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廊坊,车停下,离津二十里。耿良辰被架下车,三百米外有座青砖教堂,隐约可见墙体上的双狮子浮雕,不知是哪国标志。

林希文:“教堂里有医科,去求医吧。走快了,匕首会划烂肠子。你打伤我五个人,逼你慢走一段路,算我对你的惩戒。”

耿良辰:“小意思。”

林希文:“治好伤,到廊坊坐火车,南下北上,永不要回天津――这是武行对你的惩戒。”

耿良辰:“我哪儿都不去。”

林希文:“我在山东杀人二百,土匪、刁民。”

耿良辰:“我在天津活了二十六年,一受吓唬,就不要朋友、不要家了,我还算个人么?到别的地方,我能有脸活么?”

林希文手指天津方向:“天津人讨厌,是光嘴硬。你要让我瞧得起你,就往天津跑五十步。”

娃娃脸绽出揶揄的笑,暗赞林希文有政治天赋。耿良辰望向天津,一片铅灰尘雾,似一无所有。

他是一户穷人家的长子,生于天津,十五岁被父亲赶出门,要他自寻活路。这个家,再没回过。后来听说,父母带着几个弟妹去了更容易生存的乡下。他是他家留在天津唯一的人。

林希文感到无聊,开门坐到车里。两个手下忙松开耿良辰,跑上车。

沙屏腾起,轿车掉头驶向天津。娃娃脸开车,另一手下坐副座,林希文独在后座。车内残留着血腥味,让林希文很不舒服,他从不吸烟,命副座手下点根烟,破破气味。

生命如此无聊,令每个人都变得下贱。林希文也二十六岁,还未见过一个高贵的人。督军不是,师父也不是,他俩是强者和聪明人。

头枕靠背,只想睡去。娃娃脸却叫起来:“头儿,看那是什么!”

后视镜中,一个渺小人影正奋力追来。

林希文扭头,从后车窗望去,耿良辰摔倒在土尘中。

娃娃脸:“头儿,要不要停车?”

林希文:“这么跑,活不成了。”耿良辰未爬起来,渐去渐远,近乎车窗上的一个污点。身子转回,林希文嘀咕声“蠢货”,却感到有些难过――或许,他是个高贵的人。

在副座手下眼中,林希文睡着了。

街灯亮起,茶汤女还未收摊。

她中午没睡觉,给耿良辰做了饭,回北海楼时听他被捉走,心存万一的可能,想他解决纠纷后即会回来。

有过几次倒地昏厥,但二十里路毕竟不长。耿良辰走回了天津,腰包一条破毡布,掩着匕首。每日有七百多吨蔬菜进津,毡布是沿途运菜车上抽下来的,盖菜筐的。

走回天津的动力,是想一直走到茶汤女跟前,要一碗茶汤,喝完说:“拆桩是咏春拳秘密,帮个忙,去我家把它劈了吧。”语音未落,倒地身亡。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生于天津,死于天津”的最好结局,但真见到她,却觉得这个想法多么不适合自己。

他在距北海楼七十米远的街口,扒着墙边望着她。他知道自己脸色灰黑、五官走形,这样子不配死在她面前――男人何必死在女人面前?

不吓唬她了。

耿良辰狠看她一眼,转身离去。她是这辈子记下的人,下辈子碰上,要认出她。

走得越远越好,直走到卖炸糕的耳朵眼胡同。能走这么远,很容易产生“难道活下来了”的幻觉。耿良辰捂嘴,松的牙似乎长牢了。

街面上,八九个脚行兄弟推着五米长的木架车,车上绑着三层货箱,是正兴德茶庄拒收的“疲货”,要连夜退给茶厂。

正兴德鉴定茶叶分“奇、鲜、厚、疲”四个等级,疲货是不堪入口的下品。“我是疲货了。”耿良辰自嘲一笑,赶上去,在车侧挤出个位置。

有个脚行兄弟认识他:“小耿,你不是我们的人了。”耿良辰:“我今晚离开天津,就让我推一会儿吧。”

推出百米,他自车侧滑倒,如张纸飘落在地。

【九】

北方习俗,未结婚的青年男子死亡,是大凶之事,不能出殡。

耿良辰是在夜里埋的。坟场在西水凹,附近的高粱地产螃蟹。多数脚行一辈子无妻无子,死后都埋那。脚行终将耿良辰认作了自己人。

邹馆长通知,林副官申请下了陈识开武馆的经费,劝他搬离贫民区,找个像样点的住宅。陈识说:“住惯了,不想动。”

邹馆长劝他:“北上扬名的壮志,得来一个装装样子的结果,换作我,也对什么都没兴致了。但活着,不就是装装样子么?你有女人,全当陪女人玩了。”

或许是对耿良辰之死的补偿,林希文给陈识定下的武馆开在繁华的东门里大街,临街大厅有二百四十平方米。原是一家老字号药店,后身是两重院落,二十二间房。药店要存货制药,院子开阔,正好聚众习武。

邹馆长担起开馆筹备事宜,对琐碎杂事亦亲历亲为,忙了二十多天,气色日佳,似有极大乐趣。

他亲笔写出开馆日流程表,字迹娟秀工整,除了传统礼仪,还有放电影一项。是影后胡蝶主演的武打片《火烧红莲寺》系列新拍出的一集,参加开馆仪式的有十一位馆长,对此均表欢迎。

开馆前日,陈识去了英租界“思庆永”钱庄,取消了租用的一个密码抽屉。去小白楼当铺赎出一只皮箱,里面有两身蓝呢西服、两双黄牛皮鞋――隐在贫民区,不便有高档衣物,当铺对服装有晾晒防虫义务,利息不高,在赎得起本金的情况下,是最好的存物处。

最后去西水凹买了八十只螃蟹。葬耿良辰时,听脚行聊天,才知螃蟹吃高粱。

他还住南泥沽,他吃了三十只,她吃了五十只。清理好饭桌后,准备跟她说话,才想起很少跟她说话。一年来,她如他的一条胳膊般跟他在一起。

将皮箱摆上桌,西服、皮鞋下面,有一叠银票、一盒珍珠。珍珠未穿孔,五十多颗,是他二十多岁做货船护卫,在南洋所得。又放上一张南下青岛的火车票,在青岛可转去广州。

他:“这是我全部积蓄,交给你了。明天在火车站等我,我到时不来,你上车走。到了青岛不必去广州,再去哪里,随便你。”

她收珍珠时,眼眶微红,小有感动。原本期待她给他一个很好的晚上,但螃蟹饱得难受,躺到床上,一会儿便各自侧卧,昏昏睡去。

第二天,陈识出门前,想想还是要对她说番话。

“大清给洋人欺负得太惨,国人趋向自轻自贱。到建立民国,政府里有高人,知道重建民众自信的重要,但高人没有高招,提倡武术,是坏棋。

“在一个科技昌明的时代,民族自信应苦于科技。我们造不出一流枪炮,也造不出火车轮船,所以拿武术来替代。练一辈子功夫,一颗子弹就报销了,武术带给一个民族的,不是自信,而是自欺。

“开武馆,等于行骗――这是我今天开馆要说的话,武行人该醒醒啦!”

她小有感动,眼眶微红,昨夜收珍珠的样子。唉,她还不习惯听他说话,以致反应如此单一。

陈识走出门去。

跟她说的话,不会在开馆仪式上说,因为馆长们全知道。

装装样子,大家满意。一套程序走下来,陈识竟有“功成名就”的惬意,似乎一年前的北上之志已全部实现。

仪式下午一点开始,最后一项是晚宴,安排在晚九点,去宫北大街饭庄。晚宴需晚装,预留出大家回家换衣、往赴车程的时间,馆内仪式要在六点前结束。倒数第二项是放电影,在四点半开始,就在大厅。

祖师神龛前挂起银幕,横向摆了四排椅子。林希文身居军职为最尊者,首排居中,各馆长论资排辈一一落座。武馆改装不多,作为原药店大厅,封上门板、窗板后,即一片漆黑。

正片之前,有加片。竟是林希文打郑山傲,时长一分四十秒,打只有二十来秒,前后都是字幕,以林希文口吻,片头交代比武的时间、地点、见证人,片尾分析自己比武的胜因,是王羲之行书字体,洒脱多变。

偷袭的痕迹已被剪掉,只见郑山傲肋下挨了一掌后,急速反击,指尖碰到林希文眉弓,不知是后劲不续,还是在镜头看不到的角度林希文有一招应对,他竟然停住。林希文趁机一记重拳打上郑山傲下巴,一招得手,立刻跟上五六拳,下下中脸。

郑山傲挨第一拳时神志已失,只是仗着多年功力而不倒,口鼻出血后,突然亮出一个漂亮之极的身姿,后撤三米。可惜只是灵光一现,林希文追上,左右开弓如洋人的拳击。挨到第十拳,郑山傲终于不支,半扇死猪肉般拍在地上。

郑山傲的败因,是袭上林希文眉弓的手停了。陈识知道,那是八卦掌毒招“金丝抹眉”,他狠不下心瞎徒弟的眼睛。

大厅灯光亮起,放映员换《火烧红莲寺》片盒。各馆长或低头玩手或仰看大梁,闪避他人视线,但一念共通――皆明林希文放片的用意。

以前是军阀捐钱,武人自治,军界人物不入武行。林希文将破坏这默契,有打败郑山傲的战绩,当然有武行地位,他将以双重身份,接管天津武行。各武馆将变质为他的私家帮佣,武行名存实亡。

二十年来,眼看着军队掏空了政府、国会、商会、铁路、银行――大势所趋,小小不言的武行怎能侥幸独存?馆长们心下黯然,老实坐着,等待胡蝶新片。

陈识今日是馆长,作为一地之主,陪坐在林希文右侧。他突然站起前行,掀开银幕,从祖师神龛上取出一柄刀。

日月乾坤刀。陈识:“有武馆,便有踢馆的,我来踢馆吧。谁接呢?今日我是馆长,只好自己接自己了。哈哈。”

场面不祥。总有自以为是人物的人,一馆长起身打圆场:“哈哈,您这是逗哪门子的乐子啊――”旁座人制止了他。

陈识:“我徒弟打了八家武馆,我想打第九家。邹馆长,你接么?”邹馆长陪坐在林希文左侧,笑笑,不接话。

陈识:“哪位接?”馆长们皆沉默。

陈识走到林希文面前:“你是打败郑山傲的人,你接?”

林希文苦笑,自己用功不勤,真没有起身比武的豪情。但此人气势不足,一人挑战全武行的壮举,并不令自己佩服,反倒显得古怪。

林希文:“别不识抬举,你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吗?”

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有着锋利的眉形和高隆的额头,似乎在人种上优于一切人,占据着历史的高点。陈识片刻迷惘,新生代的恶行往往是历史演进的手段,谁也猜不透历史的终极,所以谁也没有评判权。善恶是无法评判的……

理想失落后,施暴是一种补偿。壮举都有一个自惭形秽的来源,许久以来,在我心中,耿良辰只是扬名大业的一个牺牲品,和眼前这些人一样,期盼他早日毁灭。

与一年前谋划北上扬名一样,谋划了一个月的开馆日复仇,事到临头,便显得可笑。封门大战,以寡击众,力尽而亡――只属于临睡前的热血沸腾,难道真要砍死砍伤眼前这些人么?

邹馆长离座,走到陈识面前,试着将手伸向刀柄:“陈老弟,放下刀。丧徒之痛,我们都体谅,只当你跟大伙开了个玩笑。”

陈识后腰冒出一层汗,有着大战过后的乏力感。邹馆长安慰:“林副官也不会在意。”余光中,林希文点了下头。

邹馆长取下他手中的刀,将他送回座位。

日月乾坤刀两端都有刀头,邹馆长不知该如何摆放,靠墙,放桌子上,似乎都不对。陈识:“得拆开。给我吧。”伸出手,邹馆长犹豫一下,把刀递给他。

陈识低头拆刀,旁座人片刻紧张,随即放松下来。林希文好奇观看,脖颈几次凑到刀锋前。

日月乾坤刀是天下最善防守的刀,而自己没有守住做人的底线――一颗眼泪落在刀面上,如一颗平日保养刀用的桐油。

拇指一推,将这颗眼泪桐油般推展出去,永远渗在刀面里。

旁座人都见他落了泪,便不再看了。

刀拆成了两把短刀、两个月牙钩、一根齐胸棍。邹馆长问林希文:“放片子吧?”林希文:“嗯。”

大厅黑下。银幕出现“火烧红莲寺”的魏碑字体,字形取法于一千五百年前的古碑,而当代的书写者掺杂己意,半写半画,卖弄过多。

黑暗中突然一阵椅倒桌翻的乱响。

灯亮起,只见以邹馆长为首的五六位馆长将陈识压在地上。

众人将陈识架起,仍死死挤住,夹臂别腿。邹馆长脱身出来,向林希文解释:“他精神不正常,怕安静一会儿又生乱子,他就坐您身边,大伙不放心啊。”

林希文笑笑,对他人向自己卖好,久已生厌。看着眼前这伙人,不由得有些想耿良辰,唉,他如活着,武行能有趣些。

林希文走到陈识跟前,很想对他说“你徒弟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脾气大”,但见陈识眼中尽是血丝,真如疯癫之人,便没说。不好处置啊,该投进监狱,还是送回他老婆身边……

正想着,陈识左臂脱出,抡了一下,迅速被旁人抄住,按回人堆里。

瞬间,林希文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捂着脖子,走出十五步,倒下时充满遗憾:如果血喷得慢一点,便可知许多答案。

他颈部动脉被切开。

刚才,陈识左手握着日月乾坤刀拆下的一把短刀。

记不清手中刀是被压在地上时随手抓的,还是被架起后,有人塞进手里的。现在,他已失去那把刀。卸刀的手法高明,刚有感觉,手已空了,究竟是哪派武学?

人堆有一丝松动。咏春拳抖脊椎发力的技法叫“膀手”,左右膀手齐出,一人受撞而倒。如倒了堵墙,陈识挣出人堆,奔向大门。

【十】

东门里大街,对着那所新开的武馆,陈识的女人已望了很久。没按嘱咐去火车站,因为一个信念:如果自己在他两百米内,他就不会死。

有件事从未跟他说过,她有过一个孩子。十五岁在教会学校,跟教地理课的美国教师发生了关系。到底是喜欢还是被迫?当时心智未熟,已追究不清。

那名教师是第二代美国人,有匈牙利和白俄血统。小孩生下就让人贩子抱走,只见到排出的胎粪,墨绿色,如一片卷起的柳树叶。

据说初生的婴儿都很丑,她在十七岁的一天,忽然想起了这个小丑,一想便断不下念头,想得渐近疯狂。舅舅送她入寺庙,领受《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老和尚告诉她: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的孩子,只要你忆念你的孩子,孩子便会出现。在漫长的轮回转世中,一位母亲的坚周忆念,超过菩萨神力,即便是佛陀,也不能阻挡母子生生相见。

《圆通章》开示,女性思子的忆念力转而念佛,必获大成就。

她没有转而念佛,只是忆念自己的孩子。现在,她转而忆念他。

这个人突然来临,突然改变了她的生活。女人总要跟着一个人生活,她顺从了老天的安排。他给她的衣服,还没有起士林餐厅给她的好;他沉默寡言,只在晚上一味地睡她。到底是喜欢还是被迫?她懒得追究。

她只是跟他活在一起,他出门后,她有许多自己的事忙。

一天他从街上带回只小狗,从此她用来实验自己的忆念力。据说小狗最多可有四岁小孩的智商,还可感受到游逛的神鬼。

两百米的范围内,她起心动念,小狗掉头便回――她不太自信,或许只是小狗观察到她的神情或她不自觉的什么动作。

但在东门里大街,她必须自信。只要她在,他就得活着。

她坐在一间面包房门内。面包房一般会设两个座位,供客人临时用餐。客人都很自觉,三五分钟吃完即走。她已坐了四小时,脚下是皮箱和小狗,虽然买了三次面包,仍不能减轻服务员对她的厌恶。

或许今天他出门前的话改变了一切。她知道,那是些空话,但她确定了自己对他,不是被迫而是喜欢。

武馆封了门板、窗板,全然是一间关门的药铺。突然,十来块门板崩开,甩出一把筷子般跌到街面。陈识蹿出,一帮人追逐着他,向天后官方向而去。

她自面包房跑出。

赶了两条街,已看不到陈识和追他的人,脚腕累得如刚炸好的油条,一掰即断。起心动念,小狗“嗷嗷”叫着,丢下她,飞速前奔,消失于人流中。

曾用两夜时间,熟悉东门里大街地形。陈识冲火车站相反的方向逃逸,穿街走巷,兜了一个自北向东的大圈,终于甩掉追逐者,按标准上车时间,赶至车站。

一个月的谋划,大多用上了。只是没有计划里“了断恩仇”的亢奋。

站台上,没有她。

想起郑山傲的话“男人的钱,不就是让女人骗的么?”陈识笑了,转头见家养的小狗一道烟跑来。抄起抱人怀中,它火炉般热。

她换了车票,乘更早一班火车而去,丢下了它――乘务员催促上车。他把狗塞入衣襟下摆,混上了车。

坐下后,狗叫起来,他没考虑,便掏出它。邻座是个洋人,大声训斥,说车厢内不能带宠物。

陈识闪出杀人的眼光。洋人收声,起身离座,去找乘务员了。

抚着小狗,火车开动。永远离开了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