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们走!”
“他该怎么办?”
埃齐奥看看罗伯托。“别管他了。我想他最后会选择正确的一方的。”
等埃齐奥赶到广场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大教堂前方的开阔地带传来的打斗声。接近以后,他看到叔叔的手下背朝着他,被帕齐家的大部队逼得节节后退。他用飞刀开出一条路来,赶到叔叔身边,把刚刚得知的事告诉了他。
“好个罗伯托!”马里奥说着,利落地砍倒了面前的对手,“我一直为他投靠帕齐的事感到遗憾,不过他这下成了我们的王牌。去吧!去弄清楚维耶里有什么企图。”
“可你们呢?你们能抵挡住他们吗?”
马里奥神色严峻。“至少暂时可以,不过我们的大部队应该已经占领了大部分的塔楼,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支援我们。所以加快脚步,埃齐奥!别让维耶里逃走!”
那座宫殿位于城市的最北端,远离战场,但帕齐家在这儿的兵力却为数众多——或许他们正是罗伯托提到的援军。埃齐奥前进时只好谨慎地避开他们。
他来得正是时候:会议似乎已经结束,他看到四个身穿长袍的男人正朝着四匹拴好的马儿走去。埃齐奥认出了雅各布·德·帕齐,雅各布的侄子弗朗西斯科,维耶里本人,以及——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在他父亲的刑场上出现过的高大西班牙人。更令埃齐奥惊讶的是,他发现那人斗篷的肩膀处绣有红衣主教的标志。那些人在马儿旁边停下脚步,埃齐奥设法躲到附近的一棵树下,试图听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他只听到零星的片段,不过这些已经足以激起他的兴趣了。
“那就这么定了,”那个西班牙人说,“维耶里,你留在这儿,尽快巩固我们的势力。弗朗西斯科会把我们在佛罗伦萨的部队集结起来,等待合适的进攻时机,至于你,雅各布,准备好在我们掌控大权以后安抚民众。别操之过急:我们的计划越完善,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
“可罗德里戈大人,”维耶里插嘴道,“我该拿那个混蛋马里奥怎么办?”
“解决他!不能让他得知我们的打算。”那个被他们叫作罗德里戈的人上了马。埃齐奥看清了他的长相,看到了他冰冷的双眸和那只鹰钩鼻,猜想他应该有四十四五岁了。
“他向来是个麻烦,”弗朗西斯科愤愤地说,“就像他的杂种哥哥一样。”
“别担心,大人,”维耶里说,“我很快就会让他们团聚——在地狱里!”
“走吧,”那个罗德里戈说,“我们不能逗留太久。”雅各布和弗朗西斯科也在他身边上了马,他们掉转马头,朝帕齐的卫兵刚刚打开的北门前进。“愿认知之父引导我们!”
他们策马离开,城门在他们身后合拢。埃齐奥正在考虑该不该下手杀死维耶里,但这儿守卫森严,而且他更希望能活捉并审问维耶里。不过他还是暗暗记下了刚才那几个人的名字,准备加到父亲列出的敌人名单上,因为他们显然正在酝酿某个阴谋。
就在这时,又有一队帕齐的士兵进入了广场,为首的那个跑到维耶里面前。
“什么事?”维耶里厉声道。
“指挥官,我带来了坏消息。马里奥·奥迪托雷的部队已经突破了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维耶里冷笑起来。“只是他这么以为罢了。你瞧,”他朝周围的大军挥了挥手,“这里有来自佛罗伦萨的援军。在今天结束之前,我们就会把他们赶出圣吉米亚诺,就像赶走一只害虫!”他对集结的士兵抬高嗓门。“快去迎战!”他大喊道,“碾碎那群废物!”
帕齐家的军队发出一声嘶哑的战吼,在士官们的指挥下列队站好,随后朝城市的南方前进,准备与马里奥的部队交手。埃齐奥祈祷叔叔能做好充足的准备,因为眼下敌我实力相差悬殊,而且维耶里还留在后方,身边只有他的私人护卫,正朝着安全的宫内走去。毫无疑问,他还有些和会议相关的事务要办。又也许他是要回去穿上护甲,以防万一。失去这次机会,恐怕就不会有下一次了。埃齐奥走出暗处,掀起头上的兜帽。
“早上好啊,德·帕齐大人,”他说,“忙了一整晚吗?”
维耶里猛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掠过混合了震惊和恐惧的表情。接着他恢复了镇定,大吼道:“我早该知道你会再次出现。见上帝去吧,埃齐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只小卒罢了。”
维耶里的护卫冲了过来,但埃齐奥早有准备。他用最后一把飞刀解决了第一名士兵——那把刀子划破空气,发出骇人的鸣响。接着他拔出长剑和匕首,与其余的护卫短兵相接。在飞溅的鲜血中,他像个狂战士那样劈砍不停,动作简练而致命,直到最后一名护卫也拖着重伤的身体蹒跚退开。这时,维耶里把手伸进唯一没有拴着的那匹马的鞍囊,取出一把看起来十分锋利的战斧,朝他冲了过来。埃齐奥扭转身体,避开锋芒,斧子虽然只是擦过护甲,却仍旧让他头晕目眩。他倒在地上,长剑脱手。维耶里立刻站到他身前,踢开了他的剑,将斧子高举过头。埃齐奥鼓起剩下的气力,一脚踢向对手的腹股沟,但维耶里早有防备,向后跳去。等埃齐奥趁此机会爬起身来以后,维耶里把斧子朝埃齐奥的左手丢去,打落了他的匕首,更在他的左手背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伤口。维耶里拔出了长剑和匕首。
“如果你想做好什么事,就自己动手,”维耶里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花钱雇这些所谓保镖做什么。别了,埃齐奥!”说完,他便朝埃齐奥逼近过来。
那把斧子割开埃齐奥的手背时,剧痛让他头脑昏沉,视野模糊。现在,他回想起了所学的技巧,让本能接管了身体。埃齐奥振作精神,等到维耶里摆出架势,准备给他眼中这个手无寸铁的对手以致命一击的时候,埃齐奥扭动右腕,摊开手指。机关立刻触发,腕刃弹出,黯淡无光的外表掩盖了它致命的锋芒。维耶里抬起手臂。他的侧翼毫不设防。埃齐奥将腕刃刺进了维耶里的身侧——利刃刺入之时几乎畅通无阻。
维耶里呆立了片刻,随后抛下武器,跪倒在地。鲜血如同瀑布般自他的肋骨间流下。埃齐奥接住了倒向地面的维耶里。
“你没多少时间了,维耶里,”他急切地说,“现在要去见上帝的人是你了。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维耶里费力地笑了笑。“你永远没法打败我们,”他说,“你们永远战胜不了帕齐家,更不可能战胜罗德里戈·博尔吉亚。”
埃齐奥知道,他很快就只能跟一具尸体对话了。他的语气更加焦急。“告诉我,维耶里!我父亲是不是察觉了你们的计划?所以你们才会害死他,对不对?”
维耶里已经脸色苍白。他抓紧了埃齐奥的胳膊。他的嘴角流出鲜血,双眼也渐渐呆滞。但他仍然挤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埃齐奥,莫非你希望我向你彻底忏悔不成?很抱歉,但我没有……时间……”他挣扎着想要呼吸,嘴里流出了更多的鲜血。“真可惜。在另一个世界,我们也许还能做……朋友。”
埃齐奥感到维耶里的手松开了。
但这时,伤口的痛楚再次浮现,连同他的亲人死去的鲜明记忆一起,冰冷的狂怒几乎撕裂他的身体。“朋友?”他对那具尸体说,“朋友!你这坨狗屎!你的尸体应该被抛弃在路边,像一头死牛那样腐烂!没有人会想念你!我只希望你更加痛苦!我……”
“埃齐奥,”一个温柔而和蔼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够了!给他些尊重吧。”
埃齐奥站起身,转身面对他的叔叔。“尊重?发生了那种事,您还要我尊重他?您难道不觉得,如果他获胜,只会把我们在最近的树上吊死吗?”
马里奥浑身灰尘和鲜血,伤痕累累,但仍旧站得笔直。
“可他没有获胜,埃齐奥。而且你跟他不同。不要变成他那样的人。”他跪在那具尸体旁,用戴着手套的手为维耶里合上双眼。“愿死亡为你可悲而愤怒的灵魂带来渴求的安宁,”他说,“安息吧[1]。”
埃齐奥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等他叔叔起身后,他说:“结束了吗?”
“不,”马里奥回答,“战况仍然激烈。但局面变得对我们这边有利了,罗伯托带了他的一部分手下来协助我们,胜利只是时间问题。”他顿了顿,又说:“有个悲伤的消息要告诉你:奥拉齐奥阵亡了。”
“奥拉齐奥!”
“他在死前对我说,你是个非常勇敢的人。不要辜负他的赞美,埃齐奥。”
“我会努力的。”埃齐奥咬住了嘴唇。他在不知不觉间又上了一课。
“我要回到大部队那边去了。不过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它能让你对敌人更了解一些。这是我们从城里的某位牧师那儿截获的一封信。信是要给维耶里的父亲弗朗西斯科的,但他显然已经不在城里了。”他递出一张撕开了火漆的纸,“那位牧师将会负责主持葬礼。我会让手下的一名士官去做具体的安排。”
“我有些事要告诉您——”
马里奥抬起手来。“等这边的工作完成再说吧。经过这次挫败,我们的敌人没法按照预想那样开展行动,而佛罗伦萨的洛伦佐也会留神提防。我们暂时占据了上风,”他顿了顿,“但我必须回去了。读读那封信吧,埃齐奥,好好思考信里的内容。然后再考虑你该怎么做。”
他转身离去。埃齐奥走到先前藏身的那棵树旁,坐了下来。苍蝇开始在维耶里的面孔附近盘旋。埃齐奥打开那封信,读了起来:
弗朗西斯科大人:
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跟您的儿子谈过了。我同意您的评价,但只是一部分。是的,维耶里为人傲慢,而且往往行事冲动;而且他对待手下就像玩物,他对待他们的生命,就像对待棋盘上象牙或是木头做成的棋子。而且他对手下的惩罚也的确残酷:按照我收到的报告,至少有三个人因此遭到毁容。
但我并不认为他像您说的那样,不可救药。我甚至相信解决之道相当简单。他希望得到您的认可。您的关注。他的这些举动只是自卑所滋生的不安带来的结果。他经常敬仰地提起您,并表示希望能与您更加亲近。所以说,就算他吵闹、粗鲁而又暴躁,我相信也只是因为他希望得到注意。他希望得到您的关爱。
您尽可以根据我给出的信息做出合适的处理,但我必须请求终止这样的通信。如果他发现我们交流的内容,坦白说,我非常担心自己的下场。
此致
乔康多神父
读完这封信后,埃齐奥长久地坐在那里,思考着。他看了看维耶里的身体。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钱包,他先前没注意到。他走了过去,取下钱包,又回到树下去确认里面的东西。钱包里有一幅女人的微型画像,几枚装在小钱袋里的弗罗林,还有一本尚未使用过的笔记簿,以及一张仔细卷起的牛皮纸。埃齐奥用颤抖的双手展开那张纸,立刻明白过来。那是古籍抄本的其中一页……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几位修士拿着木制担架走了过来,他们把维耶里的尸体放在担架上,抬走了。
春去夏来,含羞草和杜鹃花为百合和玫瑰让道,托斯卡纳也恢复了脆弱的和平。埃齐奥满意地看着母亲渐渐好转,只是那场惨剧彻底摧毁了她的神经。在他看来,她或许再也离不开女修道院的平和安宁了。克劳迪娅正在考虑立誓成为见习修女,这件事让他更加不快,但他知道,她生来就和自己同样顽固,阻挠反而会坚定她的决心。
马里奥则用这些时间确保圣吉米亚诺(如今由他那改过自新,也不再酗酒的老战友罗伯托管理)及其周边区域不再构成威胁,并将帕齐家的势力连根拔起。蒙特里久尼安全了,在欢庆胜利之后,马里奥的雇佣兵们得到了应得的假期,他们用这段时间或是和家人团聚,或是饮酒作乐,但从未疏忽训练;他们的扈从为他们磨砺武器,擦亮护甲,而石匠和木匠们则负责维修城镇和城堡的防御工事。北方的法兰西也暂时无暇旁顾:国王路易正忙着对付英格兰侵略者,还要面对勃艮第公爵给他带来的麻烦。在南方,帕齐家的潜在盟友教皇西斯笃四世则在忙着提拔亲戚,并且监督梵蒂冈的那座宏伟礼拜堂的建造,没什么心思来干涉托斯卡纳的事务。
马里奥和埃齐奥进行了多次长谈:他们都知道,威胁并未就此消失。
“关于罗德里戈·博尔吉亚,我还有些事要告诉你,”马里奥告诉他的侄子,“他出生在瓦伦西亚[2],在博洛尼亚[3]学习法律,但从此再也没有返回西班牙,因为那里更适合他实现自己的野心。在那时,他是罗马教廷机构的重要成员之一,但他的目标始终水涨船高。他是全欧罗巴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但他并不只是教会里的狡猾政客而已,”他压低嗓音,“罗德里戈是圣殿骑士团的首脑。”
埃齐奥吃了一惊。“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我可怜的父亲和兄弟们的刑场上。他就是幕后主使。”
“没错,他肯定没有忘记你,更何况多亏了你,他才会在托斯卡纳失去影响力。现在他得知了你的血统,以及你对他造成的威胁。千万小心,埃齐奥,只要他有机会,就一定会下手杀了你。”
“那么如果我想要自由,就必须挺身和他对抗了。”
“我们应当对他严加提防,但我们的身边还有麻烦需要解决,而且我们在家里待得够久的了。到我的书房来吧。”
他们离开花园,走进城堡的一间内室——就在通往地图室的那条走廊的尽头。房间很安静,光线昏暗却不阴郁,而且摆满了书本,看起来更像是学者而非军事指挥官的房间。这里的架子上还放着不少手工艺品,看起来像是土耳其或是叙利亚的制品,有些书的书脊上写着阿拉伯文字。埃齐奥向叔叔询问过这些书的事,但得到的只是非常含混的答案。
到了那里以后,马里奥打开一只箱子,拿出一只文件夹,又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文件来。埃齐奥立刻认出了其中几张。“这是你父亲的清单,孩子——虽然我不该再叫你孩子了,因为你已经长成了大人和出色的斗士——我把你在圣吉米亚诺告诉我的那些名字也加上去了。”他看着自己的侄子,把文件递了过去。“你也是时候开始工作了。”
“名单上的每一个圣殿骑士都会倒在我的剑下。”埃齐奥平静地说,看到弗朗西斯科·德·帕齐的时候,他目露精光,“就从他开始吧。他是帕齐家族里最坏的一个,又极度痛恨我们的盟友美第奇家族。”
“说得没错,”马里奥赞同道,“这么说,你准备动身去佛罗伦萨了?”