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个角落里,有张很宽大、很舒服的交椅,这个人就站在椅子前面,却一直都没有坐下去。

  第一眼看过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站立的姿势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么不同?谁也说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让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这个人好像已经跟他身后的椅子,头顶的帐篷,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不管他站在什么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里的事物完全配合。

  第一眼看过去,他是绝对静止的,手足四肢,身体毛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动,甚至连心跳都仿佛已停止。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仿佛在动,一直不停的动,如果你一拳打过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么地方,都可能立刻会受到极可怕的反击。

  他的脸上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他明明是在看你,眼睛也绝对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一样。

  他掌中有剑,一柄很狭、很长、很轻的乌鞘剑。

  他的剑仍在鞘。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过去,就会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剑气!他手上那柄还没有出鞘的剑,仿佛已经在你的眉睫咽喉间。

  小方实在不想再去多看这个人,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

  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

  他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别人去看他的时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

  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

  因为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剑!

  小方忽然发觉自己手心湿了!

  只有在势难两存的生死搏杀之前,他的手心才会发湿。

  现在他只不过看了这个人几眼,这个人既没有动,对他也没有敌意,他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难道他们天生就是对头!迟早总要有一个人死在对方手里!

  这种事当然最好不要发生,他们之间并没有恩怨,更没有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仇敌?

  奇怪的是,小方心里却似乎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已看见他们之间有个人倒了下去,倒在对方的剑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看不见倒下去的这个人是谁。

  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

  那个蒙面的女人又从帐篷外钻了进来,手里还捧着那个金盆。

  她的笑声清悦甜美,不但显出她自己的欢悦,也可以令别人愉快。

  小方却十分不愉快。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笑得如此愉快?

  他忍不住问。

  “你能不能给我喝点水?”

  “不能。”她带着笑摇头道:“这盆水已经脏了,不能喝。”

  “脏水也是水,只要是水,就能解渴。”

  “我还是不能给你喝。”

  “为什么!”

  “因为这盆水本来就不是给你喝的。”

  她还在笑!“你应该知道在沙漠里水有多珍贵,这是我的水,我为什么要给你喝?”

  “你宁可用这盆水替我洗澡,却不肯给我喝?”

  “那完全是两回事。”

  为什么是两回事?小方完全不懂,她的话实在让人很难听得懂。

  幸好她已经在解释。

  “我替你洗澡,是我的享受。”

  “你的享受?什么享受?”小方更不懂。

  “你是个身材很好的年轻男人,从头到脚都发育得很好,替你洗澡,我觉得很愉快,如果让你喝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笑得更甜,“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小方也想对她笑笑,却笑不出。

  现在他虽然已经听懂了她的话,却不懂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的?

  这简直不像人话。

  她自己却好像觉得很有道理:“这是我的水,随便我高兴怎么用它,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如果你要喝水,就得自己去想法子。”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弯弯的眯了起来,像一钩新月,又像是个鱼钩,只不过无论谁都能看得出她想钓的不是鱼,而是人。

  “如果你想不出法子来,我倒可以指点你一条明路。”

  这是句人话。

  小方立刻问:“我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水,到哪里去找?”

  她忽然伸出一只纤秀的手,向小方背后指了指:“你只要回过头就知道了!”

  小方回过了头。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有个人从后面走入了帐篷。

  平时就算有只猫溜了进来,也一定早已被他发觉,可是他太累、太渴、太想喝水,只等到他回过头,才看见这个人。

  他看见的是卫天鹏。

  卫天鹏身材高大,态度严肃,气势沉猛,十分讲究衣着,脸上终年难得露出笑容,一双凛凛有威的眼睛里,充满了百折不回的决心。

  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能保持别人对他的尊敬。

  他做的事通常也都值得别人尊敬。

  今年他五十三岁,二十一岁时,他就已是关中最大一家镖局的总镖头,这三十年来,始终一帆风顺,从未遇到过太大的挫折。

  直到昨天他才遇到。

  黄金失劫,他也有责任,他的亲信弟子,忽然全都惨死。

  但是现在他看来仍然同样威严尊贵,那种可怕的打击,竟未能让他有丝毫改变。

  小方用软榻上的豹皮围住了腰,才抬起头面对卫天鹏。

  “想不到是你救了我。”

  “我没有救你。”卫天鹏道:“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他说话一向简短直接:“你杀了富贵神仙的独生子,本来一定是要为他偿命的。”

  “现在呢?”

  “现在你应该已经死在沙漠中,死在她的手里。”

  他说的“她”,竟是那个蒙面的女人。

  卫天鹏仍然又问:“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知道。”小方居然笑了笑:“她一定认为我已认不出她了,因为今天早上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快要死了的可怜女人,被人逼着去杀我,反而中了我一剑,水袋里又只剩下两口水。”

  他叹了口气:“因为她也知道未必能杀得死我,所以早就留好退路,水袋里的水当然不能带得太多,免得被我抢走,样子一定要装得十分可怜,才能打动我。”

  她一直在听,一直在笑,笑得当然比刚才更愉快:“那时你就不该相信我的,只可惜你的心太软了。”

  卫天鹏忽又开口!

  “可是她的心却绝不软,水银杀人时,心绝不会软,手也绝不会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