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中棠拉起她的手掌,柔声道:“不要哭了,快随我走,你埋葬了我爹爹,我也要将你父母好好埋葬。”
水灵光茫然随着他走回那神秘的洞窟。地上的血旗、锦书已被拾起,但却留下一地眼泪与悲哀。
拨开藤萝,走回秘道。
宝窟中珠光依然,尸身也都扭曲而丑恶地倒在地上。
铁中棠目光动处,却忍不住骇然惊呼一声,只见一件白绫长袍,铺在榻上,上面以鲜血写了五个惊心的字:
“我也会装死。”
黑星天的尸身已不见了。
铁中棠愕了许久,方自失声长叹道:“此人当真厉害得很,上了别人一个当后,立刻就还给了别人。”
突听水灵光惊呼一声,又放声痛哭了起来,原来铁青笺、水柔颂两人头颅已被割下,满地的珍宝,也少去了许多。黑星天已将他能带得走的,全部以衣衫包起带走了,只是却还不及全部珍宝的十分之一。
铁中棠留意观察着绫袍上的血字,以及水柔颂、铁青笺两人的尸身,只见鲜血都早已凝固。
他又伏在地上,看了半晌,方自长叹道:“他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人已去远,追也追不及了……”
水灵光痛哭着道:“但我……的爹……爹……”
铁中棠沉声道:“他人虽已去远,但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他,为你复仇的,你相信我么?”
水灵光柔顺地点了点头,哭声渐微渐轻。
他们将所有的尸身全部埋葬了起来,然后铁中棠便立下决心,要在自己亡父坟前守墓百日。水灵光自然陪着他。如今,她已不需再逃避任何人、任何事。她洗净了身子,换上了衣衫。于是,她那惊人的美,就完全显露出来。
铁中棠知道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直是那么向往而羡慕,但此刻她陪着他,却无丝毫焦急,更无怨言。
三日之后,铁中棠的伤势便完全复原了。他也发现了那千年参果的功效,竟是令人难信地惊人。他这才相信,世上果然有一些奇异的事物,不是人力所能解释的。
水灵光以白绫裁成孝服,给铁中棠换上,柔软的衣料紧贴在身上,更使他看来全身每分每寸都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他默祷、哀思,有时练习锦书秘笈上的武功,有时也为水灵光说一些红尘中多彩多姿的故事。日子在淡淡的悲哀中平静地过去。
铁中棠开始探路、束装,计划着如何运出这一批庞大的财宝,也计划着将这一批财宝运用的方法。然后,他拜别父坟,崎岖而行,穿出山腹,重入红尘。虽然只有短短百日,但他却宛如再世为人。
水灵光自然更是兴奋,但是兴奋中却仍有些淡淡的哀愁——少女的心事,本就令人难测,何况她度过十余年孤独困苦的生活后,生活遽然改变,其心绪之复杂,更非别人所能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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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是繁华的,甚至可说繁华甲于天下。
洛阳城的上层社会里,近日在悄悄地流传着一件奇异的故事——洛阳城来了位富可敌国的奇人。
当时的洛阳,身价千万的富人已多得不可胜数,自远方来消闲游乐的世家公子,富商巨贾,络绎不绝于途。
还有些名公王侯,高官贵族,隐藏了身份来此游乐。
更有些名诗人、名剑客途经于此,便会为此地留下一些传诵一时的名句,或是留下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然而这些人的故事此刻却全都被那富可敌国的奇人压倒了,整个洛阳城,此刻都以这故事作为中心。
城北李家,不但是洛阳城珠宝业的巨子,而且也可说得上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下,经营珠宝,没有人不知道李洛阳这名字。李洛阳世代经营珠宝,不但早已家财巨万,而且李家子弟家传的武功,在武林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经营珠宝的人,若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李家子弟,深知此理,武功都练得极好。而且这震动一时的奇人奇事,便是从李宅门下仆役的口中开始传出来的,又经过一两个李家少年子弟证实。
故事的开始据说是这样的:
洛阳珠宝李家,传到现在已是第十一代了。经过了无数次战乱与盗劫的李家子弟,自然学会了更多的谨慎与谦虚。他们并没有显赫而华富的店铺,只是以洛阳城北一栋坚固、朴实而古老的巨宅作为交易之地,然而每年却有十日,普天之下的珠宝巨商,都会来到此地,在那朴实的巨宅里,交易价值巨万的珠宝。来自开封,来自秣陵,来自北京,来自苏杭……来自四面八方的珠宝巨富,名公巨贾,带着他们的娇妻美妾,武师镖客,各以所有,易其所需的珠宝。
这其中自然也有些横行江湖的绿林巨寇,江湖大盗,但他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规矩地做生意,决不敢动手抢劫。
李宅的门户是开放的,只要你想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珠宝,在这十日之中,都可以搬进李洛阳为天下各地商人准备好的院落中去,甚至你只有一粒珍珠想卖,或是你只准备为妻女买一朵三两银子的珠花,也可以享受与富商巨贾同样的礼遇。
李家子弟,以及李家受过严格训练的仆役,也都会以他们多年的传统习惯与礼貌来招待你。
他们传统的格言是:“一人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在这里,没有人盘查你的身份,也没有人盘查你钱财的来历——只要你在这里的行为是正当的。但你只要有丝毫的不轨行为,小则立刻便受被逐而出的羞侮,大则立刻便会受到李家的禁锢和私刑。
许多年来,这珠宝世家自然也曾受过惊扰,但结果却都无事,就像冀北双煞、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盗魔头,想到这里来上线开扒,也都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远逐边外。这珠宝世家的武功威望,和他们的财富、礼貌、传统,以及交易的规矩,在江湖中是同样被人敬重的。
今年,这一年一度的交易时期,比往年更是热闹。
自重阳开始,洛阳城北,已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轻裘暖带,衣香鬓影,当真是盛极一时。剑鞘击鞍声,环佩叮当声,笑语寒暄声中,那些风流多金的世家公子,正在和一些娇娃艳妇偷偷眉目传情。珠宝世家的第十一代主人李洛阳,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两鬓虽已斑白,但目光却仍亮如明星。他穿着一袭暗色的缠丝夹袍,带着一种动人而华贵的风度,与他的长子李剑白,并立在第二重门户的石阶上,长揖迎宾。
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陪着一位白衣如雪的美少年,是这珠宝世家第一日里第一对客人。
然后,退隐了的将军,洗手了的巨盗,春风得意的少年,家财百万的老人,各带姬妾,含笑而入。
一个衣着褴褛、形容枯瘦的老妇人,双手紧抱着两只麻袋,畏缩地、蹒跚地走上了石阶。李剑白立刻躬身将她扶了上来,彬彬有礼地含笑问好,李洛阳带着赞许的目光,望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第一日过去,第二日才是繁华的高潮。
晌午时分,李洛阳偷得一刻闲暇,正要小作午寐,大门前,突地停下了两辆八匹骏马共拉的华丽香车。赶车的,竟是两个年仅八九岁的锦衣俊童,但拉车策马,比之多年老手毫无逊色。只要是眼界稍广的人,都会认得这两个俊童正是洛阳名妓“粉菊花”门下训练出的“万金神童”。“粉菊花”高张艳帜多年,年老时,却细心地训练出一批俊童与艳婢,专门卖给富家为奴。这些童婢虽然都是聪慧绝顶,百艺皆通,但若非世家钜万,却休想问津,只因他们的身价太贵,要十足的一万两纹银——这已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全部家财。
所有的目光,立刻全都被这车马俊童所吸引,人人都要看看,车里的那位高官巨贾,何以有如此声势,有如此财力?只见第一辆马车车门启处,轻盈地走下一个头挽双髻,面带甜笑,美艳照人的明眸锦衣少女来。
众人都只觉眼前一亮,当真是目摇神夺,看得痴了。
哪知道锦衣少女走下车来,立刻躬身道:“姑娘请下车。”
在门内缓缓伸出了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轻搭到那锦衣少女的俏肩上,其手之美,图画难描。
接着,在门内又缓缓伸出了一只纤秀浑圆的玉足,足上穿的是一双白绫的轻鞋,鞋尖一粒珍珠,竟有龙眼般大小,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着。虽然未见其人,就只这一双手,一双足,一对颤动的珍珠,已使众人眼更花,神更迷,情更痴。人人都在暗中猜测:“这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
只听嘤咛一声,众人心头一跳,车门外已多了一位秀发如云,眼波如水,全身穿着一件似绢非绢、似纱非纱的宫装轻衣,有如仙子般的绝代丽人。那锦衣少女虽美,但仍属红尘中之绝色,这宫衣少女,却美得丝毫不带火气,有如天上谪仙。她扶着锦衣少女的肩头,缓步走到第二辆大车前。众人的目光.立刻也随着她转到第二辆车上。
只见第二辆车门一开,众人凝神望去,车门内走下来的,竟是一个佝偻着身子,满面皱纹,白须白发的老人。他生命已燃烧去大半,步履已蹒跚不稳,一手遮着眼帘,似畏见阳光,另一手却搭在那宫衣美人的肩上。
众人见了,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平:怎的如此一朵娇嫩的香花,竟偏偏插到了牛粪上?这三人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走人了门户,李洛阳降阶而迎,含笑长揖道:“佳客远来,不知高姓大名?”
那华服老人却冷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是来和你做生意的,不是来受你盘问的。”
李洛阳愣了一愣,强笑道:“请进,请进。”
华服老人两眼一瞪,道:“自然要进去的,不进去难道还睡在你们的大门口么?嘿嘿,真是岂有此理!”
李洛阳又是一愣,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些平生见过的人也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老人。
第九回 剑气珠光
思忖之间,这老人已笔直走入大厅,目光四下观望,突然格格笑道:“假的假的,四幅画里倒有两幅是赝品。”
李剑白双眉一挑,怒道:“假的与你何关?”
华服老人龇着牙冷笑道:“自然与老夫无关。只要你不怕别人笑掉门牙,把门神尽挂在大厅里都没有关系。”
李剑白少年气盛,怒火上涌,已忍不住要发作出来,却被他爹爹干咳了一声,打了个眼色止住。此刻那两位锦衣俊童,已提着两只小巧的箱子走了进来,箱上满嵌珍珠碧玉,闪闪耀人眼目。不谈箱中之物,先只这两只箱子,已是价值不菲,并世难寻,李洛阳自然认货,心头不禁更是惊异。
只见那华服老人又摇摇摆摆走了过来,道:“住的地方在哪里?”李洛阳见他已觉头痛,连忙带他走了。
原来李宅外观虽不堂皇,但里面院落却不知有多少,当真是千椽相接,万脊相叠,重门叠户,深宇广院。李洛阳为了接待宾客,已将所有的院落打扫干净。他得知这华服老人脾气古怪,是以特地将他引至一座最宽敞的院落中。哪知一入房中,那宫衣丽人立刻耸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华服老人更是暴跳如雷,连声大骂。
他指着李洛阳的鼻子大嚷道:“这也算是住人的地方么?老夫家里养猪的地方也比这里强得多了。”
李剑白面色一沉,冷冷道:“阁下嫌脏,何不自己将房子带来!”他故意不看他爹爹的面色,出口顶撞了过去。
哪知华服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以为这难得了我么?”
两个时辰之中,这华服老人竟在院中搭起了三座蓬帐,锦帐流苏,堂皇富丽,宛如蒙古王公所居。帐中的陈设,更是千奇百巧,无一不是人间的罕睹之物。
他自设厨房,拒绝接受李宅供应的饮食。厨子是苏杭名厨,据闻是重金自皇宫大内中聘出来的。古怪的老人,绝代的艳姬,敌国的财富,奢华的行径……这许多种因素加在一起,自然难免引起大家的好奇之心。人人虽都在暗中猜测,但却无一人猜得出这老人的来历,就连多见识广的李洛阳,面上虽不动声色,暗中也不禁诧异。
来自京城的王侯贵戚,都猜测这老人必定是退隐的封疆大臣,或者是江南的豪富世家。来自江南的名公巨富,却又以为这老人必定是京城的王侯贵族,或者是宫中皇亲,微服出游。还有些多事的少年公子,更给染上一层传奇的色彩,说他必定是洗了手的江洋巨盗,怀有一身惊人的武艺。
但谁也不知道这许多猜测哪一种是真实的。
黄昏时,老人的名厨开出了一张惊人的菜单:他们每日要求购一百尾鲜鱼,八十只鹦鹉;最重要的是,他们每日还需要八匹活生生的骏马。只因这老人嗜食鲜鱼脑、鹦鹉心、生炒的马肝。
黄昏后,老人斜坐在帐幕前,品尝着各色的美酒,阵阵扑鼻酒香,远远传到两条街以外。那绝代丽人,头上蒙着轻纱,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他。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只要她眼皮轻轻一瞥,便已胜过千百句言语。
华灯初上后,李府的大厅,腾跃起珠光宝气。
各种人,带着各种珠宝,开始了他们的交易。
然而第二日的交易,照例是极为平淡的,只有一位退隐的将军买了四对翠翡金马,一串珍珠项链。
还有那第一对来到这里的客人——那锦衣艳妇及白衣少年,选购了几件精巧的首饰,一柄镶珠的宝剑。而那华服老人,却始终没有露面,有许多想一睹他艳姬风采的少年,便忍不住在他院外偷偷观望。
那绝代丽人又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便转身回到帐篷里,华服老人冷冷骂了句:“看什么?”也拂袖而入。
有些气盛的少年便忍不住也骂了起来:“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八十岁的老骨头也配上了美娇娘。”
骂声传入篷帐,那绝代丽人突地弯下腰,哈哈娇笑起来,娇笑着道:“你……你装得真像!”
华服老人也突地站直了佝偻的身子,目中也露出了逼人的神光,眨眼之间,他便已仿佛年轻了数十岁似的。他伸手一掠头发,笑道:“若是装得不像,别人就不会骂了,但他们骂得越凶,我心里却越高兴。”
这两人赫然竟是精心易容后的铁中棠,初入红尘中的水灵光——所有的猜测,全都错了。水灵光尽情笑一阵,忽又皱起眉头,道:“但我……我却有些担……担心,他们迟……迟早会来的。”
铁中棠目光闪烁,缓缓道:“他们自然会来的。他们若是不来,我又何必来到这里。”
水灵光道:“黑星天回……回去后,必定会……会到处来找……找我们,你这样招……招摇,难道不……不怕他会猜到。”
铁中棠道:“他们耳目众多,我两人带着如许财宝,无论走到哪里,也有被他们寻着的危险。”他傲然一笑,接道:“但我越是招摇作怪,他们反而越不会疑心到我们的头上,你大可放心好了。”
水灵光皱眉道:“但黑星天见……见过我的。”
铁中棠目光一转,微微笑道:“你那时的样子与现在相比,相去何止千里,黑星天纵然见过你,也万不会认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