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当年他发誓放弃所学武功,被赶出白马堡时,心头就是这种感觉。这是平生志愿尽数化为乌有,人活于世再无半分意义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会再次重温这种残酷的感觉。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晋水之畔,单膝跪下,伸手在河中轻轻舀起一捧清水,放入口中痛饮。清澈甘甜的河水轻柔地抚慰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这两日里火烧火燎的胸膛迎来了一丝难得的清爽舒适,令他依稀想起自己童年在晋水中嬉戏的模糊记忆。
“汉魏江山终难守,唯留晋水清如旧。”郑东霆再次舀起一捧清水,狠狠浇在自己的脸庞之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挺身站起。
“少堡主!”在他的身后十数名白衣劲装汉子一人牵着一匹鬃毛雪白的座驾,在他身后齐刷刷地单膝跪下。
“哼,什么少堡主?谁是少堡主!”郑东霆猛然转过身,厉声喝道。
“你是!”这些劲装汉子齐声道。
“嘿嘿,”郑东霆冷笑一声,“哈哈哈哈,二十年前,我离家出走,跟着一个忠仆浪迹天涯,不见你们中任何一个跟着我走。十年前,我被驱逐出并州,形单影只,落魄江湖,仍没见一个人和我一起走。现在你们倒来叫我少堡主了?”
“当年白马堡中,还有前少主人在,我们职责所在,不敢擅离。”众人之中一位领头的汉子双膝同时跪倒在地,沉声道。
“现在这位少主人已经一命归阴,你们职责所在,是否应该跟他一起去死?还象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后做什么?”郑东霆说到这里,奋力一掸衣袖,愤然道。
他这一番话,句句诛心,这群白马堡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接口。领头的汉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太夫人知道你定会先到晋水之滨,命我们在这里日夜守候,引领你进白马堡见她。少堡主,还请你跟我来。”
“白马堡在哪儿我还不知道?用你们这帮奴才来带路?”郑东霆怒道,“蓝真卿怕是以为我这么多年未回郑家,连郑家大门都不知道朝那边开了吧?”
“太夫人绝无此意,少堡主请息怒!”这群白衣汉子慑于郑东霆的震怒,一齐躬身道。
“都给我滚,去白马堡的路,我要一个人走。”郑东霆喝道。
“遵命!”这些白衣汉子不敢违抗郑东霆的号令,纷纷牵着坐骑的缰绳,齐刷刷地后退数步,翻身上马,飞快地朝白马堡方向奔去。
随着郑东霆一步步走近晨雾萦绕的白马堡,郑家正门前青,白,黑三色相间的丧饰渐渐映入郑东霆的眼帘。在大门的正上方,黑白布包裹斗大一个“奠”字触目惊心。门口的郑府仆人们都是清一色的麻布衣装,齐刷刷地跪倒在通入堡中大道的两侧,恭恭敬敬迎接形单影只的郑东霆。
“哼!”郑东霆正眼都不看这些向他下跪的仆人,昂首挺胸,大踏步走进白马堡正门,沿着大道一路走过庭院,气势如虹地走进了郑家主厅。
主厅已经被布置成了庄严肃穆的灵堂,一具漆成黑色的柳木棺材被端端正正地摆在主厅正中央,棺盖半开。郑家值高位重的家仆和长辈都聚集在棺木的周围。看到郑东霆大步走来,这些昔日对他冷眼相待的人们纷纷转过身,面对他单膝跪下,齐声道:“恭迎少堡主!”
郑东霆刚一迈入主厅,立刻一挥袍袖,狂暴地说:“滚出去!”
满厅的人没想到郑东霆如此决绝,不由得一起扭过头,朝着主厅深处一位白衣麻服,双膝跪地的白发妇人望去。这位妇人头发花白如雪,额头上皱纹横生,双目深陷,蛾眉轻扫,双唇薄如蝉翼,依稀间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娇俏伶俐的模样。
“少堡主已经发话,你们敢不从命?”这位妇人用沙哑的嗓音轻声道。
“是!”厅中的众人齐声道,纷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顺从地低头鱼贯走出了主厅。一时之间,郑家主厅之中,只剩下郑东霆和这位白发妇人。
“参见少堡主!”这位妇人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地,朝郑东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嘿!”郑东霆只感到一阵发自内心地反胃,几乎想要当场呕吐出来,“好威风,好煞气!难怪你拼了命也要替东莱争这个少堡主之位。原来当了少堡主,就算你蓝真卿也要向我这个江湖败类郑东霆磕头行礼!”说到这里,郑东霆一抬右手,将手掌抚在棺木之上,狠狠一拍。
“求少堡主为莱儿报仇!”这位郑太夫人对郑东霆辛辣的讽刺充耳不闻,再次以头触地,低声道。
“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蓝真卿,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报应?”郑东霆恨恨地说。
郑东霆的话仿佛无情的霜箭刺得郑太夫人浑身颤抖,她将头深深垂了下去,一滴滴硕大的泪水顺着她苍老的脸颊滚落在地。
“求少堡主为莱儿报仇!”郑太夫人将头狠狠磕在地上,沙哑着嗓子颤抖地说。
“你处处为他争,他年少得意,天生跋扈,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白头人送黑头人,又怪得了谁?”郑东霆握紧拳头,用力一砸棺木,厉声道。
郑太夫人双手拄地,磕头如捣葱,灰白色的地板上印满了粘着血迹的额印:“求少堡主为莱儿报仇!”
“哼!”郑东霆猛地一转身,将身子一侧,不受郑太夫人的大礼,“凭什么我要替你的儿子报仇。”
“东霆,若你能为莱儿报仇,这白马堡数百年的基业我愿意拱手相让,衷心辅助你成为新的白马堡主人。”郑太夫人颤声道。
“我郑东霆行走江湖逍遥惯了,没有闲心打理白马堡,也没有心情和这些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打交道。”郑东霆伸手一指在门外探头探脑张望的白马堡众厉声道。
“我知道你行走江湖,以轻功箭法驰名,白马堡世代相传银弓本来传给了莱儿,我愿意替他转赠于你。”郑太夫人说到这里,立刻转过身,伸掌一击,立刻有一位仆人从主厅的灵台上取下早就准备好的郑家银弓,躬身上前,将它交到郑东霆手中。山西白马堡世代相传的银弓白羽威震江湖,郑家银弓从南北朝代代相传,乃是著名神弓,弓强四百石,箭及一千步,天下无双,确是难得的宝物。
郑东霆冷冷地看了手中的银弓一眼,猛然一抬手,将这把银弓远远掷到了主厅墙角:“银弓在手又有何用,东莱还不是一命呜呼。这种劳什子的东西给我做什么?”
郑太夫人朝银弓落下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回身大声道:“东霆,白马堡以牧马之术名扬天下,我们在西域的马场近日引来一匹西极天马,此马通体雪白,神骏非常,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价值万金,我愿意将此马赠与你,之后你行走江湖,再不用靠两条腿奔波。”说到这里,她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来到主厅门前,高声打了个唿哨。
在白马堡宽阔的庭院中突然响起一阵清冽刺耳的马鸣。只见十数名白马堡马夫一人攥紧一根绳索,步履蹒跚地一边倒退着,一边将一匹鬃毛胜雪,颈高腿长的骏马从一旁的马廊中拉出来。这匹马的鬃毛比平常的马稀疏一些,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晶莹如玉的晕光,仿佛在向天空中观看。它的四条腿焦躁不安地拍打着地面,马蹄深深陷入庭院中坚硬的红土地中。四周的马夫大声呼喝着,奋力拉紧绳索,勉强限制住这匹骏马的行动,但是一个个累得面红耳赤,双目鼓胀宛若金鱼,太阳穴上青筋暴露。
看到这匹骏马,郑东霆悚然动容,他大步走到庭院之中,大声喝道:“你们这是在驯马吗,丢人现眼,都给我滚开!”
这些马夫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同时朝着随后走出来的郑太夫人望去。
“少堡主让你们让开,没听见吗?”郑太夫人厉声道。
这些马夫如蒙皇恩大赦,纷纷松开绳索,四外逃开。这匹雪白色的西极马没有了绳索的牵绊,兴奋得高高抬起前蹄,发出一声清越入云的金石之声,整个身体向天空竖成一条直线,仿佛肋生双翅,转眼就要展翅高飞。
郑东霆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套在它身上的绳索,用力一挣,这些鸡蛋般粗细的绳索应手而断。
“东霆,若是绳索尽断,再要擒住它就难了!”郑太夫人道。
“真是家门不幸!”郑东霆转回身厉声道,“这种西极马性子最是刚烈异常,若是一个马师单枪匹马将它降伏,也就罢了。但是我们白马堡这么多马师一起动手捉他,早已经激发了它的傲气,它便是死也不会屈服。好好一匹神马,就这么被你们糟蹋了,亏你们还自称牧马之术冠绝天下。”
“那现在怎么办?”郑太夫人惊慌地问道。
郑东霆深深地看了一眼西极白马那双渴望着天空的双眼:“这个白马堡没有人配得上它,真正配得上它的,只有乌孙古国万里无疆的草原,那里才是属于它的地方。”
他抬头扬声道:“所有人都让开,让它走!”
院子里的白马堡众已经领略过他的威势,此刻莫敢不从,纷纷让开去路。
“你走吧。”郑东霆朝这匹西极白马挥了挥手。院子里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西极马激烈的喘息声。它摆动修长的四肢,缓缓移动到郑东霆身边,用头顶了顶他的肩膀,似乎在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磨蹭什么,走啊。”郑东霆再次挥了挥手。白马稀溜溜长鸣了一声,在原地一个优雅的转身,四蹄一蹬,化为一道白色闪电,一瞬间射进了并州清晨的薄雾之中,转眼失去了踪迹,空空荡荡的晋水河畔只剩下隐隐约约宛若雷鸣的蹄声。
重新走回主厅之内,郑东霆冷冷地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郑太夫人:“郑某想要的,你一无所有,东莱的仇,只能靠你自己来报了。”
“东霆!我知道逼死你娘亲我罪无可恕,但是,莱儿,莱儿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我求求你!”郑太夫人万般无奈地哭倒在地,似乎最后一线希望也终于离他而去。
看到这位多年的仇家如此凄惨的模样,郑东霆郁积在胸中二十年的愤恨此刻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缓缓转回身,朝着半开的棺木中望去:他这位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一辈子锦衣玉食,颐指气使的白马堡前少主静静地躺在那里。他苍白的脸庞仿佛是半透明的,从他的肌肤上郑东霆能够隐约看到他已经僵化的血脉。他的双眼圆睁,空空洞洞地注视着正上方的天空,充满了惊恐和不甘,似乎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才惹上这杀身之祸。他的全身上下没有见到任何伤痕,只有在喉洁上有一点玫瑰色的血印,仿佛一枚美人脸上的朱砂痣。
郑东霆几乎完全不认识这位亲兄弟。他五岁离家出走,郑东莱刚刚出世。十五岁艺成回家,东莱十岁,两兄弟还没有相处一天,他就被驱逐出了白马堡。这二十年来,除了道听途说的郑东莱言行举止,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十五岁那一年刚刚回堡,郑东莱握着手里的木刀,对他说:“听说你是我的兄长,我用旧了的木刀,你拿去玩吧。”那个时候,这位白马堡少主人才仅仅十岁,却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君王一样自满而骄傲。但是这句话,仍然让郑东霆心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血浓于水,亲生兄弟,天生的情谊,又岂能轻易抹煞。
“是谁杀了他?”默然良久的郑东霆此刻突然问道。
“东霆,你愿意替莱儿报仇?”郑太夫人本已经在地上摊成一团,此刻听到郑东霆的话,如闻纶音,欣喜若狂,慌忙从地上直起身,哑声问道。
郑东霆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标枪一般站在棺木之前静静地等待着。
“呃,哦,是,是。”郑太夫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道,“是越女宫外阁第一剑客剑凌九霄弓天影。”
“又是他?”郑东霆的眼中凶光一闪,沉声问道,“为了什么?”
“莱儿在白马堡呆得久了,听闻洛阳论剑大会不日即将举行,于是带了几个随从到洛阳游玩。在洛阳洛宾楼中偶遇弓天影和洛阳豪杰畅谈天下剑法。言语中论及夜落星河剑,称其为越女宫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好剑法。莱儿听了觉得奇怪,就对他说:夜落星河剑乃是天山剑法。弓天影拍案而起,抬手一剑刺中了莱儿的咽喉,随即大笑着扬长而去。我苦命的莱儿在洛宾楼上苦苦挣扎了半个时辰才断气。”说到这里,郑太夫人已经忍不住泪流满面。
“就为了这一句话,竟丢了一条性命,弓天影你好狠毒!”郑东霆听到这里已经怒不可遏,狠狠地一拍棺盖。
“求东霆为莱儿报仇!”郑太夫人再次磕头于地,咚咚直响。
“蓝真卿,你老奸巨猾,机关算尽,但是世间人情你又懂得什么。我若是不想为兄弟报仇,千里迢迢回来,就是为了看你这个老而不死的婆娘不成?”郑东霆冷冷地说。
“多谢你,东霆,我母子受了你天大的恩惠,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答你的大恩。”郑太夫人五体投地地拜倒。
郑东霆也不多话,从一旁的香案上捻起三根香,在主厅地上的火炉中点燃,朝着郑东莱的灵位拜了拜,将香插到香炉之中。接着他一转身,大踏步走出了郑家主厅。
“东霆且慢!”郑太夫人从地上爬起身,大声道,“弓天影剑法凌厉无双,号称天下快剑第一,十年前他已经是精擅夜落星河剑的高手。我听江湖故旧所说:天下唯一能够破掉这路剑法的武功就是青州五虎断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