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回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小筱突然不想进去了。她转头问魏劫:“你……饿不饿?”
魏劫点了点头,开口道:“这时候店铺没有开门,我去厨房找些吃的。”
等他拎着从客栈厨房里顺出来的小酒坛,还有一碗卤牛肉出来后,便带着她跃上了客栈屋顶,跟小筱在月下吃起了宵夜。
其实小筱不说,魏劫也知道她饿了。
回来的路上,魏劫就听到辟榖仙师的肚子咕咕叫了几次,都快赶上打鸣的公鸡了。
小筱拿起卤牛肉,狠狠咬上一大口后,才问:“方才在王府时,你为何踹我的腿?难道是璨王的饭菜里有毒?”
谁知魏劫却挑眉摇头,说:“……我只是怕你吃相不雅,吓到王爷。”
听到这种荒诞走板的说辞,小筱瞪着大眼,鼓起腮帮子里的牛肉都吞不下去了。
魏劫看到小筱难得困窘的模样,顿时爽朗大笑,可惜他还没笑完,小筱已经恶狠狠吞咽下嘴里的牛肉,然后就着他的手,将他手里的那份牛肉又咬了一大口。
坏东西!害得她少吃了一顿珍馐美味!他以为这么损她,她就不吃了?
魏劫怕她噎着,笑着给她倒了一盏酒。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不过这小姑娘面对那入魔鬼医时,霸气十足地说她宁可断臂也不会让他医时,还真让魏劫刮目相看了一下。
所以玩笑之后,他随口道:“以前总是听你说,符宗的宗义便是降妖斩魔,没想到你这个小小宗主事到临头,竟然很有样子,倒是比四大派那些沽名钓誉之辈要强。”
小筱饮干了一杯酒,歪着头道:“那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魏劫的笑意渐退,紫眸微微眯起,静静地看着她,突然低沉道:“那若有一日……我入了魔,师父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挥剑除魔?”
第37章
小筱心虚地干笑了两声,反问道:“那我体内的魔珠若是抑制不住……你会听你祖母的话,将我一钉子钉死吗?”
魏劫很认真地想了想,转头看着小筱笃定道:“你不会成魔的。”
“为什么?”
魏劫懒懒一笑:“你的心里没有恨,如何成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小筱看转移话题无用,只能无奈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男人撩动着自己的乌黑长发,任着发丝在指尖倾泻,漫不经心道:“难道你没听见附身魔看见我时说出来的话吗?我是半妖体质,更易入魔,对于那些附身魔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宿主了。”
小筱知道魏劫说的是事实。
在原本的轨迹里,他不仅会入魔,更成为魔道魁首,血洗四大派,并且妄图打开阴司,害死了卫家满门,挑起三界大乱……
他的确很容易变坏……
小筱知道,这非人力所能扭转,因为这都是魏劫已定的命数,也只有他顺利入魔,她才可功成身退,不露痕迹地回转二百年后。
他原本就是自己师父秘籍里缅怀的师祖,却是邪恶极了。
而她万万不可分一丝同情与他……
可是……她一直花用这个徒儿的钱银,接受着他的孝敬与照顾。所谓吃人嘴软,毕竟是师徒缘分一场,就算明知道他将来可能走回原来的轨迹,最后凄惨死去。她这个做师父的也该在徒儿受死之前,尽一尽为师的本分……
千方百计地找了些帮衬徒儿的借口后,她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些,便给魏劫倒了一杯酒,先是亲切安慰道:“我附了魔珠,你易成魔。这不是半斤八两吗?你这个徒儿都能做到狗不嫌家贫,我这个当师父的如何能挑挑拣拣?劫儿你不要多想这些没用的……”
魏劫也不知是被小筱的话感动了,还是听出了她暗骂自己人太狗,只是莫测高深地看着小筱笑笑。
说完了场面话后,她清了清嗓子又道:“今夜那鬼医之事,倒使我感触颇多……”
魏劫接过酒,看着难得一本正经的小筱,挑眉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小筱斟酌着词句,继续道:“人这一辈子,万不可忘了初心。比如那个鬼医,哪怕他的初衷是想要治病救人,可一旦陷入执念,心思变得偏激,一步错,步步错……所以适不适合入魔,不是魔说了算,而是你说了算。天地之大,有什么装不下?你以后若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儿,便去你想去的北冥吧。也许看了大鹏展翅,你的心里亮堂,什么魔都呆不住的。劫儿,你要记住为师的话。遇事不要行差走错。冤家宜解不宜结,天大的仇怨,也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能解决的……”
魏劫看着小筱难得严肃紧绷的小脸,慢悠悠地将盛满的酒杯递到了她的嘴边,语带探究道:“师父,您这话里,似乎还套着别的话。可否说得仔细些,比如怕我踏错了哪一步,捅死哪个人?”
小筱没法说得那么细,她就着魏劫的酒杯“咕咚”饮了一大口,想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含蓄提点而不露痕迹。
没想到,魏劫却看着她被酒气熏染的红艳艳的脸蛋,接着她的话,自是说下去:“其实我都懂,你之前一直变着法儿地哄撵我,就是怕我将来给符宗抹黑?毕竟我血统不纯,容易惹人非议、。不然你为何对唐有术这徒孙,都比对我要好?”
嗯……这个……
小筱虽然爱骗人,但是却不想来骗魏劫。
不过,天地良心,她今日可真没有清理门户的意思!
她刚想开口,魏劫却用手指轻点住了她的樱唇,薄唇勾起,沉声道:“嘘。此时月色正美,酒也够醇,何必说那些扫兴的话?今夜的邪魔妖怪看的也是够了,不如月下赏美人,也算不辜负这良辰。”
小筱自问已经习惯了这魔头的没正经,可还是被他脱口而出的“美人”,撩拨得面颊微红,看着他目光炯炯一直盯着自己,她只能勉强扭脸硬声道:“不许赏我……”
魏劫却笑着露出虎牙,半敞衣衫,露出健壮的胸腹,舒展腰肢,惬意半卧屋檐,紫眸星闪,对着小筱慢慢道:“我是说,你不要辜负良辰,不懂欣赏我这般绝色……”
这个……小筱被气得差点滑下屋檐。
……若论美色,她自问是比不过这男人的魅色撩人,但他自夸美人,也是太不要脸了!
好吧,是她的一片好心错付给了癞皮狗,至于这狗货以后的死活与她何干?
小筱被魏劫气得起身就要下屋檐。魏劫笑着一把将她扯回,看着恩师气鼓鼓的脸儿,又是低笑,等好不容易按住了气包子,他才慢慢带着浅笑,慢慢语道:“师父莫恼,是我赏你,行了吧?”
说到这,似乎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脸上的笑容渐退,变得一本正经了起来:“我虽然闯荡南北,游历四方,可是见过最漂亮的姑娘,只有灵山崔小筱……”
说这话时,他低头与她挨得很近,近得小筱能嗅闻到他嘴里淡淡的酒香,看得见他浓眉紫眸里映着她小小的影儿……
其实这话,是她说才对。魏劫是她前后两百年里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洛邑城的美酒名不虚传,酒味甘醇,恍如六月暖风,熏得小筱的脸颊更是红晕了。
她一时竟然忘了该说什么,只是眨着大眼,与他月下默默无言,两两相望。
男色醉人,她手里的小酒杯没拿稳,光啷啷在屋檐瓦片上不停滚动。
就在这时,屋顶似乎被人用竹竿狠狠捅了几下,发出彭彭声响,然后就是余灵儿尖利狐嗓在下面传了过来。
“开了客房还不够,非要跑到我的屋顶卿卿我我!你们在我头顶肉麻来肉麻去的,叮叮咚咚,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余灵儿今日趁着小筱不在,本来打算在绵软床榻上美美睡一觉。
谁知看病归来的二人却跑到屋顶上互相撩拨,恼得余灵儿拿起屋外长廊里的竹竿,使劲捅了捅屋顶。
一时间,师徒二人的宵夜酒局被一竹竿冲散。
小筱回到房间里时,脸颊的红色才算褪去。
还入魔怎么办?依着她看,这个混蛋早就色魔附体,一不留神,就差点着了他的道儿!
仗着自己的女魅血脉,随时可以眼含秋波,毫无节操!
对着师父也能如此撩拨,难怪余灵儿这样山里的妖精都看不过眼,直骂他该去练合欢宗!
就是不知,他私下里有没有撩拨过其他山头的姑娘。
想起原来轨迹里,他最后化身为半蛇,满身鳞片的事情,也许就是上天看他喜欢凭借男色撩拨人,才会降此惩罚,免得他勾搭无知小姑娘。
余灵儿甚是不满地从床上坐回到椅垫子上,气哼哼道:“干脆去他的房间算了,何必又假惺惺回来?”
小筱瞪了她一眼:“想什么呢?我去他房间住的那一晚,魏劫是去了唐有术的房间!”
余灵儿的白眼都要飞到天际了:“你可得了吧!你们去看病时,我跟唐有术闲聊,问过他了。他说那一晚一直是他一个人睡,魏劫压根就没入他的房!”
小筱听到这,愣住了,甚是顾不得搭理余灵儿的讥讽之言。
歌声魅人的那一夜,他居然一直没有回房?那……他是去往了何处?难道是……去找他的母亲了?
若真是这样,小筱本来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的人生总算是回了正轨了。
可是剩下的时间里,小筱伴着地板上小狐狸的呼噜声,却一直辗转难眠。
这个时候,自己那骗子义父的告诫倒成了人生真谛。
以前自己在街头不忍心骗人的时候,他总是拧着她的耳朵说:“你担心他失了钱袋吃不到饭,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快要饿死在街头了!与不相干的人同情,那是傻子白痴!”
现在这般也是如此,她若同情那个未来的魔头,谁又同情被天罚劈成鸡丝面线的她?
如此一想,小筱便努力想些开心事。比如这次求医没算白求,因为斩杀了鬼医,匡扶天道正义,胳膊上的伤也好了大半。
没了手臂伤痛,人也可以睡得香甜了。快天亮时,小筱终于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实在有违修道之人练气之道。
不过余灵儿显然看不惯她睡懒觉,吃完早饭后,本来在客栈前院看着小鸡啄米,发呆舔舌头的小狐狸,一路小跑地从楼下跑上来。
入了房门,余灵儿带着一脸的八卦摇醒了崔小筱:“醒一醒!我跟你说,有狐媚上门来找魏劫了!”
小筱睡眼朦胧,听完了后只是点点头道:“既然你们狐族来人,你好好款待就是了。”
余灵儿差点被气出狐耳来,无奈地翻着白眼道:“不是我们涂云山的狐族!是勾栏院的……狐媚!”
可恶的人族,怎么老是拿她们狐狸说事,这个词也是够呸呸呸了!
这话终于让崔宗主乱蓬蓬的小脑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她披上衣服来到了窗前,低头一看,果然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前。
小筱认得这辆马车,当初差点诱惑她跳楼的歌女,就是从这样的马车上下来的。
想到这,她腾得转身问余灵儿:“那马车上的女人去哪了?”
余灵儿很是机警道:“那女人的丫鬟上来就打听魏劫。我看那女子戴着帏帽,看不清脸,可是马车牌子上写的醉乐坊,一看就不是好地方。人家那仪态也比你魅色撩人。若她寻到了魏劫,只怕你是要被比下去的。所以我便跟那女人说魏劫不在,已经出城了!”
余灵儿如今浸染了俗尘人气,也学会了狡诈圆滑。
其实魏劫压根没出城,而是吃完早饭,带着唐有术去集市给赖床的崔小筱买卤煮当早点去了。
小筱不解余灵儿为何要虚晃这女子一招。
余灵儿却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小筱道:“这还用问吗?我母亲让我侍奉你,自然得替你长些心眼,魏劫可不像是老实人,我帮你看着,免得你被人始乱终弃……”
看来余灵儿认定了魏劫与她有些猫腻。如今有如此撩人的狐媚登门,食君禄报君恩,她得替主人家看住男人!
狐族最恨男人三心二意,虽然崔小筱和魏劫也算是厮混,但是也得彼此忠贞,有始有终!
小筱这时才搞清小狐狸曲折心路。
她也懒得纠正自己和魏劫清清白白了,又问:“听你这么说,她怎么还不走?”
余灵儿摇了摇头,问小筱:“要不,我去将她轰走?”
小筱深吸了一口气,简单梳理了头发,便披上衣服,提起裙摆走下楼去,准备亲自会一会这车上的神秘女子。
显然那女子并不相信余灵儿的话,一直坐在马车里等着魏劫回来。
当小筱在马车外亮明身份,表示自己正是魏劫的恩师时,一只纤白细手撩起了马车帘子,然后便是清灵似甘泉般的声音响起:“你……是阿劫的师父?”
这声音听得心脏似乎被那只纤细无骨的手按住,呼吸间似乎都被人控制了。
小筱伸手默默按住脖子一侧风池穴,稳定了心神后,淡淡道:“不知尊驾找魏劫何事,可否让我代为转告?”
那女子隔着窗纱似乎看到了小筱按穴位护住本神的谨慎样子,不由得发出叹息轻笑:“你的这法子……是阿劫教给你的吧?”
听到她这么说,小筱的心里愈加笃定了这女子的身份。
她忍了又忍,不停用骗子义父的话提醒自己,可最后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咬牙道:“你若找他,他不在……洛邑城最近来了许多奇人,变得不太宜居,还请夫人明哲保身,暂时出城迁往别处去吧。”
那女子又是一阵无奈低笑:“天下虽大,可何处又是宜居之地?姑娘,你叫我夫人,可知道我是谁?”
小筱试探道:“我们昨夜不是在王府见过面吗?”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问道:“此处人多口杂,不知姑娘是否能上马车,与我寻个清净之地详叙?”
小筱算算时辰,魏劫他们也该买卤煮回来了。
她既然没忍住开了口,就好人帮到底,看不看能免了一场母子悲剧。
于是她又是身子比脑子先动了起来,毫不迟疑地便登上了那辆马车。
坐在马车里的正是那日在酒楼处看到的长裙拖地的女子,此时她穿着一件华美锦衣,高梳云鬓,面上罩着薄薄轻纱。
小筱注意到,这女子妖娆魅人的一双凤眼透着妖异的紫色。而这紫色看起来要比魏劫的眸色要浓郁得多。
所以小筱先说道:“您……是魏劫的母亲吧?”
那女子也在上下打量着崔小筱,听她这么一问,似笑非笑:“你竟然真的知道我,那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出身才对,这样,你也敢上车?”
小筱眨巴着大眼:“您……可知道魏劫更改自己的姓氏,从了鬼字旁的魏,就是不知夫人您更愿意让儿子从了哪个姓氏?”
聪明人说话,不必点透就猜到了彼此的意思。
那女子淡淡道:“男人生于天地间,只要是龙是凤,就不会囚于池沼,必定能争出一份响当当的名号,如此一来,又何必纠结他姓什么?这都是无谓的小事。”
小筱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姓氏的确不重要,甚至是人是鬼都不甚重要。可是那个“鬼”若是入了心底,却大不一样。做人母亲者,大抵都是期盼儿女成龙成凤。龙有化雨保护人间的神龙,也有给人间带来灾祸的恶龙。就是不知夫人你对自己的孩儿有何期待?”
那女子似乎没想到小筱一上来,就拿这样的话来点她。
她微微一笑,终于慢慢解下了面上的轻纱:“姑娘说得有道理,我虽然未能尽了母亲的职责,与年幼的儿子被迫分离,可我的爱子之心分毫未减,自然也盼着阿劫能顺利安康……”
女魅诱人,小筱看清了这女子的容貌,突然明白,原来最蛊惑人心的容貌并非眼波流转,沉鱼落雁。
而是当你一眼望去,便仿佛被吸入无尽的泥沼,不能受控地一路下沉,最后完全迷失了自己。
女魅思陵,美得叫人绝望,无法自拔……
思陵看着小筱瞟了自己一眼后,立刻按住脖子转头看向了轿子,不由得笑道:“怎么?我这么吓人,你都不敢看我?”
小筱老实回道:“我生平有些好色,看见美色不分男女,都会忍不住看个没完。夫人太美,我怕一时看痴了失礼。”
思陵被小筱的心里话给逗笑了。
看来劫儿拜的这个小师父很是有些意思,看着年岁不大,可句句话都带着机锋,看起来也是维护着阿劫很紧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为人师的样子。
而且她也知道了昨日崔小筱带着阿劫诛杀了鬼巷害人神医的事情。
这个小姑娘的确有些过人的本事……
就在这时,小筱又问:“夫人昨日明明看见了魏劫,却避而不见。为何今日又亲自相见,是不是王府有什么不便之处?”
思陵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现在寄身乐坊,若让人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我怕他被人耻笑。所以昨日在王府,便回避了一下。我来此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想看看姑娘你,另一个是想见见阿劫。不过见了你之后,我又觉得足够了,不见他也罢……”
看来思陵对于分离太久的儿子,也是近乡情怯,明明渴望一见,临到头来又心生退意。
小筱知道,这次思陵来见儿子,其实也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在二百年前原先的轨迹里,应该是魏劫被认作杀人魔王,却被爱才心切的璨王力保,替他压下了数桩血案。
这份厚重人情,自然也让魏劫领情,而后,璨王更是凭着魏劫异色的眼眸,找来了他的亲生母亲思陵,让她们母子相认。
总之,在之前的轨迹里,那位璨王成了魏劫的至交好友,而这母子都是王府的座上宾。
而今,因为崔小筱手刃了那附身魔,当着四大派的面挡回了泼天脏水。灵山符宗的大旗不倒,正派的师徒二人不必承着谁的人情。
昨日夜宴,那三大派又抢去了师徒二人的风头,倒是让师徒二人从容而退,并没有与那王爷做太多的交谈。
这母子相认的戏码便也无从开启。于是到了这一世,从王爷牵线搭桥,变成了思陵自己来见儿子。
又因为余灵儿的自作主张,思陵没有见到魏劫,反而先见了崔小筱。
听了小筱的话,她觉得这姑娘委婉的意思是不想让她与魏劫相见。
虽然魏劫的血统不纯,被许多人看不起,可是他到底也是卫家的后人。
若是从了心中鬼,那么他这辈子可能都要因为顶着女魅的血统而抬不起头来堂正做人。而现在她蛰伏在洛邑城里,只能入夜粉饰登场,靠着歌声魅惑众人。若是世人知道阿劫有这样的母亲,那他真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看到了阿劫的这个小师父并非那种伪善狠毒之人,思陵也就放心了,就算此生不能与儿子相认也无妨。
毕竟她的心里满是亡夫仇恨,此生若是不能绊倒四大派,便死不罢休!
可是小筱的本意却并非阻止他们母子相认,只是不希望思陵将满腔的仇恨灌输给魏劫而已。
所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在街头骗子出身的小筱看来,作歌女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只要思陵不起害人之心,卖弄喉咙赚些钱银花销,也算凭本事吃饭,比她领着弟子们在街头卖艺强多了!
小筱最担心的是思陵能不能听她的劝,暂时出城避一避,不要跟四大派硬碰硬。
不过思陵听了她的劝解之言,却是嘴角轻轻勾起,冷冷道:“你不必担心着我,我在此经营甚久,自会照顾好自己,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你还是听她之言,离开洛邑城吧。”
就在二人话机不对,陷入僵局时,马车旁突然传来了魏劫的声音。
此时马车早就驶出城外,正停在一处无人幽静的竹林旁。
思陵听到了沉稳的男声,凤眼微瞪,嘴唇微微抿起,最后慢慢撩开了窗帘,看向了久别重逢的儿子。
记忆里还是小萝卜头样的孩子,如今竟是这般挺拔俊秀了!
虽然他的眉眼像母亲,可是身形和气质却更像他的父亲。
记忆里那个沉稳木讷,却是这世间最温柔的男子身影,在这一瞬间与儿子重叠在了一起。
思陵颤抖着嘴唇,踉跄下了马车。
她的儿子竟是这般高,需得她仰头才可见。
思陵到现在都记得,当初她离开耆老山时,小小的阿劫居然偷偷跑了出来,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哭喊着要跟她一起走。
可是她终是狠心将他留下,那孩子就是站在山上,声嘶力竭,绝望地冲着她喊:“娘,求求你带我走吧!你……你若不带我走,我便不再认你……”
那次,她始终都没有回头,可是儿子的话,却刻在了心间。
第38章
“阿劫……你可知……我是你的娘亲?”
说话间,思陵已经流下了眼泪。
女魅无心,不会动情。可若长了心,留下的滴滴眼泪都是心口之血,是让世人为之疯狂,永葆青春的灵药。
魏劫看着母亲白皙的脸颊留下一道道血红泪痕,忍了又忍,终是抬手替她擦拭掉:“娘,不要哭了,这些都是心头血,你这般会伤了元神的……”
这一声“娘”竟是让思陵的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魏劫无声叹息了一下,伸出手按住了母亲脖子一侧的风池穴:“这是我小时候,你教给我的法子。若是不能自控,只需按住这里,就能守住本神,我一直都记得……你不要再哭了。”
这一按之下,思陵倒真是止住了眼泪,只是激动的心情依旧按捺不住。
她不舍地盯看着儿子,伸手摸着他俊美的脸颊,终于是忍住了情绪,低低道:“我一直怕你不受卫家人的待见。可如今看你拜师投到了符宗的门下,既有师父照料,又有同门帮衬,我也可放心了,若是无事,你们快些离开这里吧,这里对于你们来说并非福地……”
说这话时,她看向了魏劫缠在腰间的鞭子,那鞭柄上有明晃晃的卫家降魔印记。
这种印记是只有得到卫家认可的成年子弟才可获得的殊荣。
看来卫家待阿劫不错,并没有因为他血统而轻慢他。
如此一来,思陵也就彻底放心了。就像小筱说的,阿劫的未来鹏程远大,她这个当母亲的又怎么会阻挡着他,逼着他一起陷入复仇的深渊?
至于那四大派逼死夫君的血海深仇,只她一人背负就好。
她在洛邑城苦心经营甚久。如今那璨王已经成了她的裙下之臣,任她予取予求。
只要她掌控着璨王,还有他招揽的那些奇人,绊倒那四大派并非难事,
至于阿劫,还是离这些腌臜事越远越好,所以她才想要让符宗师徒快些离开洛邑城。
不过魏劫听母亲这么说,却不为所动,只是仔细看了看母亲的眼睛,才说:“这城对你来说也非福地,你需要即刻离开洛邑城!”
思陵摇了摇头,仿佛在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只是依旧劝道:“你快走吧,我真的不会有事……”
还没等母亲说完,魏劫突然从鞭子的手柄卸下了两个银环,然后将它们套在母亲思陵的手臂之上。
这些银环是临近阴司的的银矿所锻造,天生至阴,再加上卫家的加持,可显魔形,感应邪物。
卫家人都是银盔护甲,除了财大气粗之外,是因为这银辟邪。
就在银环缠绕在思陵的手腕上时,思陵顿时觉得皮肤灼痛难忍,似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那银环吸引,夹裹着气血,汹涌袭来。
若是别人,恐怕思陵此时就要反击了。可她知道儿子如此必定有深意,便忍耐住了。
只见那银环在她的手腕上自动快速翻转,,两圈银环之间的经脉血管开始微微鼓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就在这时,银环突然紧缩,将那段经脉扣紧。
魏劫掏出一把银匕首,利落地从母亲的皮肤里挑出了一只蛊虫。
当魏劫将它倒在地上时,那全身黑色的虫子还在一拱一拱的。
魏劫随手抽出了小筱腰间带着的宝剑,然后一剑将那虫子劈成了肉泥。
思陵从来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竟然被人下了蛊,看着自己还在淌血的手腕,也是大吃一惊。
魏劫看着那虫泥,慢慢说道:“这蛊非凡物,乃是阴司的傀儡蛊。是从忘川河底的泥沼里生出的虫。据说有许多不愿来世转生的人投入忘川河里。所以河底怨气甚重,滋生出来的虫以这些怨念为食,再拿来用凶兽之血滋养为蛊,便可操控鬼神。”
思陵从来没有察觉自己被人下了傀儡蛊,突然被魏劫点破,震惊之下半晌不语,似乎在回忆自己什么时候着了这道儿。
不过魏劫却解答了:“母亲是最近才入了王府吧。你去望海酒楼给璨王献唱的那一夜,其实我就在屋顶……您献唱之后,璨王是不是让侍女给您端来一杯酒?”
小筱也一愣,她想起了,正好是她差点坠楼的那一夜。
当时魏劫将自己的房间让给她,而他说回去跟唐有术挤一间房。可是余灵儿却说,魏劫压根没有去唐有术房间。
原来他那一日便认出了思陵,并且夜游到了那望海酒楼的屋檐。
他的轻身术高人一等,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那,无人发现,倒是窥探到了楼里的机密。
那璨王问那献酒的侍女,何时能有效。
那女子回道:“傀儡蛊是蛊种时,无色无味通体透明,不易被人觉察,可待七日后,顺经脉入心,便无法起蛊。”
璨王听了,并没有再说什么。不过那个养蛊的侍女似乎是为了彰显功劳,又进言道:“属下养的新蛊已经快要出罐。此蛊不光能掌控人心,更能驾驭各种奇兽。只可惜猎人王他们似乎出师不利,不然王爷的奇珍收藏便要多上几只了……”
璨王听了只是起身,淡淡对那养蛊女道:“珠儿,你的话有些太多了。”
那个叫珠儿的养蛊女闻言,立刻闭嘴,立在璨王身后,随着他一起出了酒楼。
魏劫若不是在母亲献唱离开后,又停留了一段时间,听到璨王和那下蛊侍女的对话,也不会知其中的隐情。
听那个深藏不露的养蛊女的意思,这傀儡蛊一旦入肚,便可沿着血脉而行,一旦入心,就是蛊成之时,便可操控中蛊的鬼神。
魏劫当时知道了母亲中蛊,却不知解决的法子,于是联系了城中的卫家暗探,给祖母写信,终于得到了这可以驱散蛊虫的银环。
不过这法子只对中蛊时日尚短的人有效,幸好送来的及时,总算是解了思陵的蛊。
思陵蹙眉想着,仍然不相信璨王会对自己下蛊:“怎么可能?璨王他向来对我言听计从,从无过分索求……”
身为女魅,魅惑在身,向来可以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些男人为了一亲芳泽,甚至会不惜献出自己的所有。
思陵最擅长掌控男人心,自然想不到明明对自己臣服的男人会偷偷暗算设计她的。
若这蛊真是璨王所下,他怎么从来没有反对自己的要求?对自己表现的痴迷难道是假的?
思陵一直以为自己是蛰伏的猎手,拿住了璨王这枚棋子。
可是事到如今,她才知,那个对她表现得一往情深的男人,才是猎手。
她拧眉自言自语道:“他是发现了我乃女魅,才会如此?”
魏劫淡淡道:“此人心思颇深,且爱好收藏各种异兽。身中傀儡蛊者,恐怕不止母亲一个。”
小筱在一旁默默听着,突然想起了昨日酒宴上,魏劫一直不让她吃喝的事情。
当时,就连璨王给她的敬酒,也被魏劫一把抢过去,先干为敬了。
虽然事后魏劫开玩笑说,他是怕小筱吃相不雅。可是现在想来,难道他是怕璨王在酒水里做手脚,才阻止的吗?
他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母亲就在洛邑城里的?
魏劫与母亲短暂相聚后,便让卫家的暗卫送母亲出城去了。
若只是普通的相劝,思陵自是不肯走的。可是她身中傀儡蛊而不自知,便说明自己已经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从魏劫口中她知道卫家察觉了洛邑的暗流并且有了对应的布置,自己若留下来,势必搅乱卫家的布局,为了儿子,她愿意暂时先搁置对四大派的仇怨,日后寻得机会再说。
那日魏劫送走母亲时,小筱就在一旁默默看着,不过她的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思陵出城,或许就可以避免她被四大派逼死的命运,而魏劫也不必因为目睹母亲惨死,而陷入心魔不可自拔,再杀害四大派的长老。
小筱没预想到自己一直烦忧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解决了。
她突然发现,就算她与魏劫日日相处,似乎也不甚了解这个男人。
他似乎对自己隐瞒了许多事情。
当然,她也隐瞒了他许多。所以他们之间的师徒情谊,足可见虚伪得很啊!
似乎是为了弥补因为隐瞒而受到伤害的师徒情谊,在回城的路上,魏劫倒是与小筱做了解释。
原来他当初收到的那封卫家祖母的信中,就告知了他母亲思陵在洛邑城中的事情。
不过祖母写信并非让孙儿与母亲相认团聚,而是要通知他协助卫家暗探一起查访洛邑城的城主璨王。
当初食尸兽跑出阴司的事情,祖母怀疑并非意外。
结果细细一查,发现原来是卫家看守阴司的一个守卫身上中了这傀儡蛊。
这傀儡蛊种子,其实也是当初卫家的一个叛将从阴司带出去的。现在突然发现这个,卫家祖母即刻封锁消息,开始秘密排查。
那个守卫中蛊的时间很长,傀儡蛊已经长成拳头那么大,取也取不出来了,只是临死前吐着血,说了隐情。
正是他受人驱使,才会偷偷放出了食尸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