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装作对那神秘的披发人不加理睬的模样,却向冷青萍笑道:“妹子,你醒来了么,身子可还舒服?”

  冷青萍呆了一呆,竟未想到她还会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嘴皮动了动,却仍未说出话。

  花大姑轻叹道:“你虽不该对姐姐我如此无情,但姐姐我还是关心你的。唉!你也该多加件衣衫呀!这样湿淋淋的岂非要冻坏身子?”她轻步走了过去,目光还是不去瞧那披发人,口中却轻笑道:“你看,我只顾关心你,却忘了你这里还有位朋友。”她回眸一笑,接道:“说真的,你这位朋友到底是谁呀?也该给姐姐介绍才是呀!”

  冷青萍讷讷道:“这位不……不是我的朋友。”她究竟年轻,究竟心软,不但已被花大姑说得毫无愤怒火气,竟还将花大姑这狡黠的手段当做真心的问话。

  花大姑双目一展,仿佛甚为惊奇,道:“噢!他不是你的朋友。那么他为何会坐在我的船舱里?”

  冷青萍轻轻摇头,以目示意,仿佛叫她不要说了。

  花大姑却只作未见,接道:“朋友既是不请自人,不知有何贵干?可以对我这做主人的说说么?”

  披发人端坐不动,齿缝间冷冷吐出几个字:“在下艾天蝠。”仿佛只要“艾天蝠”三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

  花大姑身子果然微微一震,她还未说话,舱外已突地响起了尖尖的痛哭之声,是水灵光的声音,痛哭着道:“真找不着么?”

  接着,是杨八妹急促而喘着气的声音,道:“找不着了,但……他若真的淹死了,尸身该浮起才是呀!”

  又听得水灵光恸哭道:“铁中棠……中棠……你死得好苦……”

  冷青萍面色大变,身子也剧烈地震颤起来,踉跄后退几步,“砰”的撞在身后的壁上。花大姑也有些吃惊,抬目望处,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了艾天蝠的身影,只有舱门垂帘,犹在不住波动。冷青萍以肘支起身子,也飞一般冲了出去。

  花大姑走到垂帘前,突又顿住脚步,皱眉沉思了半晌,霍然转身,快步走到左面的角落中。船舱四侧,俱有垂帘,她掀开垂帘,伸手一探,舱壁上便现出一个三寸见方的空洞,洞上却嵌着块水晶,自水晶中望出去,景物不但清晰,而且放大了许多。

  只见冷青萍、水灵光、易冰梅、易清菊,俱已被艾天蝠挡在身后,那边杨八妹却挺着水淋淋的身子,站在蜂女们之前。他们似在争论,却不知在说什么。远处江面上,却似又现出了几点筏影。

  花大姑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人道‘九子鬼母’的势力谁也不能轻视,我此刻总算相信了。”她狠狠一跺足,奔向舱后,奔人下舱,转过回廊,到了她自己的秘舱,只见那坚固的舱门竟已被人用掌击散。她心头又自一震,切齿道:“艾天蝠,你好狠的掌力。”转目望去,舱中只是被褥零乱,其他的俱都无恙。

  她嘴角泛起些笑容,奋力推开被褥零乱的雕花床,在床下舱皮上又自轻轻一推,便现出个三尺见方的秘窟。秘窟中堆放着几只麻袋,麻袋中隐隐有宝光闪动。她扯下床单,将麻袋全都包起,美丽的面容上,已看不到常带的媚笑,却充满了狠毒之色。但是她还是不禁迟疑了半晌,方自狠狠咬了咬牙,跺了跺足,又在那秘窟底板上轻轻一推。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浊黄色的江水,涌泉般激射而入,眨眼便已将秘窟淹没,片刻间便将淹没船舱。

  花大姑轻轻道:“姐妹们别了,船儿船儿,别了。”猛然拧转身子,提起包袱,飞掠而出。她轻掠至那厨房中,也自冷青萍放出铁中棠的出口掠出,毫不迟疑地跃入江水中。抬首望去,香舟已将沉没,她身形竟在湍激的河流中潜水而去,那精熟的水性,望之当真有如游鱼一般。

  这时,已有四只制作得极为精巧的皮筏,自浊流中顺流而下,来势快逾奔马,眨眼间便来到近前。当先一只皮筏上,立着四人。一个便是那跛足童子,此刻他头发已被烧得有一半焦了,咬牙切齿,满面俱是愤怒怨毒之色。另一人长发披散,也被烧得焦黄,面上苍白,木无表情,怀中抱着婴儿,在风中不住咳嗽。她正是伤势尚未痊愈的冷青霜。

  她身后并肩立着两个容光绝代的锦衣少女,不住俯下身去探问,似乎颇为关心冷青霜的伤势。后面一只皮筏上,却放着轻巧的藤椅。

  藤椅上端坐着个翠衣碧钗的老妇人,正是那隐居已有多年,近日却屡现江湖的“九子鬼母”。她身后也并肩立着两个锦衣少女,一人手持拂尘,一人手捧玉盏。筏身摇荡,但她们却稳如泰山。

  船上众人,谁也没有察觉出船身已在渐渐沉没,却都已发现这两只皮筏如飞而来。易冰梅长长透了口气,道:“好了,师傅来了。”话声未了,只见“九子鬼母”袍袖微拂,身子已凌空飞起三丈,连人带椅俱都掠上了船头。

  蜂女们悚然色变,冷青萍目光转处,惨呼一声:“姐姐。”狂奔到船舷,微一迟疑,终于掠上了皮筏。

  冷青霜自也惨然变色,颤声道:“妹子,你……你……”她姐妹两人,此番虽能重逢,却已宛如隔世。

  两人对面流涕,也不知此番能再相遇,究竟是真是幻,心中都只觉有千言万语要待叙说,口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锦衣少女们亦白黯然垂首,不忍再看。

  那跛足童子却大喝一声,掠到易冰梅身旁,悄悄拉了拉她衣袖,问道:“人呢?”

  易冰梅黯然叹息:“铁公子已自投落水,连尸身都……都……”侧目瞧了水灵光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跛足童子一震,呆了半晌,又问道:“那害人的恶徒呢?”

  易清菊摇了摇头,道:“我心乱得很,没有瞧见。”

  易冰梅却接口道:“只怕已被海大少带走了。”

  跛足童子又呆了呆,狠狠顿足道:“这算什么?你们两人办事,简直办得太糟糕了。”

  易清菊怒道:“若换了你,只怕更糟。”

  易冰梅冷冷道:“若不是你们胡作非为,怎会有此事?”跛足童子张口结舌,不敢再说话了。

  那边“九子鬼母”端坐在蜂女们面前,面寒如铁。她不愿与这些蜂女说话,只等着她们的大姐到来。只见李二姐自舱中飞奔而出,惶声道:“大姐她……她竟已走了,这艘船……这艘船……”

  蜂女们齐地变色问道:“这艘船怎的了?”

  李二姐满心惶乱,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急迫地喘了几口气,接道:“大姐她不但将我们历年的积蓄全部偷跑,而且还拔开底栓,要将这艘船毁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九子鬼母”师徒们此刻也察觉出船身的倾斜,跛足童子打掌呼道:“妙极妙极,船要沉了。”

  “九子鬼母”面色阴沉,缓缓道:“老身不到怒极,决不逼人太甚,更从来不愿打落水之狗,但……”她阴沉的目光中,突地射出逼人光芒,“但你等已冒犯本门,今日若要走,好歹也得每人在身上留下点什么。”

  杨八妹道:“留下什么?”

  “九子鬼母”冷冷道:“祸首花大姑已逃,你们算来也被她害了,老身也不多难为你们,每人且留下只耳朵罢了。”

  蜂女们齐地面色大变,姚四妹却狂笑道:“放屁,本小姐先去了。”她本在船舷,此刻便要翻身落水而逃。哪知她身形方动,无目的艾天蝠便已横飞而起——他身上似乎生满了眼睛,任何人只要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蜂女们只听风声急响,艾天蝠已“呼”的自他们头顶飞过,双袖飘飞,乘风直下,一把抓住姚四妹背后衣领。姚四妹身子方沾水面,已被他一把拉起。

  跛足童子拍掌呼道:“你们若有准逃得我大哥手掌,我就算服了她了。”

  只见艾天蝠足尖轻点船舷,双袖兜风一抡,将姚四妹身子抛出,飞过蜂女们头顶“呼”的落在鬼母足前。他也藉着这一抛之势,飞了回来,飘然落下,那巨大的双袖,看来当真有如蝙蝠垂天双翼一般。姚四妹面色煞白,已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九子鬼母”冷冷道:“你们还有谁要老身自己动手?”语声中手掌急伸,在姚四妹面侧轻轻一抹,只听姚四妹惨呼一声,左耳已落入鬼母掌中。蜂女面色大变,齐齐激动起来,似乎有与鬼母一拼之意,只见银光骤然闪起,兵刃叮咚相击不绝。

  突然杨八妹大喝一声:“且慢!”

  李二姐颤身道:“八妹……咱……咱们……”

  杨八妹面容铁青,道:“咱们拼不过他们的。”

  李二姐道:“拼不过也要……”

  杨八妹厉声道:“拼不过还拼什么?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得多,但是……但是……你们可知道咱们为什么该活着?”她厉厉的语声,似乎已将蜂女震慑,齐声闭口无言。

  杨八妹仰天悲嘶道:“咱们是为了复仇!”

  她目光自蜂女们面上扫过,接口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寻着花大姑,是么?她不该在此时抛下了我们。”

  她直唤“花大姑”,显然也不承认她是大姐了。蜂女们仍然无言,但却都垂下了头。

  杨八妹霍然转过目光,直视着“九子鬼母”,一字字缓缓道:“我也发誓要寻你报仇的。”

  “九子鬼母”缓缓道:“我知道。”

  杨八妹道:“我若是你,今日便该杀了我,否则你今日割下我的一只耳朵,他日说不定我要割下你的两只耳朵。”

  “九子鬼母”寒冰青铁般的面容上,居然似乎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我知道,我等着你。”

  杨八妹道:“好!”转目望去,河水已将涌上甲板,刹那间这艘船便将沉没。杨八妹出手如电,反手割下一只耳朵,抛在“九子鬼母”面前,口中放声呼道:“一人一只耳朵,莫要欠她的。”

  蜂女们似乎已被她这气魄所动,她呼声未了,蜂女们面颊上已是鲜血淋漓,八只耳朵已都抛在鬼母面前。

  杨八妹呼道:“仇已结,债已了,我们走了。”

  蜂女们情不自禁地齐齐脱口道:“走!”“走”字余音未了,蜂女们都已跃入水中。

  “九子鬼母”突地长叹一声,道:“好女子!”转目望去,船已沉没,人都木立船上。

  “九子鬼母”低叱道:“走!”

  这一声“走”方了,她已连人带椅掠上了皮筏,转瞬间船上人都已随之而去,所幸这些人都身怀绝顶轻功,是以皮筏仍似稳如泰山,而那蜂女香舟却已沉没。

  冷青萍已将那只钥匙交给冷青霜。她们虽不知铁中棠已交给她们一宗惊人的巨大财富,但却已足够使她们心头充满悲惨与感激。

  冷青萍含泪转过头,含泪望着水灵光。水灵光却已满眼垂泪,什么人也看不到了。

  跛足童子突地在她们三人面前深深躬下身去,讷讷道:“三位……三位姐姐……小弟……小弟……”他话虽未说完,但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却已俱都知道他言下之意,若不是他,铁中棠怎会落水而死?

  他不说还罢,这一说将出来,水灵光、冷青霜、冷青萍的啜泣,突然都变成了痛哭。跛足童子呆呆地望了她们半晌,霍然转身对那边皮筏上的艾天蝠放声呼道:“大哥,我求你件事好么?”

  艾天蝠沉声道:“你又有什么花样了?”他对这最小的师弟,似乎十分疼爱,此刻说话面上虽然没有丝毫笑容,但词色间却自然地流露出父兄般的亲情。

  跛足童子大声道:“我只求大哥陪我去寻找沈杏白,我要将他切成二十四块,一块块抛下水喂王八。”

  艾天蝠道:“为何要我陪你?”

  跛足童子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怕打不过人家,又怕出别的事。有大哥在旁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艾天蝠严峻的面容上,突地绽开一丝慈祥的微笑,道:“你现在居然也懂得‘怕’字了。”

  跛足童子红了红脸,垂下了头。嗫嚅着道:“我……我不是怕,只是……只是……”轻轻一笑,不往下说了。

  艾天蝠正色道:“怕就是怕,这正常得很,有什么害臊的?”

  跛足童子道:“但大哥你为什么不怕呢?”

  艾天蝠道:“谁说我不怕?我若不怕,只怕早已死了。只是有些事你虽然害怕,也还是要去做的。”

  跛足童子接着道:“有些事虽不怕也不能做的,是吧?”

  艾天蝠又自展颜笑道:“对了,这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侠客行径,你应当牢牢记着。”

  端坐着的“九子鬼母”突然轻叹一声,道:“天蝠虽是我的徒弟,但有些道理却比我明白得多了。”

  艾天蝠垂首道:“弟子不敢与师傅相比。”

  “九子鬼母”摇了摇头,叹道:“你本就如此。其实,这道理为师也知道,只是为师一生行事,却太过偏激,杀劫也太重,一心任着自己的好恶行事,只知快意恩仇,便将善恶之分忽略了。”

  艾天蝠垂首不语,面上却现出感动之色。

  “九子鬼母”又向那跛足童子道:“老九,你真该多向你大哥学学。”

  跛足童子垂首道:“弟子最喜欢大哥了。”

  “九子鬼母”嘴角不禁泛起了笑容,摇头道:“这孩子,我真希望他多吃几次亏,多怕一些。”

  鬼母身侧的锦衣少女接口笑道:“只要师傅你老人家少疼他一些,他自然就会老实多了。”

  “九子鬼母”厉声道:“不许多口!”自己却又不禁笑了起来。

  跛足童子偷偷向那少女做了个鬼脸,又道;“大哥,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陪我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