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武不等冷一枫开口,抢先道:“此事既已瞒不过冷兄,咱们还是开诚布公地与冷兄商量为是。”

  他对方才黑星天翻脸,司徒笑示威,冷一枫毒掌伤人……这种种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这些事全都未发生过一般,而且说得言词恳切,态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与冷一枫开诚布公地谈话一般。

  铁中棠瞧在眼里,暗叹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可怕,但却无一不是奸恶已极之人,那当真比什么武功都要可怕。”

  只听冷一枫道:“阁下早就该与冷某开诚布公地谈谈了,却等到此刻才说话,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对他这冷嘲之言,似是一个字也未听见,自管接道:“那万两黄金,咱们自是该还给冷兄的,但望冷兄体谅大局,莫对小弟生了嫌弃之心。咱们还是该精诚合作,与风老前辈携手共灭大旗门……”他先以还金打动冷一枫,再以大旗门引起冷一枫敌忾之心,这番话果真说得厉害已极。

  哪知冷一枫却冷笑道:“那万两黄金,身外之物,老夫纵不要,也算不得什么,但与风九幽携手,却是万万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枫道:“风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枫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风老前辈为助,声势向上倍增,却不知冷兄不愿与他携手,是为了何故?”

  冷一枫缓缓道:“大旗门与五福联盟两派之事,表面看来,虽然简单,其实内情之复杂,却绝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说来,莫非此事除了风老前辈之外,还另有他人牵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枫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牵涉之人,还俱都是久已退隐世外,咱们仅在江湖传说中听过他们名姓的高人。”这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已将铁中棠一颗心又悬空提了起来,白星武等人,更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司徒笑轻笑道:“此事居然还有隐秘,连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却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愿闻其详。”

  冷一枫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连忙接道:“小弟们都在洗耳恭听,但请冷兄道来。”提起酒壶,为冷一枫斟了杯酒。

  冷一枫举杯一饮而尽,道:“司徒前辈有书信遗留给司徒笑,先父又何尝没有书信遗交给我?”

  司徒笑变色脱口道:“那信中说的是什么?”

  冷一枫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获那封遗书虽然内藏隐秘,但先父的遗书所叙隐秘却是更多……”说到这里,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变为煞白,额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的了?”

  冷一枫身子颤抖,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也无暇答话,伸手自那竹篓中抓出条蝎子,活生生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直将这一条蝎子吃得干干净净,冷一枫方自舒了口气,神情渐渐平定,面容也恢复了那种诡异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这光景,己知冷一枫必是因为求功心急,不顾利害地练这种邪魔功夫,功夫虽练成,但他经络血脉之中,也满含剧毒,时时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击,去克制血脉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种毒物,体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虽将越来越毒,但下次毒性发作便越是剧烈,发作的时间也越快,于是他服食毒物,势必要更多,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实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况当真与饮鸩止渴一般无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枫呀冷一枫,我此刻纵然畏惧于你,但终有一日,要眼见你死在你自家所练的毒掌之下。”

  只见冷一枫又自干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遗书之中,开明宗义,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风九幽那一门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们之力,便永远休想灭去大旗门,大旗门不灭,我们世代子孙,终是后患无穷,是以要绝后患,便须去求另一异人,千万寻不得风九幽。”

  只听耳边有人道:“为什么?”

  冷一枫道:“这原因牵涉甚广,其中最大关键,便是常春岛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风九幽那一门派之不敢灭去……”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种诡异之神色。

  而方才那“为什么”三字,亦似绝非这五人说的。

  冷一枫大惊之下,霍然回身道:“什么人?”目光瞪视的方向,正是铁中棠隐身在外之处。

  四更时,圣母祠中的温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铁中棠影子,但黑衣圣女们却已将起身启行。温黛黛心里不觉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地要随我同去,此刻却还不来,莫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见一位圣女走来,冷冷道:“你东张西望什么?”

  温黛黛暗中一惊,讷讷道:“我……我……我欠了一个魔头的债,怕他追着来向我索讨。”

  这句话本是她情急之下,随意说出的,但说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厉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无论你走到何处,老夫都会寻着你的……”语声越来越响,竟是驱之不去,温黛黛不觉打了个寒噤。

  直到那圣女说话,她方自定过神来,只听圣女道:“你已死过一次,生前无论欠谁的债,都可不必还了。”

  温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广大,厉害已极……”

  圣女冷冷道:“无论他多厉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债。”

  温黛黛道:“但……但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圣女道:“咄!此刻动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岛,普天之下,有谁斗胆敢去那里撒野?”

  温黛黛情不自禁,松—了口气,仰望穹苍,缓缓道:“再有四五个时辰,我便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虽是自责自慰之言,但语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红尘中还有些人和事,是她情愿要去为他们担心害怕的。

  铁中棠瞧得冷一枫面向自己,厉声喝问,心头不觉一惊,只当冷一枫竞已发觉了自己行藏。哪知就在这时,他身子下竟突然跃起一条人影,“矸”的撞开了窗户,轻烟般掠入船舱里。此人一直在铁中棠隐身之范围下站着,铁中棠竟丝毫未曾觉察,这固是因为铁中棠听得出神。但此人轻功之高,亦足可惊。而这人影也未想到绳围中还潜伏着人在,足以未曾留意,却是甚为可喜。

  铁中棠大惊之下,更是丝毫不敢动弹;只见那人影轻功身法虽然绝壮,却是个容貌俊美,神情潇洒的紫衣少年,手拿一柄洒金折扇,扇坠悬着两粒明珠。铁中棠若非眼见他的轻功身法,便要当他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个身怀绝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齐高精尖,他们竟未想到居然会有人隐身窗下,冷一枫厉声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虽然明知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丝毫不变,似是全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他目光一扫,手摇折扇,哈哈笑道:“阁下目力端的不错,竟瞧出在下藏身之处,但还有一事,阁下却大大错了。”

  冷一枫怒道:“什么事错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问你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枫变色道:“不是你是谁?”

  紫衫少年目光缓缓转向船舱后的垂帘,微微笑道:“朋友还是快出来吧,莫非真要在下亲自来请么?”

  话未说完,垂帘后已传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条人影,随声而出。

  此人身子枯瘦颀长,有如风中枯竹一般,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伸出蒲掌的大手,指着自己鼻子,阴恻恻怪笑道:“冷一枫,认得我么?”语声有如刀剑磨擦,吱吱咯咯的响,当真是说不出的刺耳。

  铁中棠见了此人,心头不觉一惊。司徒笑等人见了他,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喜色。

  突听冷一枫大喝道:“风九幽。”他直着眼瞧了许久,方自想出此人来历。

  风九幽咯咯笑道:“好,总算你还有些眼力。咱家却要问问你,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咱家携手?”

  冷一枫面色虽已微变,但却毫不畏缩,冷笑道:“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楚得多、”

  风九幽面色一沉,大声道:“咱家问你什么,你便该好生回答什么,再说些不三不四的屁活,小心脑袋。”

  冷一枫狞笑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好!各位听着,风九幽根本不敢真的灭去大旗门,也不愿真的……”

  风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枫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为何又要我住口?”

  风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顶撞咱家!”

  冷一枫道:“别人怕你风九幽,我冷一枫却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见到冷一枫竟有如此胆气,都不觉吃了一惊。铁中棠惊异的却是:风九幽为何不敢灭去大旗门?

  只听风九幽怪笑道:“你凭那几手三脚猫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张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枫狂笑道:“你不妨来试试。”

  风九幽狞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也说得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到了冷一枫面前。

  冷一枫双掌早已蓄势待发,此刻闪电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灯光下看来实是诡异可怖。

  但风九幽身子一闪,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枫抽身回掌,掌势斜划半弧,直拍风九幽肩头。他掌上剧毒,无论沾着哪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势不必攻向别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迅快得多。只见风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缩,又已到了他身右。冷一枫攻势那般狠毒凌厉,风九幽却竟未向他还手,两招过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为惊诧。

  却听风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们,瞧着,这姓冷的掌力虽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着,便一点也不要怕他。”

  说话间冷一枫又已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过后,掌心已是黑如涂漆。众人知他必定已将体中潜毒,全都逼出,站得稍近之人,已可隐隐嗅出他掌风中竟带出种腥臭之气。这“五毒掌”功夫之阴毒奇诡,实是骇人听闻,但风九幽身形却仍是灵动诡异,冷一枫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过后,风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够了,呔,看招。”双掌齐出,连发三招。这三招来得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先既无一丝征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别人还是看不出他掌势变化如何。

  冷一枫连退三步,风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屈,生似手臂已没了骨头,竟自冷一枫双掌中穿了过去,直拍他胸膛,眼见冷一枫纵然避得了这一招,却再也避不了这一招之后着,司徒笑等人只道他眨眼间便将丧生掌下。哪知冷一枫虽然不避不闪,却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扬手道:“风九幽,瞧瞧这是什么?”

  风九幽硬生生顿住掌势,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枫心胸前五分处,只要掌心轻轻往外一登,便足以制冷一枫死命。凝目望去,只见冷一枫掌中,竟是一封书信,信封制得极是奇特,碧绿的纸上,画着只漆黑的鬼手。

  风九幽果然面色大变,道:“信……信里写的什么?”虽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语声已是极不自然。

  冷一枫道:“拿去瞧瞧。”

  风九幽一把夺过了书信,抽出信笺瞧了两眼,面色变得更是怪异,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众人瞧不见信上写的什么,见了风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悚然动容,心下更是惊疑莫定。

  但铁中棠自上望下,却恰巧将信上字迹照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惨碧的信笺上,写着:

  “风九幽:你若伤了我徒弟冷一枫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惨呼惨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下面并无具名,只画着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虽只寥寥数笔,但却将这老人诡异的神情勾得极是传神。

  铁中棠遥遥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只见风九幽阴狠的面上,突然堆满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冷兄已投人飧毒大师门下?”

  众人见他突然对冷一枫如此客气,竟称起“冷兄”来,不觉更是奇怪。冷一枫道:“你不是要宰我?请动手。”

  风九幽干笑道:“风某方才只是说着玩的,冷兄莫要见怪,飧毒大师乃是风某好友,风某怎能伤了他高足?”

  冷一枫冷笑道:“如此说来,家师那封书信。必是求你高抬贵手了,你为何不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风九幽忙道:“不瞧也罢……不瞧也罢。”一手早巳将书信塞入怀里,道:“不知冷兄是何时投入飧毒大师门下?”

  冷一枫道:“我瞧了先父遗书,便立刻到家师那里,他老人家便立刻收了我这不成材的徒弟。”

  风九幽拊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冷兄既是飧毒大师门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冷一枫道:“但大旗门之事又当如何?”

  风九幽笑道:“此事咱们以后再谈也不迟,此刻……”突然转过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上笑容,也已消失不见。

  紫衫少年冷眼旁观,一直面带微笑,此刻挥扇笑道:“阁下奈何不了别人,可是要拿在下来出气么?”

  风九幽阴森森道:“谁叫你来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来此专候一人,但小可却见了船上灯火,便无意闯来,恕罪恕罪。”他口中虽说“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哪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样?

  风九幽道:“就只两句恕罪便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