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烧退以后,他就变得少言寡语。某些时候,原来那个霍顿的神采会蓦地复苏——短暂的一缕微笑,伦敦人智慧火花的一闪——可这些时刻稍纵即逝,他马上会再次把自己封闭起来。横跨地中海的整段旅程期间,他都只是独坐沉思,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到了法国之后,我们乔装打扮,购买马匹,向着庄园一路跋涉,他终日默默骑行。看了他苍白的脸色和走路的样子,我觉得他还在疼。哪怕骑在马背上,他偶尔都会一个瑟缩,特别是在路面不平坦的情况下。我不忍去想他承受的痛苦——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方面。
在距庄园只剩一小时路程的地方,我们停下准备。我佩好剑,装填了一把手枪别在腰间。霍顿照做了。我问他:“你确定能作战吗,霍顿?”
他甩来一个责难的眼神,我注意到他的眼袋和黑眼圈,“原谅我说话放肆,先生,我只是鸡巴和卵蛋被拿掉了,一身的豪气还在。”
“抱歉霍顿,我没别的意思。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觉得一会儿会打起来吗,先生?”他说,探身去取剑的时候,他疼得脸又抽了一下。
“我不知道,霍顿,真的不知道。”
离庄园越来越近,第一名巡逻兵出现了。他站在我马前,从宽檐帽底下端详我。我认出了他:就是上一次亦即四年前回到这里,自己所见的同一个。
“是你吗,肯威大人?”他说。
“千真万确,我还带了两位伙伴,”我答复。
我密切留意他的视线从我挪到珍妮,再到霍顿。尽管他试图掩饰,眼神已经泄露了我需要了解的一切。
他的手指刚放上嘴唇,我已从马背跃下,伸手抓住了他的脑袋,弹出的袖剑从眼窝直捣脑髓,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就被我划开了喉咙。
二
我跪在地上,一只手摁着哨兵的胸口,喉部的切痕像多长出的一张嘴,咧开大笑,粘稠的鲜血汩汩渗出。回过头,只见珍妮皱着眉瞅我,霍顿端坐在马背上,剑已经抽了出来。
“你不介意告诉我这算哪出?”珍妮问。
“他打算吹口哨把别人引来,”我答,目光扫视着周围森林,“上次他没有。”
“那又怎样?也许他们把放人的规矩改了。”
我摇头。“不是的。他们知道我们要来,已经等好了。口哨意在发出警报。不杀了他的话,我们没等穿过草坪就会被干掉。”
“你怎么知道?”她说。
“我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手掌底下,卫兵的胸膛最后起伏了一次。我俯视他眼珠一翻,身体抽搐着断了气。“我是怀疑,”我将沾血的手往地上擦了擦,站起身,“我花了好多年怀疑这怀疑那,却对最明显的证据视而不见。那晚你在马车里看到的笔记,——雷金纳德就带在身边。如果我没错的话,他会把它藏在庄园里。就是他策划的那场袭击。他要对父亲的死负责。”
“噢,这会儿你倒‘知道’了?”她讥嘲地说。
“之前我拒绝相信。可是的,现在我知道了。事情在我脑子里开始串起来了。比如说小时候,有个下午我在陈列室外遇上了雷金纳德。我打包票那时他就在找笔记。他接近我们家的目的,珍妮——他向你求婚的目的——都是因为他想要那本东西。”
“你不必告诉我,”她道,“那个晚上我就试着警告过你,他是叛徒。”
“我明白,”我说,然后思忖了一会儿。“父亲知道他是圣殿骑士吗?”
“起先不知道,但我发现以后告诉了父亲。”
“原来他们那次吵架是为这个,”我醒悟过来。
“他们吵起来了?”
“有一天我听见的。之后父亲便找来保镖——不用说都是刺客。雷金纳德还告诉我是他忠告的父亲……”
“又一个谎言,海瑟姆……”
我抬眼望着她,身体微微发颤。是的。又一个谎言。我所知的一切——我的整个童年,都建立在谎言之上。
“他利用了迪格维德,”我说,“是迪格维德泄露给他笔记的隐藏地点……”忽然间,一段记忆苏醒,让我蹙起眉头。
“怎么了?”她问。
“那天在陈列室外,雷金纳德曾问我的剑收在哪。我告诉了他一个秘密的藏匿处。”
“你是说台球室?”
我点头。
“他们径直往那里去了,对吗?”她说。
我点头。“他们知道笔记不在陈列室里,因为迪格维德告密说东西被转移了,正因为这样他们才直接去的游戏室。”
“但那些人却不是圣殿?”她说。
“不好意思,我没明白。”
“你在叙利亚告诉过我,袭击我们的人不是圣殿骑士,”她带着消遣我的语调,“他们不可能是你心爱的圣殿骑士。”
我摇了摇头。“确实不是。我告诉过你,后来我跟他们打过照面,他们是布雷多克的手下。雷金纳德肯定早就算计好了要在骑士团里培养我……”我又陷入思索,想通了一件事,“……大约因为我们的家族传承吧。直接用圣殿的人太冒险。我可能会发现,可能会更早杀到这里。当初我差一点就能和迪格维德对质上,差一点就在黑森林逮到他们,然而那时……”我忆起那座林中木屋。“雷金纳德杀了迪格维德。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是先我们一步——这次也是,又被他们抢先了。”我指着庄园的方向。
“那我们怎么办,先生?”霍顿问。
“他们在安妮女王广场怎么做的,我们就有样学样。我们等到夜幕降临,然后进门,接着杀人。”
1757年10月9日
一
顶上日期写着10月9日,那是上一篇日志末尾,我相当乐观地随手涂上的。原本计划这一篇能及时记录我们如何攻破的庄园。可事实上,写作它已经是数月之后了。要详细描述那个夜晚的始末,我得好好回想……
二
庄园里会有多少人?上次我见到六个。雷金纳德知道我要来,会加强兵力吗?我觉得会。会翻一倍。
那么就是十二个,加上约翰·哈里森,如果他还在的话。当然了,还有雷金纳德本人。他五十二岁了,身手或许不及当年,可再怎么样我都知道,决不能低估他。
于是我们等待,希望他们按我们所预料的行事,他们确实来了——派出一支搜寻小队,开始寻找消失的巡逻兵来了。这次是三个人,举着火把和剑,大步走过黑暗的草坪,火光在这些人阴郁的脸上跃动。
我们看着几人从幽暗现身,又融入树丛。行至大门口,他们已经开始喊卫兵的名字,并快步跑过地势低平的庄园外围,向着死者原本驻扎的地方去了。
他的尸体就摆在原地,我和霍顿、珍妮在不远处的树间找好了位置。珍妮躲在后头,装备了一把刀,但远离打斗区域;我和霍顿在前面,我俩都上了树——霍顿爬得有些吃力——观察等待,做好开战的心理准备。搜索小队来到了尸体前面。
“他死了,先生。”
小队长伸长脖子看了眼尸体。“死了几小时了。”
我模仿起一声鸟叫,这是我们之前商量好给珍妮的信号。森林深处传来她扯开嗓子的呼救,声音撕破了夜空。
小队长紧张地一点头,领着人进了树林,他们气势汹汹地赶来,接近了我们蹲伏守候的地方。我透过树枝,看着霍顿几码外的身影,也不知道他是否身体状况够好。我向上苍祈祷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下一刻,三人已撞进我们下方的林子,我从树枝间一跃而起。
我先解决了队长。袖剑弹出,从眼窝刺进他的头颅,一击毙命。我原地蹲着向上反拉剑刃,一个来回切开了第二个人的腹部。他跪倒在地,内脏从肚子上一个大口子里露出来,闪着血光,脸朝下跌倒在柔软的林间地面。回头一望,第三个人从霍顿的剑尖滑落。霍顿也正向我望来。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胜利写满在他脸上。
“叫得漂亮,”稍后,我对珍妮说。
“乐意帮忙,”她皱起眉,“但听着,海瑟姆,进庄园后我不会再躲躲藏藏了,”她举起了刀。“我要亲自收拾伯奇。他剥夺了我的人生。看在他好歹没杀了我的份上,我就不阉……”
她收了声,看一眼跪在旁边的霍顿。他头转开了。
“我很……”她开口。
“没关系,小姐,”霍顿说。他抬起头,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一种表情,说,“但杀他之前,请确保你阉了他。别让那混蛋好受。”
三
我们沿着庄园外围绕回正门。那里有个哨兵孤身一人,焦躁不安的样子,大概在着急搜索队哪去了,大概战士的本能告诉他,事情出了岔子。
但不论哪种本能都不够他活下来,片刻后我们躬身钻进边门,伏低身体穿越草坪。在一座喷泉池边,我们驻足跪下,躲起来,屏住呼吸,听到又有四个人打庄园前门出来了,靴子擂响了石板路。这支搜索队是来找第一支消失的搜索队的。庄园已经全副警戒了。安静潜入的机会到此为止。至少我们让他们的人数折损到了……
八个。我打了个暗号,和霍顿从喷泉基座的掩护后跑出去,扑向他们,三人还来不及拔剑就都倒在了地上。我们暴露了自己。庄园里传来一声喊,刹那间火枪齐发、子弹爆响,纷纷打进我们背后的喷泉基座。奔跑躲闪中,我们跑向前门。又一名卫兵看到了我们,试图从门后逃走,而我暴风骤雨般冲上了短短的台阶。
他太慢了。我从未及关紧的门缝中插进一只手,袖剑打他一侧脸戳进去,同时利用前冲的力道撞开门,翻滚着进入门厅。他随之倒下,血从碎裂的下巴唰地涌出。上方楼梯平台传来火枪射击的噼啪声,不过枪手瞄得太高,子弹打在木头上,我毫发无伤。我一下站起来朝着阶梯冲刺,大步跃上平台,火枪手着恼地喊了一声,弃枪拔剑,正面阻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