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黛黛沉吟道:“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自然知道。”
温黛黛眼皮转动,仿佛心中在考虑着什么重大之事,过了半晌,方自笑道:“你要带我去么?”
跛足童子忽然又皱起眉头,道:“这个……但是……”
温黛黛笑道:“但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要带我去的,难道你此刻又不敢了么?真丢人!”
跛足童子挺起胸膛,道:“我为何不敢带你去,只是……只是……你若肯让我亲你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温黛黛不禁又笑得弯下腰去,指着他咯咯笑道:“小鬼……小鬼你……”她笑得直喘气,话也说不出了。
跛足童子板起面孔,道:“笑什么?不肯就算了。”
温黛黛娇笑道:“好吧,姐姐我就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大喜道:“真的么?”
温黛黛半合起眼睛,将面颊凑了过去,笑道:“来呀!”
跛足童子突然消去笑容,放下包袱,深深呼出口气,张开双臂,狠狠地一把抱住了温黛黛。温黛黛边笑边喘着气,道:“小鬼!轻些……轻些……哎哟,你……”突然一把推开了他,面色已变得红红的。
暗林中的铁中棠不禁叹息忖道:“这温黛黛当真是个绝代尤物,连童子都被她打动了心。”他不知越是初解情窦的童子,便越是渴慕温黛黛这种浑身都散发着热力的成熟妇人。只见那跛足童子踉跄后退了几步,呆立在地上,两眼空空阔阔地望着远天,仿佛突然痴呆了的模样。温黛黛却在轻轻整理着散乱的鬓发。
突听那跛足童子大笑一声,飞跃而起,凌空翻了几个斤斗,大喊道:“我亲了她,她好香哟!”
温黛黛笑骂道:“小鬼,你疯了么?”
跛足童子又笑又跳,道:“疯了疯了,完全疯了。”
温黛黛道:“你若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再让你亲一下。”
跛足童子突又呆住,讷讷道:“真……真的?”
温黛黛柔声笑道:“小弟弟,姐姐怎会骗你?”
跛足童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喊道:“快说快说,你肯让我再亲一下,我什么事都答应你!”
温黛黛道:“你要答应带我去到那里后,你自己却不能过去,此后也永远不许告诉别人。”
跛足童子道:“比这再难十倍的事,我也答应。”
温黛黛娇笑道:“乖孩子……”走了过去,轻轻抱起了他,在他生着雀斑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下。
等到温黛黛松开了手,跛足童子突地“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温黛黛惊呼道:“你怎么了?”
哪知她话未说完,那跛足童子已又直挺挺跳了起来,翻着斤斗笑道:“三个月里我若是洗了脸,我就是王八蛋。”
温黛黛咯咯笑道:“三个月不洗脸,要臭死了。”
跛足童子大声道:“说不洗,就不洗。”提起包袱,带起温黛黛的肩膀,道:“走吧!”
铁中棠暗中旁观,心中又惊又怒,忖道:“这贱人还要去寻三弟作甚?莫非她还想害他?”转念又忖道:“但她却已与司徒笑分手,想来不致再害三弟。但三弟对她一往情深,此番她若去了,以三弟的性情说不定又会旧情复发,她纵不再加害三弟,但以她这种祸水般的性情,迟早都要伤三弟的心,何况她……她已是残花败柳,怎能配得上我那三弟?”心念数转间,跛足童子已拉着温黛黛走了。铁中棠断然忖道:“此事我决不能袖手。”立刻追踪而出。只见那跛足童子拉着温黛黛,飞掠在林间,走的并非入城的方向,道路越来越见荒僻。
走了约莫半里之遥,跛足童子突地停住脚步。温黛黛道:“已到了么?”
跛足童子呆呆地点了点头,道:“快到了。”
温黛黛转目四望,只见此处一片荒野,远处只有几丛树林,却望不见人家,不禁皱眉道:“在哪里?”
跛足童子道:“前面。”
温黛黛道:“还在前面,为何不走了?”
跛足童子呆呆地怔了半晌,突然长叹道:“你此番走了,我就不知能不能再见得着你了!”
温黛黛呆了一呆,笑道:“傻孩子,不要说呆话,我又不会死的,你自然能够再见得着我。”
跛足童子摇了摇头,道:“纵然能够再见着你,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的事了。”
温黛黛又呆了许久,面上才露出笑容,轻轻道:“你若要见我,随时都可以米找我的。”
跛足童子大喜道:“你无论住到哪里,都肯告诉我么?”
温黛黛轻笑着点了点头,道:“乖弟弟,姐姐无论住在哪里,都会告诉你,来,笑一下给姐姐看。”
跛足童子果然嘻嘻一笑,振起精神道:“走吧!”
哪知温黛黛却摇了摇头,道:“再等一会。”
跛足童子眨了眨眼睛,奇道:“你真奇怪……”
温黛黛轻叹道:“你奇怪么?我告诉你,姐姐本就是个奇怪的人,又奇怪,又寂寞,又痛苦……”她抬起头,跟波幽幽地望着天上。
跛足童子叹道:“你那么漂亮,世上不知有多少人喜欢你,你怎么还会寂莫呢?我真不懂。”
温黛黛幽幽叹道:“喜欢我的人我都讨厌,我喜欢的人却又不喜欢我,我怎么会不寂寞呢?所以我就要想尽各种办法来解除寂寞。”
跛足童子道:“云公子他很喜欢你的呀!”
温黛黛摇头道:“不是他。”
跛足童子奇道:“是谁?”
。
温黛黛默然半晌,强笑道:“不要再提他了,我此刻非但再也不喜欢他,向且还恨他恨得要死。”
跛足童子大声道:“不要紧,还有我喜欢你。”
温黛黛笑道:“我也喜欢你,所以我现在才要多陪你一会儿。你可知道,你是我平生第二个喜欢的男人。”
跛足童子眼睛一亮,道:“真的么?”
温黛黛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但你只是个孩子,我却已快老了,我只能把你当弟弟喜欢,知道么?”
跛足童子痴痴地点了点头,突然大声道:“不管怎样,等我大了,你若还没有嫁人,就一定要嫁给我。”他再不与温黛黛说话,拉起她的袖子,放足狂奔而去。
铁中棠在暗影中呆呆地木立了半晌,喃喃道:“她真的是这么奇怪么……”抬眼望去,他两人已窜入树林。
铁中棠再不迟疑,飞掠而去,只见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只听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地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地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做我的弟弟。”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突地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又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间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噼剥声,便混合成一阙凄凉的夜曲。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楣,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
她轻轻皱了皱眉头,拭目望去,只见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人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是那小鬼在骗我?”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夜色中,只见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温黛黛忍不住暗叹忖道:“师兄那般谨慎,师弟却如此大意!你纵然疲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暗叹忖道:“三弟呀三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何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要知云铮乃是“大旗掌门人”云冀晚年所得的幼子,云冀纵然生性严厉,但无形间对这幼子也不免偏爱三分。
是以云铮自幼便养成了那种热血激动,凡事俱不在乎的性格,虽然可爱,但在江湖中走动,却当真危险得很。
只见温黛黛似乎轻叹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仍是睡倒在神案上,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目光转处,颜色更是大变,厉喝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静静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甚?”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呆了一呆,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笑声颤抖,显见心头充满悲愤。
温黛黛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是疯了不成?”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已完全没有情感,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未能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太少了,你此刻纵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大怒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么?”
温黛黛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可愿意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义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其实天下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什么是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是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后,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抚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原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了司徒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