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可能?”闵崇文怒道,“我们都受恩于元德太子,便是受恩于主公。只要主公需要,我们人人都可为主公赴死。宋乳娘会,我亦会。
“当年之事是我一手操办。那位侍妾快要生产的时候,宋乳娘传信给我,是我寻了个刚出生的死婴亲手交给她,让她用这个孩子蒙蔽宅子里的人,如此她才能顺利将小郎君带出来送入寺院进行调换。
“彼时,我就同她说了,调换成功后,我会在她回程的路上接应,把公主的孩子带走。同时叮嘱她,让她照常回去宅子,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安抚住宅中众人,切莫让人发现端倪。
“我还说了,主公已经安排好一切。晚上我们会派人前去灭口,她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副尸体来代替她。
“但她拒绝了。是她自己拒绝的。她说准备好的尸体与她必然有不同,不一定能瞒得过李唐。主公的计划进行到这一步,万万不能出纰漏。
“她当时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说她会为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帮助主公顺利完成计划,但盼主公日后夙愿得偿,亦请主公善待宋清。”
闵崇文看向李承乾,神色坚定:“你可以不懂我们的忠诚,但不能亵渎我们的忠诚。我们的性命是元德太子所救,自然会效力与他,护住他的血脉,生生世世,死而后已。”
他说得“正义凛然”,可李承乾的关注点却全然不在他的“誓词”上,而在于他说的那句,带了个刚出生的死婴去给乳娘用以蒙蔽宅中众人。
他眸光闪了闪,这点于他此前猜想对上了。
杨侑上前一步,缓缓摇头:“不对!宋清不可能信你的一面之词。他绝不是你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人。他……你……”
杨侑睁大眼睛:“是你!是你们!你们从中作梗,伪造证据蒙骗宋清,从而策反他,对不对!不,宋清应该也不会轻易被这种证据糊弄,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李承乾不置可否,继续道:“你可知,宋乳娘曾对宋清说过,让他安心离开,到安全的地方去,她随后会跟他会合。还答应了他许多要求,承诺一定做到。”
杨侑怔住,闵崇文怒不可遏:“那不过是一个母亲安慰自己孩子,为了让孩子安心离开险地的话。宋清当真了?
“所以他看到你给的证据,想到他娘的话,觉得他娘不会抛弃他,不会不顾一切自杀,便信了你们,觉得是主公灭口?这个混账!怎能这般轻易中了你们的奸计!”
“你们以为那只是一个母亲为了让孩子安心的安慰之语?”李承乾眼睫轻颤,“若不是呢?”
杨侑闵崇文尽皆愣神。
李承乾看向闵崇文:“你说当时宋乳娘以存了为你主公的大业赴死之意。但在这之前呢?宋乳娘的这种想法,在此之前可有透露过半分吗?”
杨侑闵崇文忽视一眼,蹙起眉头。
虽没有回答,这个神情已李承乾了然:“她此前没有透露过半分,甚至处处想着等事情办完去跟儿子会合,可偏偏等到事情办完之际,她生出了死志,想用自己的死来堵住所有的缺漏,为你们规避掉暴露的风险?
“你们有没有想过,她或许确实一开始没想着要死,是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导致她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闵崇文喉头颤动:“就算发生了意外之外的事情,也大可以跟我们说,为何不说。”
“是啊,为何不说呢?到底是什么事让她不能说,不敢说?”
李承乾眨眨眼睛,目视杨侑,再接再厉,发出致命一击,“当年为了留后,你找了十几个女人,其中七个有孕。五个三月内流产,一个五月上胎死腹中,唯余一人撑到生产。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杨侑闵崇文眸光震动,万千思绪划过,无数可能刹那浮现,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第149章
李承乾反问:“当年你多大?十三还是十四?”
实岁十三,虚岁十四。这点杨侑很清楚,他没有回答,李承乾也不需要他回答,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清晰可见。李承乾此话非是询问,而是强调。
“我拜孙老为师多年,虽然一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认真习过医术,未曾开过一张药方,却也明白女子年龄太小,孕事会较为艰难。男子亦是如此,特别是年岁尚小却过度纵欲的。”
说到此,李承乾瞥了杨侑一眼。一发入魂的概率能有多少?十几个女人,为了能最大几率的让她们怀孕,还得保证怀孕的里面必须有男孩,自然得努力努力再努力。
“当然,还有些男子本就身患不足之症,于房事上无碍,却于子嗣上有弊。”
按梦中世界的说法就是精子质量不行。
一番话说得杨侑脸色又青又白,宛如彩虹一般,五彩纷呈:“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当时的身体状况如何我不清楚,不能确定你是符合一种还是二者皆有,但从那些女子怀孕后的情况来看,必定是有问题的。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前头六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保住,最后一个会否也一样?”
闵崇文握紧双拳:“不可能。这些女子都是宋乳娘照顾的,因着前面都没了,最后这个宋乳娘照料的极为用心,处处妥帖。
“虽然中间也曾出现过几次状况,但都撑了过来。月份临近之际发现情形不对,宋乳娘便第一时间当机立断,用药催生,小郎君这才得以平安降生。”
“平安降生?”李承乾勾唇,“你亲眼见到了吗?没有。一切都是宋乳娘说的,从头到尾全是她经手。你如何肯定他真的平安降生了?”
李承乾将声音着重落在平安二字上。
“可是小郎君就在这,小郎君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与元德太子有几分貌似?杨妃与元德太子乃是兄妹,长相本就有些许相像之处。谁说他像的是元德太子,他像的就不能是杨妃?”
闵崇文怔住,转而又回过神来:“你怕是没见过你那位庶出的兄弟。”
“是没见过,但听说过。据说他貌似阿耶。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单凭这两项样貌,你们就认定李恪是你们的小郎君,而他才是我真正的兄弟,自以为你们的调包计划十分成功吗?”
李承乾伸出手,接过侍从递来的卷宗扔进牢房,砸入杨侑怀中。杨侑带着万千疑虑翻开,脸色寸寸变白:“十六具尸体……”
听闻此话,闵崇文狐疑不定,凑过去查看,瞬间瞪大双眼:“十六具……怎么会有十六具尸体。这不可能。”
“是啊,怎么会有十六具呢。”李承乾望过去,“当初七个怀孕的女子,五个很快就流产了,并没有等到被挪入宅子。因此去往宅子的女人只有后面两位,另外购买服侍的仆婢九人,随行照料的宋乳娘一人,成人一共十三。这与宅子里发现的十三具成人尸体对得上。
“可除此之外,还发现三具婴孩尸骨。一具躺在女人身边。另外两具埋在院子里,其中一个已经腐坏,仵作验尸判断该是孕五六个月左右的死胎,这点与那位五个多月胎死腹中的孩子也吻合。但还有一具是刚被埋入不久的。”
李承乾稍作停顿,目光投向闵崇文:“你特意寻了个刚出生的死婴带去给宋乳娘,为什么?因为宅子里的仆婢多数不是你们的人,是买来掩人耳目的。
“她们都知道宅中娘子生产,可如果宋乳娘将孩子抱走调换,宅子里就没了孩子,她们必会生疑,而那时你们调换计划还未成功,尚不能灭口也来不及灭口。所以你们需要一个孩子来蒙蔽她们的视线,让她们以为这就是宅中娘子所出。”
闵崇文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他此举的目的其实很好猜,并不需要费多少功夫。
“按你所说,调包计划成功,你的少主被换去了杨妃身边,杨妃的孩子你们带走。那么宅子里应该只有你带去的死婴才对。多出来一个是谁?”
闵崇文浑身大震,杨侑更是深吸一口气,身形不稳,摇摇欲坠。
李承乾勾唇:“你已经猜到了,对吗?”
杨侑不自主摇头:“不,不会,不可能。绝不可能。”
嘴上一直否定,可变幻莫定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他只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李承乾可不管他愿不愿意,开口继续:“你那方面不太行,质量不好,所有怀孕女人的孩子全都没活下来,最后这个也胎死腹中,或是出生就没了。”
杨侑身子再度晃了晃,闵崇文面色大变:“你胡说!若是如此,宋乳娘为何不告诉我们,反而要拿个孩子来诓骗我们。宋乳娘忠诚于太子,忠诚于主公,绝不会这么做。”
“宋乳娘确实忠诚。”李承乾没有反驳,对于这点,给予肯定,随后话锋一转,“但在忠诚之外,她还有母爱。你也忠诚。你的忠诚更执著更纯粹,因为你无妻无子,无儿无女,你毫无牵挂。可宋乳娘不是,她还有一个儿子。”
李承乾看向他询问:“彼时,宋清在哪里?”
闵崇文张了张嘴:“他……他是第一批转移出京的。”
“是啊,他那个时候已经出京,被你们带去了后方,在你们的手里。诊出有孕的所有女子都是宋乳娘照料,宋乳娘看着她们一个个流产、滑胎。这是她的失职,是她办事不力。
“她知道你们的全部计划,更清楚这些子嗣对于你们有多重要。当最后一个孩子也死掉的时候,她知道你们的计划全毁了。非但如此,你们的主公已然服下秘药,再不会有后。他绝嗣了,还是在自己手里绝嗣的。你让她怎么敢把真相告诉你们?
“七个有孕的女子,到头来她一个都没保住。你们知道之后能不能接受,会否迁怒,会否治她的罪,甚至疑心她早就背叛、是故意为之?她的儿子还在你们手里,她就算不怕死,也不怕你们对付宋清吗?
“正当她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杨妃产下了双胎。并且杨妃在第一个孩子出生之时已然脱力昏睡过去,并不知道还有第二个孩子的存在。
“危急时刻,她的脑子一片凌乱,鬼使神差的,她留下了一个孩子,抱走了一个,瞒下了双胎之事,假装调包计划已经成功。
“可她还是害怕,害怕你们会发现自己做的手脚;她也愧疚,愧疚自己居然做出这种事情欺骗你们,混淆主公血脉。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她生出了死志,决意由自己来执行灭口计划,连同自己一起灭口。一来她想以死谢罪,二来她担心你们出手会露馅。她悄悄把产下的死婴埋进土里,然后将另一个孩子放在女子身边,亲自下药、杀人、放火。
“这一系列举动何尝不是因为顾虑她所做的事宅子里会有人察觉到,怕你们一来会给予她们告密的机会呢?她得亲手将这个隐患去除,包括她自己。她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不被任何人知晓。
“当然还有最后一点,如此一来,你们感念她的牺牲自然会善待宋清。这是一个母亲在事情突然出现变故,在历经种种煎熬的情况下,为儿子想出的筹谋之策。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啊。”
杨侑&闵崇文:!!!
神他娘的爱子之心!
李承乾眨眼:“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爱子之心很讽刺?为了自己的孩子就能伤害别人?可你们不就是这么做的吗?为了让自家的孩子好过,就换掉别人的孩子。所以宋乳娘也不过是近墨者黑,向你们学习而已。一丘之貉,手段自然雷同。”
杨侑面色惨白,但觉一口老血涌上来,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可唇齿间的腥味却始终挥散不去。
闵崇文一边搀扶他一边怒怼:“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若是双胎,凭什么是公主生下的双胎,不能是……”
说到此,闵崇文顿住,愣愣闭上嘴。
李承乾轻嗤:“怎么,发现其中问题说不下去了?你想说其实是那个女人生的双胎,一死一活?呵。宋乳娘是何许人,宋清说她能在大月份时断腹中胎儿性别。连男女都可断,会看不出女子怀的是双胎?既然断出来了,你们怎会不知?
“退一万步说,此前她没看出来,那生产之后呢?倘若生下来的是双胎,可以换一留一,只需有个孩子在宅子里,就能混淆宅中仆婢的视线,何须你再去寻个死婴来当幌子?”
闵崇文双唇抖动,无法反驳。
这是一个死结。
他脑子极速运转,想过无数种可能,但都被现实一一驳回,到得最后,他竟惊惧地发现,似乎真的只有李承乾所说最为真切,最符合逻辑,最能站得住脚。
可若真是如此,他们这么多年的隐忍与筹谋算什么?为了这最后一仗,他们孤注一掷,倾尽所有。可倘若李恪是真的李恪,别说他们现在败了,便是成功,扶上去也仍旧是李家血脉。
这下别提身子不好的杨侑,就连闵崇文也有些站不稳了。
不,不对。并非完全符合逻辑。
闵崇文眼前一亮,好似找出此间破绽:“公主怀的是李世民的孩子,李世民当时是秦王,且那会儿李唐建立不久,他还未遭李渊忌惮,也没同李建成水火不容。他的孩子,即便只是庶出,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虽说前朝公主的身份尴尬,可到底与其他身份卑贱的低位女子不同。她怀孕,必是有太医署医官定期诊脉的。若说宋乳娘能看出双胎,那医官呢?即便个人医术有高低,并非每个医者都能诊出来。可难道太医署全是些无能之辈,没一个有这等本事吗?”
若说一两个没有正常,若说全没有,着实有些辱太医署了。
“这个问题朕来回答你。”
哐当,门扉再踢开,李世民大步踏入。李承乾站起身:“阿耶!”
李世民点了点头,看向杨侑与闵崇文:“太医署确实并非无能之辈,但你们忘了一点。彼时大唐建国不过一年,许多宫内宫外的设施与人员都承袭沿用隋制。可太医署不同,他们掌控皇家疾病生死,不能等闲视之。
“所以在父亲登基之后,我们着手将太医署清理了一遍,上上下下处置了不少人。再有那一年皇家喜事不断。李恪出生之年,亦是承乾,李元景李元昌李元亨李元方李元礼李元嘉并李承道出生之年。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母几乎先后有孕,间隔时间并不远。”
话说到这个地步,闵崇文已然明白了。当年李渊为帝,元字辈都是皇子,其中李元亨李元方还是宠妃所出;李承乾是秦王嫡长;李承道生母是东宫太子李建成的良娣,非但家世不低,更受李建成宠爱。
所以算一算,这期间所有怀孕的人里,唯有杨妘这个秦王的庶妃最不受重视。
太医署去除了一部分人,偏偏这期间还孕事扎堆,自然会出现人手不够用的情况。想出头的想巴结的都去照顾更重要的人,派去负责杨妘的也就只能是次一等了。
李世民一叹:“杨妘求的只是平安富贵,余生无忧,并不想去抢谁的风头,因此自怀孕后一直很低调,从不掐尖要强。她知道太医署的人忙不过来,便自己指了里头一个不怎么显眼的。
“这人姓刘,在太医署医术不算突出,却也算过得去。自他被派给杨妘后,一直勤勤恳恳,非常负责。杨妘对他也很满意。若没别的突发情况,面对寻常孕期诊治,他的医术绝对够用了。”
杨侑死死抓着闵崇文的手臂,整个人几乎倒在他身上,借助他的力道勉强站稳:“你是想说,原因全在这位刘医官?”
李世民没答,抬眸看向他:“这位刘医官前几年致仕归乡。他的老家在并州,朕此前便派人前往寻找,却发现他搬过家,因此费了些工夫。”
李承乾一顿,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阿耶,是不是并州的人回来了,他们找到刘医官了?”
“对。”李世民轻笑,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地牢门扉又开,一位老者弓着身子进来,跪地行礼,在李世民的示意下说起原委:“双胎早期一般不能被人查出,能诊出的几乎都在中后期。杨妃月份渐大之时微臣确实曾发现杨妃隐有双胎之相。”
李承乾蹙眉:“我看过杨妃的脉案,既然有双胎之相,脉案上为何没写。”
刘医官将头更低了两分:“微臣能力不足,不敢确定,只是有些许怀疑。微臣曾试探着问过杨妃,可想过这胎是男是女,杨妃言男女都好。微臣又问,世人都当双胎为祥照,可希望自己得生双龙或龙凤。杨妃摇头说她只盼能有一个就够了。
“微臣听得出来她担心什么。彼时圣人仅是秦王,东宫另有其人。更何况宫中怀孕者众,无一人怀上双胎。若微臣将这点写入脉案,杨妃必受万众瞩目。但其他人可不愿意风光被别人抢走。
“微臣知道这对杨妃来说并不是好事,而且也非杨妃所愿。微臣……微臣也有自己的心思,怕自己断错。一旦白纸黑字写上去,弄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发现不是双胎,微臣难逃其责。微臣想着不如谨慎一点,再看看。
“微臣琢磨着最多只需再有一月,等孩子再大些,波动再大些,微臣就能诊清楚了,到时候再提也不迟。可后来……后来酅国公病重。太上皇调了太医署许多医官前去诊治。
“因彼时杨妃的脉相一直很平稳,脉案也没问题,并不要紧,无需微臣时刻照看,便将微臣也调了去。
“等微臣再度回来太医署,便听闻杨妃前往寺院为酅国公祈福,更听说杨妃在寺院早产,诞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微臣也就以为确实是自己断错了,还庆幸了许久自己没有贸然说出来。”
闵崇文怒斥:“你能力不足,无法确定,太医署自有能确定的人,为何不请旁人来诊?”
“这……请旁人来诊不就等于把此事告诉对方吗?这与写入脉案的区别也不大了,必定会引来许多目光。那时……那时太医署清理了不少人,被清出去的下场都不算好。微臣不敢,即便微臣与他们的情况不同,但也难免有人借题发挥。
“别看太医署衙门不大,里头竞争可不小,微臣在太医署任职多年,亦是有一二不和者的。倘若被他们得知,就等于被他们抓住把柄,必不会轻易放过微臣。
“他们一定会将微臣的失误夸大,将微臣打成庸医,从而致使微臣被逐出去。微臣很需要这份官职,也很需要这份俸禄。所以……微臣有罪,微臣该死。”
刘医官磕头求饶,李世民挥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
事情至此,差不多算是真相大白了。
但这个真相似乎让杨侑十分难受。他神色恍惚,瞳孔颤抖。如果他的孩子已经死了,如果李恪不是他的儿子,那……
他将目光缓缓移向隔壁牢房,忽然怔住。不知何时,“昏迷”的李恪已经醒来,坐在草垛之上,怔怔看着这一出,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有半分被“刑讯虐待”的模样。
咚。杨侑身子一晃,瘫倒在地。
他如何还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局,为了套出他们当年作为以便佐证自己猜测的局。李恪从来没有受伤,甚至出卖他们的也不是宋清,而是李恪。是这个他以为是他此生唯一血脉,实则乃李世民亲子的李恪!
第150章
李承乾亲自打开牢房门:“事情问清楚了,快出来。”
李恪神情愣愣的,犹自沉浸在真相之中,还没完全缓过神来。
李承乾轻笑着上前将他拉出来:“你看我没说错吧。你不是前朝血脉,亦非反贼之子,你就是阿耶的孩子,货真价实。你是,悦弟也是。你们是一胎双生,都是我的兄弟。
“我之前和你提过的。一胎双生也并非全都模样相似。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也有不尽相同的。你们属于后者,一个肖父,一个肖母。
“我们原本是还有一个三叔①的,可惜年少早亡。这位三叔与阿耶便是一胎双生,长相却不太类似,与普通兄弟差不多。你们亦是如此。”
李恪嗯了一声,表示明白,可鼻子却不争气地算起来,眼眶逐渐湿润
他战战兢兢了一年多,惶恐不安了一年多,一直耻于自己杨侑之子的身份。非仅因为忽然得知“身世”的迷茫与无助,更因为他无法接受生父是个眼中唯有复国,毫无天下黎民之人;无法顺从对方的意愿将刀尖对准养育他十多年的人。
他痛苦挣扎,在黑暗的深渊里煎熬。可如今李承乾告诉他,不是的。他并不是杨侑的儿L子。他就是他,是李恪。是李世民的亲子,李承乾的兄弟。
李恪心中宛如一块大石落地,哽咽难言。
哈,哈哈——
杨侑突然发出阵阵嗤笑,笑声中藏着无尽的嘲讽与不甘。嘲讽天意弄人,不甘一败涂地。他看了看李恪,又看了看李承乾,讥道:“真是好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倒是难为你们还假造这一身的伤来骗我。”
李承乾摊手:“要不然呢?我若直接开口审问当年之事,你会告诉我吗?就算说了一定会是实情吗?”
杨侑顿住,他清楚自己不会。
如果李承乾突然询问当年之事,他必会怀疑对方用意与目的,言语中必有保留,更会砌词造假,借以混淆对方视听。毕竟他并不想让李唐如愿,只要能给对方添堵,他会不遗余力。
可现在不同。他刚经历大业失败的打击,又恍然看到形容凄惨的“亲子”,精神大受打击之下思维亦有所迟缓,心计想法也就不那么灵敏了。
李承乾再循循善诱,一步步引导自己跟着他的节奏进入整体,随后恰如其分的扔出卷宗谜案,更是让他惊骇莫名,纷乱如麻。
杨侑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若是如此,我确实不一定会说实情。但你怎知我现在说的便是实情?你就不怕闵崇文当日带去的死婴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李恪稍愣,转头看向杨侑,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李承乾却笑了:“我一直认为人在撒谎的时候,即便伪装得再好,也是不可能没有一丝破绽的。你们当时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杨侑看向他,神色似笑非笑:“你就这般确定我们不是故意做给你看?”
“第一,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第二,如果是故意,你现在不会跟我说这些话。”
杨侑猛然回神。是啊。他们如果是故意,故意的目的是什么?是让李唐以为李恪是双生,从而放过他,为自己留下最后一丝血脉?若是这般,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不该再说这些话让李唐起疑,将李恪至于尴尬境地。
他这般说,非但不能说明李恪有问题,反而正好说明李恪没问题。所以他看不得李唐好,
杨侑面色几度变化,李承乾却笑出声来:“你心乱了。”
杨侑握紧双拳。他的心确实乱了,若非乱了,他不会想不到这点。此举无异于画蛇添足。
但杨侑不会明面承认,他眸中怨愤滔天,恶狠狠瞪着李承乾:“没想到素来亲情淡薄的天家,竟出了你这么个愿意为庶出弟弟谋划设计至此的太子,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当然是幸。”李承乾挑眉,“天家亲情淡薄,那是你杨家,不是我李家。”
这话一出,杨侑没开口,眼神转向李世民。
那意思在场众人谁都明白,无他,李世民宫变上位,与李渊李建成的各种纠葛,俨然是赤裸裸打脸李承乾的说辞。
李世民脸色一沉,顿时不高兴起来。
李承乾微微眯眼:“他是他,我是我。我跟他不一样,我不会让历史重演。”
李世民侧目,神色微动。
杨侑一嗤:“你倒是自信。但你莫忘了,古往今来,那些生疑的父子,反目的兄弟,曾经都亲密无间过。你的好阿耶与你阿翁伯父何尝不是如此呢?
“你怎知你今日费尽心机为其打算的庶弟他日不会生出此等心思?到时候你恐怕就不会如此自信了,反而会无比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
“教你一招,生在天家,切莫心软。有时候心狠一点,才能地位稳固。若有机会,自然是将风险扼杀在摇篮中的好,万不能给自己徒留后患。”
李恪双手握紧,面色大急:“大哥,我不是,我……”
话没说完,便被李承乾按住。李承乾嘴角上扬,拍拍李恪的手背,看向牢房内:“杨侑,你黔驴技穷了。如今的你已经只能靠这种低劣的言语陷阱来挑拨我们,妄图在我们心中埋下后患的种子了吗?
“你越是如此,只会显得越发可笑。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像什么吗?像一个跳梁小丑,像一条丧家之犬。看着还挺让人开心的。你继续,我欣赏欣赏。”
可笑,跳梁小丑,看着开心,欣赏……
李承乾把他当什么!杨侑面色大变,咬牙切齿。
李承乾再度走近:“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人,没一个能生下你的子嗣?因为苍天有眼,似你这种阴险狡诈,品性低劣,手段下作的人,它认为你不配有子嗣。
“毕竟这世上的人渣还是少一些的好,让你留下子嗣,它怕你的子嗣也承袭了你低劣的品格。杨侑,你看,老天都厌了你,不愿你留后呢。”
老天都厌了你,不愿你留后。
杨侑想反驳,可想到这其中一出出事故,一场场意外,若非天意弄人,怎会发展至此。天意弄人……天意……
噗。
“主公!”
在闵崇文惊愕慌张的呼喊之中,杨侑一口老血吐出来,好似已经去掉了半条命。可即便已经这样了,他仍旧不肯落败,靠在闵崇文身上,用微弱的气息道:“哈哈,我是输了,可你们也没有全赢。我活不成,还有你们李家的子嗣给我陪葬。”
李承乾眨眼:“哦,是吗?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这么蠢吧。你居然以为我们都知道你的全部计划了,却没有派人去救他?”
“你们就算派人去了又如何?你们知道他在哪吗?”杨侑轻嗤,他轻瞥了李恪一眼,“我如今只庆幸当初怕你过于重情,过于在意小姑姑与那个孩子,得知他的具体地点后会贸然出手生出事端,因而嘱咐宋清先且不要告诉你老巢的具体地址。还好不曾告诉你。”
宋清没有背叛,背叛的是李恪。既然如此,他们便不会知道孩子的下落。
杨侑笑起来:“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你们要怎么找。我离开前就留下话,无论成败,举事之后,他都必须死。哈哈哈。”
李承乾耸肩:“那可真是要让你失望了,他不会死。他早就被我们救出来了呢,算算路程,差不多后日就能赶到长安。”
杨侑身形顿住:“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他在江都不是吗?江都城西郊外十里有一处宅子,他近几年都住在那里。你也住在那里。宅子里你一共留了二十七人,九女十八男。
“负责照顾他的管事名唤兰姑,也是宅子里的二管事,另有一位大管事,名唤陶勇。元德太子在世时,曾任过其宿卫。还有……”
李承乾一项项说起,至得最后越来越详细,甚至宅子的格局和哪一处住着谁都一清二楚,这些东西绝不可能轻易知晓,除非……
杨侑大惊失色:“你……你……”
“没错,我们已经把你的老巢一锅端了。如今这所宅子已是我们的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说完,李承乾嘴角一勾,一手拉着李恪一手拉着李世民转身离去,不再理会身后的无能狂怒。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李承乾特意瞥过来的俏皮眼神,李恪顿觉心头暖暖的,而李世民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露出宠溺欣慰的笑意。
走出牢房,三人同时顿住。
长孙氏正与杨妘站在门前。杨妘眼眶通红,双手成拳,浑身因为极力隐忍的情绪而不断颤抖,长孙氏在旁边安抚着,可惜收效甚微。
李世民的目光看过来,长孙氏温声解释:“杨妃听闻当年的医官找到了,便急着过来,想早点知道真相。里面的事情我们都听到了。”
眼见杨妘身形摇晃,李恪忙上去扶住她:“阿娘!”
杨妘轻笑着看了他一眼,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转身屈膝跪下:“圣人,妾服侍您十多年,从未要求过什么,今日妾想求你一件事。敢问您对杨侑可还有别的安排,若无,可否交由妾来处理。”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
杨妘磕头谢恩,缓缓站起来,昂首挺胸走近牢房,宛如化身斗士。
但见她令人打开房门,将闵崇文拖出去,死死盯着杨侑:“为什么?自知道此事之后,我就一直想问你一句为什么。我杨妘这辈子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待我。
“当年你不足周岁便失怙恃,母亲怜你,长姐怜你,我亦怜你。扪心自问,你我年岁相差虽不大,可我也算尽了作为姑母能做的一切。可你是怎么对我的?”
杨妘泪珠如串落下:“你偷我的孩子,虐待我的孩子,利用我的孩子,还想让他们去死。杨侑,你到底有没有心!”
杨侑看着她,气若游丝,不绝如缕:“国破家亡,大姑
姑没有能力拯救隋室,却也知道不与李唐为伍,宁可落发出家。你呢?怪只怪你选择了李世民,怪只怪你生的是李氏血脉。”
杨妘讥笑出声,突然觉得无比可笑,就因为这样?仅仅因为这样?所以她就活该被他这般对待,她的孩子就活该受苦受难吗?凭什么!
杨妘目光凛冽,眸中满是恨意,她猛然拔下头上金钗对准杨侑的脖颈刺过去,瞬间鲜血飞溅。杨侑睁大眼睛,似乎完全没想到杨妘会突然动手。他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却只发出嘎嘎的声响。
被带至一旁的闵崇文惊骇大叫:“主公!杨妘,你住手。那是主公,是你侄儿L!你疯了吗?”
连公主也不叫了,而是直呼其名。
杨妘脸上血迹点点,她转头看过去:“疯?谁能有你们疯!你也知道他是我侄儿L,那他可有当我是其姑母!他既不仁,我为何不能不义!”
呲,噗。
金钗拔出又刺入,杨妘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杨侑:“我就是选择了圣人又如何?我就是为李家生儿L育女又如何!国破家亡是我做的吗?是我能左右的吗?
“天下动乱,江山易主是因为谁?因为父亲,因为你们这些人,不是因为我!我只是在事后顺应时局罢了。我只是想活,想安慰的活,有尊严的活。
“我没错,我儿L子也没错。错的是你,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