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上泉调过膝盖,正对着她,道:“佛教寺院戒律繁多,男有二百五十条,女有三百四十八条。而对于密法修行者,只有一条,就是这个阿字。阿字读长音,有豁然开朗、顿悟本来之自觉,阿字读去声,有追悔自恨、毅然禁绝之自觉,阿字读上声,有遇事凛然醒彻、洞察因果之自觉。”
索宝阁:“戒不是不该干什么吗?”俞上泉:“自觉,是最大的戒。能自觉,所行自然都是应该的。”
索宝阁坐起身,皱眉思考,忽然破颜一笑:“我觉得我喜欢你。”伸手托住俞上泉左腕,掂了一下,迅速撤开,道:“我应该么?”
俞上泉语气坚定:“应该。”索宝阁顿时两腮红涨,缩在被垛上。
正在喝酒的索叔一阵烦躁,问老贺:“这么长时间了,我要不要到东厢房看看?”老贺向门外一瞥,道声:“晚了。”
只见东厢房的门打开,俞上泉拎着索宝阁的手走出来,索宝阁喊声:“我俩去水边遛遛。”便低下头,任俞上泉领出院门。
索叔眼中含泪:“我女儿走路向来是蹦蹦跳跳.从没走得这么老实过。这小子一定占了她的便宜。”老贺举杯相碰:“祝贺!你的家族复兴,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索叔落泪:“我没想到这么顺利!连个过程都没有……”
老贺:“搞搞清楚!三百年前你们满人打下汉人的江山,正是凭得这股豪放劲。”索叔:“不!我们打不下,是汉奸太多了。”老贺登时怒了:“你埋怨我?”
索叔甩去脸上泪珠,举杯相碰:“你没养过女儿,不懂我现在的心情。”老贺心软了,一口干下:“说实话,我原本是想把你家闺女留给我大儿子的,但我心疼俞上泉是个天才,不愿他这么毁了。我的付出比你大,赔上了一个儿媳妇啊!”
索叔被感动:“想不到你也有付出,咱老哥俩真是一条心……等等,宝阁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儿媳妇了?搞搞清楚!”老贺:“不说了,喝酒。”
索宝阁在积水洼前喊着“阿”字的三种发音,俞上泉站在她的身后,神色阴冷。索宝阁转过头,痴痴笑了:“你眼光太凶了吧?”俞上泉致歉:“我有病。”
索宝阁跑来,肩头碰一下俞上泉,道:“你也喊喊阿字吧,心情会好的。”俞上泉:“不用喊,阿字之音不是喊了才有的。”索宝阁:“不喊怎么会有?”
俞上泉:“喊了才有,不喊便没有——这是缘分的聚散,但有一种东西不需要缘分,依然存在,就是这个阿字。你现在不喊,看看阿字有没有?”
索宝阁朝水站片刻,回头浅笑:“真有。”俞上泉:“假有。你刚才喊了阿字,你现在体会到的只是你意识的惯性。”索宝阁又对水站半晌,回头一脸愁容:“怎么才能分辨出是意识的惯性还是真的阿字?”
俞上泉走上前:“阿字本不生,无需分辨。能分辨的,不是阿字。”
索宝阁叹道:“你把我搞晕了。”言罢头一歪,跌入俞上泉怀中,但前额撞了俞上泉胸口一下,便猛地挺腰蹿出,皱鼻一笑,沿水边跑开。
在索家喝酒的老贺从裤兜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是俞上泉的《大日经》,翻到一页:“看看,什么样的人才能学密法——其相清白、广首长颈、额广平正、其鼻修直、面铺圆满——俞上泉不就是这样么?”
索叔想俞上泉的确肤色白皙、高额长颈、鼻梁挺拔,道:“嗯,不错。只是他太瘦了吧?称不上‘面铺圆满’吧?”老贺:“你不懂就别说,面铺圆满指的是骨相,不是脸上的肉多少,他的脸盘不窄吧?”
索叔点头赞叹,老贺补充道:“长成你我这样的,都学不了唐密。”索叔一阵惭愧,又觉不对:“佛教不是说无相么?告诉世人诸法皆空,不拘形式。”
老贺:“那是禅宗,唐密是有相的。唐密有观想法,将自己观想成佛菩萨的形象,自然有佛菩萨的精神渗透。军装是一个相,穿上军装便会有一种精神渗透。比如日军军服,绝非善相,日军为恶是当然。”
索叔:“禅宗的无相是怎么回事?”老贺:“破相而出,才是解脱。禅宗的方法直截了当,凭空破相。可惜世人生来便活在各种相中,惯性太大,凭空破相难度惊人,所以佛又立下唐密法门,给人一个凭借——凭借诸佛菩萨金刚护法种种相,破去世间种种相,唐密有相正是为了破相。”
索叔:“啊,唐密原来是禅宗的方便之法。”
老贺:“唐密是‘方便为究竟’,理法与禅宗一致,但修行上有特殊手段,是在手段上立派的。比如禅宗直指人心,所指的是本性,宇宙本体和人之本心是一个东西,在禅宗而言,本性是‘说似一物便不是’,只能识得,无法形容。”
索叔:“噢,难怪我看禅宗语录,见学者询问禅师什么是本性,历代禅师总是反问:‘识得么?’不给答案,原来是无相可循。”
老贺:“唐密则以梵文‘阿’字表示本性,给出了一个相!”
积水洼边,索宝阁“阿”地叫一声。一只野狗叼一只人手迎面跑来,索宝阁恶心得腰酸,慢慢蹲在地上。俞上泉追索宝阁而来,野狗擦他腿边而过,他顿住脚步,眼神变得空茫。
索宝阁看到,在俞上泉的身后五十米开外,出现一辆黑色轿车,轿车顶上绑着一张藤椅。轿车停住,前门跳下一个灰色西装的人,将藤椅摘下,再从后车门里扶出一个人,安在藤椅上。
此人穿蓝灰色长衫,上身魁梧,头束道士发髻,三绺长髯,本是仙风道骨,却戴着一副咖啡色水晶眼镜,说不出的怪异。
叼着人手的野狗跑过,坐藤椅的人五指波动,似乎捻出了一个线头。野狗停住,呜呜叫两声,掉头跑回藤椅前。坐藤椅的人左手抚着狗头,右手从狗嘴里取人手。
在他的抚摸下,野狗温顺地坐好,松开嘴。
坐藤椅的人左手一扬,野狗一声惨叫,整个身子拔起,跌到一丈开外,落地便不动了。
坐藤椅的人像欣赏珠宝一样端详着人手,转而交给灰西装随从,随从收入皮包,然后推藤椅向俞上泉而来。藤椅下安有四个胶皮小轮。
藤椅推得谨慎,似乎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位重伤病人。坐着的人开口,语调温和:“俞先生,我叫段远晨,是上海市政府的一名小官,我身体不好,新鲜空气对我很重要,所以在村里修个住所。”
俞上泉:“我知道你为什么坐着,村长说你得了梅毒。”段远晨依旧温和:“村长的话不能信,我的病比梅毒严重。”
俞上泉:“什么病?”段远晨闪过一丝难堪,随即抹平:“我的脑袋里插着一截竹筷子,深二寸。”
俞上泉:“那你怎么能活?”
段远晨:“科学总是违反常识,1853年一个黑人奴隶脑袋里被奴隶主钉入了二十八根钉子,却活到了七十四岁,并且没影响他的正常思维。美国第一任总统林肯受暗杀是脑袋被近距离地打了一枪,美国医学界有一个越来越多人支持的说法——如果当时的主治医生不取脑袋里的子弹,那么林肯还能活。”
俞上泉:“人最硬的骨头便是脑骨,子弹打人我相信,竹筷子不可能插入。”
段远晨:“俞先生,您是一代国手,我问您,您是否已经穷尽棋盘上的所有变化?”
俞上泉摇头,段远晨微笑:“人世大于棋盘,您怎能说一定如何呢?”俞上泉垂头,默认了段远晨的说法。
在随从推动下,藤椅越过俞上泉,经过蹲着呕吐的索宝阁,上了石桥。石桥东侧是密集芦苇,叼人手的野狗正是从那里跑出。
石桥短狭,段远晨和随从几乎占满整个桥面。一行乌鸦飞过,落下“啊啊”之音,如同唐密令人追悔自恨、毅然禁绝的阿字去声。
段远晨持一根雪茄,点燃。包雪茄的叶片发出轻微的“啪啪”声,随从站在藤椅后面,鼻翼微吸,显得对雪茄气味十分享受。
响起“啪”的一声,仅比雪茄燃烧的声音略高一点。随从抓住藤椅椅背,慢慢跪下,忽然手指松开,整个人跌落桥下。
湖水清澈,随从漂起,身下浮出一道弯弯的血线。
索宝阁看到,桥下水面有一个人,脖子以下渗在水中,他刚才上扬右臂,一道白光翻上桥面,刺入随从小腹。
桥面上飘着白色烟气,段远晨持雪茄的手放到右膝上,是不打算抽了,等着雪茄熄灭。
一线白光自桥下翻上,段远晨上身瘫靠于椅背,明显中刀。白光凝定,是一柄镰刀,镰刀把上系着一根丝线。
段远晨坐直上身,镰刀刺人的是藤椅靠背。丝线骤然绷紧,要将镰刀撤下。段远晨抄起丝线,回向一拉。
桥下响起巨大水声。
索宝阁看到,桥下人的脑袋皮球般弹了一下。
段远晨划着了火柴,重燃雪茄。藤椅扶手上的丝线蛇一般蠕动起来,镰刀慢慢脱离椅背,滑下桥面。
桥下的人涉水前行,踩水上岸,抖去镰刀上的水,道:“我是雪花山的郝未真,敢问您是何门高手?”
段远晨:“我是个残废,同门下的手,所以我无门无派了。”
郝未真:“你到此地,与我有关?”
段远晨:“我在这个村安了个家,只是来看看我的房子。”
郝未真:“你我可以相安无事?”
段远晨微笑点头。
郝未真:“你的随从怎么处理?”
段远晨:“你在这里杀过些人吧,一样处理。”
郝未真:“很好。”跳入水,游到桥下,牵随从尸体穿过桥洞,进入芦苇丛中。
段远晨从藤椅上站起,推着藤椅行到俞上泉跟前:“俞先生,您能推我回村么?”索宝阁跑上来:“你不是能走么?”
段远晨一笑,坐入藤椅,道:“我是个病人,能否照顾一下?”
19.心似炉灰冷
段远晨向索宝阁坦言自己曾入山修道,还曾是个中统特务,淞沪战役前他脱离中统,上海沦陷后,在上海新政府物资部门任职,利用公职之便做些走私赚钱。现在的他,只是个略有污点、热爱生活的小官僚。
他在村里的房子,由一些外村请来的泥瓦匠修整,暂住在村长家。对于村长的梅毒,他只是说了一句:“你的体质太弱了。”村长默认了这个说法。
索宝阁有着豪爽好客的北方民族遗传,推段远晨回村的路上,见段远晨诚恳交待自己的身份经历,便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吃饭。
段远晨到索家的时候,老贺已喝得面红耳赤,说又来了个酒友,兴奋地抄起桌上一杯酒,甩手向段远晨扔去。
段远晨反手一抄,将酒杯握在手中,酒未洒一滴,抿一口,道:“好酒。”
老贺将段远晨的藤椅推到桌前,道:“酒不好,酒兴好就成了!”段远晨大笑:“老兄是个妙人,我来此村真是来对了。”
三人干了几杯后,索叔起身要离开,向段远晨解释:“我这个女儿从小不干活的,我是培养她的贵族意识。我去给老弟炒几个菜去。”
老贺拦住索叔,说做饭是女人的事,男人只该喝酒,吩咐索宝阁往贺家跑一趟,叫自己母亲和妻子过来做饭。蹲在墙角的俞上泉也被这种热烈氛围感染,让索宝阁也把俞母叫来。
老贺皱眉,很快由笑容冲开,道:“一块叫来吧。”
三个女人带着做菜的料来到索家,打个招呼,入了厨房。十分钟后,开始有菜端上。索宝阁在墙边另立个矮桌,摆了马扎,招呼俞上泉跟她吃。当菜满一桌后,俞上泉问一句:“怎么没有我母亲做的?”
索宝阁笑了,臀部滑离马扎,瘫在地上。索叔叫声;“闺女,你怎么了?”头沉在桌面,就此不动。
段远晨从怀里掏出根雪茄叼在嘴里,忽然倦容上脸,歪头睡去。老贺脸上的红色迅速褪去,盯着俞上泉。
俞上泉不解地看着老贺,道:“他们怎么了?”老贺:“你不觉得头晕?”俞上泉摇头。老贺叹息:“精神病患者的体质的确与众不同。”从袖里抽出绳子,将俞上泉手脚绑住,团了手帕塞人嘴里。
老贺母亲和妻子抬着俞母入屋,俞母已晕厥。她被扶坐在俞上泉身旁的马扎上,老贺对失去知觉的俞母道:“我家有麻烦,必须离开。妹子,对不住了。”
大贵、小贵跑入屋内,说骡车已到门口,重要东西都装上了车。老贺扫视一眼,点下头,带一家人向外走。
刚出屋门,老贺反手摸住门框,停住了。身后响起一种怪异的摩擦声,回头,见一根长柄火柴在桌面上慢慢划着,忽然火起。
段远晨坐直上身,点燃雪茄。
老贺:“你有神仙散的解药?”
段远晨:“不是专解神仙散的,所以我的胃有点不舒服。”
老贺走回,段远晨从椅子里站起,两人慢慢伸出双手,小臂搭在一起。两人手臂未动,却响起袖子布料的摩擦声。声虽小,但令人难以忍受,听后似乎血液流速会紊乱。
两人的小臂分开,老贺浮现出赞赏的笑容:“你脑袋里插了根筷子,还能有如此功夫,佩服。”段远晨:“佩服这根筷子吧。如果我发力时,震动了这根筷子,我会疼死。它制约我发出刚劲,逼得我不得不寻找别的发力方式——暗劲。”
老贺:“啊,能发暗劲者自古寥寥无几。你因祸得福,我不是你的对手。”
段远晨:“我再厉害,也只是一个打手,比不过你是李门的道首。加入李门的人都会起一个姓李的秘密名字,所谓‘有李走遍天下,无李寸步难行’,你的门徒遍布南北,不乏巨贾军阎。谁能想到当代最具势力的道首,竟是一个乡村老头。”
老贺苦笑:“藏于乡野,落了下乘。我曾经想做天童寺的方丈,越明显越隐蔽——这是上乘之法,可惜我即将就任时,被监院大和尚识破,赶下山去,真是平生憾事。”
段远晨:“日军大本营的土肥鸯司令找了你很久,你如能与日军合作,以李门在民间的势力,足以安定浙江、安徽、江西三省,”
老贺:“李门有二百二十年历史,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历代道首没给满人做汉奸,难道我会给日本人做汉奸么?”
段远晨:“日军准备扶持一个中国人的特务组织.一把手的人选是丁默邮、李士群——我也看上了这个位子。我现在是个物资部小官,找到你是我的私人行为,想拿你来求职,知道你有民族大义,但我已是残废之人,世俗享受对我格外重要,能否帮个忙?”
老贺眯起眼:“你是说,知道我在此村的只有你一个人?”
段远晨:“我要独享这个功劳,怎会泄露给别人?”
老贺没有动作,但他的家人似得到暗示,逐一走回屋内,连老贺母亲也握着一把勃朗宁手枪:老贺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薄薄的小药袋,扔到饭桌上:“再吃一袋神仙散吧。”
段远晨:“神仙散的药效只不过能让人睡三个小时,日军在各要道都有设卡,三小时你能走到哪去?”
老贺:“你是劝我杀死你么?”
段远晨嘿嘿笑了:“不不。”突然头一晃,离他最近的小贵高跳而起,跌到三米外的西墙上。老贺的袖子胀如灌风,但哼了一声,止住即将发出的拳势。
段远晨搂住大贵,全身藏于大贵身后。大贵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已在他手里,抵在大贵的左肋下。
西墙上似挂起一幅泼墨山水画,那是小贵的脑浆。小贵的尸体贴着墙面慢慢滑下,瘫在墙根。段远晨瞥一眼,遗憾地说:“我的劲重了,他是你的手下?”
老贺:“他真是我的小儿子。我从来远离手下,只跟家人在一起。”
语调平静,没有哀伤。
段远晨:“你还有一个儿子……跟我合作吧。”
老贺:“你的脑袋里真有一根筷子?”
段远晨:“两年前,~个高手插的,他是我师叔,要清理门户。”
老贺向着窗外望去,是一片乌沱沱水汽,那是上海市方向。老贺:“淞沪会战已两年了?”段远晨:“是啊,改朝换代了。”
老贺:“两百多年前满人侵略汉地,有了清朝,难道还会有个日朝?”
段远晨:“理当如此。”
老贺:“多数中国人都是很现实的,只会在现状上争取利益,而不问这个现状对不对。”段远晨“嗯”了一声,老贺继续说:“但是中国也有不现实的人,一直都有。你看过《聊斋志异》么?”段远晨:“我对这类谈狐说鬼的小说不感兴趣。”
老贺:“世上哪有狐狸精和鬼?住在闹鬼荒宅里的都是人——反清复明的志士家族,狐鬼谣言可以避免闲人骚扰他们的暂住之所。他们是郑、邓、秦、李四个家族,蒲松龄的《聊斋》给他们留下一部隐史,李门是李家的延续。”
突然枪响,开枪的是贺妻和贺母。子弹打人大贵的身体,大贵身后的段远晨哆嗦了三下,搂着大贵倒地。子弹穿过大贵,射中了他。
大贵面目狰狞,显然死前受了惊吓。两个女人神情镇定,贺妻上前移开大贵身体,露出下面的段远晨,贺母始终用枪瞄着。
段远晨身中五枪,并非要害,他嘴里冒出一股血,喃喃道:“何必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刚才我已决定放过你们。’
贺妻眼中溅出一滴泪。
贺母惊叫:“小心!”
贺母手中的枪响了,但枪口抵在她的心脏上,段远晨拧着她握枪之手的腕子。贺妻凭空跳起,向西跌去。西墙上多了一片白沫,贺妻的尸体滑下,与小贵的尸体叠在一起。
段远晨一扬手,贺母的尸体横行两步,活人一般地坐到饭桌旁一张椅子上。老贺右袖里吐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指头套入扳机口,对着段远晨。
段远晨:“为何暗示我杀你家人?”
手枪缩回袖中。
老贺:“我的家人都是忠烈之士,饱受家人谴责,男人便无法做事了。你说得对,改朝换代,理所应当。”
段远晨:“你是什么时候想通的?”
老贺:“和你搭手的时候。”
段远晨的武功震慑住了老贺,老贺知道自己在他手里会求生不得求死不成,这份武功保证了段远晨得到机会必成为一个厉害人物,由他做老贺投诚的中介人是够分量的——这些是两人小臂相搭时非语言的交流。
老贺:“带我见土肥鸯司令,我保你做特务总长。”
段远晨吐出一口血,蹒跚行出五六步,坐入藤椅,老贺跟上去,握住藤椅靠背,推他出屋。
段远晨到上南村,是随从开车。随从被郝未真斩杀后,轿车一直停在河边。回上海由老贺开车,段远晨瞥一眼车窗外的石板桥,问:“你在这村里确实没布置手下?”
老贺摇头:“你发现了什么?”
段远晨:“既然与你无关,也就与我无关了。”
轿车启动,夜归上海。
20.世上未有如公贫
俞母一直晕厥,俞上泉始终大睁着眼睛。段远晨和老贺走后不久,一个穿男式西装的女人走入,推开饭桌上的碗碟,从衣兜取出化妆用品,开始描眉涂粉。
一会儿,一个衣襟湿透的人走人,手里拎着一把镰刀。他驼着一人,其人眼部蒙条纱布,渗着血迹。
蒙眼者的脚落地后,持镰刀者搀着他,让他将室内的四具尸体都摸了一遍,然后扶他坐到椅子上,蒙眼者叹一声:“暗劲。
女人停下描眉之笔:“暗劲?”
蒙眼者:“如以现代武器比喻,一般武者的杀人之劲类似枪炮爆炸力,而暗劲类似毒气,可以伤人于无形,用力学无法解释,在常人眼中.暗劲简直是妖法。”
女人:“你懂暗劲?”
蒙眼者:“暗劲本是太极拳的专长,练成极为艰难,我兄弟十三人,得暗劲者仅我和七哥,连我的父亲也没有成就——在彭家的家谱上这类人很多,仅起到将口诀传给下一代的作用,保证传承不断而已。”
女人:“这个物资部小官好像不是你七哥。”
蒙眼者:“暗劲非太极拳独有,只是太极拳之外的练法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门别派一两百年也出不了一个暗劲者。物资部小官练的是形意拳,一种从古战场马上长枪技演变来的拳法,以枪劲作为拳劲,追求扎刺穿透的犀利,与太极拳是完全相反的路数,能从另一个极端里练出暗劲,他算是怪才。”
女人:“不提这个物资部的小官了,谈谈你们的事,你们交不交人?”
蒙眼者是彭十三,持镰刀者是郝未真,西装女人是受雇于一刀流、追杀世深顺造的千夜子。郝未真挑起食指,擦去镰刀刃上的一抹水痕,道:“两年来,我和十三哥一直在暗杀日军将领,我有十一处枪伤,几天前十三哥的眼睛被炸伤,我们对日本人有切骨之仇,但世深顺造不是日本人。”
千夜子:“他不是日本人么?”
郝未真:“不是。”
千夜子:“他是什么?”
郝未真:“他是十三哥的朋友。”
千夜子:“哈哈,他八十多岁了,同辈高手都死尽了,还有朋友可以投靠,真是个有晚福的人。”
彭十三抚上眼部纱布,用力按一下以缓解疼痛,道:“之前来的几拨人是日本特务?”千夜子:“世上还有跟政治无关的人,他们是日本武道人士,受一刀流聘用。”
彭十三:“当世高手凋零,练到这种程度已是难得,何苦让他们都死于我手?话可以那样说——你派多少,我杀多少。但事可以这样办——你放过世深顺造,我也免得杀人。”
千夜子转过身:“你看看我的样子,我打扮得这么漂亮,是给他看的。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彭十三:“你带了几个人?”
干夜子:“人已被你杀光,我一个人来的。”
彭十三:“回去吧。”
千夜子一指墙角的俞上泉:“他对于世深顺造十分重要,我对付不了你们,但有很多机会杀死他。”
郝未真:“卑鄙。”千夜子:“卑鄙是弱者的权利。”调转坐姿,对着东墙窗口婉然一笑。
东墙窗扇自外拉开,露出世深顺造的脸。世深面色死人般惨白,由于看不到他的身体,不知受了怎样的伤。他语调低缓:“十三弟、郝先生.多谢近日的照顾,这个女人我避不开,让我俩自行了断吧。”
彭十三的手按在纱布上久久不动,郝未真背对着东墙坐下。千夜子走出屋去,世深的脸离开窗口。
室外有着和缓的河水声,如同人酣睡时的呼吸频率,许久,隐约有一声金属碰撞之音,由于相距遥远,听起来像是一根针掉在地面,或是一滴雨落在铜钟上。
彭十三手垂下,道:“处理好。”郝未真迅速清洗血污,搬走尸体。二十分钟后,室内清洁,饭菜的气味似乎也恢复了。彭十三调转身体,面向俞上泉,道一句:“俞先生,你会好的。”在郝未真的搀扶下,行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