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一惊,顿时失语。

世深:“苍天终于怜悯我,给了我一个破解宫本武藏秘密的机会。一个中国人即将挑战日本围棋界第一人素乃,报纸上刊登了他以前的棋谱,我一看之下,大为吃惊,他的招法非常直率,就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但他的天才,令他不可战胜 这种情况,与宫本武藏一样。”

西园:“我知道!你说的是俞上泉。”

世深“噢”了一声,道:“苍天赐给我这个人,他去练《五轮书》,等于武藏重生,我四十五年来的所有疑问都可以得到解答!”

西园被他的思路震惊,垂头不语,思索着自己知道的俞上泉。

他是少年天才,十一岁杀败北京四位围棋国手,成为中国围棋第一人。日本棋界历来轻视中国棋界,因为两百年来,中国围棋没有职业化,技法落后,但他的天才还是震惊了日本第一人素乃。

素乃有将他接到日本收为弟子的计划,他的使者尚未派出,一个叫顿木乡拙的资深棋士捷足先登,赶到中国造访了俞家。

顿木与素乃不和,素乃出于第一人的尊严,见顿木已与俞家接触,便不派使者。经过跟俞家长达一年的协商,顿木将俞上泉接到日本,收为弟子。

顿木与日本新闻界关系良好,多年来一直有俞上泉的报道,说他是“麒麟少年”。麒麟是传说中的神物,日本大众历来崇拜天才少年,他没有因为是中国人而受到歧视,反而人气极高。

棋界均知,顿木培养他是为了击败素乃,随着他的长大,将发生一场震荡日本的棋战。两个月前,十七岁的俞上泉在全日本围棋联赛中取得高胜率,获得挑战素乃的资格。素乃已六十四岁,签署应战协议后,便赶回北海道故乡,深居简出,调养身体。一个月前,俞上泉回到中国,报纸上说他要在自己的出生地寻找灵感。

他生在上海。

西园谨慎问:“素乃怕输,所以委托日本军部在上海除掉俞上泉?”世深:“素乃棋风强悍,敢打敢拼,总是正面作战,棋如其人,我相信他的人品。从他积极备战的行为看,他对此次天才的碰撞,也是心存期待的。”

西园:“他门下弟子众多,难免有人为保住师父名誉,而出此下策。”世深:“人一旦形成集体,便难免卑鄙。”

西园思索着这句话,突然大笑:“哈!你在耍我,人的天赋是有限的,搞化学的天才去搞物理学,可能就是个白痴。俞上泉是个围棋天才,但说他练武也是天才,未免太荒诞了!”

世深神色庄重,沉声道:“业有专功,隔行如隔山 这是西洋的学术,而东方文化则是触类旁通的,每一门专业的精华都是同一个东西。宫本武藏武功绝顶,他晚年画画、作铜铁工艺品,作为画家、技师,也是绝顶。”

西园想起青年时参拜高野山寺院,见过宫本武藏绘制的达摩像,以草书的笔法画就,有着旷世豪情。想着这幅画,不由得“噢”了一声。

世深仰头望天,硝烟之上,是爽朗晴空。世深:“不用想了,我们去见俞上泉。”抬步前行,西园急问:“为什么要带上我?”

世深:“上海是个比东京还繁华的地方,可以看到最新的美国电影。我只看一种电影 西部片,片中的成名枪手,身边总带着一个给他写传记的人。枪手死于枪战后,这个传记作家就回家写书了。一条命一本书。”

西园怔怔看着他。世深:“你当我的作家。”说完一笑,步入硝烟。

西园三四秒后,整了下领结,跟入硝烟。

3.心盲

法租界南区一座石库门,窗细如缝,高三层的房间,也如地下室般阴暗。室内,一人擦拭着棋盘。

棋盘高52厘米,重4.5公斤,盘底的四个柱脚状如花蕾 这不是中国的棋盘,中式棋盘是一块扁板。

他将棋盘翻过来,摆正。目光平齐桌面望去,柱脚上部肥圆、下端尖利,点在桌面上,四根针一般。厚重的棋盘被轻盈地支起,象征着人间的轻重缓急。三岁时,第一眼见到它,便被其底部所迷醉。

盘面长四十二厘米,宽三十九厘米,近乎方形。对于竖边比横边多的3厘米,父亲解释:“这是敌我的距离。”

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带回二十三个木箱,其中有此棋盘。五岁,父亲教他下棋;十岁,父亲去世;十二岁,东渡日本,不觉已有五年。

旧家,旧棋盘。

楼下有四个房间,有五个人。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妹妹,他去日本,带着他们。理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无法照顾自己。隐情是,他要照顾他们,他是家里唯一挣钱的人。下棋,能挣钱。

十二岁的他,日本棋界形容为“有着百岁老人的神情”。十七岁的他,反而年轻了。他肤色如雪,腮部的毛细血管隐约可见,如同少女,鼻梁与眉弓的线条锐利如刀,两眼角外端微微吊起,是天生的威严眼形。

他很少抬眼,在大众的印象里,总是垂头坐在棋盘前。日本报纸上的照片,只能见到他睫毛的弯线。

盘面上纵横十九道格线,皆为刀刻。他擦拭着盘面,下垂的眼皮圆满如月,眼缝中偶尔一亮,似流水的闪光。

楼下寂静无声。日本的生活令人语言减少,原以为住回石库门,家人的话会多起来,记忆里,石库门里的话总是快如鸟鸣他打开门,楼梯陡窄,甚至不能并放双脚,桌椅床柜是如何搬入房间的?生活,充满奇迹,这是生活的本质。

下楼,母亲兄妹在吃午饭。五年,令他们养成了不打扰他的习惯。他在桌前坐下,母亲给他盛饭。两个哥哥端着饭碗,站在窗前吃着,望着窗外。

两个妹妹,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她俩坐在桌前,低头喝汤。汤面微微波动,远方又有炮声。小妹竖起瓷勺,双眼从碗边上冒起,说:“三哥,世上有邪恶。”

他一笑,答:“是啊,棋上也有凶险。”接过母亲递来的饭碗,走到窗口,向外望去。

窗外,黄暗。是暴雨将至的天色,雨不会来,那是战火的污浊。

“你看,仗会打多久?”“中国会赢吗?”“我们回来得不是时候。” 此类对话,在他们兄弟间不会发生。自从父亲死后,家中便没有了闲话。兄弟三人只是端碗扒饭,看着窗外。

俞家三兄弟视线的死角,是屋外窗台的正下方,那里坐着一个戴破草帽的人。他一身补丁,穿草鞋,腰别一杆旱烟袋、一把镰刀,应是个进城卖菜的农民。

俞家三兄弟自窗口离开后,硝烟中走出一个人,也是草鞋草帽,腰别烟袋、镰刀。他走到窗台下坐好,抽出旱烟袋点燃,向先来的人说:“来一口?上等的德国烟丝。”

先来的人答:“不,我抽这个。”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镶金烟盒,打开,是雪白的烟卷。他的汉语,有一种古怪的音调,“个”的音拖延了一秒才止住。

先来者:“我家在武原,你呢?”

后来者:“ 我是三河的。”

先来者:“三河产武士,村正产妖刀。两个地方很近,村正的妖刀,你有么?”

后来者:“怎么可能有?三代德川幕府将军都是被村正产的刀所杀,在幕府任职的人不会配村正之刀。村正的刀成了幕府的禁忌,两百余年,村正的刀匠不敢造刀,手艺失传了。”

先来者:“夸张,这是在中国才会发生的事。虽然民间流传着 村正的刀专克德川家 的说法,德川家也深信不疑,但并没有压制村正刀匠,村正一直是产刀的 你是日本人么?”

后来者一笑:“不是。”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抽烟。许久,后来者磕灭烟灰,先来者掐碎烟头。后来者:“报纸上的逸闻栏目,再也不能相信了。”先来者:“给你看看村正的妖刀。”摘下腰间镰刀。

镰刀刃上粘了一层土,先来者横撑左手大拇指,将其刮净。细看,刃上散落着浅绿色的直纹,纹仅几毫米长,排列不规则,有些聚在一起,有些散开,像是水田里随手撒的一把秧苗。

先来者:“这叫 稻妻 ,上品工艺才会炼出的刀纹。”

后来者:“村正的名匠怎么会打一把镰刀?”

先来者:“不要以中国的事情测度日本。镰刀在中国只是农具,日本武道自古有镰刀技,剑圣宫本武藏早年遭遇镰刀高手,险些身死。日本镰刀是杀人的。”

后来者:“中国镰刀也是杀人的,农民活不下去的地方,镰刀都是杀人的。”

先来者:“唉,中国镰刀毕竟只是农民随手用用的凶器,需要专门的武术家揣摩演练,才能从凶器上升为武技。”

后来者:“中国镰刀已完成这个过程。”

先来者:“不要吹牛,中国的武将、豪族什么时候佩过镰刀?”

先来者:“有,但你看不见,因为它隐身了。听说过子午鸳鸯钺吧?”

子午鸳鸯钺是八卦掌一门的代表兵器,祖师董海川在清朝肃王府任教时,便教王子王孙练此兵器,后传于京城镖局。京城混混发现此兵器的勾划功能专克匕首,不练八卦门武功,也用它打架,自此泛滥于民间,成了清末时髦的兵器。

后来者用烟袋杆在地上画出子午鸳鸯钺形状,为反向交叉的两道弧,交叉的空隙为手握处。四个交叉而出的尖,三个尖很短,前上方的尖长长挺出,弯如月牙,有一尺二分。

后来者:“子午鸳鸯钺,是一把带护手的镰刀。”

先来者叹一声。

后来者抽出腰间镰刀:“清朝禁止民间有武器,一些地区五家人才能拥有一把菜刀。镰刀是唯一可以公开携带的刀具,大批前明武将匿藏在农村,研究镰刀技法,秘密练兵,一度势力北达辽宁、南至安徽。他们几次造反不成,消声灭迹。董海川的八卦掌武功,是这个组织的余绪。”

先来者叹道:“任何东西,都是有渊源的。”

后来者:“是啊,这世上的一物一言,都来之不易。”

“哧”的一声轻响,先来者左脚的草鞋带子断成两截,蛇头一般扬起,又瘫下,散在脚的左右。

后来者的草帽缺了一角,先来者的镰刀搭于他肩窝,镰刀尖切入衣中。顺着刀刃,衣中滑出一滴血。

血落在先来者握柄的指节上。先来者:“我 没收住,你比我高明。”后来者:“不。我能收住,只是没有杀心。”

两柄镰刀同时脱手,旋转飞出,剁进地面。刀尖入土的深度和刀把的斜度完全一致。

先来者:“我是武原的平地重锄。”

后来者:“我是怀柔的郝未真。”

各自点烟。平地重锄:“我在等人。”郝未真:“我也是。”

两人以一样姿势蹲在窗台下,不再言语。前方五十厘米处,并立着两把镰刀,犹如一对孪生兄弟。

中统特务王大水还没有吃午饭,今日是忙碌的一天,上级先让他捕杀一位混入上海中统的彭氏太极拳传人,后让他捕杀旅日棋手俞上泉。

三年前,中统屠杀了彭家沟两百五十六人。因为彭家一个叫彭十三的青年击毙了日本剑道高手柳生冬景。这是一场正规比武,但柳生冬景还有一个身份 日本特务组织“梅机关”的分科科长。当时中统和梅机关为对付苏联,有诸多合作。灭族彭家,是给梅机关一个交待。

漏网的彭家人潜入上海,因为淞沪战役开始后,此地驻有中统大员。

他要报家仇。王大水与他擦肩而过。三小时前,王大水在磐石饭店后院检查可疑路人,有事离去后,正是他接替王大水,继续检查的。

俞上泉是南京中统总部定性的汉奸,杀一个在日本生活且具较高知名度的中国人,可表明抗日决心,对日本人应很震撼吧?

他住在法租界,中统不能公然进入抓捕,但能便衣潜入。在法租界杀死他,运尸到日租界,还是将他押到日租界内处死 可随机处理。看过俞上泉照片,王大水稍感遗憾,这是一个面目清俊的青年,有着中国人最好的气质。

“不要怪我,怪你的名声吧。”王大水默念着,带五个人潜入法租界。五人他都不熟悉,是南京派来的。淞沪战役开始,南京紧急成立“除奸团”,都是从各地调来的暗杀老手。

他们头戴草帽,腰别镰刀、烟袋,是进城卖菜的农民模样。王大水也是农民装扮,怀里揣着一叠银票、三根金条,以防行动暴露时,贿赂租界警察。他已是高级特务,亲自参加行动,为在战时多立功。

此次行动没有危险,俞上泉只是个下棋的。

王大水推着一辆独轮小车,臀部翘得很高。旁边行走的杀手狠拍一下他的屁股:“长官,您的腰弯不下来啊,太不像农民了。是不是女人玩多了,肾虚啊?”

王大水暗骂“粗俗!”脸上绽开灿烂笑容。他们是中统临时抽调来的精英,背景都深,或许有的人已是一地首脑。“能忍则忍”是特务的第一法则,他忍了。

另几个杀手都笑了。一个人换下王大水,推起独轮车。他的腰弯着,臀部不翘,一副农民姿态。

独轮车上捆扎着蔬菜,六人推着四辆车。一个空手走路的人,是五十多岁的瘦小老头,脸隐在草帽下,走路颤巍巍,随时要跌倒的样子。这样的人,的确推不了车。

王大水凑到他身边,想随便说些话,使得空手走路的两人显得自然点。但他的屁股又挨了一巴掌。老杀手:“长官,您两脚迈得太直了,一看就不像农民,农民要背东西、扛东西,两腿承重,膝盖总是弯的 养成了习惯,空手走路,腿也迈不直的。”

像小孩似的,被人连拍两下屁股,王大水再也忍不住了,压住喉节,虚声叫道:“你们什么毛病,张口就叫长官,很容易暴露的!”

老杀手:“长官批评得对,我们就叫你 二蛋 吧。”四个推车的人行上来,每人亲切地叫声“二蛋”。

王大水气得一下站住,他们没搭理他,继续前行,发出低低的笑声。王大水差点怒吼,下令取消这次行动,但自知不能,就追上去,小小地发威:“在战火纷飞的街头,想说就说,想笑就笑 你们太不专业啦!”

五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王大水有点害怕,支吾:“我是为大家好。”老杀手:“少说,走!”

王大水“唉”了一声,乖乖跟着走了。

他们来到俞上泉家门前,蹲在窗下的平地重锄与郝未真目光交流,均表示来者不是自己等的人。

平地重锄:“怎么有这么多人装农民?”

郝未真:“容易。”

杀手们分开,推车到空地的四个点上,堵住出路。

老杀手向前走去,王大水本想原地不动,但不敢一人成为一个点。成为空场上的一个点,难免受攻击。他轻手轻脚地走在老杀手身侧。

距窗台三米,老杀手停住,摘下草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王大水一惊,奇怪自己怎么一直觉得他是个老人?

噢,是他的身形姿态,令人一望之下,形成“是老人”的印象,以致忽略了细节。他的手背皮肤细腻,明明是年轻人的手。他的嗓音清脆,不是老人的粗浑 难道世上真有迷魂术?

盯着地面上并排而立的两把镰刀,他的睫毛忽然萎缩。王大水以为自己眼花,瞪眼再看,见他的睫毛的确弯了。

他:“二位在此,有何贵干?”

平地重锄和郝未真:“等人。”

他:“噢,咱们不妨碍。你们是等人,我是进屋杀人。”

郝未真肩膀剧烈抖动了一下,平地重锄后背贴到墙面,猫扑鼠般蓄势。郝未真吸了一口烟,平地重锄的后背离开墙面,也吸了口烟。

两人相互克制住了,无法起身。

他对郝未真一笑:“朋友,世上总要死人的。”走到石库门前,敲了下门。

门开,是俞家大哥。他像给衣服掸灰般,在俞家大哥的胸口掸了一下。俞家大哥跌入门内。

俞家的一楼,俞上泉的母亲、二哥、两个妹妹还在吃饭,对跌在地上的大哥视而不见。他入门将俞家大哥搀起,俞家大哥没有话,一瘸一拐地走到饭桌前,坐下吃饭。

他:“我找俞上泉。”

俞母:“三楼。”

瞥了一眼狭窄楼梯,他指着俞家大哥:“我打了他。”

俞母:“看见了。”依旧吃饭,一副不愿再说话的样子。

楼梯拐角处暗如黑漆。他掏出一只手电照射,是剥落的墙皮和腐裂的木板。

他走到饭桌前,掏手枪对着俞母脑袋,大喊:“俞上泉!下来!”俞母:“你这么喊,是没用的。我儿子在下棋,这时候,他什么也听不见。”

“咔”的一声,枪的保险弹开。

他:“枪声,总能听见吧?”

俞母:“听不见。不信,就打死我吧。”

俞母低头继续吃饭,他的诧异之色渐变为自嘲的笑,收起枪,道声:“老人家,得罪了。”未打手电,一步蹿入楼梯的黑暗中。

俞母皱起眉头。楼梯是木制,使用多年,已陈腐变薄,一只猫走上去也会有响动,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他稳步上楼,两眼如盲。“眼盲犹可生,心盲不可活。”这是他从小就背诵的比武口诀,刚才莫名的慌乱,便是心盲。

俞上泉只是个下棋的,资料说自幼体弱,十五岁时在棋盘前坐久了,还会咳出血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令自己产生了畏惧?

因为,他是个下棋的。对局,等于比武。他是围棋高手,自然有杀气。自己刚入门时,觉得他不会武功,精神松懈,不知觉中感染了他的杀气。

凡人的杀气,也非同小可,憋在胸腔里,像喝了一剂配错的中药。他想,只有将俞上泉视为武林高手,才能完成刺杀。敬意生起后,胸腔内的不良感觉渐渐退去。

三楼,推门,看到一副旧棋盘。

棋盘置于地面,一颗棋子打下,音质清纯,仿佛和尚敲响了木鱼。他将门缝推开些,见棋盘旁坐着一个消瘦青年,剃了光头,是俞上泉。

他重踏近前。俞上泉浑然不觉,径自打子。连续的打子声令人心旷神怡。

他蹲下,伸指点在棋盘上,要打断俞上泉。

俞上泉嘀咕着“不好”,将他手指拨开,在棋盘中央打下一颗白子,道:“我这样呢。”随即飞快打下七八个棋子,继而五指连抓,将这七八个棋子尽数收在掌心,露齿一笑:“不行吧?”

他看不懂,却用力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的笑容。

俞上泉继续打子了,他脸色骤变,想:“我怎么不由自主地迎合他?如果是比武,我已经死了。幸好他不会武功 不,这就是武功。”

他站起,道:“我原想借你人头一用,以接近中统高官,给我的家人报仇 我会另做打算。”

他抱拳行礼,开门出去。俞上泉侧过头,眼皮低垂,似看非看。

4.方刀

杀手进入俞家后,王大水成为空场上一个独立的点,他的两腿上越来越冷,那是他的尿液。蹲在窗台下的两人在杀手入门的瞬间,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那时,两腿滚烫。

他已经度过了恐惧的极限,开始放肆地观察窗台下的两个人,所受过的特务训练,令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 两人看似悠闲地抽烟,其实都很紧张,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相互制约的关系。

他俩精确地重复着各自抽烟的动作,没有一点误差。有纤毫的不同,或许就会爆发拼死之搏 这么说,我是安全的?

王大水产生了一个豪迈的想法 动一动。他的脚移动一厘米,窗台下的两人没有反应。王大水左脚轻迈一步,刚要拔腿跑,却右腿麻木。因为俞家门打开,杀手走了出来。

杀手:“屋里的人,活着。”郝未真眼中有了亮色,杀手自嘲地一笑,转向王大水。

王大水呆呆对视。再看此杀手?,观感全然不同?,怎么像是和自己很熟的一个人呢?起码见过他的照片一个推小车的杀手喊道:“彭十三!”

四辆小车飞速堵住门口,逼住出门的杀手。杀手笑道:“对,我是。”

对,是他。南京总部给的资料里,有一张他的照片 他混入南京特务训练班受训时拍的存档照片,这张照片的代价是死了三名高级特务。

一位推车杀手叫:“你把韩二哥弄哪儿去了?”彭十三笑而不答。另一推车杀手道:“别问了,肯定活不成了。他能化装成韩二哥,算咱们瞎了眼!”

彭十三:“我没有化装,是你们觉得我像他。哥几个,你们的眼睛没毛病!我骗的是你们的印象。”

王大水掏出手枪,怒吼:“别故弄玄虚!老实点!”彭十三笑道:“特务训练的课程,有偷窃一项吧?偷窃的理论便是我化装的理论。”

四位推车的杀手一怔,王大水也若有所悟。偷窃的首要技巧,是模仿他人的节奏,如果与他人的节奏保持一致,他人就不会警觉你的动作。在街面上接近一个人,要按照他的迈步节奏;在公车上行窃,目标的身体如何晃动,你也要如何晃动他模仿的是韩二哥的节奏!偷窃的理论是,人对熟悉的事物,往往视而不见,不是靠眼睛,而是靠印象判定。人的印象里,一个人的节奏是他最显著的特征。多数人只能模仿出他人粗略的节奏,彭十三的太极拳修为能模仿出更细腻的节奏,不化装,却可装成任何人。

蹲在墙角的郝未真叫道:“早听闻太极拳有改头换面之能,今日见识了,佩服。”

彭十三将俞家大哥打入门内的一掌,已令郝未真看出是太极功夫。彭十三向郝未真抱拳,笑答:“不敢。”

推车杀手们掏出枪。

郝未真:“我帮不上你。”

彭十三:“有心就好。”

推车杀手们的呼吸沉重起来。

王大水按在扳机上的指尖酥痒,扣下扳机的冲动强烈得不可抑制。但他突然听到颈后响起“啪”的一声,声音不像是真实的,类似执行任务败露时,内心“坏了”的叫声 还类似七岁时偷看三姐洗澡,体内的炸音又像是真实的,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它是一个热乎乎的动物王大水不自觉地向后扭头,眼角余光中,四个推车杀手也都在扭头。王大水确定脖子后没有东西,再向四个推车杀手看去,见一人趴在独轮车上、一人仰面躺地、一人侧卧于门口的台阶,他们肢体舒展,形同一次正常的睡眠。

剩下的一个推车杀手与彭十三贴面而站,他持枪的胳膊架在彭十三肩膀上。彭十三肩膀略耸,他皮球般弹出,跌在六米外,滚了两圈,四肢一松,便不动了。

彭十三冲王大水发出亲切的微笑。

王大水扣扳机的食指瘫痪,再次听到颈后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