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祖悲秋双眼紧闭的身躯。他原本白胖的脸庞此时一片铁青,肥胖的双手摊在身体两边,一条腿微微抬起,另一条腿蹬得笔直。游丝一般的气息从他的鼻孔中缓慢地律动着,证明着他仍然存在人间。
“师弟,师弟!”郑东霆看到祖悲秋的样子,心头一酸,连忙扑到他的身边,扶住他的身子,用力摇晃,“师弟!你怎么样?你……你怎么了?”任凭他如何呼唤,祖悲秋就像已经咽气儿一样,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傻呆呆的保持着他那滑稽的姿势,昏迷不醒。
“呼。”郑东霆放弃了唤醒师弟的努力,一头躺倒在地。现在的风头火势,也许昏迷不醒已经是最好的处境,否则那无穷无尽的酷刑,这个娇生惯养的师弟如何能够承受。
远处魔头们隐隐约约的叫骂声缓缓停息了下来。黑暗的牢房陷入一片死寂。郑东霆静静躺在地牢的地上,茫然望着天花板,这一段时间来发生的往事一件件浮上心头。他本来在洛阳胡吃海塞,胡混岁月,但是师弟的出现却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之中,让他的生活天翻地覆。一切似乎在这一刻突然加速,短短七八天,他在甘州遭遇了唐万里,金和尚,宋无期,公羊举,鱼兰兰,无缘无故卷入了一场江湖动荡。在天书大会上他遭遇了师父的儿子,一年没有音讯的连青颜,洛秋彤。祖悲秋疯狂大胆的计划让他们在天书会上大展雄风,然而一山还有一山高,魔教教主黄雀在后,让他们一败涂地。当他们逃出生天之后,本以为可以一展宏图,却又因为一时大意,再次落入魔掌。成功,失败,再成功,再失败。老天爷似乎在这几天将他尽情戏弄了个够。如今他酷刑加身,半死不活躺在黑暗的牢房之中等死,相比之下也许当初他还不如不理会师弟的哀求,继续在洛阳大鱼大肉地尽情享受。
但是此刻的他却一点都不感到后悔,在他的心底深处有一种无法诉说的快意,似乎在他心目中江湖人的岁月本就应该在这样的动荡不安中度过,这样才算真真正正的活过。
刹那间,这些日子所有的痛苦和挫折都在他的脑海之中化为清烟,在他的记忆中只剩下自己闯过五曜星魂阵后,与青颜忘情拥吻的一刻。
“嘿嘿。”郑东霆的眼前再次重现了连青颜锦袖,红裳,白袄,高靴,绛唇,金泪,银花,青帛的绝美舞姿,不禁忘乎所以地傻傻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际:“东霆?”
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郑东霆只感到五雷轰顶,浑身仿佛被冥冥中一双巨手用力摇了数下,眼前金星乱转,几乎要立时昏迷。他全力抵抗着袭遍全身的虚弱,使尽全身力气将身子一翻,从地上撑起来,手脚并用,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爬去。
与他的牢房紧挨着的另一间牢房中,两个人影挤在精钢牢栏一侧,正在朝他焦急地张望。离他最近的一个,赫然是连青颜。她那一脸绛唇金泪的淡妆此刻已经被血水冲得凌乱,在她的耳朵上的银花耳坠也溅满了鲜血。那锦袖红袍白袄的装束,此刻已经化为单一的暗红色。
看着她,郑东霆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分不清自己应该感到兴奋还是感到伤心。
“东霆,你过来,让我看看。”连青颜隔着精钢牢栏伸出双臂,柔声道。
她的婉转呼唤令郑东霆的心田涌起一股麻酥酥的暖意,这一瞬间萦绕在心头的千种担忧,万般焦虑,霎时化为灰烬,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艰难地支起身子,上半身沉重地靠在牢栏上,将脸凑到连青颜的眼前。
连青颜的双手迫不及待地按到他的脸上,左手捧住他的脸,右手轻轻拂开遮住他额头的乱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焦灼地在他的脸膛上仔细打量:“你感觉怎样?……能不能挺住?……足足受了四个时辰的刑……这些魔教中人怎的如此凶残?”
承受着连青颜滚烫如火的目光,郑东霆感到一阵遍达全身的暖意,他发现自己平生第一次距离她如此之近,连她眼瞳中每一丝幽绝的光华都看得分明,她的眼神是如此深邃,仿佛可以在里面看到人世间千生万世所有的星光。
“青颜,你……你怎的回来了?”郑东霆艰难地张开口,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回来……回来救我?”
“不要自作多情,”连青颜苍白的脸上透出一抹淡淡的红晕,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我是陪洛师姐回来找祖公子,没想到失手被擒。”
“哎,怎么扯到我的身上了?”在连青颜身边的洛秋彤失声道。此刻的她已经恢复了行走江湖常着的一身黄衫,在双袖和胸前溅满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仿佛在默默诉说着她们曾经经历过一场怎样昏天黑地的恶战。
“你的心还在我身上,我都知道。”郑东霆强忍着浑身钻心的疼痛,扶着地牢的栏杆,颤巍巍地将身子撑高了一点,将脸正对着连青颜。
“傻子……女人的心你又知道些什么?”连青颜用手扶住他的肩膀,仔细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口,脸上露出痛惜的神色。
“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讲,是因为我希望在这一切过去之后再和你细细说起。”郑东霆挣扎着攥住连青颜的手,“现在看来,也许我以后没有机会了,我现在就要告诉你。”
“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连青颜反手按住郑东霆颤抖的手掌,用力紧了紧。
“你已经知道?”郑东霆难以置信的失声道。
“不要以为我和洛师姐是傻子,这段时间,我们前思后想,终于明白了你们的意图。”连青颜苦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
“我们的意图?”郑东霆不解地问道。
“我来说吧。”一直在连青颜身边默不作声的洛秋彤此刻颇有得色地朗声道,“你们的计划是依靠身为圣手门徒的先天优势,靠悲秋默写出牧先生教给他的绝世秘籍,然后以此为资本在朝阳广场开铺,与魔教争夺客源,抢在魔教长老的前头和众魔头交换秘籍,用更好的秘籍满足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再也没有兴趣和魔教做任何交易。通过这样的手段,即可以阻止魔教将害人的秘籍散播出去,招收更多的党羽,又可以阻止魔教利用魔典换取各派武功心法,增强实力。这种强悍霸道的手法生意场上剑南祖家用的最纯熟。不用问,这个法子是悲秋想出来的。”
“洛师姐说得没错吧。”连青颜看着郑东霆呆若木鸡的面容,微微一笑,轻声道。
“呃,这些正是我们的计划,她说得没错。但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郑东霆脑子一阵发木,原本在心底奔涌的话此刻却陷入了一团混乱。
“难得的是悲秋竟能够把生意场的伎俩用在了魔教身上,让他们糊里糊涂栽了一个大跟头。虽然后来叶师叔的毒计得逞,但是至少人们看清了魔教狰狞的本来面目,再也没人愿意做他们的爪牙,悲秋仍然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洛秋彤完全看不到郑东霆急切想和连青颜一诉衷肠的心情,只是一个人情不自禁地抒发着对于祖悲秋的敬佩之情,似乎一颗芳心除了这个已经昏迷的祖胖子,再也容不下别人。
“呃,是,师弟的确……那个……我想说的是,青颜……”郑东霆仍然想要重新组织自己的语言,但是一阵阵深深的倦怠涌遍全身,他的精神渐渐开始无法集中。
“你们不顾一切地破坏我们天山派搭建的五曜星魂阵,连性命都不要,就是因为我们天山派可能会阻止你们实行这个完美的计划。但是闯阵成功之后,你……”连青颜说到这里,俏脸忍不住红霞满天,对郑东霆投来幽怨的目光。
“青颜,我想和你说的正是:那一日我不顾一切的闯阵,是为了……”郑东亭此刻神志已经开始恍惚不清,“我郑东霆……能得当日一吻,虽死无憾!”
“轻浮!”连青颜听到这露骨的话语,又羞又怒,下意识的一抬手,清脆地打了郑东霆一个耳光。郑东霆挨了这一巴掌,本已经浑浊不清的神志更加混乱,双眼金光一闪,随即陷入了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身子宛若木桩一般轰地一声倒在地上。
“青颜,郑捕头刚受过酷刑,禁不得打的。”洛秋彤看在眼里,吓得凑到连青颜身边,轻声道。
“嗯……”连青颜心中悔恨交集,用手紧紧捂住嘴唇,双眼一热,几乎流下泪来。
就在这时,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突然从地牢外传来:“被心上人一掌打昏,这可不是每个人每天都能遇到的事。”
连青颜和洛秋彤同时转过头去,却看到弓天影一身黑衣,悠闲自得地靠在地牢栏杆上,正在看热闹。
“弓天影,你还活着?”连洛二人同声惊道。
弓天影似乎对于人们对自己仍然存活的惊讶已经不再感到新奇,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只是敷衍地朝二女挥了挥手,略过了这个话题:“我本是来提郑东霆和祖悲秋去用刑,现在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幕,估计咱们的郑捕头一时半会儿是复原不了了。”
连青颜紧紧闭上嘴唇,奋力将头转到一边。洛秋彤朝弓天影戟指骂道:“弓天影,本以为你在洛阳擂上已经恶贯满盈。现在老天爷慈悲,饶你一命。你就该好好修心养性,重新做人,没想到你又跑到这里来做魔教走狗,真是狗改不了吃……呃,兽性不改。”
弓天影似乎对于她喝骂一点也不在乎,他只是不屑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郑东霆和祖悲秋,冷笑一声,道:“等到他们醒过来的时候,麻烦你们通告一声,我弓天影正在刑房等着他们呢。”说完这句话,他得意洋洋的背着手,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在弓天影刚走不久,一个锦衣人影突然出现在地牢走廊。他谨慎地躲开了数名狱卒的巡视,仿佛一只锦毛老鼠,蹑足潜踪,轻手轻脚地来到关押郑东霆和祖悲秋的牢房。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还好吗?”这个锦衣人小声呼唤着。听到他熟悉的嗓音,连青颜和洛秋彤顿时认出了他的身份。
“牧忘川,你们母子狼狈为奸,将我等害到这步田地,你还来做什么?”洛秋彤立刻开口斥道。
“二嫂?”牧忘川听到洛秋彤的声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谁是你的二嫂!”洛秋彤没好气地反问道。
“还有大嫂!”当牧忘川看到连青颜的时候,神色更加惊讶,“你们怎么又跑回来了?”
“此事与你无关。”连青颜神色一窘,忍不住抗声道。
“哎呀,你们可是回来救两位师兄?”牧忘川说到这里忍不住焦急地搓起了手掌,“真是辜负了两位师兄的心意。”
“他们的心意?”连青颜莫名其妙地问道。她身旁的洛秋彤也下意识地挺起身,似乎对他的话格外在意。
“你们真的以为凭你们天山派的轻功能够逃得过魔教十二使的追捕吗?你们天山人众之所以能够逃得出升魔台,全都靠我两位师兄死守在朝阳广场的店铺之内和接引使,十二使,数千鬼奴昼夜血战。两位师兄想要牺牲自己保全你们的心意,就算我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楚,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还要回来送死?太不自量力了!”牧忘川心急火燎地低声说道。
“……当日我以为他们对店铺中的各派秘籍动了心,满心圭怒,和洛师姐,爹爹负气而去,几经周折才找到数只黄鹰驮我们出谷。我以为他们走了另一条路,在盘龙头等了他们一天一夜。谁知却没有他们的踪影……”连青颜说到这里,前因后果终于想了个清楚明白,忍不住泪落如雨。
“原来,当初悲秋忽然对我横眉冷对,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下定决心先行离去,好让他们放开手脚挡住追兵。”洛秋彤此刻也恍然大悟地轻轻一拍身边的地牢栏杆。
“两位师兄用心良苦,为你们打算得十分周到。但是却万万想不到你们竟然又回来相寻,最后终于双双落入牢中,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牧忘川说到这里,忽然感慨地叹了口气。
“缘分,”连青颜掸开衣袖,擦了擦眼睛,涩声道,“不如说是不是冤家不聚首。”
“咯咯。”洛秋彤似乎对于这样的结局并没有什么悲伤,反而觉出几分有趣。
“两位嫂嫂放心,我牧忘川就算再不济,也不会让爹爹的得意弟子死在天书大会的会场之中。你们在此委屈几日,我会伺机偷出解药……”牧忘川轻轻拍着胸膛,向连洛二人滔滔不绝地说着。
“等一下,你和你娘亲不是一路的么?”洛秋彤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奇怪地问,“为什么会协助我们逃亡呢?”
“这件事我也说不清楚。”牧忘川用力挠了挠头,脸上露出迷茫之色,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变化实在太扑朔迷离,他此刻也如坠入五里云中,摸不着头脑,“我本是为了继承父亲遗志,为我辈中人开设这个天书博览会,造福武林同道。二十多年前,父亲就已经有了这个天才的想法。在我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日子,娘亲都会在我耳边不断重复着这个父亲的心愿。我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策划这次规模庞大的博览会计划,搜集各派武林中人的信息,寻找合适的会场,并雇佣风媒制造关于天书大会的传言。在我生命中,天书博览会几乎成了我的全部,似乎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场聚会而活。我从来没有想过天书大会结束之后的生活。娘亲也从未跟我提过她要收服与会的所有魔头,和她乃是魔教教主之事。”
“叶婷师叔是魔教教主?”连洛二人齐声惊道。
“嗯,我两位师兄也是这种反应。”牧忘川伸手指了指昏迷不醒的郑东霆和祖悲秋,“她原名督红花,是魔教老教主都凌霄的女儿。我认为如果爹爹仍然在世,他一定不会认同娘亲的做法。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坚持要释放所有被囚禁的英雄。但是娘亲此刻对我形同陌路,对我的要求不再理会,仿佛我忽然不再是她最心爱的儿子。”
“原来是这样!”连青颜和洛秋彤缓缓点头,不禁对此刻牧忘川的处境颇为同情。
“不说这些丧气话了,”牧忘川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心中的不快甩到九霄云外,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瓶药丸和一张画像,交到离他最近的连青颜手中,沉声道:“这里是一瓶乾坤再造丹,乃是娘亲精心替我配制的独门密药,养气补血,功用如神,大师兄这一次被酷刑折磨,服下这瓶丹药,对他大有裨益。这张画像乃是我所绘的父亲画像。虽然我没见过爹爹的模样,但是娘亲说我和他极为相像,所以我就依照自己的模样,凭空想象画了一幅。娘亲说有九成相似。”
“给我们令尊的画像作什么?”洛秋彤问道。
“我虽然会尽力解救,但是眼前风头火势,两位师兄可能还要在牢中呆上三五七日,我怕他们熬不过去,所以特意带来爹爹的画像,为他们振作精神。每当我心情低落的时候,一看到爹爹的画像,就会精神百倍,精力旺盛,充满信心。我相信,这幅画像一定会激励两位师兄挺过这一场难关,你们说呢?”牧忘川精神振作地问道。
“呃!”连青颜和洛秋彤互望了一眼,暗暗摇头,却同时脸露笑容,“当然,他们一定会……受到激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