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恐惧?”
沈杏白笑声突顿,突地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
铁中棠面上立刻现出五指紫痕,鲜血沿着嘴角流出。
沈杏白顺手又是一掌,口中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样?”
铁中棠咬紧牙关,动也不动,目光仍冷冷凝望着他,缓缓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中恐惧越深。”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肩膀,嘶声道:“铁中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任何话,都拦阻不了我!”他面已铁青,目中也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与疯狂,接口道:“我也不再逼你,但今日日落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于荒凉的祠堂,向北而行。走了段路途,只听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在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雾,而显得有些沉郁。
过了半晌,只听“欺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么?”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沈杏白回首沉声道:“我留下你的嘴说话,只因要你随时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若胡乱多口,我便要割下你的舌头,让你用手来写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回首瞧了沈杏白几眼,忽然笑道:“快,快得很。”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子?”
那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数点,扁舟便已到了河心。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于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只觉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么?”
那船家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家咯咯笑道:“你自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变色叱道:“快渡回去!”
那笑声清脆的船家,缓缓回过头来,轻笑道:“这只轻舟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但却还有别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去,仿佛绝美。
他心中更是疑惑:“黄河上哪有如此美艳的船家?”口中却沉吟道:“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只见那船家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沈杏白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幢船影,船上灯火将附近迷雾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家却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家回首笑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中了铁中棠胸前晕穴。
只听那船家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语声未了,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家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教船家不敢随意动他,是以身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头上。
只听船头上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沈杏白转目望去,只见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竞也绝美。这女子却也在凝望着他,突地轻轻一笑,道:“客官随我来。”转过身子,腰肢婀娜,走入后舱。
船舱中的陈设,竟然十分精致华丽。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傍着铁中棠坐了下来,目光四望,凝神戒备。他心头已生警兆,只觉自己仿佛已落人个神秘的陷阱中,在这华丽的舱房四周,都充满了危机。
只因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莺,肌肤如玉,分明不像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而这华丽的大船,便是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物。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目光游移间,突听后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子,手里端着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玉盘上翠壶玉盏,仿佛俱是极为珍贵之物。
只见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停下脚步,回身笑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沉声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笑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么?”
沈杏白呆了一呆,他心中虽有疑惑,口中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见那女子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入后舱。
这时,却有一缕悠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又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到来。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没有把握打胜仗,他是万万不会打的。船舱四面,华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得他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但他方自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暗暗忖道:“幸好我还机警,否则茶中若有迷药,我喝下去怎生是好?”
思忖之间,又听得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沈杏白转目向笑语声发出的方向望去——
帘幔启处,沈杏白只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笑而出。她神情举止间,都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到她的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觉过意不去。”
她裣衽一礼,更是曼妙多姿,仿佛合着乐声的节拍似的。
沈杏白嗫嚅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贱妾岂非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子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叨莫多疑,贱妾等实无相害之心。”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接口笑道:“这茶中也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药害人。”
沈杏白道:“不敢请教夫人……”
华服美妇道:“你不必问,贱妾等实是在江湖上摆渡……只是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些了……”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就是了。”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五分文,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要不,也就不会请相公上船了。”
沈杏白心中大定,暗暗忖道:“看来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来了,何不乐上一乐?”当下取出锭银子,当一声放到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如何值得?”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妾也只有代丫鬟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鬟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呆,作声不得。
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当下大笑道:“美人固我所欲也,酒菜亦我所欲也。”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只听帘幔后环珮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而出。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鲜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中。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瞧得痴了,连何时开上酒菜都不知道。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喃喃道:“值得值……”突然站了起来,收回目光,睁大眼睛,骇声道:“什么?壹千两银子……”
华服美妇微笑道:“不错。”
沈杏白纵声笑道:“夫人莫非是开玩笑么!哈哈,嘿嘿……”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只听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他只得干笑数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既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沈杏白道:“姑娘怎知在下……”
紫衫少女摆手,截断了他的语声,道:“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明师指点的名门高足。”
沈杏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中却加深了几分警惕之心:“她们既知我武功出自名门,还要如此作法,显见必也身怀绝技。”
只听紫衫少女接口又道:“你神情举止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你家世也必定不错。”她眨了眨眼睛,接道:“但你却不但乔扮道士,而又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
沈杏白心头一震,忖道:“这女子果然好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