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迷药失效,索宝阁和索叔先后醒来。俞母被唤醒后,说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厨房炒菜时闻到一股香气,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俞上泉则除了“人间为何是佛境”,说不出别的话。

对于他们,老贺一家人神秘失踪了。俞母带俞上泉搬回老贺家住,等了三天,终于失去耐性,告诉索叔要回上海市区了,留下三百块,作为给老贺的酬劳。

索叔显得惆怅,没提女儿嫁给俞上泉的事,让俞母拿走一张熊皮,说如果老贺一家没回来,三百块他就留着了,算是熊皮的钱。俞母:“你吃亏了。”索叔笑得额头呈现“吕”字:“人活着哪有不吃亏的?”

俞母表示要做一顿饭感谢索叔,索叔:“要做就做日本菜!”随后羞愧挠头:“皇上退位后,一等贵族多去日本,听说还成立‘复国联谊会’,常常聚餐,都喜欢上日本菜。我家在康熙末年便破落,进入不了一流的圈子……哈哈,哈哈!”

俞母答应了。日餐配料得去上海市的日本租界买,俞母写下配料单子,索叔委托村长办,村长不顾病体,骑自行车去了。

第二天中午,村长带配料回来,还带回一张报纸。头条新闻是日军土肥鸯司令在接见中国民间组织李门的道首时,李门道首突然行刺,被当场击毙,土肥鸯司令受轻伤.日军将查封江南三省的李门堂口。

报纸登了一张李门道首尸体的照片,模糊不清。索叔看了,道:“肥肥胖胖的,怎么有点像老贺啊?”村长哈哈笑了,说老贺要有这股英烈劲,泥鳅也会变成龙。

俞母做日餐的时候,索叔将桌椅抬到院中,因为村长近期一直待在家门口,已经不习惯在室内吃饭。索叔与村长闲聊时,走入一位西装老头,拎着三个皮箱,背驮一个被褥卷。

村长认得此人是西园春忘,刚要打招呼,坐在一旁嗑瓜子的索宝阁猛地站起,神态警惕。西园身后跟入一位女子,她空着双手,一身翠绿花饰的和服,面色胜雪,她是俞上泉的夫人平子。

平子神色羞愧,小声对西园说:“我拿吧。”在日本习俗中,女人与男人一起出门,所有的东西都要女人拿,男人须空着手,否则便没有体面。

西园不理会平子,以流利汉语打招呼,俞母从厨房赶来,见到平子且惊且喜。俞上泉在碎石房中,索叔跑人叫了,半晌后自己一个人出来,走近俞母嘀咕两句。

俞母入屋,见俞上泉在看书,听了平子到来的消息,他没有任何反应。俞母只得出来,招呼平子在院中喝茶。

平子与西园连续不断地说话,似乎完全忘了是来看俞上泉的,因为在日本的习俗中,少妇与丈夫分离得越久,相逢时越要稳重,如果表现出一丝迫切,便会被指责为没有教养。

村长和索叔也加入谈话,索叔向平子询问流亡日本的满清贵族情况,村长向平子询问日本农村的医疗状况,平子对这两方面均缺乏了解,但在西园的翻泽下,还是没话找话地聊了很久。

俞母看不下去,招呼平子去厨房帮自己做日餐,平子起身走两步又停下,说:“母亲,我不去了,我想……”她转身面对碎石房,经过两次长长呼吸,终于迈出一步,随后便一步稳似一步地走到碎石房门口,掀帘而入。

她进去后,院中人都松了口气。俞母回厨房了,村长向西园聊起梅毒,索叔聊起光荣家史,忽听一声哽咽,转头见索宝阁已泪流满面。

索叔顿时想到有一事十分不妥,跑到厨房责问俞母:“你儿子与我女儿正自由恋爱,他的日本太太到来,置我的女儿于何等境地!”

俞母急了:“我儿子就跟你女儿聊过一次天,算不上吧……”索叔怒了:“你怎么不认账啊,老贺在的时候,咱俩还专门为这事谈判过!”

碎石房中,平子未入内室,凝视内室门框上挂的拂尘、佛珠。门上遮了块一尺长的布帘,在南方习俗里叫半裁帘,无相隔作用,只是里屋外屋之间的标界。半截帘下,可见到俞上泉的腿,腿形瘦弱。

内室仅能容一张单人木床,俞上泉坐在床头,嘴里嘀咕不停,翻看着《大日经》。忽然他止住唠叨,缓缓转头,见半截布帘掀开,露出平子面容。

平子觉得俞上泉不会认出自己,眼珠微酸,即将涌泪,不料俞上泉叫了声:“平子!”握住平子小臂,将她拉坐在自己身旁。

泪硬缩回眼珠内,平子揉揉眼皮,讲述自己二十多日前忽然没来由地惶恐不安,觉得是不好的预兆,跑去顿木师父家询问俞上泉回国后的情况,顿木只说一切均好。平子更为担忧,跑去东京棋院,听到俞上泉发疯的传言,于是渡海而来。

抵达上海时,大竹减三已去慰劳南京的日军高官了,她按照通信地址,找到上海的俞家,见到两个妹妹。两个妹妹说家里收留了一个日本疯老头,他是俞上泉的友人,白天去日本租界内演讲“日本人该去南美论”,晚上回来常有伤痕,但仍坚持不懈。平子找到西园春忘,由他带自己来了上南村。

听平子讲述时,俞上泉几次眼露凶光,这是精神病患者难以抑制的表情,幸好平子没有察觉。话讲完,平子左脸颊微红,身体挪开半寸,婚后的生活里两人相敬如宾,还没有在白天挨得如此近过。

俞上泉将手中经书放入枕下:“人间为何是佛境?”平子:“啊?”俞上泉嘴角泛起一道纹,是苦涩笑容。

平子感到这道笑纹刀锋般割在自己胸口,随后感到腰间温热,惊觉俞上泉的手贴在她的皮肤上。

和服有着严密的层次,俞上泉的手只能是破衣而人。平子感到额骨内面滑下无数水流,大脑顿时晕沉,两腿缩上床,左手绕到背后,拆开第一道裙带。

平静之后,平子的鼻翼紧压在俞上泉胸骨上,两分钟里没有呼吸。平子抬头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他们说你疯了,是真的么?”俞上泉难过地点点头。

平子:“我能治好你。”俞上泉将她耳前的散发捋顺,道:“我患病后,周身是一种发紧的感觉,紧得我想挠烂皮肤、想摔碎每一根骨头……刚才,发紧的感觉没有了。”

平子:“现在呢?”俞上泉:“现在又一点点紧了,就像在上钟表的发条。”

平子伸手按摩俞上泉太阳穴,轻声道:“没事,我还跟你做爱。”俞上泉感激点头,神态单纯得如同孩童。刚入屋时压住的那颗泪在此刻涌出,平子双手按住俞上泉双耳,感到自己爱极了此人,一秒也不能分开。

正情浓时,耳听俞上泉叹道:“女人真好,为什么我遇到的总能让我感动?“平子坐起:“你还遇到了谁?”

俞上泉老实交待在此村遇到了一个女人,伸直左臂,按住平子乳房,道:“她让我这样按着她,对我说,你把自己走丢了,你就按着它,一步步走回来吧——我听不懂,但听了很感动。”

平子按住俞上泉手背,脸上怒容淡去:“这个人对你真好,是院子里的高个姑娘么?”俞上泉刚要答,外屋门响,传来俞母的日语:“大家都等你俩呢,出来吃饭吧。”

平子忙应一声,想到俞上泉弄破了和服背部,而衣箱还在院中,焦虑无法出门,展开和服察看,发现衣料完好,没有破洞。

平子:“你刚才……你有了神通?”

《大日经》之名在日本民间耳熟能详,知道其中记载诸多法术,可上通诸佛下调鬼神。俞上泉在日本时,便整日研究,此次重逢仍见他在看,透衣而不留痕的情况确实惊住平子,所以如此问。

俞上泉看着平子撑开的和服,伸手行了个来回,转而抚上平子小臂。平子声音急促:“院里人都等着我们呢!”低头侧颈,任俞上泉擒住。

俞上泉和平子一先一后走出碎石房时,西园已回上海市了。天色近黑,村长和索叔仍吃着,俞母和索宝阁仅吃了几口,只是陪坐。在村长招呼下,俞上泉和平子落座,吃了几口后,俞上泉左手握拳伸向索宝阁,众人均一惊。

俞上泉:“送你。”展指,掌心是一只铜胎小象。平子用日语惊叫:“你怎么变出来的?”俞上泉满目得意之色,挑衅地看着众人。索宝阁避开他的视线,默然接过。

俞上泉抓了三个饭团,对平子说:“村后有河,我们走走吧。”平子跟他出院。俞母瞥了眼索宝阁手中的小象,心知原在碎石房窗户内棱上,是老贺母亲用来安宅的吉祥物,想是刚才俞上泉出门时顺手拿了。

索宝阁像抚小猫一样,指头抚小象背脊,喃喃道:“他怎么变出来的?”村长:“傻、r头,人手里可以放很多东西。你想想你一把能抓多少瓜子?”

索宝阁语音低不可闻:“他开始装神弄鬼了……一个男人假装自己有神通,说明他内心多么虚弱。”转向俞母,音调提高:“你的儿子下不了棋了,凡是对抗性的事,他都做不了,因为他丧失了自信——这样的男人我不喜欢,从此我对他只有同情。”

21.送君五千月与星一万筹

积水洼边,有两位在月光下钓鱼的人,给人以双胞胎的感觉,他俩是赵大和钱二。

俞上泉和平子行到水边,钱二热情地叫了声“俞先生”。俞上泉在钱二身旁坐下,问:“我认识你们?”钱二不再说话,专注望着水上的鱼漂。他们用的是德国的钢制鱼竿,长达一丈,悬在水面上空,如蛇嘴吐出的信子。

俞上泉道一声“累了”,让平子坐在自己身前,展腿拢住她的腿,将头靠在她背上歇息。一会儿,又让平子一腿单盘一腿伸平,绕到平子身前,头枕平子大腿躺下。

赵大叹道:“俞上泉怎么变成这样的人?咱们换个地方。”起身收了鱼竿,钱二与他同步收竿。两人移到两百米外,支好鱼竿,发现俞上泉拉平子跟了过来。

平子坐下,俞上泉枕上她大腿,斜视着赵大、钱二。钱二从马扎上站起:“俞先生!请不要这样。”平子连忙解释,汉语说得十分生涩:“在日本,这是男人思考时的常用姿势。俞君从没这样过,他今天这么做,我也很惊讶,但这真的是一个正经的姿势!”

赵大摆手示意钱二坐下,道:“俞先生,你在思考什么?”

俞上泉:“我想起你们了,你们是中统特务。”

赵大点头。俞上泉:“你们来杀汉奸?”

赵大:“我们不能将所有沦陷区的人都视为汉奸,汉奸总是少数,多数人只是想活下来。按照国际公约,日军不能进入英法租界,给我们留下一个藏身地,但待久了憋得难受,出来钓鱼是想放松一下。”

钱二:“钓鱼要一直盯着鱼漂,享受的是专注。专注才是真正的放松,您的病如吃药吃不好,我建议钓鱼吧。”

赵大:“话多了。”钱二住口,转看水面。

晦暗的水面上,白色鱼漂一沉。赵大忙收线,一块鱼腹银光在水面上一闪即灭。赵大站起,收线的频率降得很慢,似忽然有了心事。

线收尽,没有鱼钩。钱二点燃马灯,照亮赵大手中线头。钱二:“刀斩断的。”赵大:“我们遇到条大鱼。”

钱二走到水边,喊道:“朋友,别开玩笑了,现身吧!”赵大隐在钱二身后,掏出手枪,透过钱二臂下空隙,瞄着水面。

水波频率依旧,表明水下没有大体积的东西游动。赵大从钱二身后走出,将手枪放到岸边,两脚踩水行了三五步,侧向扑入水中。

约过两分钟,赵大的身体横浮在水面上,死尸一般向岸边漂来。漂行的速度很快,至岸边时,赵大身下伸出一只手,握住岸边的手枪。

钱二猛然醒悟,伸手人怀掏枪,但赵大身下的枪已指向他。赵大的身体立起,走上水面。赵大眼光阴冷,显然未死,而是被人制住。

他身后是位持刀的十七岁青年,有一张分外老成的脸,是失踪的本音堕新秀广泽之柱。他为提高棋艺,仿效古代武士去各地巡游,在小田原城失踪。棋界认为是本音壁一门的损失,武道界认为是一刀流的庆幸,因为传闻说他无意中磨了一把锈刀,此刀是一刀流圣物,祖训为“磨刀者是宗家”,让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做一门领袖,有损一刀流威名。

有人推测,一刀流为避免尴尬,派人在小田原城将他诛杀。

广泽之柱用刀鞘在赵大肩膀敲一下,赵大横蹦出三五步,跌坐在地。钱二与赵大目光迅速交接,赵大眼光一沉,表明“我无事”。

钱二看向广泽:“你是日本特务?”广泽以求助的眼光看向平子,平子帮他翻译为日语后,广泽摇了摇头。钱二:“你要杀我俩?”平子翻译广泽的回答:“你俩为何到这里?”

钱二:“不是钓鱼,是找人。一个来自雪花山的人。”平子翻译广泽的话:“那你俩与我无关,我找的是别人,希望我们不要相互妨碍。”

广泽扬手,钱二接住手枪,扶赵大消失在夜色中。

平子:“村里有日餐。”

广泽看向俞上泉,俞上泉仍头枕平子大腿,是在棋盘前沉思的眼神。

老贺院中点了两盏马灯,广泽吃饭时,仍穿着湿衣。俞母招呼他换衣,广泽表示让湿衣服身上干透,是他两年来养成的习惯。席间有日本清酒,村长和索叔抱怨味淡如水,平子翻译后,广泽举杯相碰,道:“两位老兄,酒不是血,不必那么浓的。”

村长和索叔表示不懂,广泽让平子翻译:“要是见过流血,就会厌恶所有浓重的东西,所以武士的饮食都很清淡。”索叔叫道:“谁没见过血啊!”

广泽:“你没见过。”右手从袖中勾出柄小刀,在左臂划一下,伸到一个空碟上方。血滴于碟中,频率逐渐增快。

索叔大喊:“服了!”广泽抓过一个饭团按住伤口,止了血。村长见女人们脸色惨白,便举杯打圆场:“哈哈,清酒之味……恰到好处!”

索宝阁和平子陪笑,俞母则对广泽说:“饭菜是我做的,此桌上我是主人,你违反了做客之道,请离开。”

广泽变了脸色:“我只是告诉他俩一个道理。并没有蔑视您的意思,如果您要我离开,便侮辱了我。”俞母:“请离开。”

广泽坐正上身,眼白如冰。村长见气氛不对,询问平子后,忙道:“哈哈,哈哈!妹子,这小伙子跟我聊得不错,他动刀子纯粹是怕我听不懂,再说流血的是他,又不是我,你就别为难他啦。”

俞母一眼瞪来,示意村长别说了。索叔:“来,小伙子,叔跟你喝酒。”举杯到广泽面前。广泽本能地举杯相碰,但距唇两寸停住了,看向俞母。

俞母摇头。广泽的手缩回桌下,表情屈辱。

广泽腿上倚着一柄刀,刀长四尺二寸,柄上缠线已脱落,刀鞘的黑漆斑驳,露着陈腐成灰色的木质。它是一刀流圣物,宗家的身份象征。

广泽将刀横置胸前,道:“此刀叫直心镜影,上品的刀都有人名。我不能让它受辱。”平子惊叫:“母亲,让他留下吧!他会杀死你的。”

俞母对广泽说:“请离开。”

广泽眼光射向俞母。俞母迎着如刀劈来的眼光,面色不改。

平子忘了呼吸,近乎窒息时,听到广泽叹一声:“我真的错了么?”响起俞母坚定的声音:“你错了。”

广泽向俞母沉首致歉,拎刀离席,快速出院。

他走了许久,村长打破沉寂:“这小伙子挺有风度的。”索宝阁跳起来,搂住俞母的肩,叫道:“姑,你真棒!”索叔也站起安慰:“妹子,他刚才要敢动你,我就跟他拼了!”

俞母看向俞上泉,眼中有一丝渡过劫难的庆幸。俞上泉高深莫测地说:“不会有事的,我刚才用法力震住了他。他一拔剑,天上就会劈下一道闪电!”

众人皆变色。俞母转身奔入厨房,入门的一刻以手抚脸,似在擦泪。索叔叹道:“村长,咱们吃得差不多了。”村长知趣,向厨房喊:“妹子,我们走了,千万别送。”

厨房内没有回应。索宝阁跟村长、索叔一块离席,手却被俞上泉抓住。俞上泉:“你留下。”索宝阁:“我留下干吗?”俞上泉:“住。”

索叔勃然大怒:“你小子也太过分了吧!你是精神病,不是流氓!”村长忙劝:“一般精神上出了问题,就会特别需要爱情。报纸上说,恋爱中男女的内分泌状况和精神病患者一致,爱情本是精神病的一种,精神病等于爱情的极致。你明白两者的关系了吧?”

索叔哑然,半晌后道:“不说了!”拉着索宝阁往外走,索宝阁一声惊叫,她的另一只手仍被俞上泉拽着。索叔用力拉一下,然后问村长:“人得了精神病,力气也会变大么?”村长:“一般如此。…

索宝阁:“实在不行,我就留下吧。”索叔:“……我也留下!”

当晚住宿如此安排:俞母住进老贺一家失踪后空出的主屋,索叔住在碎石房的外间,俞上泉和平子、索宝阁住内间。

内外间仅半截布帘相隔,索叔躺在床上,手里握根木棍,准备一听到什么动静,便冲入内间一顿乱棍打下。正当他浮想联翩时,忽感一阵晕眩,心想:“清酒这么淡,也会醉人么?”随后眼皮沉重,暗道:“坏了,坏了!”

索叔的鼾声传到内间,俞上泉跟两女言:“我用法力将他催眠了。我要带你们干一件大事。”索宝阁发出痴痴笑音,平子紧张得“嗯”了一声。

俞上泉一手抓一女,带她们下了床。平子:“去哪?”索宝阁:“肯定是我家,我爹睡这,我家空了……毕竟是下棋的,他虽然疯了,头脑还是周密。”

坐在家门口的村长惊醒,见俞上泉拉着两女走过。村长叫声:“泉啊,还不睡啊!”俞上泉回一句:“睡你的吧。蠢货!”

看他们三人去的是索家方向,村长感叹:“唉,老索中了调虎离山计。”

行至索家门口,索宝阁叫声:“我家。”手抚平子后背,觉肌肉紧缩,笑道:“别紧张,我对他只有同情,以后也不会跟你们在一起。人生苦短,今晚我只是求个乐子,明天就忘了。”

不料俞上泉拉她俩走过索家,拐到村外。

行至积水洼上游河道,见水边长满槐树,因为水位下降,裸露的树根如巨大鹰爪。河水萎缩,在树根前余出一条十米多宽的沙地,躺着一块白色东西,走近才发现是截汉白玉雕的龙头,自颈而断。

中国的石碑底部多为鳌座,鳌是龟身龙头的动物。中国有立碑表彰功德的习俗,中国人复仇,会捣碎仇人家的功德碑。这截龙头应是毁碑后扔入河的鳌座残块,经漫长时光,水冲至此。

俞上泉扶两女顺树根攀下,行到龙头前,道:“这是俱利伽罗大龙,是我佛为杀天魔而变成的凶相,天魔灭后,凶相无用,大龙就此陨落人间,已有两千年了。”

两女愕然。索宝阁知道俞上泉有夜游习惯,此龙头当是夜游所见,不料作了如此解释。平子自小在日本寺院见过俱利伽罗大龙的造型,知道是四足之龙,盘在中式宝剑上,作吞剑之势。佛经记载,天魔化为宝剑,佛化为吞剑之龙,灭了天魔。

中日战争开始后,俱利伽罗大龙有了特别意义。地图上的日本列岛之形,酷似一条四足之龙,俱利伽罗大龙吞噬中式宝剑,正可象征日本降服中国。军官中流行在军刀刀柄刻上“俱利伽罗”的名号。

俞上泉:“大龙沉于河底,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夜夜哀号,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们拯救它吧!”见他现出果决刚毅气势,平子心神一荡,用力地“嗯”了一声。索宝阁则说:“等等,它是佛的化身,我们怎么拯救它?”

俞上泉:“我们也是佛的化身,它不能还原成佛,与我们是一个痛苦。”见他现出智慧通达之气,索宝阁垂头,由着他了。

两女听俞上泉嘱咐,拾来水草石块,当成作法用的鲜花珠宝。河水偶有上游居民扔弃的废物,俞上泉见一根麦穗扫把漂来,欣慰言道:“我的法器来了!”平子不顾衣湿,涉入水中,捞出扫把。

俞上泉翻出《大日经》的一页,让两女念诵“拿牟,协协、苏协协、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些、阿舍么协,梭哈。”自己以阿阁黎做灌顶的样子,拿扫把蘸着河水,按在龙头顶部。

一道水自龙头顶流下,湿了眼部,似有表情。

哀苦之情。

不知何时,河岸上站了两位穿和服的老者,隐在槐树后,俯视着俞上泉。一人道:“年过五十后,我的兴趣开始转移到观念上了,具体的人越来越引不起我的注意。现在,我能迅速识别出一个观念的高明平庸,但识别不出一个熟人了。下面的人,是俞上泉么?”

另一人道:“不要把话说得那么冷酷,你认得他。给。”递来一块手帕。

他俩是顿木乡拙和炎净一行。顿木接过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沉声道:“他是俞上泉么?他还是我接来的十一岁小孩么?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炎净叹道:“疯的不是他一人,你我也是疯子,证据便是——我们不生活,我们下棋。”

林不忘和前多外骨在村中行走,前面带路的是村长。林不忘:“从一个心智失常的人手里抢围棋第一人称号,我相信,炎净先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前多:“唉,我也没想到俞上泉病得这么严重。但中日之战,日本已锁定胜局,武力之后是文化,日化中国人的政策已实施。围棋代表日本文化,围棋第一人是一个中国人,会令日化政策变得尴尬。”

林不忘:“你是说,炎净先生即便不情愿,也会下?”

前多:“炎净先生不是一个人,他代表本音堕一门,俞上泉已经守不住第一人称号,与其让别的家族夺去,不如让第一人重归本音堕一门。”

前面的村长说话:“俞上泉一直住在这里,黑着灯呢,他母亲睡了。”已走到老贺家,村长喊几声,主屋灯亮,一会儿俞母出来,林不忘禀告顿木师父到来的消息,之后致歉:“深夜骚扰,十分无礼。但顿木师父来到此村,您是他尊重的人,如果不在第一时间告知您,也是十分失礼的事,请谅解。”

俞母温婉点头,林不忘继续说:“我们已在村中安顿了,顿木师父约您明日中午相见。”村长补充:“妹子,就是村里卖出去的那栋宅子。”

林不忘鞠躬,请俞母关门睡觉,不要相送。俞母客气两句,见争执不过,便关了门。等主屋灯灭后,林不忘方直起腰。

段远晨的宅院成了临时招待所,回宅院的路上,前多注意到林不忘神色阴郁,但没有询问。在河边一块目睹俞上泉现状后,顿木并未说一定要今晚通知俞母,是林不忘提议的,坚持说是必要的礼节,所以炎净也派自己代表他来拜见。

月光明丽,林不忘的内心暗于天色。她,终于老了……

离炎净和顿木二十米远的一棵槐树下,躺着懒汉兄弟,小声抱怨村长安排他俩做陪客。听到他俩的鼾声响起,顿木对炎净说:“夜深了,我们回去吧。”炎净按他肩膀一下,示意他收声观看。

河床干涸的部分有十米余宽,这条狭隘沙地上,开来了一辆军用挂斗摩托。车斗里坐一个持长刀的和服青年,骑摩托的是一位陆军军官,看官服样式竟是中将级别。

摩托在龙头前停下。岸上偷窥的炎净一行指着持刀青年,轻声告诉顿木:“广泽之柱,本音堕后辈中的唯一英才。”顿木诧异:“他不是在小田原城失踪了么,怎会出现在这里?”

广泽下了摩托,带中将走到俞上泉跟前行礼。平子和索宝阁止住念诵,俞上泉犹自洗刷龙头。

广泽介绍中将:“俞先生,这位是小笠原数夫中将,战争开始前,他是一刀流的养成师。”见俞上泉显出迷茫之色,广泽解释:“养成师与教范师不同,解答习武进程中的心灵疑问,并不指导武技。我入一刀流后,能有神速进展,多亏小笠原师父。”

小笠原:“不敢,您是一刀流宗家,我当尽全力。俞先生,我与您一样,都是不拔刀的武士。”俞上泉以扫把尖清洗龙眼,随口道:“我不是武士。”

小笠原:“您是。我二十九岁后便不再拔刀,开始下围棋了。十五年来,我给他人做精神指导,常用棋理。两年来,我这个给他人做精神指导的人,也有了许多困惑,是以往的棋理无法解答的,直到看了您与大竹减三、炎净一行对局的棋谱。”

小笠原向俞上泉鞠了一躬,继续说:“坦诚地说,来到中国战场后,我便陷入狭隘的思维定式中,执行屠杀中国战俘甚至是平民的命令时,总有一种道德上的不洁之感,觉得有辱武士身份。

“是您解救了我。您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棋理,不计较局部得失好坏,而是大规模的重新组合,教育了我——人要超越眼前之事,只认可历史的意义。从此,我下令杀人再没有负担,还有一种完成历史使命的快感。

“我以您的棋谱训导我的士兵,令他们精神高扬,四个月前我的部队受到中国军队伏击,仍能有条不紊地撤退,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如果当时军心一慌,必被全部歼灭……我能活下来,多亏了您!我是特意赶来致谢的!”

小笠原双膝跪下,两手撑沙地,沉首行礼。两女人手捧经书,愣愣看着,早已不再持诵。俞上泉仍在擦龙头,似未听见他刚才的一番话。

广泽:“小笠原师父在上海休假,明日便要赴湖北战场。他刚知道您在上海,便连夜赶来了。您不跟他说句话么?”

俞上泉念叨一句:“人间为何是佛境?”

广泽:“什么?您说的是……”

俞上泉走入水中,湿至双膝,给扫把蘸水。小笠原抬头,已泪流满面,道:“您变成了这个样子,真让我难过。”

悲伤的神色骤然褪去,淌泪的脸格外冷静。小笠原转头,见一个驼背老人从下游走来。老人步履蹒跚,手里拎柄绿鞘红柄的长刀。

小笠原坐正上身,卸下腰际军刀,逐一解开上衣扣子。老人走近时,他已脱去上衣,将军刀横置在合并的双膝上。

老人坐下,长刀也横置于双膝。小笠原凝视着绿鞘红柄之刀,道:“千叶虎彻?”老人嘿嘿笑了:“对。我是世深顺造。”

小笠原:“你杀了护法、教范师、宗家以及长老七人、新秀三十五人,一刀流两代精华已被你杀尽,不得不聘请别派剑士追杀你,真是创派以来的最大耻辱。”

世深:“人若杀我,我必杀人。”

小笠原:“你选择退隐,一刀流可以停下对你的追杀。”

世深:“我还没有创出自己的流派,怎么可以退隐?”

小笠原:“原来你起了贪功之心,想灭掉你出身的流派,好让后世认为你传下的武学都是你独创的。”

世深:“拔刀!”

小笠原:“我是养成师,养成师是不拔刀的。”

两人不再言语,忽然小笠原膝上“叮”的一声吟响。军刀的铁皮护手闪出一道雪亮的光。护手被劈裂。

小笠原坐姿不变,千叶虎彻安静躺于世深膝盖,没有曾经出鞘归鞘的迹象。世深:“想不到一刀流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不拔刀,可惜了。”

世深缓缓起身,忽然一个踉跄,引诱小笠原出刀。小笠原静坐不动,世深站稳,面露不快:“你就做个一刀流灭亡的见证者吧。”拎千叶虎彻向上游而去。

小笠原起身,广泽:“他的刀直接砍向你,会是什么结果?”

小笠原:“他会死。”

广泽再问:“他踉跄的时候,您出刀,会怎样?”

小笠原:“我会死。”

俞上泉走上沙地,将水淋淋的扫把拍在龙头上,开始新一轮洗刷。小笠原看着他,眼露不忍之色,拍广泽肩膀,示意离去。行了六七步,听身后俞上泉叫道:“别为我担心,我很好,从未这么好过——我有神通了!”

小笠原回身,俞上泉咯咯笑着,绕龙头拍打,道:“你叫什么名字?写在龙嘴前的地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