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易明也早已拉着孙小娇与蓝衫少女走上山坡,这些少年男女,共有七人,一个个非但笑容爽朗,神情明快,就连衣衫的颜色,亦是明朗鲜艳已极,不问可知,这自然就是近年方自崛起江湖,声名便已震动武林的“彩虹七剑”了。
“彩虹七剑”气味相投,情如手足,只是平日分散四方,极少相见,今日竟能不期而合来喝这杯喜酒,确属一大盛事。
但易挺兄妹却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些,竟忘了此间主人乃是铁血大旗门下,盛存孝却是他不共戴天的仇家子弟。等到各人人门,易挺兄妹蓦地想起此事,却已太迟了。
兄妹两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正在彼此埋怨,云铿已笑道:“佳客远来,贤弟怎的不为我引见引见?”
易挺干咳一声,道:“这……这位……”
易明已抢着道:“我这位最最漂亮的姐姐,就是。‘蓝风剑客’柳笔梧,她的‘琶风十八剑’,江湖中谁不知道?”
蓝衣少女一面含笑作礼,一面偷偷瞪了易明一眼,妩媚而又冷锐的眼波中,有些责怪,也有些欢喜。
易明娇笑着接道:“漂亮的姐姐,自然要有个英俊的姐夫才能相配,这些人里面谁最英俊,谁就是‘墨龙剑客’龙坚石。”
易挺道:“我!”
易明道:“哎哟,好不害臊,你……你配么?”一手拉着孙小娇,两人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云铿目光凝注那黑衣少年,抱拳道:“这位当是龙兄?”
黑衣少年亦白抱拳道:“不敢,在下龙坚石。”
此人虽是面容苍白,十权晴冷削,但明锐的目光中,却有一种英姿飒爽之气,教人不得不另眼相视。云铿目光左右瞧了几眼,不禁喟然叹道:“游龙飞凤,龙风连璧,今日一见,果然是珠联璧合,名下无虚。”
易明娇笑道:“我这位柳姐姐与龙姐夫,表面看来,虽然是一个冷冰冰,一个冰冰冷,两人在一起,好像三天三夜不说话都没关系,其实呀,两人却是爱得发狂,一时一刻都不能分开。”
孙小娇笑骂道:“疯丫头,乱嚼舌头……这些情呀爱呀的话,也是你这未出嫁的大姑娘能说的么?”
易明道:“你瞧,我一夸赞别人,我们的孙姐姐就吃醋了,好,我说,这位孙姐姐,又小巧,又娇嫩……”
孙小娇道:“鬼丫头,你……你再说。”
于是两人又是一阵纠缠笑闹,易明娇笑道:“好了,还有两位,一个是孙姐夫,一个就是我们的大哥。”
她故意又吵又闹,为的只是想在笑闹中将“紫心剑客”的姓名混过去不提,却不知这又怎能混得过去?——少女的自作聪明,虽然可笑,却也是可爱的。
云铿目光早已凝注在盛存孝身上,口中缓缓道:“如此说来,‘彩虹七剑’今日竟全都到了……”
易挺暗道一声:“要糟!盛大哥虽不知他是大旗门下,但他却已认出盛大哥,这……这怎生是好?”
大旗弟子与仇家相见,向来必定是血溅当场。此刻盛存孝与云铿若是拔刀相见,易家兄妹左右为难,当真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哪知云铿竟然微微一笑,接道:“这位兄台气宇不凡,想必就是江湖中第一孝子,武林中第一剑客盛大侠了。”神情之间,竟毫无仇恨之意。
盛存孝全不知对方是谁,自然更是惟有含笑答礼,易挺兄妹心目中必将发生的流血争杀,竟无发生之征兆。易挺、易明又惊又喜,反倒不觉呆住了。
他们自不知铁中棠书信之间,已将那日风雨林中被困,盛存孝仗义放行之事说了出来,还再三夸奖这“紫心剑客”盛存孝乃是条孝义双全之英雄主子,铁中棠与云铿非但俱是大旗子弟中最开明之人,而且恩怨最是分明,铁中棠既如此说话,云铿又怎会再对盛存孝存有仇恨之心?自古以来,英雄与英雄之间,必定惺惺相惜。
“墨龙剑侠”龙坚石、“紫心剑客”盛存孝等人见到云铿如此风采,自不免要请教姓名,探问来历。
云铿哪肯将姓名说出,只是微微一笑道:“在下本是两世为人,昔日姓名早已忘去。”
孙小娇眼波流转,娇笑道:“瞧这位大哥的模样,昔日必曾有段伤心之事,所以连姓名都不愿说了。”
易明道:“这下可给你猜对了。”
孙小娇道:“既是如此,你便该好生安慰他才是。”
易明虽是女中丈夫,此刻也不禁红生满颊,笑啐道:“你……你要死了么……”笑着要打。
孙小娇早已娇笑着逃到盛存孝身后,喘着气,道:“易小妹总是欺负我……大哥你不管管她么?”
盛存孝微笑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不知姓名,又有何妨?这位兄台既有苦衷,咱们便不必再问了。”
云铿叹道:“盛兄果是快人,好教在下佩服。”
再生草庐中本无贺客,此刻加上盛存孝等人,总算可以凑满一桌,当下摆上酒筵,开怀痛饮。一桌酒本嫌太少,八个人也不算多,但有了易明与孙小娇两人,还怕没有笑话?还怕不会热闹?于是一向寂寞的再生草庐,此刻便充满了喜气,也充满了欢笑,酒过三巡,就连墨龙蓝风面上都已满带笑容。
孙小娇卷起衣袖,露出了半截嫩藕的玉臂,娇笑着与易明猜拳赌酒,玉腕上的翡翠镯子,在笑声中叮叮当当地直响,仿佛悦耳银铃,又像是珠落玉盘。输了三拳,她更是眼角含媚,满面春生,娇笑的声音,也更响了,到后来谁也分不出究竟是镯子声像银铃,还是她的笑声。
忽然间,一个人自内堂大步冲了出来,大笑道:“好热闹的场面,定须得算上我一份。”竟是满身吉服的新郎倌到了。
易明又惊又笑,道:“哎哟,怎么新郎倌出来了,还未拜天地就冲出来喝酒的新郎倌,你们见过么?”
一向潇洒自如的朱藻,此刻虽是吉服吉帽,全副披挂,但在别人的惊奇喜笑声中,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持杯大笑道:“你们不笑倒也罢了,你们这一笑,我哪里还憋得住,少不得要来找你们抢酒喝了。”
云铿含笑道:“按照规矩,新郎此刻确是不该出来的。”
朱藻一把扯开衣襟,大笑道:“规矩礼法,岂是为我辈而设,来来来,且待我先敬各位三杯。”当真仰起脖子,连干了三杯。
桌上虽然俱是平日脱略形迹的江湖豪杰,却也未曾见过如此豪爽狂放的男儿,有谁不肯陪他喝这三杯。三杯过后,孙小娇竟突然站了起来。
她娇躯摇摆,已有些站不稳,双颊之上,更早巳红如胭脂,口中娇唤道:“大家不要动,听我说话。”
易明吃吃笑道:“酒鬼,谁动了呀,是你自己眼花。”她说别人酒鬼,其实自己也喝得不少,舌头也已有些大了。
孙小娇伸出一根春葱般手指,指着朱藻,道:“像你这样的人,才是男子汉,我孙小娇最喜欢了。”
钱大河道:“咳、咳!醉话醉话……坐下坐下……”伸手拉她,却被她甩手摔脱了。
易明咯咯笑道:“幸好朱大哥今日是新郎倌,否则我们这姐夫的醋罐子真要打翻了。”
孙小娇眼波乜斜,瞅着朱藻,道:“你虽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钱大河,你莫非忘了他么?”
钱大河凝目瞧了朱藻两眼,面上神色突变,手中酒杯“当”的跌了下去:“你……原来是你。”
孙小娇拍手道:“你瞧,我可没有醉吧,我一眼就瞧出他是谁了……喂,朱大哥,你看我醉了么?”
别人自不知道,那日在“小少林寺”前,钱大河与孙小娇两人早已见过朱藻,也曾领教过朱藻那惊人的武功。只是朱藻那日麻衣麻鞋,今日却是满身吉服,钱大河一时竟未认出,一经认出后,自不禁为之惶然色变。
朱藻亦自想起这两人是谁了,面色亦自微变,但瞬即大笑道:“我只道两位乃是新交,却不知原来竟是故友。”
孙小娇咯咯笑道:“钱大河,你发什么呆,变什么脸?咱们与这位朱大哥,既无冤,又无仇。咱们今天能与这样的英雄同桌喝酒,正该觉得高兴才是!来,朱大哥,我夫妻先敬你一杯。”
朱藻笑道:“在下正当与贤夫妇立饮一杯。”举杯一饮而尽。钱大河呆了半晌,终于强笑着取过易挺的一杯酒喝了。
众人早已瞧出他三人神色间之异样,方自在暗中担心,此刻见了这情况,才不禁松了口气。只听孙小娇道:“好,朱大哥,咱们酒也喝过了,总算已是朋友,你的高姓大名,总可以说出来让咱们听听了吧!”
易明娇笑道:“说出来准骇你一跳,还是莫说吧!”
孙小娇道:“不说可不行……”
易明道:“好,我替朱大哥说,他就是夜帝之子。”她若不是喝得有八分醉意,再也不会说出朱藻的身份。如今她既说出来了,别人怎会不悚然变色。
孙小娇“噗”的跌在椅上,道:“我的妈呀!我虽早知他是个英雄,可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会是这么大的英雄!易明,你怎不早些说呀!”这句话虽有醉意,但却也是众人心中俱有之心意,只因众人虽早知朱藻必非泛泛之辈,却万万不曾想到他竟是夜帝之子。
一时之间,众人心头俱不禁有些惴惴不安,笑声也少了,只因“夜帝之子”这四字名头委实太过吓人。但转念一想,自己今日竟能与夜帝之子同桌饮酒,终究是件值得向人夸耀的荣宠之事,再加以朱藻大笑把盏,连声劝饮,众人又不觉渐渐忘去了他那惊人的身份,只记得他是个好客的主人,于是心情恢复开朗,笑声更响了。
易挺转眼四望,不禁暗叹忖道:“看来今日倒端的是个良辰吉日,是以凡事俱可逢凶化吉,这真是朱大哥的运气。”
他见到两次纠纷,但都在无声无息中消弭于无形,心头自不免在为朱藻与水灵光暗暗欢喜。却不知纠纷若是发生,反倒可阻延这惨绝人寰之悲剧上演,那才是他真正值得欢喜之事。此刻纠纷既未发生,一切俱十分顺和,婚礼亦将顺利举行,大家俱是欢欢喜喜,欢喜的背后,却正是人间最大之惨剧。
欢喜的本是悲惨,悲惨的才是欢喜,这悲惨与欢乐间,关系是如此微妙,如此复杂,身在局外的易挺,又怎能分辨得清?
非但易挺,就连云铿此刻俱是满心欢悦——小小的风波已过,新人立将成礼,他的心愿,都已完成了。于是这两人不禁同时举起杯来,互相祝饮。易挺笑道:“大哥你还不快请新人出来,让他们交拜天地。”
云铿大笑道:“正该如此。”
前堂的笑声,透人重门,穿入内室。内室便是新房,此刻自然更是挂红堆绿,满室锦绣。锦绣堆中,端坐着凤冠霞帔的新人水灵光。新房的陈设,即使与高官巨富的独生女出嫁时的高贵景象相较,也丝毫不显逊色,且犹有过之。新娘的环珮,更是珠光宝气,令人艳羡。但这华贵富丽的新房中,却似乎弥漫着一种冷寂凄凉的意味,令人艳羡的新娘,面上更是满带着悲哀与悲怨。
自易府来的喜娘早已被赶了出去,只因水灵光不愿被人瞧见她神情的忧郁,更不愿被人瞧见她泪痕。前堂笑声更响,水灵光忽而顿足,忽而皱眉,忽而用手塞住耳朵——笑声越欢乐,她心里便越悲伤。忽然间,只见她长身而立,在房中走了几个圈子。
她满是泪痕的娇靥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坚决的神色,跺了跺脚,将头戴之新人凤冠,重重摔在床上。自对面的菱花铜镜中,她瞧见了自己苍白的面色,失神的眼波,纵有珍贵的脂粉,也掩不住她容颜的憔悴。她咬了咬牙,迅速地脱下了身上的吉服,换了旧日的衣衫,翻身掠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窗外夕阳漫天,远山如披金玉,一片辉煌。她又咬了咬牙,便待自窗子里一跃而出——她此刻若是真的跃出,便有如脱笼之燕,又可任意翱翔。
但就在这时,她却皱了皱眉,酿回身子,走回那崭新的菱花铜镜前,呆了半晌,叹息了半晌。然后,她突然又下了决心,以颤抖着的纤纤玉指,沾了些玉盒中剩下的胭脂,在那菱花铜镜上,写下了几个字:“大哥,我对不起你,我走了。”她指尖颤抖,字迹扭曲。
那鲜红的字迹,写在淡金的铜镜上,仍显得异常的鲜艳夺目,教人见了,心胸说不出的舒畅。于是她再次掠到窗前,又待一跃而出——她此番若是跃出,惨绝人寰的悲剧,也就此终止。哪知她身子还未跃起,突然长叹一声,竟又呆住了。
她柳眉深皱,泪光盈眶,心中显是有说不出的矛盾,竟然无法自决……是走呢?还是不走?她深深痛苦,她无法选择……。就在这时,门外已响起云铿慈和而稳定的口音:“大妹妹,你装扮好了么?朋友们都在等着你哩!”
水灵光身子一震,缓缓回身,颤声道:“我……我……”
云铿道:“你若装扮好了,我就叫喜娘进来接你。”
水灵光缓缓垂下眼帘,轻轻长叹一声,道:“叫她们在门外等着,我……我马上就……就出来了。”她悄然拭去泪珠,悄然再穿上吉服。
然后,她哀怨的眼波四转,瞧见了铜镜上的字迹——字迹模糊,只因她目中已泛起泪光。她终究下不了决心反抗,她只有垂首来接受命运的摆弄——可怜世上的弱女子,为何你们全都是这样?她以掌中罗帕,拭去了镜上字迹。雪白的罗帕上,立刻染上了点点鲜红,有如瓣瓣桃花,又有如斑斑血迹。她拉下覆面红巾,隔断了人们的目光,于是别人再也瞧不见她面上的幽怨,目中的泪痕……于是她轻轻呼唤:“好了,你们进来吧!”
一个体态丰腴的喜娘,喜气洋洋,扭动着腰肢,急踩着碎步,出白内堂,拍手娇笑道:“新娘子到了。”
.
满堂哄然喝彩,放声大笑。易挺站起身子,为朱藻扣起了衣襟,笑道:“兄台纵然不拘小节,但交拜天地时,也该老实些。”
朱藻笑道:“松些……好……”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别人不禁奇怪,如此良辰吉日,新郎为何叹起气来。
只听朱藻摇头叹道:“不瞒贤弟,我委实……委实有些慌了,这交拜天地的勾当,我实是平生第一遭。”
众人又自哄然大笑。这时人人都已知道,这“夜帝之子”,实也是个凡人,而且是个极为可爱的凡人。于是人人心中都不禁对他更觉亲切,笑声自也更响。
孙小娇笑道:“你们听他说得多可怜呀……平生第一遭……仿佛再多拜几次,他就可不慌了。”
易明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喘着气道:“交拜天地,一生中本来只有一遭,你莫非还想有第二遭么?”
哄堂笑声中,洒脱的朱藻,面上居然也有些红了,干咳几声,轻轻道:“易贤弟陪我前去好么?”
易挺笑道:“一切有小弟在旁照料。”
易明道:“你懂什么?你连一次都没有。”
易挺笑道:“经验经验,也好多些见识,等到下次轮到我时,我便不会慌了。”扶着朱藻走向前面香案花烛。
易明哈哈笑道:“好不害臊,又有谁会嫁给你这个呆头鹅,下次……下次可也轮不到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