛的时代。
他,拭目以待。
第152章
贞观七年三月,圣人下令携后妃群臣赴骊山狩猎。高句丽与居唐的两位质女宝珍公主与宝珠公主暗中密谋,忽然发难,围攻行刺,幸得圣人与太子警觉,亲率卫队将之剿灭。
计划失败,高句丽参与之人或被俘或被杀,而高宝珍与高宝珠两位公主气焰仍然嚣张,不见半分悔意。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庙堂市井义愤填膺,纷纷谴责高句丽此等毁坏两国邦交之举。圣人大怒,当即下旨调集万军,由太子亲领,前往边境。
三月底,太子率军出发。四月到达。而此时,新罗公主金德曼已经返回本国,举新罗全国之力,配合大唐前后夹击,高句丽捉襟见肘,陷入维谷。
仅仅一个半月,这场战事便已唐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李承乾骑马入城,薛礼自前方走来,草草行礼后禀报:“太子殿下,高句丽王都已经拿下,宫廷全在我军掌控之中,高句丽王室还未死的也已全部看押。”
李承乾嘴角一勾:“好!薛礼,你这回可是立下大功了,等回京我便为你向阿耶请功。”
薛礼并不矫情,真诚谢过后又说:“也是太子殿下领导有方。”
两人你来我往,商业互吹了一会儿后,李承乾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这问的自然不是王室贵族,而是平民百姓。
“国亡城破,恐慌在所难免。臣已按照殿下吩咐,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得扰民伤民,不得对城内百姓烧杀抢夺。也差遣译语官在城中安抚,承诺国之战事不祸及平民。”
李承乾点头:“如此甚好。若发现有人将拳脚刀兵施加于百姓,即刻按军法处置。当然这是指无故杀伤百姓者,倘若是百姓不服挑衅动乱在先,自是以我们将士的安危为重。”
“是。”
李承乾嘴角一勾,轻轻拉了拉缰绳:“现在,咱们先去高句丽王宫瞧瞧。”
这瞧的自然不是王宫,而是王室那群阶下囚。
二人继续前行,没多久便见裴行俭策马而来,神色尤为严肃,眉目间是极力掩饰却仍旧清晰可见的愤恨与怒火。
李承乾蹙眉:“发生何事?”
“发现……发现……”裴行俭张张嘴又闭上:“怕是需得你自己亲眼去看看。”
李承乾:???
有什么是不能直接说的,倒是少见裴行俭这般模样。李承乾有些好奇,心里也更加狐疑,却没有多问,跟着裴行俭前往,走了约莫两刻钟,但见前方一座“巍峨”建筑,李承乾心头一滞,脸色瞬间垮下来。
他终于知道裴行俭为何面色难看,为何欲言又止,为何愠怒难掩。因为这是一座京观。
所谓京观。京,谓高丘也;观,阙型也。战捷陈尸,而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
说白了,这就是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甚至土壁上面的每一寸都可见外露的骨骼与头颅,触目惊心。
李承乾心里沉重万分,好似有万股雷鸣,双拳不自觉收紧,浑身颤抖不止。
裴行俭言道:“当年隋炀帝率百万大军征讨高句丽,那些将士大多死在异乡。我问过了,这处京观便是那年筑成。”
李承乾不言不语,裴行俭不说,他也猜到了。除了杨广的百万大军,还有谁!眼前累累白骨垒加而成的京观,体积硕大,高耸如云,足可见其数目之多。这么多的“敌尸”,除了杨广当年的大军还有谁!
杨广作孽,将士横死,高句丽便用这些“战果”筑就自己的京观,是扬威,是震慑,亦是炫耀。甚至高句丽以此为荣,以此为傲。可这对大唐,对中原来说却是莫大的悲哀与耻辱。
闭上眼睛,深呼吸再深呼吸,双手指甲在掌心划出血痕才强忍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当场暴走。
偏偏此时,有马匹疾驰而来,薛礼双目望去,认出那是看押高句丽王室人员中的一个,心中微凛,思量着莫不是王室那些人耍什么幺蛾子?
念头刚起,那人已至眼前,但见他下马跪拜:“殿下,高句丽王高建武在王宫大闹,强烈请求面见殿下。”
“强烈请求面见?”李承乾倏然睁眼,眸光忽明忽暗。
禀报之人敏锐察觉他的不悦,将头低了两分:“殿下之前令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攻占王庭,言明若遇王室抵挡,可不必留手。因此我们进去之时杀了些人,其中包括高句丽王的亲弟弟高大阳以及其叔伯子侄。
“约莫是至亲的鲜血让高句丽王并一众幸存者心惊了,担忧我们也会这般对待他们。自被看押后,他们就一直在窃窃私语,说些什么,声音弱小,属下又不懂高句丽语,并不太清楚,但看他们的神情态度,大概是想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生路?
李承乾鼻尖冷嗤,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带他过来!”
“是。”
下令完毕,李承乾坐在马上,一动不动,闭目不语。身边其他人亦不敢出声,他们与李承乾一样,看着眼前“雄伟无比”的京观,震撼惊惧,胸膛内宛如有一团火在燃烧。
不知过了多久,高建武被押过来。
李承乾缓缓转过身子,居高临下:“你要见我?”
“是。”高建武未曾跪拜,却也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参见大唐太子殿下。”
“有何事,说吧。”
高建武刚张嘴,还没开口,就见李承乾朝译语官使了个颜色,译语官立时抢先:“太子不喜欢废话,直入正题便是。”
高建武已经到了嘴边的委婉之词硬生生给吞了下去,转而道:“我愿举国归附,此后高句丽疆土皆为大唐属地。”
说的是属地而非属国,其意自明。
“我愿接受朝廷任命,协助朝廷委派而来的一应文武官员,共同管理高句丽百姓。”
协助,共同管理?
李承乾双眼微眯:“朝廷何时说过要给你任命?”
高建武稍顿:“东/突/厥覆灭后,颉利可汗被封为归义王,大唐天子亦多次言明要给予委任职务,颉利可汗推辞不受。”
“颉利不愿受,你愿意受?你还想让我们将你任命在高句丽,仍旧统治高句丽?”
“不是,我的意思是协助……”
李承乾眸光锐利:“何必假借这些冠冕堂的理由呢。此地是你的地盘,住着的是你的臣民,你在此占尽地利。只需你在,便是我们委派有别的官员,你也照样可以暗中做许多手脚,甚至秘密召集人手,敛藏锋芒,伺机复国。”
高建武脸色一变:“殿下误会了。高句丽全军溃败,已无起复可能。我绝无此心。听闻中原有句话叫做故土难离。我只是想留在故乡罢了。殿下说这里是我的故国,生活的是我的臣民。正是因此,我才想留下来,帮助大唐更快掌控此地。
“殿下自幼聪慧,应该明白,不论一国还是一地,都非是打下来便完事的。打下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更艰难的是管辖与治理。
“国灭是我之错。可我也想在最后为百姓做点什么,不想让亡国的风暴席卷无辜的他们。若我猜得不错,大唐对他们的安置应该与当年突厥百姓一致。留存部分,内迁部分,让他们成为唐国子民,与中原百姓聚居融合。
“可这种事情并非一蹴而就。当年朝廷下旨让突厥百姓内迁,在突厥草原建造牧场畜牧等,最初都受到过不小的阻碍。盖因彼时许多百姓不能接受敌国的安排与统治。而这些问题现今在高句丽也会存在。如果能由我出面,会好上许多。
“这么做是为了让大唐用最快的速度最少的代价完全掌控高句丽,让高句丽百姓成为大唐百姓,也是为了尽可能减少百姓伤亡,让他们平稳过渡,给他们一份安宁的余生。这也算是我最后的价值。”
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李承乾讥笑:“真是好谋算。骊山行刺,若成了能令我唐大乱,而你们得有火药之术,可自产火药与我唐对抗;败了再来一出投诚献国,借协助之名留居国内,即便没有了高句丽君王之名,却仍有统治之实,可伺机而动。怎么,你是账房先生吗?算盘打得这么响!”
高建武脸色再变,却又强自镇定下来,眼珠微微转动:“太子殿下,骊山行刺之事我并不知情,全是宝珍宝珠两个逆女所为。
“殿下应当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本以为好歹是亲父女,当年她们母妃之事我亦是被奸人蒙蔽,后来也一直在想办法弥补。没想到她们竟一直怀恨在心,不但想致我于死地,还想……”
李承乾轻嗤一声,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你对大唐一直存着友善臣服之心,绝无异动,全是高宝珍高宝珠自作主张?反正她们现在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全由你一张嘴来说,是吗?”
“高建武,你把我与阿耶当成傻子吗!”李承乾暴怒而起,马鞭甩过去,高建武脸上登时出现一道醒目红痕。还没等高建武回过神来,李承乾已然下马,拽住其胳膊,大力拖到京观面前。
“高建武,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你对着它,对着这数十万骸骨再跟我说一遍,你对大唐心存友善,甘愿臣服?”
李承乾抬脚一踹,高建武直接四脚趴地吃了一鼻子灰。他爬起来,看了看京观又看了看李承乾:“殿下,这……这是隋朝将士,与大唐无关?”
“无关?虽是两朝,可前朝将士难道便不是我中原百姓?更别说他们虽身死异地,但他们的亲人还在国内。他们的父母妻儿现今全是我大唐子民!他们亦是我大唐子民!”
锵。
长刀出鞘,架在高建武脖子上。
高建武面色大白:“殿下,京观乃二十多年前修建,彼时还是我父在位,我……”
“当年或许不是你执政,但这些年呢?表面上与大唐交好,背地里却留着这么一座京观,是不是还会时常前来欣赏,为此自傲?高建武,你若当真如你所说甘愿臣服大唐,有友善恭敬之心,便早该毁了这等京观,将他们送还我大唐故土。”
“殿……”
下字还未出口,呲一声,长刀划破脖颈,鲜血喷溅而出。高建武嘴唇一张一翕,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他睁大眼睛看着李承乾,很是不敢置信。
你怎么敢杀我,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就下手杀我。你不过一个太子,我乃高句丽君王,我的处置怎么也该由大唐天子来决定。颉利与你们大唐的仇恨更深,你们尚且留他性命,重用东/突/厥大将,为何到我却……
高建武实没料到李承乾会突然出手,至死瞳孔中都满是震惊。
李承乾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一点点咽气,收回长刀,淡淡道:“杀你一个阶下囚而已,我想杀便杀了,还要挑日子吗?”
说完,他面向在场全体将士:“我知道,京观非高句丽首创,我中原亦古来有之,筑就者不少。从前如何我不管,但自我之后,不许再见。
“今日我放话在此,他朝若遇旁人拿我国将士骸骨筑就京观者,不论国大国小,虽远必诛。而我大唐亦不做此等残忍之事。此次征战,对于高句丽已死将士,不许收集骸骨以作京观之用,让他们留于故国,入土为安。
“两国战事非百姓之过,亦非将士之过。他们虽与我们为敌,亦是听命行事,做的是保家卫国之举,无论成败,都应该给予最基本的尊重。至于他们……”
李承乾转身看着面前的京观,双拳握紧,眼中泛起点点珠光:“我们带他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