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自己似乎身在地下墓穴的长廊里,但他小心翼翼地前进了一段以后,粗糙的墙壁和泥土地面便换成了平坦的石壁和大理石地板,豪华的程度堪比宫殿。而且墙壁还散发出某种超自然的暗淡光芒。
伤口让他虚弱无力,但他仍然强迫自己前进。两旁的景色让他看入了迷,心里的敬畏大于恐惧,但他仍然保持戒备,因为他知道,博尔吉亚就是从这条路通过的。
最后那条通道转入了一个大房间。这里的墙壁就像玻璃那样光滑,也散发着他先前看到的那种带有虹彩的蓝光,只不过比之前更加强烈。房间的中央是一只底座,上方那明显是为此设计的托架上放着伊甸苹果和教皇权杖。
房间后方的墙壁上有数百个间隔均匀的孔洞,西班牙人就站在那儿,绝望地对着墙壁又拍又打,丝毫没有察觉埃齐奥的到来。
“开啊,该死的,快打开!”他沮丧而又愤怒地喊道。
埃齐奥走上前去。“结束了,罗德里戈,”他说,“放弃吧。已经没有意义了。”
罗德里戈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他。
“我们都别再耍花样了,”埃齐奥说着,解开自己的腕刃,丢到地上,“也别再用什么古代圣物。还有武器。现在……让我看看你的能耐吧,老家伙。”
罗德里戈那张因纵欲而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笑容。“好吧——如果你想这么玩的话。”
他脱掉那件沉重的长袍,只穿束腰外衣和马裤。他的身体肥胖却有力,不时能看到掠过的细小闪电——那是权杖赋予他的力量。他走上前来,挥出了第一拳——这记凶狠的上勾拳打中了埃齐奥的下巴,让他头晕目眩。“你父亲为什么就不能别管闲事呢?”罗德里戈悲伤地说着,抬起他的靴子,狠狠地踢向埃齐奥的腹部。“他就是不肯罢手,然而……你也跟他一样。你们刺客就像一群烦人的蚊子。要是二十七年前,那个白痴阿尔贝蒂把你连同你的家人一起吊死就好了。”
“邪恶的不是我们,而是你,是你们圣殿骑士团,”埃齐奥吐出一颗牙齿,反驳道,“你们认为民众——那些正派的普通人——都是你们的玩物,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我亲爱的朋友,”罗德里戈说着,一拳打中了埃齐奥的肋骨,“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渣滓就该受人统治和利用。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算了吧,”埃齐奥喘着气说,“这种争吵根本毫无意义。我们是在生死相搏。不过先告诉我,你想拿这面墙壁后面的墓穴做什么?你不是已经得到了所有必须的力量了吗?”
罗德里戈一脸惊讶。“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伟大而强盛的刺客兄弟会难道连这都不清楚?”
罗德里戈的语气让埃齐奥停了下来。“你在说什么?”
罗德里戈的眼睛亮了起来。“是上帝!上帝本人就住在这座墓穴里!”
埃齐奥太过惊讶,一时间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危险的疯子。“听着,你真以为我会相信上帝就住在梵蒂冈的地下?”
“噢,这难道不是比云上的王国更符合逻辑吗?‘在歌唱的天使和小天使的环绕之下’?这一幕听起来的确很迷人,不过真相要比这有趣得多。”
“可上帝又在这儿做什么?”
“他希望有人放他自由。”
埃齐奥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我相信你好了——你觉得如果你真的打开了门,他会怎么做?”
罗德里戈笑了。“我不在乎。我为的当然不是他的赞许——而是他的力量!”
“你觉得他会甘愿放弃力量?”
“无论这堵墙壁后面是什么东西,都无法抵挡权杖和苹果结合的力量,”罗德里戈顿了顿,“它们是用来屠戮神明的——无论是哪个宗教里的神明。”
“但我们的上帝应该是全知全能的。你真觉得两件古代圣物就能伤害他?”
罗德里戈露出傲慢的微笑。“你真是无知,孩子。对你来说,造物主的形象来自一本古老的书——我要提醒你,那是人撰写的书。”
“可你是教皇!你怎么能否认基督教的核心著作?”
罗德里戈大笑起来。“你真的这么幼稚吗?我成为教皇,只是为了获取权势。它能给我力量!你真以为我相信那本荒谬的书上哪怕一个见鬼的字吗?那里面全都是谎言和迷信。就像人类学会写字以后的每一本宗教典籍那样!”
“就为了你这些话,有些人会杀了你的。”
“也许吧。但我不会因为这些想法而睡不安稳。”他顿了顿,又说,“埃齐奥,正因为我们圣殿骑士理解何谓人性,所以才会对它如此轻蔑!”
埃齐奥说不出话来,只是继续听着教皇的大吼大叫。
“等我在这儿的工作结束,”罗德里戈续道,“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散教会,让那些男男女女最终担负起自己行为的后果,并且得到恰如其分的审判!”他露出幸福的笑容。“那美丽的,属于圣殿骑士团的新世界——由理性和秩序统治……”
“你的整个人生都充斥着暴力和不道德,”埃齐奥打断了他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谈论理性和秩序?”
“噢,我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埃齐奥,”教皇矫揉造作地笑着说,“我也不会去伪装自己。但你要明白,道德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你应该抓紧你能得到的一切——无论用什么方法。毕竟,”他摊开双手,“你只有一次人生!”
“如果所有人都以你的准则生活,”埃齐奥惊恐地说,“整个世界就会被疯狂所吞没。”
“正是如此!但世界早就被疯狂吞没了!”罗德里戈指着他,“你上历史课的时候都在打瞌睡吗?就在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还生活在泥潭里,无知和宗教狂热主宰着他们——畏惧一切,甚至害怕影子。”
“但我们早就摆脱了那个时代,变得更加睿智,也更加强大。”
罗德里戈又大笑起来。“多美好的梦啊!但看看你周围吧。你生活在现实里。这里有杀戮和暴力。还有贫富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宽的鸿沟。”他盯着埃齐奥的眼睛,“平等永远不会到来。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你也应该这么做。”
“绝不!刺客永远会为人性的改良而奋斗。也许它是无法实现的目标,就像乌托邦,就像俗世的天堂,但每一天,我们都会继续奋斗,也继续远离泥潭。”
罗德里戈叹了口气。“你真是单纯得让人吃惊!请原谅,不过我已经受够了等待人类自行觉醒。我老了,见过很多东西,现在也没多少年可活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阴险地笑了起来:“谁又知道呢?也许墓穴能改变这个事实,不是吗?”
伊甸苹果开始发光,而且越来越明亮,直到它的光辉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他们睁不开眼睛。教皇跪倒在地。埃齐奥尽量遮挡着光芒,看到古籍上的那张地图投射在了满是空洞的墙壁上。他向前走去,抓起了教皇权杖。
“不!”罗德里戈枯瘦的双手徒劳地抓着空气,“你不能!你不能!这是我的命运。我的!我才是先知!”
在这确凿的真相面前,埃齐奥惊恐地意识到,在许多年前的威尼斯,他的刺客同伴就看出了他不愿承认的事实。先知的确在这儿,在这个房间里,而且即将达成他的宿命。他近乎怜悯地看着罗德里戈。“你从来就不是先知,”他说,“你这可悲又愚蠢的人。”
教皇坐回地上,显得苍老、臃肿而又可怜。随后他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失败的代价就是死亡。至少让我体面地死去吧。”
埃齐奥看着他,摇了摇头。“不,你这老傻瓜。杀了你也没法让我的家人活过来。所有那些或是因为反抗你、或是因为你无能的领导而死去的人也都一样。至于我自己,我已经受够了杀戮了。”他看着教皇的双眼,如今那双眼睛变成了乳白色,显得惊恐而苍老,从前的咄咄逼人不见了踪影。“万事皆虚,”埃齐奥说,“万事皆允。是时候让你去寻找自身的安宁了。”
他转过身去,朝着墙壁举起权杖,按照地图上的标记,将其尖端以特定的顺序戳进那些孔洞里。
就在这时,一道大门的轮廓在墙上浮现。
等埃齐奥碰触最后一个孔洞以后,门打开了。
门后是一条宽敞的走廊,墙壁用玻璃制成,内部嵌有古老的雕塑,材质包括普通石头、大理石和青铜。墙上的凹室里放着石棺,每只石棺上都有如尼文字,埃齐奥发现自己能够看懂——那些是古老的罗马诸神的名字,但所有石棺都是封死的。
在通道中穿行之时,这里陌生的建筑与装饰风格让埃齐奥很是吃惊:就像是怪异地混合了远古与现代的式样——还有些形状和造型他从未见过,但他的本能告诉他,那些或许属于遥远的未来。墙壁上有关于古代重大事件的浮雕,看起来不仅展示了人类的进化过程,还有引领人们进化的那股力量。
浮雕上描绘的轮廓,有许多在埃齐奥看来像是人类,但其衣着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还看到了另一些图案,但并不知道那些是雕刻、绘画还是虚无的影像——落入海洋的森林,猿猴,苹果,权杖,男人和女人,裹尸布,长剑,金字塔和巨像,塔庙与神像,在水下行进的船只,闪闪发光的怪异屏幕,仿佛在传达着所有知识,所有信息……
埃齐奥认出的不仅是苹果和权杖,还有一把巨剑,以及耶稣的裹尸布,这些都握在外观像是人类,却又并非人类的身影手里。他辨认出了对原初文明的描绘。
最后,在墓穴的深处,他发现了一口硕大的花岗石棺材。就在埃齐奥接近之时,它开始发光,那是种充满欢迎之意的光。他碰了碰那庞大的棺盖,它便在响亮的嘶嘶声中抬起,仿佛轻若羽毛,又仿佛粘在了他的手指上。随后棺盖滑开了。石棺里传来令人愉悦的黄色光辉——它温暖而又关切,就像阳光。埃齐奥遮住了眼睛。
紧接着,石棺里有个身影站了起来。埃齐奥看不清那身影的五官,但他知道自己面前是位女性。她用不断变幻的炽热双眼看着埃齐奥,说起话来——那话声起初像是鸟鸣,最后转变成了他的语言。
埃齐奥看到她戴着头盔。肩膀上停着一只猫头鹰。他低下头。
“欢迎你,先知,”女神说,“我已经等待了你无数岁月。”
埃齐奥不敢抬头去看。
“你能来这儿真好,”那身影续道,“你也带来了苹果。让我看看。”
埃齐奥谦卑地递出了苹果。
“啊。”她的手拂过苹果上方的空气,但并未碰触它。它散发光芒,脉动起来。她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我们必须谈谈。”她侧过头去,仿佛在思考什么,而埃齐奥觉得自己在那张散发虹光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
“你是谁?”他壮着胆子问。
她叹了口气。“噢——我有很多名字……我死去的时候,名叫密涅瓦。在那之前,是梅瓦和梅拉……还有很多很多……看!”她指着埃齐奥经过的那一排石棺。每当她指向其中之一,它就会散发出苍白的月光。“还有我的家人……朱诺,从前叫作朱尼……朱庇特,从前名为提尼亚……”
埃齐奥惊呆了。“你们是古代的诸神……”
接下来的声音就像远处的玻璃碎裂声,又像是陨落的星辰——那是她的笑声。“不——不是神。我们只是来得……更早些。当我们行走于世上之时,你们的种族还在努力理解我们的存在。我们更加……超前于时间……你们的头脑那时并没有做好迎接我们的准备……”她顿了顿,“或许现在也没有……或许永远都不会。但这没关系。”她的语气严肃了些。“就算你们无法理解我们的话,也能理解我们的警告……
“她陷入了沉默。在这阵沉默中,埃齐奥说:”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明白。”
“我的孩子,这些话不是讲给你听的……这些是……”说着,她看向墓穴彼端的黑暗,那是墙壁和时间本身所无法束缚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