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光展颜一笑,垂首道:“你第……第一眼……看到我……我的时候,我的样……样子真的很……很丑么?”

  铁中棠微笑道:“无论如何,总无此刻之美。你看那些风流公子望着你时,连眼珠都似乎要夺眶而出了。”

  水灵光垂首浅笑,晕生双颊,心里甜甜的却说不出话。

  铁中棠一笑又道:“只可惜这些人俱是满腹草包的花花公子,否则我倒真可以在这里选妹婿!”

  水灵光面上的红晕与微笑,突地一齐消失不见。

  她面颊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铁中棠却全然没有看到她少女芳心中那种微妙的变化。

  他只是深沉地凝注着壁间斜挂着的一柄宝剑,缓缓道:“据我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会赶来了。”

  第三日清晨,阳光方自照上大地。

  朝霞绚烂。淡淡的阳光中,城北长街上骤然奔来两匹怒马。

  马行如龙,烟尘滚滚,全然不顾蹄前的行人,自长街飞奔而过,蹄声有如骤雨乱打芭蕉一般。马上的骑士,面色凝重,风尘满面,但目中仍闪烁着夺人的神光,全无半点疲惫之色。这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天武镖局”总镖头“七窍玲珑”黑星天,以及副总镖头“三手侠”白星武。

  健马一声长嘶,停在李洛阳门前。

  黑星天、白星武肩头微耸,掠下马背,随手甩落马缰,飞步入门,朗声道:“李大哥在哪里?”

  李洛阳梳洗方毕,正立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仰天调息,呼吸着大地赋予人们的清晨新鲜朝气。此刻他目光转处,含笑上阶,抱拳道:“想不到‘天武黑白双星’的侠驾,这么早就来到此地。”

  三人匆匆寒暄,李洛阳道:“两位行色匆忙,莫非……”

  话犹未了,黑星天已截口道:“不错,我兄弟两人此番前来,正是要向大哥打听一事。”

  李洛阳沉声道:“但请明告。”

  黑星天道:“闻道李大哥府中,来了一位奇人,腰缠巨万,富可敌国,而且所有的珍宝,俱是人间罕睹之物。”

  李洛阳笑道:“黑总镖头的消息真灵通得很,一日之内,这里来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阁下竟都知道了。”

  黑星天道:“我兄弟此番前来,便是要求李大哥查一查此人的来历底细,更要请李大哥相告,这两日内府上还来了些什么岔眼的人。”

  李洛阳仍然微笑道:“在下非但不知道那位老人的底细,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告两位?”

  黑星天道:“但李大哥总可……”

  李洛阳突地面色一沉,冷冷道:“在下纵然查出了他的底细,也不能告诉两位的,这是我李家子孙必须遵守的传统,两位也该知道。”

  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黑星天沉吟道:“既是如此,不知李大哥可否将老人随手所带的是些什么样的珠宝告诉我们?”

  李洛阳道:“这个……两位若在此留些日子,自己也会看到的。两位看不到的东西,在下也未必能看得到。”他面上又自恢复了惯有的笑柞,接口道:“两位风尘疲累,先请进来梳洗,然后再来喝一杯在下的迎风洗尘酒。”

  始终未曾开口的“三手侠”白星武,此刻突地沉声道:“我兄弟也并非不知道李大哥传统的作风,但……”他长叹一声,接道:“此事实在对我天武镖局以及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落日牧场五家人的关系太大。我们若是寻不出那男女两人,唉,其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但望李大哥念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能助我兄弟一臂之力。”他语声虽和婉,但面色却沉重已极。

  李洛阳面色微变,皱眉道:“什么男女两人?难道是铁血大旗门的门下弟子不成?”

  黑星天沉声道:“正是铁血大旗门的弟子。”

  李洛阳道:“大旗弟子行动素来飘忽,而且最喜隐身于荒漠草原,幽谷深山之间,两位怎会断定他们来到这里?”

  白星武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

  黑星天干咳一声,接口道:“便是因我知道大旗门下弟子,最近得到了一宗巨额的珠宝,他必定要将珠宝脱手一部分,是以极有可能到这里来。”

  李洛阳沉吟道:“两位可是疑心那古怪的老人,以及他的艳姬,便是铁血大旗门下男女两位弟子所扮?”

  黑星天道:“不错!”

  李洛阳道:“那两位大旗弟子,必定知道自己正在你五家的高手追捕之中,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隐蔽行藏,还来不及,怎会来到这种显眼之地,做出那许多古怪显眼、引人注意之事呢?”

  黑星天长叹道:“话虽不错,但大旗弟子,常会做些出人意料不到的事,我弟兄若是疏忽,便要着他们的道儿。”

  说话之间,三人已在厅中坐下。李洛阳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依据本门传统,小弟实在不能为两位效力,但除此以外,两位若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

  黑星天精神一震,道:“小弟只有一事相求。”

  李洛阳含笑道:“什么事?”

  黑星天道:“小弟只求李大哥将仆役的衣衫,借两套给我兄弟。”

  李洛阳目光一转,朗声道:“好!”

  半个时辰之后,黑星天、白星武已换上了李府仆役的衣衫,徘徊在李府留宾的重重院落之中。到了那奇异老人所住的院门前,两人便一齐停下脚步。

  只听帐篷中琴声袅袅,悦耳已极。两人此刻虽是心怀恶意,但仍不觉被这乐声陶醉。帐篷中,炉香袅袅,满堂生春。那锦衣艳婢,正端坐在炉香下,抚弄弦琴,那一对俊童,也都端坐在她身侧,调笙弄瑟。

  铁中棠面带微笑,仿佛倾听,其实却时时在留意着四下的动静,半张半阖的眼睛中,也时时会露出锐利的光芒。

  只有水灵光,她真的已完全被乐声陶醉了。她斜斜倚在锦榻上,像猫一般蜷曲着身子。

  只见锦衣艳婢突地五指一划,琴声顿绝。水灵光轻轻叹了口气,道:“妆儿,你……你奏得真好。”

  锦衣艳婢嫣然一笑,道:“我再为姑娘奏一曲好么?”话声未了,琴声又起。

  就在这琴声顿绝的刹那之间,铁中棠突地自榻上一掠而起,口中道:“弹下去!”闪身掠到了重帘前。

  水灵光面色大变,道:“来……来了么?”

  铁中棠冷笑道:“果然来了!”

  水灵光咬了咬嘴唇,道:“怎么办呢?”

  铁中棠道:“你们都不要动,妆儿继续弹琴!”他整了整衣衫须发,竟然掀开重帘,走了出去。

  黑星天、白星武仍在逡巡,突见重帘内走出了一个身形佝偻、形容古怪的老人,竟遥遥在向他两人招手。

  他俩人对望一眼,白星武轻轻道:“点子出来了。”

  黑星天点了点头,两人齐地走了过去。

  只听这古怪的老人冷冷道:“你两人可是这里的佣人?”

  黑星天、白星武立刻躬身道:“正是!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小的们是主人专门派来伺侯你老人家的。”

  铁中棠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招手道:“进来!”一掀珠帘,转身走了进去。

  黑星天、白星武又自对望一眼,垂手走了进去。两人心中俱在暗暗戒备,双臂已贯注真力。

  方人重帘,便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扑鼻而来,转目四望,但见珠光宝气中,两个俊童拥着一位艳姝正在抚琴,望都不望他们两人一眼,另一位绝代丽人,手中轻摇羽扇,正在阖目倾听。

  那“古怪老人”也已斜倚到另一张锦榻上,冷冷问道:“你两人既是李家的佣人.怎么能随便来偷老夫的东西?”

  黑星天愣了一愣,道:“小的们家规森严,绝无偷窃之事,你老人家想必是误会了。”此人心计灵巧,以堂堂总镖头的身份来装一个低三下四的厮役,倒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连神情语句都不露半分破绽。

  铁中棠暗中冷笑忖道:“看你能装到几时?”当下面色一沉,厉声道:“事实俱在,还敢强辩么?”

  白星武心中大奇,他看这老人实在不像是大旗门下,不禁暗忖道:“莫非他真的丢了东西,竟算到我两人账上?”

  黑星天已垂首道:“小的们方到这里,真的没有。”

  铁中棠“啪”的一拍桌子,大怒道:“还说没有!”

  他伸手一指抚琴的艳姝,接道:“她是我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自粉菊花那里买来的,你一分银子未花,也要和我老人家一起听她抚琴,这分明是偷,你两人还要强辩,还要不认?”

  黑星天、白星武齐地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自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两人偷了我老人家的东西,还不还给老夫?”

  白星武讷讷道:“琴声如何还法?”

  铁中棠道:“你也来弹一曲给老人家听听。”

  白星武道:“小的可不会弹琴。”

  铁中棠更是大怒,拍桌大骂道:“不会弹,不会弹就算了么?老夫要控告,控告你的主人,老夫要……要……”突然坐到锦榻上,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连连不住咳嗽。那俊童立刻捧茶过去,道:“老爷子息怒。”转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起背来。

  白星武、黑星天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水灵光看到他两人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生怕黑星天认出自己,轻咳一声,低语道:“算……了。”一手举起羽扇,在扇子后偷偷向铁中棠使了个眼色。

  铁中棠目光一沉,大骂道:“滚……快滚!你两人若是被老夫发现再来偷听,老夫不打断你们的狗腿才怪!”

  黑星天、白星武再也不敢说话,喏喏连声,退了出去。帐篷内的水灵光实在忍不住,弯腰轻笑了起来。

  一直退到院外,白星武方自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好个古怪吝啬的老人,难怪他会发大财。”

  黑星天面色深沉,缓缓道:“我虽然认不出他是谁来,却总觉得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古怪。”

  白星武皱眉道:“那女人是否大哥在洞中遇见的人?”

  黑星天摇头道:“那洞中女子又怪又丑,这女子却美如天仙,但……但这其中总像是有些不对,有些不对……”

  白星武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是因为那老人太老太丑,那女子却又太美,是以大哥便觉有些不对了。”

  黑星天长叹道:“并非如此。但……唉,我只觉有些不对,究竟有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白星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大哥往东,小弟往西,再去查一查,只怕能探得出也未可知……”他不等黑星天答话,便已转身掠去。

  黑星天犹在不住皱眉苦思,只听前面院落中,传来一阵笑声,他忍不住信步走了过去。这个院落住的俱非豪富,但打扫得却也极为干净。此刻一对中年夫妇,正含笑立在阶上,另一对较为年轻的带着个丫头立在他们身侧,正在视看着院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舞。

  他舞姿奇特,跳得非常滑稽,面上的神情,更是可笑,黑星天也不禁为之展颜一笑,却发现这孩子竟是个跛子。他心中微起怜悯之心,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突见左面的一排房的窗子,唰地打了开来。

  一个满头白发、衣衫陈旧的老太婆,叉腰立在窗前,怒声道:“笑什么?结巴会唱歌,跛子会跳舞,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一见这老太婆之面,都逡巡着退了回去,只听她招手又道:“宝儿,回来,他们再笑你,婆婆替你拼命。”

  黑星天不愿惹祸,立刻退了出去,心里却暗暗感到好笑:“又是个古怪的老太婆,与那老头子倒是一对。”他想到那孩子跳舞的样子,心里更是好笑,随口念道:“跛子会跳舞,结巴会唱歌……”

  念到这里,他心中突地一动,大喜拍掌道:“是了,那洞中的女子是个结巴,这个女子也不敢说话,仅仅说过‘算了’两字,便像是费了许多力气似的,哈哈,你乔装虽妙,却瞒不过我这只老狐狸。”

  心念转动间,他已飞奔向那老人的帐篷,半途拉住一个佣人,道:“去找白星武,叫他到怪老儿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